黄土情深
2018-06-14张家龙
张家龙
父亲到去世时虽然有五十九年的党龄,但是在他的人生履历中,他的身份一直都是和黄土打交道的农民,在他生命的年轮里藏满了对黄土的情愫。
听长辈讲,我父亲八岁那年爷爷病死,只留下一间半晴天透风、阴天漏雨的低矮破旧的土墙草屋。奶奶带着五个孤苦伶仃的孩子相依为命。父亲十八岁那年在几个亲戚的帮助下,靠肩挑手推,花了一年时间用黄土和稻草翻盖了两间土房子。两年后,奶奶积劳成疾去世,父亲含泪用黄土掩埋了奶奶。
父亲二十岁那年娶了我母亲,起早贪黑在祖上留下的三亩贫瘠的黄土地上辛勤地劳作,饥一顿饱一顿地养育了我们兄弟姐妹六个,还把我的两个小姑姑带大成人,从两间土房子里体面地嫁了出去,完成了爷爷奶奶的遗愿。
没钱置办那些简单的家具,父亲就用黄土来做。记得我五六岁的时候,父亲在生产队的麦场上把黄土用水调和成粘稠状再加上一些麦糠和细长的稻草反复搅拌,放在一个长方形的木模子里,做成一块块和砖头一样大小的土坯。经过几天风吹日晒,土坯坚硬得和石头一样,五六成干时,再把它们从场上掀起来,用镰刀刮平,干透了搬回家,砌成母亲做饭的锅灶和碗柜。我们几个孩子睡觉的床也是父亲用这土坯砌成的。冬天,母亲在坚硬冰冷的土坯床上铺一层细软的稻草,晚上我和弟弟一起睡在上面,心里既温暖又兴奋,夜里做梦都在感激父亲。
我印象最深的是父亲用黄土做成漂亮的土火盆,冬天用它来烤火,平时就是家里几只老母鸡生蛋的窝。农村娶媳妇时,新娘子进洞房之前要经过“跨火盆”一关,那火盆无一例外都是黄土做的。春节的时候,父亲会特意在土火盆外立面上贴一张火红的“福”字。用黄土做家具难度最大的是做“土谷仓”。和泥时得掌握好土、水、草的比例,和好的稀泥中水分含量要比做土坯的少一些,草的比例要大些,特别是细长的稻草要多,搅拌的时间要久,越粘稠越好,做出的“土谷仓”才结实。农家的“土谷仓”一般到一个成人的胸口高,呈圆筒状,直径小点儿的七八十公分,大点儿的有一米多,一次只能垒二三十公分高,一次垒高了既容易变形,也容易开裂,既不美观也不耐用。小时候看着父亲像个雕塑家一样一丝不苟地做“土谷倉”,最有成就感的是端半盆清水让父亲不停地蘸一下手,手上有水就不沾黄土了,做出的“土谷仓”里外便特别光滑。春风裂石头,早上用稀烂泥做好的二三十公分高的湿漉漉的“土谷仓”,到太阳落山时就结实多了。第二天下午父亲就续加二三十公分高,连续四五天不停地往上加高,再晒上几次太阳,一个能盛二百多斤粮食的“土谷仓”就做好了。远看就是个黄土大圆筒,父亲请来几个壮实的男劳力一起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土谷仓”搬运到家里。
说起父亲对黄土的情缘,不得不提起他十九岁那年,和村里的民工一起参加淮海战役支前行动的一次历险。夕阳西下,他扛着担架往前跑,一颗炸弹在他身旁几十米处爆炸,浓烟裹着被炸起的黄土,把他整个人都掩埋了。几分钟后,又一颗炸弹掀起黄土的波浪,把他从头到脚又盖上一层黄土。幸运的是,他除了耳朵听不清声音几乎毫发未损。拍打掉满头满脸带着火药味的黄土,父亲和民工们一起继续向前……
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整天和黄土打交道、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的父亲,在那个下雪的晚上和我们几个孩子一起围着土火盆,讲女娲用黄土造人的神话故事,让我幼小的心里对黄土产生了神圣的敬意!父亲说,我们吃的穿的都来自脚下的黄土,是黄土地养育了我们。父亲却又语重心长地说:“你们要好好念书,走出这片黄土地呀!”我不能完全理解父亲对黄土地的赤诚和眷念,但我能真切地感受到他一面深爱这片黄土,一面又希望子女们不要像他一样被黄土地所累所困!我更能清晰地感受到父爱的简单与直白如这黄土一样朴实而又厚重的性情!
我和弟弟相差不到两岁。我们出生的时候家里特别穷,布是凭票供应的,我们俩用块尿布都很困难。父亲就隔三岔五步行二里多路,到高松河东的沙土地去挑细细的黄沙土回家,晒干后堆在墙角,晚上把细沙土敷在两块尿布中间来吸收尿液,这样整夜不换尿布也不会有大量的尿液浸泡我们的屁股。母亲说,冬天父亲怕我们受凉,把冰凉的细沙土先放在怀里焐热了再放到我们屁股下面。那带着父亲体温的黄沙土,不仅给我和弟弟一个体贴而又温馨的成长环境,更是在我们的骨血里融入了和黄土一样淳朴憨厚的基因,以至于我们长大了,走上了工作岗位,仍然心系那片黄土,仍努力地为还生活在那片黄土地上的父老乡亲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十年前那个秋天,柿子红了,凉风吹黄了老宅上那棵银杏树,我七十九岁的父亲突然离去。下葬那天,当父亲的棺材停放在墓穴旁等待安葬时,我沿着墓穴的斜坡,双膝跪地,从即将掩埋父亲的黄土坑里颤抖地抓起一把黄土,豆大的泪珠滴落在我的手背上,顺着指缝浸湿了掌心里的黄土。父亲几乎不识字,我无法想象他八岁时从爷爷墓穴里抓起那把黄土时心里有多疼多痛。但是父亲离开我们这十年,我把从他墓穴里抓的那把黄土一直珍藏在我书柜的底部。偶尔看一看,摸一摸,对着它说上几句话,诉上几句苦。我在心里计划着,等我老去那天,一定让我的子孙把我珍藏的那把属于父亲的黄土撒在我的骨灰之上,让我永远和父亲依偎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