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年重论“xx狗”

张玉玲

(湖北师范大学 a.语言学研究中心, b.文学院,湖北 黄石 435002)

大约从2011年左右开始，网络里、校园里很多年轻人甚至中年人忽然热衷于使用“xx狗”的自称自嘲语或相互调侃语：单身狗/单身汪、大学狗、文科狗、IT狗、热成狗、累成狗、饿成狗、渴成狗、淋成狗、困成狗、胖成狗。例如：

(1)我今天穿多了，你看不出来，到了夏天，你就会知道，我胖得跟狗似的(胖成狗)。

(2)感觉身体被掏空，每天累得像条狗(累成狗)。

(3)七夕里吃狗粮的单身狗，周末还在工作的搬砖狗，在13号线上挤得快要狗带的IT狗，跪舔甲方满足所有有理无理要求的乙方狗，他们都比狗还要狗。蓦然回首，却发现自己活得还不如狗。

作为流行语的“xx狗”数年不衰。2018年适逢农历戊戌狗年，狗年重论“xx狗”①，就从狗这一事物的本质和作为事物名称的词语“狗”的理性意义和附加意义谈起。

一、“狗”类词语传统语义二重性

狗，在《现代汉语词典》中的解释为：[名]哺乳动物，种类很多，嗅觉和听觉都很灵敏，舌长而薄，可散热，毛有黄、白、黑等颜色。是人类最早驯化的家畜，有的可以训练成警犬，有的用来帮助打猎、牧羊等。也叫犬。在国人心中，人们对狗的感情很复杂，一般而言，用犬字表示这类动物或相关行为，虽也有“鹰犬”这种带有贬义色彩的词语，但多数时候往往是带着褒义喜爱色彩的[1]，如：“军犬”“犬子”“愿效犬马之劳”“忠犬护主”“养条军犬”……而和狗组合的词语熟语，在过去，很多是带有微贬(比如，“谁撒谎谁是小狗”)或明显的贬义色彩，如：

(1)五音节或更多

挂羊头卖狗肉 狗眼看人低 狗改不了吃屎

狗嘴吐不出象牙 鸟不生蛋狗不拉屎之地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一张人脸一张狗脸

谁英雄谁狗熊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巴儿狗咬月亮——不知天高地厚

黄狗当马骑——乱来

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狗走天下吃屎，狼走天下吃肉

(2)四音节词语

狗尾续貂 狗胆包天 狼心狗肺 狗急跳墙

狗血淋头 偷鸡摸狗 狐朋狗友 狗肉朋友

猪狗不如 狗眼看人 狗仗人势 蝇营狗苟

狗皮膏药 狗头军师 狗娘养的

(3)三音节词语

狗崽子 狗腿子 巴儿狗 哈巴狗 狗血剧

落水狗 狗吃屎 狗屎堆 狗咬狗 狗杂种

(4)双音节词语

走狗 狗命 狗官 疯狗 狗屁 打狗

狗刨 狗屎 狗窝 死狗 玩狗

这其中也有中性或稍带喜爱意的，比如：

大狗 小狗 遛狗 狗市 喂狗 逗狗

狗鼻子 猪来穷，狗来富 调皮狗[2-3]

从狗的本性上看，狗聪明忠诚，所以有些地方的父母还喜欢给孩子取带狗的名字，比如：“二狗、狗娃、狗胜、狗蛋、大狗娃、狗三儿”。取其命贱好养，正因为如此，面称或背称时也会出现“带狗之名+亲属称谓”称呼对方：狗姐、狗姑、狗奶奶等。

从狗这一事物本身来看，狗的日常工作就是看门或打猎。从事看门工作的看门狗，它最大特征，一是狗仗人势，故有“搬着门方子使厉害(家乡方言)”“狗眼看人低”；一是忠心耿耿，故事及现实生活中常有忠犬救主、警犬千里追主、家犬忍饿守旧居等，所以有“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从事打猎工作的猎狗，它的最大特征就是听从主人召唤，整日追逐猎物，累瘫、累趴下是其常态。这种特征常被教师及考研一族借来戏称自己——“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流行歌曲《感觉身体被掏空》：“感觉身体被掏空，每天累得像条狗”，它所描摹的，往往是初入职场的新人，他们根基不稳没地位，像狗一样苦命、低贱、狼狈不堪或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他们疲于奔命、拼搏奋斗、承受各种重压，于是他们选择以狗自喻，表达各种复杂的无法具体言说的情绪。甚至源于英语的“go die”也因谐音为“狗带”而在批评别人、描述自我的语境中多了一种表象的陌生感、违和感和内里层面绝不轻易认输的坚强倔强感，如流行曲“你给我狗带……我不会就这样轻易地狗带”。

在英语中，狗往往是忠诚的代表，因此有“as faith as a dog”,与“dog”搭配的词语大多取其褒义的一面。如，快乐的人：a gay dog；聪明人：a clever dog；幸运儿：a luky dog；优秀生：a top dog；老手：an old dog；爱屋及乌：Love me，love my dog；同类不相残：Dog doesn’t eat dog(中国人有熟语“虎毒不食子”)；凡人皆有得意时：Every dog has his day；有功者受赏：A good dog deserves a good bone；也有贬义的一面，坏蛋：a dirty dog；狡猾的人：a sly dog；卑鄙之人：yellow dog；残酷的竞争：dog-eat-dog；②事实上，很多词语具有正反一体、褒贬共存的双重语言意义，如前举的“狼”“狗”并举例，狼本来在人们心中的标签是狡诈、凶残，但“狗走天下吃屎，狼走天下吃肉”却贬狗本性难移，褒狼勇敢无畏。又如：“黄、黄色”既是古代的天子专享的高贵颜色，又有“低俗(黄色小说)、失败(事黄了)”之意。西方的比喻也曾以惹人厌烦的苍蝇为譬：“像苍蝇那样勇敢，像苍蝇那样去战斗”。网络时代，有些好词被俗化，如，“天真、老实、小姐、同志、老司机”③等，或贬义不贬，旧瓶装新酒，都不足为怪。这也是语言的可变性、时代性的体现，语言是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有词义的转用，就必然会有其他新词补缺。词义异化也是年轻网民标新立异展示个性的途径之一。

二、网络时代“狗”类词语的喻之二柄与褒义凸显

“地名+狗”无论网络还是校园都不常用，随机搜索，仅发现寥寥几例，一个是自谦兼显得意的“武汉狗”、另两例则为黑他、带有地域攻击色彩的“x省+狗”，钱钟书先生曾论及喻之二柄——

同此事物，援为比喻，或以褒，或以贬，或示喜，或示恶，词气远异，修辞之学，亟宜拈示。斯多噶派哲人尝曰:“万物各有二柄”(Everything has two handles)，人手当择所执。刺取其意，合采慎到、韩非“二柄”之称，聊明吾旨，命之“比喻之两柄”可也。[4]

贴切的例子即如人们对月亮的好恶，对于同一个喻体“月亮”，可以选取褒贬好恶两种迥然不同的感情色彩来作比，如谭永祥先生《汉语修辞美学》第294页的例子：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吕本中《采桑子.别情》)

同以“月亮”设喻，两种用法的褒贬喜恶感情色彩正好相反。这也正是比喻修辞的灵活性带来的语用魅力所在。如：

这道题难得跟狗一样。

这道题简单得跟狗一样。

他玩游戏溜得跟狗一样。

他玩游戏菜得跟狗一样。

这种特定事物本身具有的正反二重性语言意义在动态的语境下使用，在具体的言语意义层面上，多义被单义化，在笔者的QQ调查中，“非重点院校名+狗”“地级市+狗”之类以“校名+狗”“地名+狗”形式会否出现在同学们的自称中，大家都坚决否认会这么用，他们可以接受朋友之间“土狗”“疯狗”“凶狗”这些语言粗鄙化又粗鄙有爱的互称，却从不以“地名+狗”自居。而百度搜索却展示了另一种景象：“名校简称+狗”无处不在，抢占贴吧之首。④

网上随机百度一些985、211学校的“校名+狗”式“xx狗”，⑤发现“交大狗”词条有55400个，“清华狗”11000个，“北大狗”9810个，“复旦狗”898个，“浙大狗”2350个，“同济狗”1960个，“北邮狗”892个，“华师狗”694个，“武大狗”62个：

(1)98交大狗飘过，此生注定不是男神。

(2)交大狗来一年了才七级。

(3)作为清华狗来一发后排答。

(4)(知乎)清华狗到此一游。

(5)今天一起练车的是只北大狗，太TM宅了，一般门都不出的，家就住市区居然连八一桥和八一广场在哪都不知道，完全是个山顶洞人。

(6)我是一个北大狗，考博失败……

(7)调查一下，D吧有没有北大清华浙大狗啊。是的mark 一下。

(8)今天去浙大地质测量，似乎感觉不到有浙大狗的存在。吧里有浙大狗出没吗？

(9)看到浙大狗们都在晒课表 不知复旦神马时候开始选课呢？

(10)准北邮狗想来问问转专业的问题

(11)这里面有多少外校狗,来报名,楼主北邮狗。

(12)华师狗在此，已毕业……之前政治研究院。

(13)武汉狗在此，表示高等学府是我等屌丝所仰望的。⑥

上举各例“xx狗”使用中，自称时往往在自谦中颇含自豪，自信满满，明贬暗褒，隐约透露出一种莫名的优越感，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不很著名的高校、非省会城市的网民从不说也未见谁使用自己的学校名或所在的城市名加“狗”自称的。他们更愿意采用年轻人普遍爱用的“单身狗/单身汪”来自称自嘲，说明自己是[+高学历]或[+正接受高等教育]或[+中产][+自由]群体中的一员。大名鼎鼎的人民大学的学生亦几乎无人用“校名全名或简称+狗”来自称，大约受限于“人大”的多义性及联想可及性的语义严肃性指向。

当没谈恋爱没结婚甚至大龄剩男剩女等各种“单身狗”普遍存在的社会现象借助网络时代飞速传播进入今天的网络及校园流行语中，狗之比喻义摒弃了传统义项之一的强烈贬义色彩，而赋予“xx狗”微贬自嘲，甚至带上洋洋得意的自矜味道。如：

(1)知道什么是单身狗吗?就是无论你何时约他出来喝下午茶还是马路上闲逛就算不买东西他都回的飞快:好的,几点?

(2)我家的狗日子过得比我好多了。这辈子做它或者下辈子做它我都觉得很有福气。用单身狗这个词说我，我乐意。……其实单身狗的配图如果真的是狗，有好多都让人忍俊不禁的。……说我屌丝我还满(“蛮”之笔误)不开心的，因为我眼里的屌丝是心态差、不努力才导致的贫穷档次低遭人瞧不起，而并不是单纯指的穷。⑦

上面两例，例(1)突出强调单身狗的自由；例(2)由具体的狗到虚化的狗，还特意区分了屌丝和单身狗的语义差别。在意“单身狗”和一般词汇“光棍”以及前几年的网络流行语“屌丝”区别的网友皆认为，不同于“打光棍”给人的被动、绝望之感，也不同于屌丝的自甘堕落、不思改变现状。单身狗是一种积极主动选择的暂时的一种身份状态，单身狗的唯一遗憾是，常常纠结于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老是顾此失彼的患得患失角力中，一方面,他们渴望家庭的温暖，另一半的相携相伴 ，风雨同舟；另一方面，他们又享受着单身所带来的自由随性和家务的简单、省力，以及各种自我发展的机会。要陪伴和安全感，更坚持自由无价。又正是这种主动选择，让他们显得与众不同。

三、“狗”的语义发展及“xx狗”新扩容

也正是缘于语义选用的双向性，网络及校园流行语“x狗”由自称逐渐衍变出带有喜爱色彩的面称或偶有语义中性或稍贬的背称，甚至还发展出动宾式句法结构以及分句缩略语。如:

(1)傻狗，你吃饭了吗？

(2)又在虐狗。

(3)干死那只联盟狗！

(4)某同学计划举行一场盛大而婚礼(虽现狗)预计5年后需要资金1000万元，设年利率为10%，问现需要存入多少资金？(华南理工大学吴凡老师工程经济学课件)⑧

以上五例中，例(1)用“儍”修饰“狗”，正话反说，贬称中现温情；例(2)“v+狗”这一动宾形式批评有对象者在没对象旁秀恩爱让单身狗们羡慕嫉妒恨的复杂心态,后来还衍生出语带言外之意又极具动感的“撒狗粮”；例(3)是部落玩家团队作战语；例(4)为网络流传的PPT截图，一张PPT中出现“虽现狗”这种缩略语和注明“中国单身狗保护协会”徽标，一时成为众人网上关注热点话题。“虽现狗”=虽然现在是单身狗。这个词既戳中不少学生现在还是单身的“痛点”，又引发了网友们自动类推模仿跟帖互动：“然以狗”(然而以后也是单身狗)、“但将狗”(但是将来还是单身狗)；类似框架构式组句造篇戏拟：“心无澜(心中毫无波澜)，甚有笑 (甚至有点想笑)；虽现狗(虽然现在是单身狗)，将不粮(但是将来绝对不会啃狗粮)；青在路(青春一直在路上)，难何妨(面对困难又何怕阻妨)；人不憾(人生不应该留下遗憾)，虹必方(彩虹一定会在前方)”等衍生语。而这种缩略用法与之前流行一时的“现充”(现实生活中很充实)、 “人艰不拆”( 人生已经如此艰难，有些事情就不要拆穿了)、“十动然拒”(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他)、“累觉不爱”( 很累，感觉自己不会再爱)、“不明觉厉”(虽然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是听起来感觉很厉害的样子)生成略语方式相同，造成俗语、成语假象，年轻人乐此不疲，但这些用法很可能只昙花一现，满足年轻网民追新逐奇、不甘落伍的群体认同感而已。

网络流行语“单身狗”发展至今，近十年即将过去，仍未如昙花一现的其他网络流行语般被遗忘，似乎逐渐被固化下来，有望在词典中占据一席之地，它也正是当下单身经济大潮的反射。网络流行语“单身狗”一般认为最早来自《大话西游》的戏谑之言——“他好像条狗啊”，大约伴随着2014年单身狗的热搜榜加身，2016年前后英语中有了一个音义兼顾的神翻译 “damn single”⑨，始终有各种新时代生活为“xx狗”命名化提供丰富的营养补给。

新一代网民和中国互联网一起成长，改革开放的时代，多元文化的滋养，他们敏感聪慧、思维活跃、阅读面广，信息汲取能力强，普遍显示出高超的语言驾驭能力。在语言创新上，他们乐于创新也善于创新，加之新媒体等助推，让他们自觉地紧跟时尚的步伐，抱团取暖，追求群体认同感。网络时代，东西方文化的互动，对“狗”普遍的好感认知凸显，“x狗”于褒贬平衡中常似贬实褒，明贬暗褒，流行并不断衍变。直到今天，“x狗”家族还在不断增添新成员。如今已脱单的女孩们受日韩等影视作品影响，也喜欢用“xx狗”模式，称自己的小男友为“小奶狗”“小狼狗”。“小奶狗”，百度词条释义大致是——年轻、可爱、爱交际，体育好，喜欢在外面玩，能坦诚自己的想法。“小奶狗”的共同特点就是粘人，以女友为中心，随时待命，准备把“飞盘捡回来”，既单纯，又爱吃醋，而升级版的“小狼狗”则在保持了“小奶狗”可爱、粘人的特性上，还多了一些霸道、占有欲强以及注重责任担当等言外之意。流行数年不衰的“xx狗”充分展示了“xx狗”模式强大的类推及再生力量。

注释：

① 本文语例收集历经数年，也见证”xx狗”的一路裂变。初稿曾在2016年10月辽东学院举办的中国修辞学2016年年会小组报告中简单陈述,引起与会学者热烈讨论,感谢胡范铸教授的精彩点评，并在肯定之余,给出一些很好的建议。特此感谢。感谢加晓昕博士的督促与鼓励，让我重拾旧题，本文在当年论文基础上稍加修改增删而成。

② 此处英语语例部分转引自：陆艳.狗年说狗[C].文史资料,2016(1)；部分转引自：周领顺，周怡珂.葛浩文译“狗”——基于葛浩文翻译语料库的考察[J].外语教学，2017(6)：74-79；微信公众号“语言学通讯”2018年3月26日。

③ “好词俗化”一语来自2017年9月“第二届全国语言学博士论坛”上谢晓明老师报告《谈谈语言研究的问题意识——以“玉照”的用法为例》.不敢掠美，特此说明。

④ 以上语例摘自网络。

⑤ 2016年10月百度搜索。即使从中剔除部分非网络流行语用法的“xx狗”，数量仍非常可观。

⑥ 2016年10月百度搜索。

⑦ 例句来自网络。

⑧ 以下例句前三例由2016年语言学QQ群里学生提供，最后一例来自网络。

⑨ 参见Kevin英语课堂公众号《那些“拍案叫绝”的翻译，你了解几个》[Z]，2016年7月28日。

参考文献：

[1] 年轻人为什么总用“狗”自黑[EB/OL].[2016-10-08].http://mt.sohu.com/20161008/n469687026.shtml.

[2] 荀恩东,饶高琦,肖晓悦,臧娇娇.大数据背景下BCC语料库的研制[J].语料库语言学，2016(1):93-109.

[3] 洪 帅.没有贬义的“xx狗”[J].语文建设,2015(27):102-106.

[4] 钱钟书.管锥编：第1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