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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砚发展史概述(东晋至清代)

2018-06-14骆礼刚

神州民俗 2018年1期
关键词:二娘端砚砚台

□骆礼刚

作者:骆礼刚(肇庆学院中文系教授、硕导、星湖学院原院长)

一、引言:从研磨器到砚台

笔墨纸砚,合称文房四宝,是我国传统的书写和绘画的用具。四宝之中,砚由于耐用,可以长期保存流传以资纪念,而且在砚的发展演变中,工匠们往往还从审美的角度来设计制作,对其形制加以美化,这就使得砚不仅仅是文房中的一件实用品,而且还是一种可供欣赏的艺术品,所以便有“四宝砚为重”的说法。

砚的源头,可以追溯五千年前新石器时代的研磨器。研磨器的主要用途是研磨谷物,由石质的磨盘和磨棒组成。考古工作者曾在陕西省临潼县姜寨一处原始社会的遗址中,发现了古代先民用来为陶器作彩绘的一套工具,其中有一件研磨器,有盖,磨盘面微凹,凹处并有一根石质磨杵,旁边留存数块黑色颜料。很显然,这是先民们借助磨杵(也称研石)研磨颜料的早期砚的形制。这处遗址归属于母系氏族时期的仰韶文化,距今已有五千多年。类似的发现尚有多处,例如陕西宝鸡仰韶文化遗址出土一方新石器时代双格石砚,两格凹槽残存少量颜料,甘肃永清齐家墓地出土残留赭色颜料的磨盘和研石等。我国素称五千年文明,据此来看,在中华文明的初期砚台就已经出现。它既是中华文明的产物,也是记录和传播中华文明的工具。古籍中记载,中华民族人文始祖黄帝有“帝鸿氏之砚”,虽系传说而非信史,细节上有后人掺入的成分,但看来还是其来有自,并非完全是凭空臆说。

文房四宝中,砚与墨的关系最为密切,二者的发展互相影响促进。早期的墨,是以黑色矿物或炭烟捣成粉末,与胶调和制成的丸粒,古人将其形象地称呼为“螺”。这样的墨,当然须用研磨器加以碾压并调水研磨方能得到墨汁。这个做法延续了很久,从上古时代历经商周、春秋战国、秦,直到东汉。在这漫长的时期中,研磨器的形制也有一些变化,主要是由粗糙变得比较规整精致。例如,湖北云梦县睡虎地秦墓出土的一件石砚,是由卵石简单加工制作而成的圆形石质砚板,配有研石,均有残墨沾染,可知是供研墨所用。此砚由于是卵石制作,砚侧面还算圆滑,其他秦墓出土的石砚,采用俯拾皆是的石材制作,侧面大都粗糙不平,十分简陋。而在湖北江陵凤凰山汉墓出土的一套书写工具,有砚(配有研石)、墨、毛笔、无字木椟、铜削等。该砚呈正圆形,边缘高出,墨堂平整,研石如螺状。显然,这已经是很正规化的书写工具了。

到了东汉晚期,制墨技术发展,能够造出长条墨锭,人们可以不用磨杵而直接手执墨锭在砚台上磨墨,于是研石随之消失。这是研墨工具发展中最为关键的变化,使得砚台彻底摆脱了研磨器的形态。

与这个发展状况相呼应,研墨工具的名称也在此时出现变化。在东汉晚期以前,其名称一直都叫“研”。而“砚”字,始见于东汉中期许慎《说文解字》,其解释是:“砚,石滑也。”意思是指“石头滑溜”,并不是指研墨的工具。而对于“研”字,才解说为“研, 也。”“ ”字即是“磨”的古字。清代文字学家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中说:“砚字之本义,谓石滑不涩,今人研墨者曰砚,其引申之义也。”那么,这个“引申之义”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这在东汉末期刘熙《释名·释书契》有载,曰:“砚,研也,研墨使和濡也。”说明在东汉末期,“砚”字已成为研墨工具的名称。自此,“砚”“研”二字并用来指砚台,古籍中通用,直到清末皆然。现今则基本上不用“研”字为称,而专用“砚”字。

墨锭的出现,除了带来砚台在形制上的变化之外,还带来一个隐形的变化,即是对砚台的材质提出了新的要求。可以设想,用研磨器研墨,主要是靠在平整的器面上用研石碾压墨丸使之粉碎,再调和于水而获得墨汁。这种情形下,研磨器的石质以硬度高为好,这种硬石头随处可见,所以上古时代均是就地取材。而用墨锭在砚台上研墨,砚石硬度过高则会使墨锭打滑不下墨,即所谓“拒墨”、“滑墨”。这就需要选择硬度适中且具有一定摩擦力的石材。正是在这个选择过程中,端溪石脱颖而出。这个选择过程的时间在魏晋至隋唐时期。

二.东晋至唐代:端砚问世及建立名声

端砚问世的时间,现在通行的说法是:端砚始于唐代武德年间。武德是唐高祖李渊的年号,在公元618—626年。这个说法源于清代黄钦阿《端溪砚史汇参》:“隋唐以来,砚多以石,然犹未闻用端溪矣。观《东坡集》所云,则端溪始出于武德之世。”这里的“东坡集所云”,是指《东坡题跋》中记载,自己在杜叔元家见到一方古风字砚,砚底有两足。杜叔元说这是“家世相传,是许敬宗砚”,苏轼对此起初不甚相信,后来官杭州时见到渔人从江中打捞到一件铜砚匣,上铸“许敬宗”字,“与砚相适宜,有容两足处,无毫发差。”这才确认许敬宗砚是真的。许敬宗(592—672)是唐高宗朝大臣,由于极力支持立武则天为皇后,打击陷害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而官运亨通,再加上还有其他不端行为,在历史上留下臭名。杜叔元死后,其子请求孙莘老写墓志铭,以此砚作报酬,孙莘老因为憎恶许敬宗而不喜此砚,转手送给苏轼,苏轼则认为不必因人废砚而保存下来,并详细记载了此事。文末感叹道:“砚,端溪紫石也,而滑润如玉,杀墨如风。其磨墨处微洼。真四百余年物也。”黄钦阿就是根据这个记载来推算,说“端溪始出于武德之世”。而后来计楠《石隐砚谈》中沿用黄钦阿的推算,却说成“东坡云,端溪石始出于唐武德之世。”这就变成了苏轼直接的判断,这显然是个误解。

其实黄钦阿的推算本身就很粗率,我们在此不妨认真来计算一下。苏轼任杭州知州是元祐四年至六年(1089—1091),他到杭州见到铜砚匣从而确认了许敬宗砚,这里姑且以他到任之年来计算,上推400年,为公元689年,其时许敬宗已死17年了,而距离武德最后一年还有63年。尽管苏轼说的是“四百余年”,黄钦阿对这个“余”字理解得也太宽泛了。或许有人认为,如果许敬宗二十来岁时就拥有此砚,那就在武德年间。不排除这个可能,但是没有确凿的证据支撑。因此,言之凿凿说端砚“始出于唐武德之世”,不免有些武断。对于这种情形,一般都是采用“靠后不靠前”的方式判断。所以稳妥一些说,可将此砚系于唐高宗时期。

与许敬宗砚时代相同的还有一方端砚,这就是“褚遂良端溪石渠砚”,见载于清代乾隆时期《钦定西清砚谱》卷七(图1),曰:“砚高三寸九分,宽四寸二分,厚二寸二分。端溪石为之。受墨处微凹,周环以渠,深二分许,广三分。上方墨池较渠深半分,广倍之。墨锈厚裹,四边俱有剥蚀,左右侧面缀兽面二,各衔铜环一,钉透覆手。”在砚背镌刻有铭文:“润比德,式以方,绕玉池,注天潢。永年宝之,斯为良。——遂良铭。”褚遂良(596-658年),是唐代著名书法家,在唐太宗、唐高宗两朝都身居高位,还是唐太宗临终时的顾命大臣。他与许敬宗正好相反,坚决反对高宗立武则天为皇后,因此累遭贬谪,最后贬到爱州(今越南清化),忧愤而死于贬所。

图1 唐褚遂良端溪石渠砚右:砚面;左:砚背

撇开政治上的事情不论,许敬宗和褚遂良这两位朝廷高官,都拥有非常精致的端砚,也都十分珍惜:一个特制铜砚匣倍加呵护,并铸上自己的姓名;一个在砚背留下铭文,并借赞美端砚抒发忠于朝廷的心志。这就反映出,在唐高宗时期,端砚已经流行于京城长安,深受上层人物喜爱。在这里需要提及,有的文章中写道,褚遂良这方端砚是唐太宗赐予,又说武则天也曾经赏赐狄仁杰一方端砚,上有铭文“日月合璧,五星连珠”云云,这些说法都没有可靠的文献出处,因此本文在此不予采用。另外,也有人对“褚遂良端溪石渠砚”质疑,认为是后世伪造,理由是出土所见的唐代端砚均为箕形砚,而没有这种款式。我们认为,出土的端砚不能涵盖唐代的全部端砚,唐代以前的其他砚种中,也有箕形砚以外的石渠砚、辟雍砚等,而唐前文献如东汉繁钦《砚赞》云:“或薄或厚,乃圆乃方,方如地象,圆似天光。”西晋傅玄《砚赋》云:“采阴山之潜璞,简众材之攸宜。节方圆以定形,锻金铁而为池。”都说到砚式有圆有方,甚至有金铁加以装饰。因此,纯粹以非箕形砚式来否定“褚遂良端溪石渠砚”,理由尚不充足,所以本文采用《西清砚谱》的记载。

但是,上述两方端砚只是反映出唐高宗时期端砚已流行于京城长安,它们并不一定是最早的端砚。换句话说,就是用它们来推算端砚问世的时间是存在疑问的。那么,端砚问世的时间还可以追溯到何时呢?

《西清砚谱》卷七中载录“晋王廞璧水暖砚”(图2),曰:“砚圆如璧,外环以渠。径五十八分,厚一寸五分。旁缀兽面铜环二,直透砚背。坚致古朴。”砚侧面有王廞的铭文。王廞是东晋时人,与王羲之为兄弟辈。砚台上还有唐朝李德裕、宋朝虞允文的铭文,反映出此砚的流传历程。清宫大臣们认为:“砚质理紫润,绝类端石。……窃意端溪岩石,虽自唐著名,晋魏以前,必已有取为砚材者”。这段文字虽然是推测,但是石质坚硬致密,石色显紫,手感润泽,这都是端溪砚石典型的特征,其推测是合理的。《西清砚谱》中还载录有“晋玉兰堂砚”,“似端石而有芒,中多黄点如漱金”(按,端砚石有此特征)。其他还有,宋代米芾《书史》写到,苏轼曾以重金购买到晋王羲之原有的古凤池紫石砚(按,端砚亦称紫石砚)。宋代李之彦《砚谱》记载,“会稽有老叟,云是右军(王羲之)后,持一风字砚,大尺余,色正赤,用之不减端石(按,端砚赤色者亦多见)。云是右军所用者。”等等。

图2 砚边唇呈弧形内凹的箕形砚

根据以上例子,我们认为,端砚在初唐时期已经著名,但在此之前,已经开始有端砚出现,其时间可以上溯至东晋。根据古代的物流和信息传播条件,端砚从南国边陲向北方流传,应该需要一个较长的时间。从东晋到唐代,端砚适宜于墨锭的优点,逐渐被人们认识。在初唐时期,端砚流行到京城长安,崭露头角,受到达官贵人喜爱。

到了中唐时期,端砚已是声誉高扬,更加广泛流行于文人学子之间。有如下例证:

李贺(791—817年),中唐时期著名诗人,写下《杨生青花紫石砚歌》,开篇就说“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然后描写端砚“佣刓抱水含满唇,暗洒苌弘冷血痕”,接下来写使用端砚给人带来的愉悦,最后以端砚对比孔庙中保存的孔子用过的砚台,说“孔砚宽顽何足云”,言下之意就是说端砚石质细腻娇嫩而且制作精致。这首诗给了端砚和砚工很高的赞誉,端砚美名“紫云”由此而来。

与李贺同时代的著名诗人刘禹锡(772—842年),也有一首《唐秀才赠端州紫石砚以诗答之》,曰:“端州石砚人间重,赠我因知正草玄。阙里庙堂空旧物,开方灶下岂天然。玉蜍吐水霞光静,彩翰摇风绛锦鲜。此日佣工记名姓,因君数到墨池前。”这首诗首句说端砚很受世人看重;第三、四句以阙里孔庙的孔子砚和开方灶烧制的澄泥砚做对比,意谓二者均不及端砚;第五、六句以玉蟾蜍水滴、彩笔和锦缎般的纸张来衬托端砚的佳美,最后二句说砚台上镌刻了赠送人和受赠人的姓名,自己因此受到鼓励而勤于书写。

又,中唐人李肇撰《唐国史补》,其中说:“凡货贿之物,侈于用者,不可胜记。……端溪紫石砚,天下无贵贱通用之”。李肇生卒年不详,但该书所记为开元至长庆一百余年间事,其为中唐人无疑。

图3 砚边唇呈弧形内凹的箕形砚

图4 砚边唇呈折角的箕形砚

至于晚唐五代时期,如陆龟蒙、皮日休、李咸用、徐夤等,都写有赞美端砚的诗歌,见出端砚盛行不衰的情形,在此毋庸赘述。

以上论述了端砚从问世之初到名声高扬的过程,下面说唐代端砚的形制。

从现在已经出土的资料来看,唐代的端砚有箕斗形、正方形、长方形、八棱形等,主要是箕斗形制,现通称为“箕形砚”。因为形状又像“风”字或“凤”字,所以又称为“风字砚”或“凤字砚”。有两种类型:一种是砚堂和砚边唇无明显转折过渡,相连为一个弧形内凹的箕斗(图3);另一种是砚堂与砚边唇之间出现过渡折角(图4)。两种类型的砚底均有双足。一般认为后一种是由前一种发展演变而来,而且在逐渐加大的砚额上出现了简单的纹饰。后一种砚式明显可以看出已经具有了向抄手砚演变的趋势。

在对端砚石品的认识方面,晚唐五代时期诗人李咸用《谢友生遗端溪砚》诗中写道:“著指痕犹湿,停旬水未低。……鸲眼工谙谬,羊肝士乍刲。”意思是说以手抚摸端砚就会留下湿润的指痕,蓄水十天也不干涸。砚石上有鸲鹆眼,砚工能够据此判断石材之优劣。石色紫红如初剖的羊肝。这是关于端砚石品最早的论述,虽然粗略,但已经涉及到端砚石滋润、能蓄水的特点。尤其是提到了鸲鹆眼,是关于端砚石眼最早的记载。

综合诗人吟咏和出土实物来看,唐代对于端砚的观念是偏重于实用性的,人们对它的欣赏也是着眼于它的优良实用性,端砚上还没有出现比较复杂的装饰图案。

三.宋代:新样纷呈繁荣发展

进入宋代,统治者鉴于唐代军阀割据造成的危害,实行重文抑武政策。文人的社会地位得到极大的提升,待遇也十分优裕。他们以昂扬的精神风貌写诗作文,或议经议政,积极关注社会生活,或品物赏景,抒发闲情逸致,从各个方面促进了文化学术的繁荣发展。正如国学大师陈寅恪所云:“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在这种社会风气下,文人学士们对文具的实用和审美要求相应也提高了。北宋诗人苏舜钦说:“笔砚精良,人生一乐。”文人们在书写之余,鉴赏和收藏名砚,成为生活中的一大乐事。当时的著名文人几乎都有吟咏砚台的诗文,还出现了专门研究砚台的著述,如北宋时期苏易简《文房四谱·砚谱》、唐询《砚录》、欧阳修《砚谱》、米芾《砚史》,南宋时期无名氏著叶樾传《端溪砚谱》、高似孙《砚笺》、李之彦《砚谱》等。除此之外,关于砚台的论述还有许多散见于笔记、杂记中。端砚就在这样热烈研讨的背景下,进一步获得人们普遍的认同,被推举到了众砚之冠的地位,其样式也在这一时期不断推陈出新,繁荣发展。

宋代最常见的砚型是抄手砚,也叫做插手砚、手抄砚。它是从唐代的箕形砚演变而来,其显著的特点是正面为长方形,砚堂与墨池相连为斜坡式,既可研墨又便于濡毫掭笔。砚首侧面和左右两侧为落地墙足,下侧呈“门”字形,底部掏空为斜坡式,以方便插手托砚。如福建莆田畅林出土的宋代抄手砚(图5),现藏于福建博物院。后来的抄手砚,其研墨部位逐渐抬升,形成明显的砚堂,而在临近砚首位置突然向下倾斜,形成砚池。有的学者将这前后两期的抄手砚区分为一式抄手砚和二式抄手砚。抄手砚的出现是我国砚台形制发展演变的重要环节,它是至今最为常见的长方形砚的前身。

宋代常见于文献记载的还有“太史砚”、“玉堂砚”的名目,即是由抄手砚进一步发展而来,其砚背仍然是抄手式,变化表现在砚面,砚堂和墨池不再连为斜坡式淌池,砚堂平坦而浅,砚池突然深深凹陷为一字形。“太史砚”、“玉堂砚”不是因形得名,而是因为使用者得名。“太史”是朝廷的史官名称,“玉堂”即是翰林院,用于这些官署的砚台,一般形体都比较大。比如“太史砚”,其形状如一块很厚的大砖头,侧面的高度比较夸张,放置在桌上给人以高峻之感,现今制作的“太史砚”仍然遵循这个风格特点。从实用的角度看,侧面的高度没有必要那么夸张,徒增重量而已,但它为何要采用这个样式呢?有人解释说,其目的正是在于要给人庄重威严之感,使之与史馆的职分相配,这样解释或许不无道理。

图5福建莆田畅林出土的宋代抄手砚

图6 宋晁补之玉堂砚

“玉堂砚”又是什么样子呢?王安石《酬丁宝臣赠端溪绿石砚》中说:“玉堂新样世争传,况是蛮溪绿石镌。”丁宝臣是宋仁宗皇佑年间(1049—1054)在端州任知州,可见当时玉堂砚以式样新颖深受世人喜爱,甚至还有了绿端石玉堂砚。另外,苏轼也有一篇《玉堂砚铭》,说文同将去陵州赴任,孙洙“以玉堂大砚赠之”,苏轼用了夸张调侃的语气形容这方大砚是“坡陁弥漫,天阔海浅”,需要烧尽南山的松树来取烟做墨,用尽江海之水,才能够供其使用。但是王安石和苏轼都没有具体描写砚台的式样,好在有同时代人晁补之的玉堂砚流传至清代,被《西清砚谱》著录,让我们得以一窥“玉堂新样”的风貌(图6)。其砚说曰:“砚高五寸一分,宽三寸一分,厚七分。宋老坑端石。”砚背仍为抄手式,上有晁补之铭文。砚堂平整开阔,砚池宽度稍微收敛,使得砚缘加大,便于镌刻装饰图纹,此砚上就镌刻有四条螭龙。整体上看,玉堂砚在造型、装饰上都显然比以前的抄手砚、太史砚更具美感。

根据王安石诗和苏轼铭文,可知玉堂砚流行于北宋中期。到了北宋晚期徽宗时代,端砚的发展更为迅猛。南宋初期的《端溪砚谱》一书中列“砚之形制”条,所记端砚式样有:平底风字、有脚风字、垂裙风字、古样风字、凤池、四直、双锦四直、合欢四直、箕样、斧样、瓜样、卵样、璧样、人面、莲、荷叶、仙桃、瓢样、鼎样、玉台、天研、蟾样、龟样、曲水、钟样、圭样、笏样、梭样、琴样、鏊样、双鱼样、团样、八棱角柄秉砚、八棱秉砚、竹节秉砚、砚砖、砚板、房相样、琵琶样、月样、腰鼓、马蹄、月池、阮样、歙样、吕样、琴足风字、蓬莱样,多达48种。此书中的“样”,或指外形,或指图案。对“天研”还特意加以注释说“东坡尝得石,不加斧凿以为砚,后人寻岩石自然平整者效之。”这段记载中有风字形、四方形、天然形、肖物形等,可见得到了宋徽宗时期,端砚的各种形制已经完全具备,后来的变化只是在图案方面而已。这是端砚发展中十分引人注目的重要阶段,可谓是端砚发展上的第一座高峰。

该书还记载:“宣和初御府降样造形,若风字,如凤池样,但平底耳。有四环刻海水、鱼龙、三神山,水池作昆仑状,左日右月,星斗罗列,以供太上皇书府之用。”这条记载说明,皇宫中使用的有些端砚,其样式设计来自于“御府”(宫廷中管理财物的官署),砚工则按照图样“造形”。这样制作出来的砚台,即是后世所说的“宫廷砚”。在封建时代,砚工地位低下,很难受到高等的文化教育。现在传世的古代端砚名作中,颇具深厚的文化内涵,人们常常惊讶当时砚工的文化素养,而这条记载则反映了古代上层文人介入到制砚过程中来的内情。记载中所说的“太上皇”就是宋徽宗,“宣和”是他在位时的年号之一。他是个很失败的皇帝,竟至于被金兵抓了俘虏,最后凄凉地死于北国。但是他在艺术上却很有成就,尤其是在书法绘画方面。他下令成立的书画院,集聚了当时许多优秀书画家,创作了不少传世名作,《清明上河图》就是其中之一。“太上皇书府”即是这个书画院。“御府降样”令砚工制作,无疑对端砚的发展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西清砚谱》载录的端砚,有“宋宣和海珠砚”、“宋宣和洗象砚”、“宋宣和风字暖砚”、“宋宣和八卦十二辰砚”、“宋宣和八柱砚”等,这些有“宣和”题款的砚台,应当就是当时“御府降样造形”之作。这里以其中两方砚为例来看看。

1.宋宣和海珠砚(图7):此砚“高七寸许,椭圆式,宽五寸一分,厚二寸许。老坑端石,紫而润。周刻海水,左上方活眼一,就刻作珠。四龙旋绕之而隐现,势极生动。覆手深寸许,中镌‘宣和之宝’四字,隶书。”

2.宋宣和八卦十二辰砚(图8):此砚“高六寸七分,宽四寸三分,厚一寸九分。宋老坑端石,色如猪肝。

图7 右:砚面;左:砚背

图8 右:砚面;左:砚背

图9 砚四侧图案

图10 右:砚面;左:砚背

砚面左角缺,受墨处深凹,墨池作圭首式。砚首镌‘宣和’二字,‘和’字缺落不全。左右铭十六字,漫漶过半。”砚背面覆手内,镌刻两个连钱,上钱环刻八卦,下钱环刻“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字。砚四侧刻画的是“八蛮进贡图,人物意态俱生动,亦多剥落。”(图9)

据《宋史》记载,宋徽宗时代府库中贮藏的端砚多达数千枚,数量之多令人惊讶。可惜的是,由于金兵南侵,北宋汴京遭到战火焚毁,这些端砚自然难免毁坏或失落的命运。明末姜绍书《韵石斋笔谈》记载,宋王室南迁避难,一些船舶在闽广海域沉没。到了明代,当地渔民打捞到一些端砚,拿到苏州去卖,被著名书画家祝允明认出乃是宋代贡砚,商家因此颇获高利。清代宫廷能够搜集到上述宣和端砚,已经是甚为稀少的劫后余灰了。

除了有“宣和”题款的宫廷砚外,《西清砚谱》中还载录了其他多件宋代端砚,其中以苏轼、米芾的砚台最具有特色和代表性。

苏轼(1037—1101年)是北宋最杰出的文学家、书画家,他非常喜欢鉴赏和收藏砚台,曾经写下有关端砚的诗文十多篇,这些诗文丰富了端砚文化,也是研究端砚史的重要资料。《西清砚谱》卷八中载录的苏轼端砚有“石渠砚”、“结绳砚”、“东井砚”、“端石砚”、“从星砚”“龙珠砚”,共6方。我们这里以“从星砚”为例来看(图10)。此砚“高5寸,宽2寸8分,厚1寸8分。宋端溪梅花坑石,色淡白而微黄。”墨池中有一颗石眼凸起,下面刻流云衬托。砚背覆手内有高高低低的石柱60多棵,柱顶均有石眼。留着这些石柱的目的就是为了保留石眼,以供欣赏。砚左侧面镌刻苏轼铭文及其落款,铭文曰:“月之从星,时则风雨。汪洋翰墨,将此是似。黑云浮空,漫不见天。风起云移,星月凛然。” 意思是将砚池中的石眼比喻为月,砚背的60多颗石眼比喻为星星,说月运行到某个星空,就会发生或风或雨的气象。这用的是《尚书·洪范》中的典故。然后就将装满墨汁的砚池比喻为黑云遮蔽天空,墨汁用完之后就是风起云移,星星月亮又显现出来。铭文反映出苏轼丰富的想象力和高雅的鉴赏水平,赋予了此砚深厚的文化意蕴,成为端砚史上的经典名作。此砚现今仍在,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对于此砚,现有学者怀疑其为后世伪作,主要理由是铭文不像苏轼书法。我们认为这个怀疑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此砚制作精美,砚形也是宋代流行的抄手式,尤其是利用天然石眼设计制作的图案,与苏轼铭文内容十分切合,这个特点非常难得。那么,也可以设想,在此砚的流传过程中,收藏者将苏轼文集中的从星砚铭文又镌刻在此砚上,用来凸显此砚是苏轼的。这个做法今天来看当然十分笨拙,但这个可能是存在的。因此,在没有更多确凿证据证伪的情况下,我们仍然将其系为苏轼砚。

除了上文提到《端溪砚谱》中记载苏轼有“天研”之外,苏轼也有一篇砚铭写道:“故人王颐有自然端砚,砚之成于片石上稍稍加磨治而已。铭曰:其色马肝,其声磬,其文水中月,真宝石也。而其德则正,其形天合。”这是有记载的最早的天然形砚,可以说是现代为数甚多的天然形砚以及随形砚的鼻祖。

米芾(1051—1107年)是北宋杰出的书画家,他对奇石、砚台十分痴迷。他曾经亲自到端州考察过砚坑砚石,其《砚史》中关于端砚的内容就是实地考察的结果。《西清砚谱》卷九载录的米芾端砚有三方:“兰亭砚”、“螽斯瓜瓞砚”、“中岳外史端石砚”。这里以“兰亭砚”为例(图11—14)。

《西清砚谱》记载此砚“系端溪老坑石制成,长8寸,宽5寸4分,厚3寸1分。”砚面边缘上刻有卧蚕纹,左侧面连接上侧面是“兰亭修禊图”,右侧面连接下侧面是临摹的王羲之《兰亭集序》,后有米芾的落款印章。

所谓“兰亭修禊”,说的是东晋穆帝永和九年(353)三月初,王羲之、谢安等42位名士聚集在兰亭(在今浙江绍兴)水边洗濯和祭祀水神,并举行“曲水流觞”饮酒赋诗的活动。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一文中描述了这次盛会的概况,并抒发其人生感慨。《兰亭集序》以书法著称,同时也是一篇流传千古的文学名篇。这方砚台的图案正是取材于该文。从整个装饰来说,此砚集文学、绘画、书法于一身,制作精美。乾隆皇帝和编纂《西清砚谱》的大臣们均认为,这方砚台上“布景行笔俱极古穆”,临摹的《兰亭集序》笔迹“亦圆劲有骨”,因而推测该砚系米芾亲自制作。所谓亲自制作,当是指设计图案而非雕刻。图案中可以看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溪流水。清流中浮动着两只白鹅。俯临水面的台榭中,一位文士正凭栏凝神俯视嬉戏于水面的白鹅。而在竹林掩映下的曲折水渠两侧,名士们席地而坐,有长须飘拂的长者,有潇洒英俊的少年,正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他们中有的正在侃侃而谈,有的正在举杯欲饮,有的正在冥神沉思,有的正在展卷阅读。装束上均是生活便装,大多数人头上只是简单的束发而已,未戴头冠,衣襟半敞。兰亭聚会是文士们的雅集,不是朝廷典礼,用不着衣冠俨然,所以完全是一副十分休闲惬意的模样。魏晋名士生活态度追求纵心任意,不拘细节,这幅图案精确地把握住了魏晋名士日常生活的精神风貌。没有很高的文化修养和绘画水平,是很难把《兰亭集序》描写的这次盛会如此传神地再现于方寸砚台上的。

米芾“兰亭砚”的影响是深远的,除了现在还被不少人模仿制作外,人们认为端砚的山水砚,其源头也是米芾“兰亭砚”。更具有意义的是,它开启了从经典文学作品中获取题材来创作端砚的做法,一直影响到当代,形成一个优良的传统,这对提升端砚文化品位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南宋时期的端砚,大抵继承宣和时代的传统。比如,《西清砚谱》中有几方“兰亭砚”,明显是“米芾兰亭砚”的流风余绪,不同之处还在其图案不仅在砚侧面,在砚面上也占据了相当大的面积,这是对砚台的审美追求逐渐增强的反映。

对南宋时期具有代表性的端砚,在此略举几方为例。

“陆游素心砚”(图15),陆游(1125—1210年)是南宋著名的爱国主义诗人。此砚见载于《西清砚谱》卷九,曰:“砚高七寸六分,宽五寸,厚二寸二分。长方式,石质坚致,宋坑紫端石也。受墨处正平,有碧晕(按,指石眼)大小三。墨池深五分,阔三寸。……砚背大小长短凡八柱,各有碧晕隐现。”砚左侧镌刻隶书铭文:“端溪之穴,毓此美质。既坚而贞,亦润而泽。涩不拒笔,滑不留墨。希世之珍哪可得?故人赠我情何极!素心交,视此石,子孙保之永无失。”落款“老学庵主人”,即陆游别号。

“吴儆井田砚”(图16),吴儆(1125~1183年),字益恭,休宁(今属安徽)人。宋高宗绍兴年间进士,历官县尉、知州、广南西路安抚都监。此砚见载于《西清砚谱》卷九,曰:“砚高五寸九分,宽三寸八分,厚七分。宋端溪石也。受墨处宽平,斜连墨池,四角纵横画成井字。墨池刻卧牛一。”砚左侧有行书铭文,曰:“谓石尔铭,不石尔畊。牛兮努力,我田是服。”落款“益恭”。右侧有 “天籁阁秘玩”五字篆书,天籁阁是明末著名收藏家项元汴收藏书籍和文物的楼阁,可知此砚曾经他鉴藏,后来流入清宫。砚背镌刻是乾隆皇帝的题咏,在此不赘述。

图11 砚正面图

图12 砚左方侧面图

图13 砚上方侧面图

图14 砚右方侧面图

“文天祥玉带生砚”(图17),文天祥(1236-1283年),是我国历史上杰出的民族英雄。此砚载录于《西清砚谱》卷九,曰:“砚高五寸许,宽一寸七分,厚如之。形长而圆,旧端溪子石也。下砚面三分许,周界石脉一道,莹白如带。墨池上高寸许,镌玉带生三字,篆书。侧面石脉下周,镌宋文天祥铭三十八字,末署庐陵文天祥六字款,俱篆书。”文天祥铭文是:“紫之衣兮绵绵,玉之带兮粼粼,中之藏兮渊渊,外之泽兮日宣。呜呼!磨尔心之坚兮,寿吾文之传兮。” 砚背镌刻是乾隆皇帝的题咏,在此不赘述。

总之,宋代是端砚发展史上的第一个兴盛期。其特征表现为:一是外形的多姿多样化,二是出现了精致复杂的装饰图案。但是无论外形如何变化,装饰图案如何纷繁复杂,砚堂始终居于主导地位。这反映了宋代的端砚制作既注重实用性,又很追求审美效果的基本理念。端砚在宋代的兴盛,文人介入设计图样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使得宋代端砚具有浓厚的文人气息。正是文人和砚工的结合,奏出了端砚发展史上的第一段华美乐章。

图15 陆游素心砚

图16 吴儆井田砚

图17 文天祥玉带生砚

四.元代:端砚衰落的时期

蒙元统治者入主中原,实行排挤儒生的政策,长期停止科举考试,使得读书人前途无望,地位低下,沉沦于下层。就普遍现象来说,他们既没有条件也没有心情像宋代读书人那样对砚台津津乐道赏玩不已。同时,蒙元统治者还推行民族压迫政策,将国人划分为四个阶位: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其中前两种人是统治阶层,后两种人则是被统治者。尤其是南人——南方汉人和少数民族,更是处于社会最底层的贱民,受到严重的歧视和压迫。而端砚正是身为南人的端砚艺人创造的产物。可以设想,一方面是没有读书人热爱和品赏砚台的社会背景,一方面是端砚工匠受着严重的歧视和压迫,也就是说市场既不活跃,生产者又心灰意冷,那么,端砚生产状况之衰落不振就是必然的了。现今,从流传下来的元代端砚看,大都显得简陋粗犷,当然也有个别作品做工比较精致。在此,略举几个例子如下。

元代·鲜于枢端砚(图18)

此砚为1989年于杭州老东岳鲜于枢墓出土,现藏于杭州博物馆。砚为长方式形抄手式,长15.5cm,宽9.5cm,高1.7cm。砚堂斜淌与砚池相连,砚缘靠砚首处有线。砚堂饱满、微凸,后部有石眼一,覆手取砚堂砚池形状。鲜于枢(1246—1302年),元代著名书法家。好诗歌与古董,文名显于当时,历官浙东省都事、太常典簿。

元代·长方形四足砚(图19)

此砚现藏于天津博物馆。砚作长方形,尺寸为:长31.5cm,宽16.6cm,高7.5cm。砚面开近石渠形水池与砚堂,水池之上刻回纹呼应;砚缘四边刻落花流水纹饰;砚体四侧周雕刻回纹,四角有兽面纹足承托砚体。此砚形体较大,雕刻、布局规整,精美有古意。是元代端砚中不可多见的精品。

总之,就整体情况而言,相对于宋代端砚的兴盛繁荣,元代可以说是一个十分衰落的时期。在元代近百年的时间中,见不到有开采砚坑的记录,这正是当时端砚生产十分衰落的反映。《西清砚谱》中收录的元砚仅有4方(其中3方端砚),数量远不及之前的宋代和之后的明代,这也是元代砚文化衰落的一个佐证。

图18 鲜于枢端砚

图19 元代长方形四足砚

五.明清:从复兴到再度繁荣

经历了元代的沉寂之后,到了明清时期,尤其是明代后半期至清代乾隆时期,端砚又呈现出一派繁荣昌盛的新面貌。这个时期端砚的制作和工艺装饰指导思想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其特征是由实用为主逐渐转变为以鉴赏审美为主,成为文人雅士的收藏品。究其原因,其一是端砚制作技艺的不断发展,砚雕艺人们广泛吸收玉雕、牙雕、木雕的长处,雕工上圆雕、镂空雕、深雕、浅雕等多种技法交错运用,装饰图案也更加多样化,举凡奇山异水、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历史典故、神话传说、名家书法、印章铭刻等,无一不可入砚,这就使得砚台的观赏性越来越强。其二是随着端砚老坑、坑仔岩的深入开掘,以及乾隆年间新发现麻子坑,开采出了许多质地优良、石品花纹美观的砚石,诸如鱼脑冻、冰纹冻、蕉叶白、天青、青花、火捺、翡翠、黄龙纹等石品花纹,精彩纷呈。正如清康熙年间著名文人潘耒《端石砚赋》中所说:“谁凿鸿蒙,创割端紫?唐砍其肤,宋入肌理,转凿转深,今得其髓。”潘耒的话不是虚言,拿明清时期的端砚与唐宋时期比较,石质上的确是明清时期的要高档得多。丰富多彩的石品引得人们纷纷研究,对砚石的评判越来越考究,审美情趣越来越高,端砚作为文房赏品和藏品的意义逐渐超越了它的实用意义。潘耒《端石砚赋》就以铺叙的手法,用华丽的辞藻极力赞美端砚的各种石品花纹和形制图案,然后才说到它的实用性能,最后还是归结到欣赏上,说“广坐可以共赏,一室可以自娱”。这种写法本身就是对端砚的玩赏心态超越实用性的反映。

明清时期著名的端砚鉴赏家和收藏家不乏其人,这里略举几例以概见其时风貌。

项元汴,字子京,别号墨林山人、香严居士、退密庵主人等,浙江嘉兴人。生于明嘉靖四年(1525),卒于万历十八年(1590)。他工诗,善书画,精鉴赏,尤好收藏。项元汴曾获一古琴,上刻“天籁”两字,故将其藏珍之所取名“天籁阁”。藏品主要是唐宋古籍、名人书画、鼎彝古玩。砚台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小项,但大都非常精致。明朝末期人李日华(1565—1635年)也是个砚迷,他的著作之一就名曰《六砚斋笔记》,书中记载他曾购得一方端砚,砚背刻有“项墨林珍秘”五字,砚面“回环如镜,厚六分,面径二寸五分。中作直界分左右,左如常一腰子,砚右上方一圆陷,旁屈曲沟道通左砚池,导墨渖蓄陷中。下方一方沼,贮清水,可渍笔。”这么小的砚台,却制作得非常复杂精巧,明显可见玩赏的意味多于实用。另外,明末著名学者陈继儒(1558—1639年)在《妮古录》中也记载:“项子京藏紫端石子砚,如羊肝,不穴砚池,而细滑可玩。其研匣银胎,外漆之,以宝珠为足。”这么豪华包装的砚台,显然纯粹是玩赏品,砚匣内面用金字书写着三条“某某人观赏”的题记,就是明证。

项元汴的“天籁阁”在清兵南侵攻破嘉兴时,遭到严重洗劫,许多珍贵文物散落流失。《西清砚谱》中载录了一方“明项元汴东井砚”( 图20),可能就是后来又传入清宫的。书中记载该砚长二寸九分,中宽二寸,厚五分。是细润的端石制作,墨池上方有一颗活眼,喻为明月,上方分左右雕刻庆云图纹,如张开的双翼。砚背右边镌刻“天籁阁”三字,左边镌刻“项墨林”三字,上方镌刻“东井”二字,砚名由此而得。下端有两足。砚背中间是乾隆皇帝鉴赏后的题诗,这是后加的。“天籁阁”的端砚现在还有一些流传于民间,谢志峰先生就搜购得一方白端石抄手砚,上有“墨林山人”印章款,现存于肇庆市博物馆之谢志峰捐赠古端砚陈列厅内。

费兆元“琴形砚”(图21)

费兆元,浙江湖州人,生年不详,明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曾任荆州知府、刑部侍郎,卒于清顺治二年(1645)。此砚系老坑石材制作,石色紫中带青灰,石质细腻滋润,砚堂有火捺、蕉叶白、碎白、朱砂斑等石品花纹。砚长19厘米,宽11.3厘米,厚2.2厘米。砚面雕七弦落地,弦两侧各刻一对夔龙,线条流畅自然。砚侧壁镌刻白文楷书铭:“濡笔溦吟,如对素琴,弦外有音,净洗余心,邈然月白而江深”。此铭就砚台的琴形和石品花纹而抒发,大意是说:提笔蘸墨作低回的吟咏,就象听着素琴弹奏,琴音中寄意深远,使自己的心境进入澄清空明的境界,正如月色皎洁而江水深沉。落款“西吴费兆元书”,钤正方形印章一枚,篆书“费兆元印”四字。此砚为谢志峰先生在市面发现购得,现陈列在肇庆市博物馆。

黄任,字莘田,永福(今福建永泰县)人,生于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卒于清乾隆三十三年(1768)。康熙四十一年举人,曾任肇庆府四会县令兼署高要县事。端砚砚坑均在高要县境内(现属肇庆市高要区),所以他有条件得到质地优良的砚石。不过他是个清官,不会采用非法的手段攫取。罢官归里时,随身只有自己的诗稿和一些砚石。早在出任四会县令之前,黄任就十分痴迷端砚,曾经亲携端溪上好砚材到苏州,请制砚名家顾二娘为其雕制。为此写下《顾二娘代刻端砚为此赠诗》致谢,诗云:“一寸干将切紫泥,专诸门巷日初西。如何轧轧鸣机手,割遍端州十里溪。”黄任对顾二娘雕制的砚台非常珍爱,选出十方最佳者,分别取名为:生春红、美无度、古砚轩、十二星、天然、著述、风月、写裙、青花、蕉石。并于福州住宅中修建“十砚斋”以珍藏,自号为“十砚先生”。作为清代最负盛名的端砚鉴藏家,现今有黄任十砚斋名款的端砚已是十分珍贵的文物。即在黄任身后不久,就有不少模仿十砚斋藏品的赝品出现。这里以“洞天一品砚”为例:

图20 右:砚面;左:砚背

图21 琴形砚(拓片)

此砚现藏于故宫博物院,砚为十分优良的端石制作,天然形。长23.5cm,宽20cm,厚3.6cm。砚面上方开一横卧长方池,砚池边际刻夔龙盘绕纹,右下方刻篆书印“莘田真赏”、“十砚轩图书”。砚面左侧刻行书“非君美无度,孰为劳寸心”,下刻行楷书“康熙己亥六月任”款。砚右侧刻篆书“吴门顾二娘造”。砚背右半部刻楷书铭文:“不方不圆,不雕不琢。略事磨砻,德修罔觉。如金在冶,如玉离璞。端州多才此超卓,晤言一室君子乐。”下署“甸铭”二楷字;砚背左半部有篆书铭文“敦厚凝重,以为质也。温润密栗,以永式也。磨砺洒涤,以修慝也。日新不息,以崇德也。”落款为行书“鹿原”,篆书“林佶”等字。观其铭文,应当就是十砚中的“美无度”,而“洞天一品”之名,不知从何而来,可能是收藏者所加。铭文中的“甸”是余甸,与“林佶”(字鹿原)均为黄任的好友,也都是端砚鉴藏家。据砚文化学者欧忠荣考证,此砚余甸和林佶的铭文见载于文献,时间与此砚制作之时不相符合,因此认为此砚为赝品(其具体论证详见欧忠荣《三老砚事考》)。我们认为,这个考证言之有理,不过此砚本身从石材到制作均很精致,其模仿也必然有所本。在真品不知所踪的情况下,在此姑且以仿品略见其风貌。

另外,再以肇庆市博物馆收藏的“十砚斋方印砚”为例,该砚长23.2cm,宽16.1cm,厚2.2cm。正面是平板,图片是砚台的背面拓片(图23),四周雕刻祥云纹,正中钤篆书“十砚斋”方印一枚。砚石质地细腻幼嫩,色紫略带青灰。砚面汇集有金线、银线、翠斑、鹅绒青花、玫瑰紫青花、胭脂晕火捺等石品,为端溪老坑石中的极品,故制作者不忍多加雕凿,以平板来显其本质。此砚系1982年谢志峰先生在广州市文物总店内销部购得,现陈列于肇庆市博物馆。

爱新觉罗·弘历(1711-1799年),即乾隆皇帝,1735年即位,在位60年,1796年传位给皇太子(即嘉庆皇帝),自称太上皇帝,仍主持要政。以皇家之尊,收藏文物自然十分丰富,所以弘历见到的名砚远非一般人所能相比。他下令编撰的《西清砚谱》,载录的就是清宫内廷收藏的历代名砚,共240方,陶瓷、金属、玉、石等材质均有,其中端砚124方,占总数的51.25%。如果只从石砚的角度计算,其石砚总数为175方,端砚所占比例竟高达70%以上。这些端砚既有唐、宋、元、明时期的,也有清代的。该书卷十五载录的“旧端石双龙砚”就是康熙年间的产物(图24)。此砚“椭圆式,高六寸五分,宽五寸六分许,厚一寸二分许,旧坑端石。面上方雕云龙一,嵌空拏攫(即镂空雕龙形作攫物状),空处水路暗通为墨池,池之右云空处,内嵌金艸一,圆如珠。下雕小龙一,仅现半身,势若相引。”砚背面雕刻云水激荡图案(右下方的铭文是乾隆皇帝的题咏)。砚台的左侧面镌刻有“康熙十八年五月恭制 小臣刘源”十三字的落款,说明了此砚的制作时间和制作人。这个落款语气也反映出,此砚是清宫中的造办处制作,自称“小臣”的刘源,当是造办处的御用工匠。

图22 洞天一品砚

图23 黄任“十砚斋”方印砚

图24 旧端石双龙砚,右:砚面;左:砚背

图25 旧端石饮鹿砚正面

再以一方乾隆时期制作的宫廷砚为例,《西清砚谱》卷十五载录“旧端石饮鹿砚”(图25),此砚“高八寸六分,宽五寸三分,厚一寸一分。老坑端石,色黝如龙尾(指江西婺源的龙尾砚石)。砚面上方刻阳文竹一丛,下为陂陀,中涵一潭,为墨池。右旁刻作岩石,上踞一鹿,作就池饮水状。鹿身及左陂陀上,带有天然金艸三。下方偏左为受墨处。”(砚面右上方的铭文是乾隆皇帝鉴赏时题写)此砚左侧面刻有“乾隆甲午余月攷制”八字,甲午年是乾隆三十九年,“余月”是四月的别称。“攷制”即是恭制的意思。砚背为平板。此砚的装饰图案占了砚面的一半以上,欣赏重于实用的倾向很明显。

这里有必要专门说一下“宫廷砚”的来龙去脉。砚文化界常有学者用到“宫廷砚”这个名称,其含义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指地方对朝廷的贡砚,二是指宫廷中的有关机构(如清宫造办处)制作的砚台。

先说贡砚。端砚作为贡砚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北宋早期,比如《宋史·包拯传》中记载,包拯任端州知州时,纠正前任借贡砚之名加大数量从中渔利的贪腐做法,“命制者方足贡数”。这就说明当时已有进贡端砚的规定。“贡数”是多少呢?北宋中期的《元丰九域志》记载是“一十枚”,这是关于端砚作为贡品且有准确数字的官方史书记载。元明时代未见有相关的记载。到了清代,史料记载就比较多了。故宫博物馆研究员赵丽红《清乾隆宫廷用砚的制作及其来源》一文中,根据乾隆时期《宫中进单》作过不完全统计,几乎历年都有地方大员进贡端砚,数量多为9方、5方,也有1、2方的,累计起来为数不少。(论文见载于上海博物馆编印《砚学与砚艺学术研讨会论文稿》)。由于皇帝喜爱赏玩砚台,所以乾隆时期的贡砚达到高峰,此后逐渐衰减。直到光绪十五年,由时任两广总督的张之洞批准开掘端溪老坑采石,对所得砚石的处置措施就有“开采砚石以备贡品”的条文,说明端砚作为贡品一直延续到清末。

再说宫廷制砚。这个做法可以上溯到宋徽宗时期。前面曾经提到南宋初期的《端溪砚谱》一书中记载:“宣和初御府降样造形,若风字,如凤池样,但平底耳。有四环刻海水、鱼龙、三神山,水池作昆仑状,左日右月,星斗罗列,以供太上皇书府之用。”这条记载说明,皇宫中使用的有些端砚,其样式设计来自于“御府”(宫廷中管理财物的官署),砚工则按照图样“造形”。记载中所说的“太上皇”就是宋徽宗,“宣和”是他在位时的年号之一。“太上皇书府”即是宋徽宗下令成立的书画院。《西清砚谱》载录有多件“宣和”题款的端砚,应当就是当时“御府降样造形”之作。元明时期未见到宫廷制砚的记载,清代则有较多史料。清宫制砚是由造办处负责。造办处创始于康熙初年,至乾隆时代臻于鼎盛。起先在养心殿四周的平房内,后来扩大规模,迁至慈宁宫,房间多达一百五十一间。造办处管辖下设立有各类作坊,诸如金银玉器、陶瓷、家具、钟表甚至盔甲、军械等。制作砚台的就叫“砚作”,砚石材料如松花石、端石、歙石等多来自于地方开采和进贡。上引赵丽红论文中还详细介绍了制砚的流程,“一般是由如意馆画师画样,呈准后,再由内廷的砚匠照样制作。每年内廷砚作有大量的砚活计制作,以供内廷陈设或御用、或赏赐等。”“内廷造办处还专门设有匣作、匣裱作、木作、油漆作等,随砚形配盒。一件砚做好成型后,一般还交由苏州或内廷懋勤殿‘刻字作’刻字,或镌刻御题诗文或制作年款等。”由于是宫廷作坊,在用料、工艺方面都无须顾虑成本,所以能够制作出非常精致、豪华、气派的作品来。

端砚产地的制砚艺人

能够进入造办处的工匠,当然是该行业的顶尖高手。但是宫廷需要的人数毕竟有限,大量的制砚高手还是在民间。端砚工匠聚居之地,是在端砚产地肇庆黄岗一带。黄岗在古代文献中也写作“黄冈”,是古端州城东郊的一个村落,现在已经发展为城区,行政区划上曾经名曰“黄岗镇”,现又改称“黄岗街道办事处”。明代崇祯年间的肇庆知府陆鏊曾在《黄冈即事》诗的自注中写道:“黄冈在羚羊峡西,村人以采岩石为业,凡五百余家,琢紫石者半,白石者半。紫石以水岩所产色似羊肝带血,有蕉叶白、火捺、青花者为贵。”所谓“琢紫石”即是用紫色石材制作端砚,“琢白石”即是用白色石材制石碑、屏风、盆壶以及白端砚等产品。黄岗村民长期以制砚为业,且聚族而居,艺不外传,这就形成了一个颇具特色的社区,其核心区在现在的白石村和宾日村。据我们调查,这些制砚家族均自称是从北方迁徙到岭南,而又辗转来到肇庆。主要有梁、程、罗、李、杨、郭等姓氏。他们的始迁祖先最早的可以追溯到南宋末期,晚的也在明末清初。非常令人遗憾的是,并没有古代文献记载这些制砚世家的具体创作。而各个家族从古代流传下来的家谱,据说都在文革中被烧掉了,现在的家谱,都是在改革开放以后凭着老年人记忆重新编写出来的。而在这些新编的家谱中,也只是记载历代先祖姓名及其世系而已,也没有关于制砚作品的具体情况。当然,一些制砚家族或者有其某位先祖的制砚技艺如何精湛的故事,但也只是口传故事而已。这就很难作为可以凭信的史实。尽管由于缺乏史料,我们不能详细了解这些制砚家族及其作品的具体情况,但是从总体上说,大量在民间流传的古代端砚,就是出自这些制砚家族的先辈之手。我们从古代端砚的精品中,仍然可以感受到他们精湛的技艺。

这里又有一个问题:即是端砚在唐代就已经名声卓著,而上述制砚世家最早的也只是南宋末期才迁徙到肇庆,那么,南宋末期之前的端砚工匠又是些什么人呢?唐代中期诗人许浑在岭南任职时,曾经写下《岁暮自广江至新兴往复中题峡山寺》一诗,“广江”即今西江,“峡山寺”就在端砚砚坑密集的羚羊峡上峡口。诗歌中描写了峡山寺周围幽雅的环境,还特别写到“洞丁多斫石,蛮女半淘金”,诗人自注:“端州斫石,浛洭淘金为业。”“洞丁”是当时对南方少数民族成年男子的称呼。这个诗句说明了唐代的端州石工就是当时的土著居民,他们制作的端砚已经赢得了“端州石工巧如神”的赞誉。而后来迁徙到肇庆的制砚世家,正是从他们手中继承了制作端砚的技艺,并进一步发扬光大开来。至于这些南方少数民族后来怎么销声匿迹了,那不是本文论述的话题。但是我们对这些作为端砚先驱的南方少数民族的功绩,却是不能抹煞的。

制砚名家顾二娘

端砚产地的制砚艺人,由于多种原因,没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声,而外地的顾二娘,则是凭着制砚技艺留下盛名的传奇人物。根据清代的一些文献记载可以得知,顾二娘,苏州人,具体生卒年不详,主要生活在康熙年间,大约于康熙末年去世。本姓邹,出嫁到苏州专诸巷顾家。顾二娘的公爹名叫顾德麟(麟或作林),原本是读书人,但没有取得功名。他擅长制砚,很有名声,砚雕风格自然古朴。顾德麟死后,技艺传于其子顾启明。但顾启明年轻而亡,儿媳邹氏继承了制砚家业。邹氏的砚作,古雅之中兼能华美,名声还超过了她的公爹,当时无人能比。邹氏无子,过继了两个养子,二人俱得真传,其中一人夭折,仅存一人,名叫顾公望,本是邹氏娘家的侄儿。

顾公望曾经被召入清宫造办处专门制砚,由此可见制砚顾家的水平。顾二娘作为女性,自然不能进入造办处,但她在民间却有很高的声誉,许多文人雅士都争相请她制作砚台。这里选录两则记载来看:

黄中坚《蓄斋二集》卷十中记载:“吾乡顾德林善制砚,他人虽抚而仿之,终莫能及。尝为许子允文制索砚一,余甚爱之,因亦以端溪石二方授之,石固不佳,而式亦迥异,弗之慊也。方欲觅一佳石,令之重制,而德林死矣,石亦了不可得。积十馀年,始以三金易片石。时德林嗣子启明亦死,其孙公望又以善制砚召入内廷,吴中绝无能手。闻启明之妻实得家传,而未之察,已而其名日益著。壬辰仲秋,乃令随意制之,不拘何式,而彼竟为制索砚。细玩之,惟索纽过于工巧,似不若德林古朴,其他则温纯古雅,有馀韵矣。廿年素愿,一旦得偿,喜而为之铭。铭曰:‘是名索砚,顾家妇制。质美工良,宝之勿替。’又曰:‘不圆不方,依质成章。似为予戒,言括其囊。’”该书作者黄中坚,字震孙,号蓄斋,是顾二娘的同乡,卒于康熙五十八年。文中说的壬辰,乃康熙五十一年。

又,朱象贤《闻见偶录》记载:“国初,吴郡有顾德麟号顾道人者,读书未就,工琢砚,凡出其手,无论端溪、龙尾之精工镌凿者,即艧村常石,随意镂刻,亦必有致,自然古雅,名重于世。德麟死,艺传于子,子不寿,媳邹氏袭其业,俗称顾亲娘也。常与人讲论,曰:‘砚系一石琢成,必圆活而肥润,方见镌琢之妙。若呆板瘦硬,乃石之本来面目,琢磨何为?’其意乃效宣德年铸造香炉之意也。其所作,古雅之中兼能华美,名称更甚,当时实无其匹。邹氏无子,螟蛉二人俱得真传,惜殀其一。邹死,仅存一人名顾公望号仲吕,此人实邹女之侄而冒顾姓者,公望亦无子,即螟蛉未有相得之人,将来不知何所传也。”朱象贤,也是苏州人,生卒年不详,据此文可知他生活年代稍晚于顾二娘,与顾公望同时代,所以他清楚知道顾公望无后人,因而担心顾家制砚技艺失传。

以上二人与顾二娘同时代且是同乡,其记载是很可靠的。综合其内容,可知顾二娘制砚具有“工巧”、“古雅之中兼能华美”的特色,在当时是一种新的风尚,其实这正是砚台欣赏性不断增强的体现。那么,她所制砚台的具体情形如何呢?这里略举例子如下:

“瓜瓞绵绵砚”(图26)

此砚现藏于首都博物馆,横17.8公分,纵12.7公分,厚4.5公分。随石料天然形态刻为扁形瓜状,瓜体自砚背卷展自砚面,背部瓜身上方又刻重重瓜叶、瓜蔓及累累小瓜,绵延翻转至砚首正面。砚面在迭连缠绕之瓜、叶、蔓垂覆下,大幅度雕刻一只展翅粉蝶,蝶身居中,蝶眼巧用一双石眼,六腿四须伸缩有度,两片蝶翅铺盖全砚,左右翅分别琢为砚堂,光滑平坦,有蕉叶白、胭脂晕石品辉映其上,尤增美感。通体构思新奇,制作精湛,刀法传神。瓜与蝶之间布局贴切协调,匠心独具。取“蝶”为雕刻形象者,以其与“瓞”谐音,寓含古诗“瓜瓞绵绵”之意境。“瓜瓞绵绵”语本《诗经·大雅·绵》一诗,是以一棵藤上结满大、小瓜来比喻子孙绵延、人丁兴旺。砚背面镌刻篆书砚名“绵绵瓜瓞”及其铭文和四方收藏印。铭文曰:“研为吴门顾女史所制,经三阅月始成。感其功之精而心之苦也,因书以识。李云龙。”吴门顾女史即指顾二娘,“女史”本是古代帝王后宫的女官名,后来也用作对知识女性的美称。这段铭文居中,从内容上看,就是这位李云龙请顾二娘制作了此砚。在这段铭文的右方,钤“曾在李鹿山处”篆书长方印。考清康熙至乾隆年间有李馥,字汝嘉,号鹿山,福建福清人,官至浙江巡抚。喜好藏书,藏书印“曾在李鹿山处”,与此砚钤印相同,当即其人。铭文的上方,钤“梅溪家藏”篆书正方印。清代号“梅溪”的文士有多位,其中最有可能的是乾隆至道光时期的钱泳,号梅溪,清代江苏金匮(今属无锡)人,是一位工诗词、善书画的文人。铭文的左方,钤“曾在吟香别馆”篆书随形印、“北阡”篆书椭圆印。这两方印系何人,现在无从考证了。

顾二娘蕉月砚

蕉月砚

此砚原藏于清宫,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砚系端石制作,色青黑泛紫。长14公分,宽9.6公分,厚2公分。砚面凿凹池为月形,并雕二枝蕉叶交错掩映其上。砚背浅浮雕老僧坐蒲团抱膝读经像,隶书诗铭:“危坐觉蒲团,不是逃禅醉。片石旧精魂,三生成妙谛。秋月印昙心,春云凝道气。抱膝默无言,谁解西来意。莘田黄任。”下款“吴门顾二娘制”,右下钤“黄氏珍藏”章。

再从文献记载方面来看。叶恭绰《遐庵谈艺录·记历年藏砚》中记载,顾二娘所制砚计有三方。其一,“顾二娘制砚,端石,猪肝色。四周刻勾云,池中刻落杏花数片,皆若隐若现,拊不留手。背刻双燕逐杏花而飞,一燕衔花片,一燕逐之,神态生动,燕羽氄毛皆显露,而用刀极浅,非细看不能辨,真鬼工也。末刻‘吴门顾二娘造’六篆字。”其二,“顾二娘小砚,青端。雕葡萄、松鼠。左侧有‘吴郡顾二娘造’六篆文,其细如蝇头。”其三,“黄莘田小像砚,端石。极温粹细腻。背上刻‘匪仙匪儒,其形则癯,宜丘壑居,带经而锄’十六字,款为‘十砚老人自识’。背中刻莘田荷锄像,下方有‘黄氏珍藏’印。面之池上,刻一井栏,铭曰‘耕分凿兮,留方寸兮’八隶书。边刻‘吴门顾二娘制’六字,楷书”。从这些文字描述来看,顾二娘制砚“工巧”“华美”的特色十分明显。

据说顾二娘生平制砚不足百方,流传至今者更少。由于她的名声高,影响大,所以在她去世不久,就有很多冒名仿制的赝品出现。舒仲山《批本随园诗话批语》中写道:“乾隆丙午,余在福州,画师姚根云赠砚一方,刻七绝一首,云:‘绣出端州石一方,纤纤玉指耐春凉。摩娑细腻玲珑处,多谢吴门顾二娘。’余所藏顾制砚,尚有六方,其托名顾制者,有二十一方。”丙午为乾隆五十一年,舒仲山的收藏中,赝品已远远超过真品,可想而知社会上赝品之多。有种观点认为,凡是有“吴门顾二娘制”款的都是伪作,因为顾二娘是封建时代的女性,不会把自己的名称刻在砚台上供人把玩。我们认为,顾二娘本人或许不会在砚作上落款,但是不排除收藏者刻款标明藏品出自顾二娘之手。比如前面提到的黄中坚,得到顾二娘制作的端砚后,在镌刻的铭文中就标明是“顾家妇制”,这和落款“吴门顾二娘制”不正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吗?何况,“吴门顾二娘”的称呼也不像自称而像他称。因此,以刻有“吴门顾二娘制”款来判定为伪作,是失之偏颇的。当然,托名顾二娘的赝品实在太多,在鉴定时必须结合诸如做工、铭文、传承情况等多方面的因素来考察。然而,从我们考察端砚发展史的角度看,其赝品之多,也说明顾二娘的制砚艺术风格对后来的端砚制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客观上起到了引领、推动端砚创作的作用。

综上所述,可见端砚在明清时代,欣赏性逐渐加强而超越实用性,尤其是在康熙后期至乾隆时期达到了极为鼎盛的阶段,这是端砚发展史上的第二个高峰。当然,从数量上说,石质极佳、装饰图案复杂、工艺精致的高端产品肯定不占多数,大量的还是石质一般、形制简单朴素的实用型产品,但是代表着端砚制作技艺发展水平而引领创作潮流的只能是高端产品,本文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作如上介绍的。正如古话所云盛极必衰,康乾盛世是我国封建时代的最后一个繁荣时期,乾隆王朝之后,大清国就开始走下坡路,尤其是鸦片战争之后,内忧外患不断,社会动荡不安,端砚制作业每况愈下,渐渐衰落。一方小小的砚台,也折射着国运的兴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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