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纸坊
2018-06-13南在南方
文|南在南方
程颢有诗:“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心地如常,从来不易。万物若手足,信手写来,多是神往之人、之事。
我们那儿的老纸坊一般都建在河边,简简单单的几间矮房子就行了,修一道渠把河水引来—除了要带动水车,纸坊其他用水的地方也多。
不像江南纸坊的大场面。
说是简单,也不简单,得看“风水”。水有了,还要选个避风的地方,不然晒纸时,风一刮,纸一飞,工夫白费了。
老纸坊造三种纸:白纹纸、麻皮纸、火纸。白纹纸最高级,写字、画画、写文书等等;麻皮纸次之,也能书写,不白,粗糙一点,多用来裹物,或者裱糊。这两种纸用楮树皮、麻来造。(也有用桑树皮的,不过,桑叶要喂蚕,砍来剥皮的少)火纸明黄色,用途单一,敬神祭祖,只是一个载体,上头得用钱凿打出“冥界通宝”的印。这种纸用竹子来造。
纸雅称“楮先生”,是与楮树分不开的。楮树长不大,因为人们年年春天要砍了它的枝条,剥它的皮,纸坊会来收。收回去,放在沤麻池里泡着。
泡软之后,得揉搓拍打一回,冲洗,去掉那层褐色的表皮,这还不够,还要蒸、碾,再冲洗,这时树皮看上去白生生的。这般水车带动笨重的木碓,一下一下地碓,纸匠坐在旁边,不时喂料,碓得树皮成丝成绒才好。
造纸开始了,将这些纸料下进方池里,搅拌,像一池牛奶。这还不行,还得放一种叫黄蜀葵的植物的根磨成的粉,再搅匀。这个放进纸浆里起个稳定作用,因为它黏稠,不然,纸料会沉入池底。
纸匠拿竹帘抄纸,竹帘有大有小,用整齐的篾片制成。竹帘入池,轻轻一荡端起来,竹帘上就有了一张纸,这张纸的厚薄全靠纸匠心得,这是个技术活儿,因为一直都是手工操作,没有标准,只是熟练。
把这张有纸的竹帘平放在台上;再拿一个竹帘去抄……纸厂有很多竹帘,一般来说,抄够一百张,纸匠要把它们压起来,控水。然后,纸就能从竹帘上揭下来,湿漉漉的。若是白纹纸,还要上烘墙去烘。烘干之后,放在一起,再压。向竹帘的一面是正面,光洁;背竹帘的一面为反面,常常有少许颗粒或细筋,毛刷扫一下会好点儿。
麻皮纸的制作过程与白纹纸相仿,只是处理纸料的工序少点,纸出来是麻褐色的。麻皮纸结实,旧时家具要刷油漆,一层桐油一张皮纸,再上油泥子,再上漆,许多家具几百年光亮如昨,这里面就有皮纸的功劳。还有,油纸伞、油纸扇子,也要用皮纸。有些竹编的篓子,老早有人用来装油,也得用皮纸来糊、来漆。
与以上两种纸相比,火纸相对来说粗糙得多,不用蒸煮。我们那儿的山上有一种细细的山竹,这种竹子除了可以扎成扫帚,就是做火纸了。竹子砍回来,碾碎,放在池里沤着,一层竹子一层石灰,一沤就是大半年,中间翻一翻,再加石灰,取出来的时候竹子已经很软了,叫竹麻。之后,便由水车带动着碓子,左一下右一下地碓,再然后就是抄纸了。
火纸一般不用上烘墙,而是直接摊开了晒。晒干,要分纸,有点像点钞,每一万张捆起来,上面盖上纸坊的大号就能卖了。因为纸坊的手艺、纸张的厚薄、纸帘的大小均不同,所以价钱不等。火纸是乡村人家的必备,家里有老人的,更要老早预备。
除了敬神祭祖,火纸还有好处:做纸煤儿。
拿一张火纸裁成几绺儿,卷起来就个火,是讲究的吸水烟老人家的最爱,装好烟丝,朝着纸煤儿吹一口气,就起了火苗,点上,呼噜呼噜地吸,据说用这个吸水烟又香又纯。
纸匠逢年过节要给蔡伦上香,因蔡伦是他们的祖师;还给各路神仙上香,给风、给水、给日、给月、给土地爷,他们能想到的,都奉呈敬意。
只是纸坊终于一家一家倒闭了。火纸人们一直都用,只是从南方过来许多便宜草纸,虽说是一烧一堆黑灰,气味也不好闻,不像本地竹纸烧时,灰是白的,有股清香味,可人们说火纸就是印钱,只要钱凿上的字没错就好了。
纸匠就在乡村消失了,离我老家最近的纸厂,我前几年去看,水车长满青苔,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最近一次经过,那里已是平地。
有几个有意思的事情记在后边。
唐代皇甫枚《三水小牍》有一则说:“唐文德戊申岁,钜鹿郡南和县街北,有纸坊,长垣悉曝纸。忽有旋风自西来,卷壁纸略尽,直上穿云,望之如飞雪焉。”
同时,火纸之用,据传也是从唐开始的,那时祭祀要烧帛,火纸是替代品。唐代女诗人薛涛所制之笺开启私人定制纸品之风,又被称为“浣花笺”,想来应粉红可爱。
明代宋应星《天工开物》里写中国造纸术传到日本,日本人却不用竹帘来抄,而是找大青石板,下边烧火,纸匠拿刷子蘸纸浆刷,一会儿就是一张。这个创意不知是不是从做煎饼那儿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