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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眼胡同(短篇小说)

2018-06-12李治邦

南方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方子胡同

李治邦

一 门

牛眼胡同是全市最短的胡同,就住着三户人家。

牛眼胡同也是全市最逼仄的胡同,才两米宽,小轿车是开不进来的,只能骑着自行车或者走着进来。

说牛眼胡同是因为它像是牛眼,还有人说牛眼胡同的人都邪性,谁住这都有可能犯脾气尥蹶子。

先说一门,一门住着一位检察官,其实也不是什么官,都这么叫他。他叫刘一手。刘一手搬进牛眼胡同时才六岁,后来他父母亲出了一次车祸,全都死了。本来,那天他会跟父母都在车上,以为他拉肚子没有让他上车。他成了孤儿,可周围人都说他留了一手,要不然也就一家子全完了。

秋天了,牛眼胡同虽然短,但在中间留了一个空荡地,种着几棵桂花树。这季节,牛眼胡同满巷子都是桂花香,香得让人总想呼吸。刘一手和刚刚办完离婚手续的紫蓝从民政局出来,打了一辆出租车。两个人都有车却都没开,两人上了车谁也没和谁说话,出租车司机很纳闷,也不好问什么。刘一手将紫蓝送到了公司楼下,紫蓝瞅着刘一手,说,从现在起,我就不去牛眼胡同了,晚上你到我母亲家,在那儿和你谈显得舒服一些。刘一手看着紫蓝憔悴的脸色,心在收缩,说,你不要把我做的这件事看得那么重,我审你父亲是我的职业本能。紫蓝悻悻地说,咱不提这个。昨天我去了监狱看他,头发都白了,像是一堆芦花。刘一手说,我不能跟你去,你知道。紫蓝咬着嘴唇,你利用我,找我不动声色地询问我父亲的情况,狠狠地出卖了我。刘一手说,我跟你说了多少遍,我没有办法。紫蓝说,你应该回避。刘一手说,我是想回避,可我对你父亲比别人了解。紫蓝说,在婚姻上和我了结,但这不算完,我还没想好怎么报复你。想好了我就开始报复你,我会让你生不如死。刘一手憋着气,本想再说什么但忍耐下来,说,晚上八点我开车过来,在你公司楼下等你,我和你到你母亲家听你怎么报复我。紫蓝冷笑着,我还用发泄,你把我父亲判了十年,他很有可能会死在里边。刘一手忍不住喊着,那怪你父亲,不是我的错!紫蓝喊着,你别跟我瞪你的牛眼,你以为我还怕你这么耍牛脾气吗!

刘一手回到牛眼胡同一门,现在就剩下他自己了。他从小就住在这儿,三个门,每一个门都有一个不大的小院,然后一明一暗的两间房子。他小时候觉得院子很大,可以在里边疯跑,可现在进来就觉得很窄。父母走了,他和紫蓝过了几年的好日子。天热的时候就在院子里吃饭,聊天,看着夜空,看着月亮由圆变成一把明亮的弯刀。紫蓝流过两次产,后来就不再怀孕。刘一手和紫蓝去了医院,大夫告诉刘一手,你弱精,需要培养你的精子力量。紫蓝就劝慰他,说,我等你,你慢慢疗伤。好了,我会给你生一个孩子。刘一手那天竟然流了眼泪,说,我这几天总梦见父母,总说我弱精是因为我脾气太大了。紫蓝笑着,你就是脾气太大了,哪次下班回家都没有好脸色。他自己煮了一碗挂面汤,觉得没滋没味,躺在沙发上觉得窗户外边很黑,看不见一丝光亮。

他开车接到紫蓝,紫蓝穿了一身黑色服装,像是去吊唁。他开车,紫蓝没坐在后面而是坐在他旁边。不知怎的,看着旁边沉默寡言的紫蓝,刘一手有些伤感,想作诗。好久没有作诗的感觉了,甚至忘记在读政法大学时自己曾经是个浪漫的诗人。有次,政法大学的院长到检察院来看望他,当时检察长也在。因为那次是检察长请院长来院里讲课,院长对检察长说,一手当初是个诗人,偶尔还吹吹箫,是个挺有情调的学生。怎么这几年让你弄得枯燥起来了。检察长说,干我们这行的就是案子案子,把人搞得对生活就是一个定义。院长爱抚地问刘一手,你怎么不作诗了?刘一手咂着牙花子回答,您看我天天办案子,都是扯心裂肺的,谁都不好惹,还得必须办喽,哪有心情作诗。院长说,听说你脾气见长,总爱瞪着你那双牛眼。刘一手紧张地问,您都是听谁说的?检察长说,我说的。院长笑着说,检察官也是人嘛,也有七情六欲嘛,也得结婚,备不住还得离婚呢。说着,院长问检察长,你怎么会让刘一手参与紫蓝父亲的案子呢,应该回避呀。检察长说,一开始是回避了,可案子办不下去了,只能让他参与,可没有想到他一参与就上场拼刺刀了。院长问刘一手,紫蓝现在怎么样,她对你怎么发脾气都得听着,毕竟是她父亲。刘一手说,我没有参与出庭。院长说,谁都知道你在这个案子上立功了。但记住了,千万别离婚,紫蓝怎么骂你都忍着,动手打你也很正常,她对你挺爱的。

在车上,紫蓝忽然对刘一手说,不去我母亲家了,我再去一趟牛眼胡同。刘一手掉头朝牛眼胡同开,问,你还有不少东西在家搁着呢。紫蓝说,我不想你去我母亲家,让我母亲伤心。牛眼胡同在这座城市的西边,住在西边的人家都是有身份的。所以商店就有档次,各种名牌都驻扎在这里。晚上,这里灯光璀璨,街道显得拥挤。刘一手开得很闷,因为不断地堵车。紫蓝也不说话,就在那闭着眼睛。刘一手很郁闷,因为以前都是紫蓝在车上说笑,特别喜欢挑逗他。说起来,紫蓝的父亲和他的父母很熟悉,都是清华的同窗。刘一手从小就在紫蓝的母亲怀抱里抱着,当成是一家人。车是不能开进牛眼胡同的,就停在附近的一家商店门口,每天要交三十块钱的停车费。紫蓝多少次跟刘一手说,咱们两辆车,每个月就是一千八百块,搬家吧。刘一手舍不得搬,说,这里有我父母的气息,我走了,他们到哪找我呢。紫蓝父亲曾经给他们买了一处房子,很宽敞,也有地下停车场。刘一手没有搬,紫蓝为这个也跟他闹了一场。刘一手说,你父亲是规划局的局长能赚多少錢,这一处房子多少钱,哪有这么多钱买下来。紫蓝那次气恼了,回家住了一个月。后来,紫蓝父亲跟他气哼哼地说,我把我所有的积蓄拿出来给你,你还这么审查我!

两个人走进牛眼胡同,刘一手问,你能闻到桂花香吗?紫蓝没有理会他,走进一门的院子,紫蓝看见院子里还摆着一张餐桌、一张躺椅。她爱躺在躺椅上看看书听听音乐。牛眼胡同就是安静,虽然距离街道不远,但闹中有静。紫蓝没有进屋,就坐在躺椅上。刘一手进屋,泡了一壶绿茶端过来,放在餐桌上。夜进入得有些慢,能看见街道上空的灯光在弥漫着,五颜六色。紫蓝喝了一口茶,说,我母亲检查出来是子宫癌,已经到了晚期。刘一手吃惊地问,我怎么不知道呢。紫蓝说,这几个月你忙着审我父亲的案子,哪有工夫知道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刘一手心里一酸,前不久,岳母还拉着刘一手的手说,孩子,我最大的遗憾是没有为你们看护孩子。刘一手喊了句“我让紫蓝给您生”时,老人摆了摆手走了。紫蓝的父亲捶着床大声地吼道,你已经不是我姑爷了,你不是想把我送进去吗?你记住了,苍天会报应你的!第二天,紫蓝的父亲就被检察院带走了,那天,刘一手的岳母颤颤巍巍走到了牛眼胡同一门,在雨天等着他回来。他回来,见岳母没有撑雨伞,就这么湿漉漉地站着。刘一手喊了一声妈妈,老人戳着他的鼻子说,你就这么没有良心,你父母走了,是我们带着你长大的!一声雷响,老人挥舞着胳膊,说,雷要劈死你的。说完,老人扭身消失在雨幕中,刘一手跑到了牛眼胡同口,看见的都是雨,没有人影。

刘一手坐在紫蓝跟前,紫蓝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夜空。刘一手说,不是我心狠,你父亲受贿了六百万,那都是铁铮铮的事实。紫蓝幽幽地说,别喊了,你把我父亲送进监狱,现在又跑这儿跟我解释这个,还嫌我的心不够破碎吗?那六百万不是准备给我们买房子吗?父亲说牛眼胡同的房子不能卖,那是你父母的遗产。知道现在市里房价多少钱了,父亲想给咱们买好的,五万一平方,六百万才是一百多平方。父亲给我们买房子,他不是为了自己。你在关键时刻出卖了我父亲,本来认定是两百万,结果你一去调查,就多调查出四百万,那就是多关了父亲好几年的原因。你知道社会上怎么看你这个六亲不认的人吗?我们家亲戚怎么看我找了你这么没情没意的人吗?告诉你,所有的眼光都是冷的。我父母对你就跟亲儿子一样,我父亲在庭上判刑时你连面都不露,你还接受了对你的奖励。我必须和你离婚才能见人,懂吗,要不人家会说我是个坏女儿。刘一手没说话,他知道怎么解释都没有用,什么也扑不灭紫蓝的熊熊烈火。

刘一手去另一间房子收拾床铺,准备给紫蓝睡觉用。因为两个人刚才商量过了,最后一晚上在牛眼胡同一门结束,当然这也是紫蓝提议的,她要在这里彻底羞辱刘一手,让刘一手生不如死。在紫蓝睡的那个房间,有一张刘一手父母睡过的老床,紫檀木的,上面镶刻着许多牡丹花,花蕊茂盛。刘一手跟过去想问紫蓝,睡这张老床行不行。因为结婚后,在牛眼胡同这几年,这张老床就一直闲置着,有时候两个人中午过来躺躺。从房子的窗户泻进来的阳光很温暖,刘一手对紫蓝说,我小时候就在这张老床睡,父母在我旁边。我要是想他们了,就过来躺躺,好多次都梦见他们。紫蓝过来坐在老床上,接起母亲电话,告诉她现在要吃什么药了。接完电话,刘一手本想安慰她几句,可一说话就用职业的口吻询问,你父亲在里边还适应吗?他胃口不好,吃东西怎么样?紫蓝恐怖地制止住,说,你千万别说你父亲这句问话,我听了就浑身打哆嗦。刘一手问,为什么?紫蓝灰着脸说,我至少听你们检查院找我的人说过一百遍了,我似乎成了我父亲的嫌疑犯。刘一手打着哈哈,那是人家的工作。紫蓝说,我不听,我不愿意听你讲话。

紫蓝从柜子里拿出一床花色被子,刘一手记得这还是紫蓝做的,天冷了,牛眼胡同的暖气一直不好,因为是老房子,地下潮湿,暖气铺得很不牢固。紫蓝就说,做一床厚点的被子吧,暖气不好,就盖这床。有一次,两人盖了花色的新被子,厚厚的,能闻到一股棉花的淡香味。紫蓝铺好了被子,问刘一手,你是跟我睡,还是自己睡?刘一手有些发蒙,刚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什么。紫蓝涩着笑笑,我真心想和你温存温存,就是想发泄什么,憋得我实在难受。刘一手低下头,我知道你后面要说的,就是觉得我实在不可亲近了。说完,他自己苦涩地乐了。紫蓝说,听说你办我父亲的案子立功了?刘一手眨眨眼,回答着,谁说的,不是我审的,我怎么会立功呢?紫蓝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质问着,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因为我父亲案子立功了?刘一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闻到熟悉的那种香水味儿。紫蓝简单吻了刘一手一下,我早知道你为我父亲的案子立了功,你那奖章上都是我父亲的鲜血,我一辈子不会宽恕你的,真的!刘一手一旺,他看见紫蓝的脸上被瑟瑟的秋风冻得都是冰霜,紫蓝这句话使他伤心,其实他很想帮助岳父,但所有给岳父的机会都被岳父自己拒绝了。紫蓝摆弄着刘一手的领带,说,别介意,等我好好思考一下,我还没想出怎么报复你的计划。我是想讨个明白,我和你结婚后,你的职业究竟对你有什么好处,对我有什么坏处。为什么你就把我像条活鱼一样捞出来,在太阳底下晒干了。其实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可每当我和你的职业发生冲突的时候,你就硬邦邦地甩掉我。刘一手说,咱们换个话题,你那个公司干得不错,但提醒你,千万不要借款给你那合作伙伴,那家公司信誉很不好的。就是这家公司给你父亲行贿,两年不间断地做,还给你父亲写了保证书,绝对不会怎么样。

紫蓝摇摇头,你别管我的事了,我跟谁合作跟你没关系,咱们已经不是夫妻了。刘一手说,你那合作伙伴表面上轰轰烈烈的,实际经营亏损了,有五百多万的银行贷款根本还不上。紫蓝说,我不相信,我那合作伙伴一直经营得不错,你也没什么真凭实据。刘一手觉得跟紫蓝完全没有了信任,他说,你能不能相信我一次,我不会害你的。紫蓝恼怒地,你闭嘴吧,就是你不会害我的这句话,害了我父亲。你当初说我父亲有问题,我问你有什么真凭实据,你说你不能告诉我。我对你说,我是你老婆,你还不相信我吗。后来,你的人带走了我父亲,你还不告诉我因为什么。一直到法庭上,你没有出面,都是你的人在那儿宣读我父亲的罪状。其中有三条是我跟你说的,你就把我说的当成了证据。我父亲当时看着我,那眼神都是怨恨。

下雨了,雨敲打在玻璃窗上,流下一行行的痕迹。

起风了,风把树叶子摇得沙沙响,如人在低语。

紫蓝越说越气愤,推搡着刘一手,说,你滚回你的房间。我要在这张老床上睡,我告诉你父母,你是怎么坑害我的,怎么把我父亲送进大牢的。刘一手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头站在那儿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实,他没有审问过岳父,都是别人审问的。他真的不敢面对岳父那双眼睛,那双从小看他长大的温柔目光。他提醒过办案人员,要注意分寸。岳父的胃口不是很好,要注意让他喝温水,不要凉水。这些话他不能跟紫蓝说,因为检察长也提醒过他,你过度關心你岳父,也是一种对案子的不公平。刘一手走出房门,紫蓝说,我们离婚了,你再找一个很容易,你那么铁面无私。刘一手回头,问,这是什么话?紫蓝温和地说,我就是随便问问,听说你和你的女助手这几天接触频繁,她有没有可能会马上代替我的位子。刘一手再问,这都是谁告诉你的消息?什么女助手?八竿子挨不着。紫蓝说,我这个绊脚石主动没了,你就别这么表白了。刘一手说,我跟你解释多少次了,这个女助手跟我没有关系。紫蓝说,所以审问我父亲都是你的女助手,你教她怎么审,我父亲的弱点在哪里,怎么能在我父亲软肋上下刀子。刘一手憋不住了,说,那是你的想象,我不会那么做。紫蓝站起来,我去探监听父亲说了,你的女助手怎么审的,而且怎么攻破他的堡垒的。父亲说,这些主意都是你出的,因为你最了解他。刘一手听不下去,他觉得紫蓝是来故意折磨他的,设了一个局让他跳进来,在牛眼胡同一门,这个特殊的地方报复他。他不耐烦地说,这是你的复仇计划吧,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你父亲的事情不能怨我,是他自己犯的错。紫蓝翻脸,你少说这个,你借着是我丈夫,把我说的多少话当成对准我父亲的靶子。咱们这么几年,你都是把热情放在你的工作上,你有多少顾得上我们的生活。我穿的衣服有多少是你买的,我想跟你看一场电影你应了就是不去。刘一手说,我不能懈怠,我一懈怠,职业的灵性就会马上枯竭,现代舒适的生活很容易让人丧失一种对人生的追求。紫蓝说,跟你离婚不光是因为你背叛了我父亲,我觉得你这个人没趣,就是个行尸走肉!

刘一手走出房间,躺在自己的床上,听着外面的雨声,神情有些恍惚。那年就是在雨中和紫蓝在这里眷恋的,紫蓝的头上浸着纯纯的清香。可这一切在今天都成为过眼烟云,刘一手觉得很窝火,为了这么一个案子,家庭解体了,老婆离开了。他很渴望能继续一种家庭的情感,需要的是紫蓝这个总叨叨的女人。紫蓝在那边喊着,我听父亲规划局的人说了,牛眼胡同迟早要拆的。刘一手说,既然咱俩都离婚了,牛眼胡同拆就拆吧。紫蓝说,拆了,我要这张老床。刘一手问,为什么?紫蓝回答,我要睡在这张老床上,每天晚上跟你父母叨叨你干的这些缺德事,问问他们怎么教育出你这样的败类。刘一手打着哈欠,我困了。紫蓝捶着脑袋,记住了,咱们离婚了,以后我不再问你怎么办了,我自己会拿主意。

天有些发亮,牛眼胡同不知道从哪传出来一声鸡叫。刘一手醒來时,天大亮了,朝阳灿灿的,把玻璃窗折射得辉煌夺目。他伸个懒腰,猛地发现在桌上放着一碗热乎乎的豆汁儿和几根香津津的油条。

刘一手眼圈红了,很久都没有褪下去。

二 门

二门住着方子辰,是电信公司的副总经理。

早上,方子辰去散步,这是他每天必须要走的,要走出六千步。他出来碰见了紫蓝,他也知道刘一手把紫蓝的父亲送进了大牢。他看见紫蓝穿着一身的黑衣服,在晨曦中显得很像是一个修女。他问紫蓝,早啊。紫蓝说,以后你就看不见我在你们牛眼胡同出现了。说完微微一笑,很恐怖的样子。方子辰说,我跟一手邻居这么多年,其实他不是六亲不认的人,就是职业病。紫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说完,扭头走了。秋天的早晨有些风,方子辰看见风把紫蓝的黑色长裙吹起来,像是要飘起来的感觉。

牛眼胡同的旁边是全市最大的一座人工湖,湖面很大,但总是有味道。后来有人说这湖水是死水,死水就不能活泛起来。方子辰正在湖畔走着,接到了高总经理的电话,电话里直接问他,你究竟是怎么回事?方子辰知道高总经理问什么,就简单讲了自己被套的过程,说昨天去江都开会,晚上在宾馆进来一个女人,还没说几句话就有警察敲门,还没明白过来警察就拷住了他和那个女人的手。高总经理笑了,真是可笑,你这人是不能沾女人的。方子辰不以为然地说,明摆着,这是有人整治我,而且用了这么一个损招。高总经理说,现在你的事情已经在公司上下都嚷嚷遍了,上边也有领导过问。我跟江都派出所的人问了,那个女人说你带她上了床,只是没有来得及发生性关系,警察就进来了。派出所的人说,那个宾馆卖淫已经很猖獗了,那个晚上我们就一直盯着那个可疑女人。方子辰看见湖面上飘着不少的死鱼,发出一种腥臭。他说,也不能听那个女人讲吧。高总经理说,可那个女人说,你穿的是黑色的裤衩,警察看了你就是穿着黑裤衩。方子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孟昭仪笑了笑,这也许是巧合,我是信任你的。说完,高总经理把电话挂断了。

方子辰在湖边停住脚步,看见有一条船在湖面上打捞着死鱼。他心里如翻江倒海,他确实没有和那女人怎么样,尽管他看见这个女人细高细高,很漂亮,长得像他的一个情人,他就是抱了抱这个女人,那个女人的发香也让他产生了冲动。那个女人说了一句,我能不能借你的卫生间洗个澡。方子辰说,可以呀。当这个女人脱完衣服要进卫生间时,门被打开,进来两个警察。方子辰琢磨不出谁在背后设局,他想了好几个人都被自己否了。三个月后高总经理要退休,他排在四个副总中的第一个。他猜想那三个副总会设局,可是细想到每一个人又觉得人家挺宽厚的,不会做出这么龌龊的事情。这时,电话又进来,方子辰心惶惶的。原来是在法国的一个客户,也是他的老同学,他给这个老同学设计了一个新款的游戏软件,现在正到了谈判的最后阶段。老同学说,你设计的那个游戏软件在法国已经有了另一版,所以你小子别太得意忘形。我跟你说的那个价格,也得降低。方子辰恼火了,质问道,你小子怎么出尔反尔!老同学说,我毕竟还是商人,降低了对你也没有什么影响。知道你在江都嫖娼了,估计你副总位置摇摇欲坠呀。方子辰骂道,他×的,谁说我嫖娼了!老同学说,我听人讲,你真可能被免职,这样你的对手就可以接替你了。方子辰悻悻地说,我下来对你有什么好处。老同学说,有啊,新上来的这些人起码对我不了解,我怎么哄骗都能得心应手。方子辰哼了哼,这个游戏软件是我亲手开发的,谁能拿走!说完,他挂断电话,心被弄得空空的。他坐在湖边的一条长椅上,看着那条船一网一网地打捞死鱼。

他没有回到牛眼胡同,而是骑着一辆共享单车去了公司。那么早,公司还没人上班,最近公司不景气,该发的工资已经两个月没有打到银行了。高总经理曾经期待他的软件游戏能够投放市场,但方子辰迟迟没有拿出成品,因为他跟法国的老同学最终没有谈定价格。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就是高总经理要退休了,他觉得借用这个机会可以当老总,因为谁手里有资源谁就可能胜出。应该八点半上班,一直到九点他的团队才召集完,其中那个有姿色的媛媛没有到,这是反常的。因为方子辰跟媛媛不错,两个人总一起喝咖啡。公司上下都传这个绯闻,一直传到了方子辰的老婆溏心那里。溏心是一个有婚姻洁癖的女人,不容忍方子辰有任何的感情背叛。那次,溏心就跟方子辰闹得一塌糊涂,后来还是高总经理去摆平的,说人家媛媛就要结婚了,方子辰跟她就是工作关系。溏心这才罢手,但一直耿耿于怀了许久,那就是不让方子辰靠近她,让他一直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方子辰性欲很强,溏心不让他沾身,弄得他竟然一个礼拜遗了两次精。团队开会,方子辰觉得自己在外边所谓嫖娼的消息在发酵,谁都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媛媛来了也不坐在他身边,好像他身上有了一种骚味儿。中午散会了,他的一个下属大强跟他悄悄说,你现在可能停职,几个副总都在等着你的结果。方子辰不以为然地说,我有什么结果。大强说,要停你的职!

黄昏,方子辰接到溏心电话,让他回家。方子辰知道一场暴风骤雨要来,他忐忑不安地朝家里走,找不出这个消息怎么传播得这么快,谁是背后推手,又是谁给自己设的局。走进牛眼胡同,看见一门的刘一手正在朝外走,一脸的晦涩。方子辰跟刘一手平常总聊几句,远亲不如近邻。方子辰问刘一手,你知道我老婆溏心总闹事,一会儿要是跟我再闹怎么办?刘一手说,离婚。

方子辰走进二门,溏心正在卫生间里洗床单,洗衣机发出马达的轰鸣声。方子辰清楚地记得结婚前溏心是从不洗衣服的,她从小就娇生惯养,总怀念小时候家里有保姆精心伺候她的日子。成家后,方子辰固执地对溏心说,男人从不洗衣服,别的我都依你,唯有这个你得迁就我。房间里冷清清的,方子辰以前回家早了,两个人还总是商量到哪儿去吃饭。方子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他觉得有必要跟上峰的田总通个电话。读研究生的时候,田总曾经是他的导师,后来田总下海开了一个公司,越办越大。方子辰去电信公司当主管,还是田总特意跟高总嘱咐安排的。方子辰连续开发了几个游戏软件,电信公司赚了钱。田总特意把方子辰叫到跟前叮嘱,给公司赚了钱不要因为给你少觉得委屈,没有公司给你做平台,你不可能赚到钱。再有就是你这个人好色,喜欢漂亮女人,在上研究生的時候就看出来。你记住了,愿意跟你上床的女人不能沾,那就是沥青,沾上就抹不下去,总是臭烘烘的。后来,总公司开年会,方子辰带着嫒媛去的。那天大家都喝多了,田总见方子辰跟媛媛打情骂俏,就把方子辰叫到门外,板着脸说,你人长得精神,又有才气,就是招人啊。你将来出事一定是在女人身上,一旦出事了就没人能帮助你。你说你为了女人能毁了自己吗?保住小脑袋,还是保住大脑袋!方子辰一直点头,说,我绝不会为了女人害了自己,您就放心。田总摇头叹气,我不相信,你管不住自己,因为你见了漂亮女人眼神就亢奋,小脑袋就挺直。就在那天晚上,媛媛的男朋友始终远远监视着他。

他与田总的电话通了,田总问,我问你,你究竟嫖娼没有?说实话!方子辰看见溏心进进出出就支吾着说,绝对没有。田总质问,怎么证明?方子辰小声地说,那女人证明。田总说,让女人给你证明,你真想得出。你在派出所承认了吗?方子辰理直气壮,我没做承认什么!田总深深叹口气,说,你呀,真给我丢脸。对你的提拔,我在董事会上说过了。高总经理退休是董事会上通过的,因为他没有完成全年的任务,让公司亏了一千多万。他还有三个月,你就等不过这点儿时间吗!方子辰悻悻地说,这不是有人要摆我一道吗。田总说,现在三个分公司都赔钱,我指望你能把××公司带出点儿起色。现在看,难了。我不知道谁在整治你,我觉得我在董事会都有人明眼对着干。方子辰不服输地喊着,那就让整治我的人得逞吗?田总冷冷地说,是你给人家递了那把刀,是你没有管好自己的小脑袋。我说过你,你就是不听,我管不了你,你好自为之吧。田总主动放下话筒,方子辰从心底发凉,凉得他哆哆嗦嗦。

溏心走过来看着他,没有说话,又回头继续从洗衣机里捞出床单使劲儿揉搓,那双手青筋裸露,失去了过去的白皙。方子辰心里泛起一股酸楚,他内疚极了,慢慢走过来垂手站着,如同一个做错事儿的孩子。方子辰是从农村来的,他考上大学,又上了研究生。溏心的家则不然,是一个大家族,都是做医生的。她的父亲是市一中心医院的院长,著名的外科专家,做换心脏手术他是第一人。母亲是做麻醉的带头者,只有特殊的病人才能做到让溏心的父亲主刀,溏心的母亲做麻醉。当时,溏心和方子辰结婚是很纠结的,溏心的母亲不同意找这么一个农村来的男人。说来,方子辰这么玩命往上爬,就是要给溏心一家人看的。还是方子辰先说话,你让我回来就跟我说话啊。溏心不理会,依旧洗着床单。方子辰说,这床单不是刚洗完吗?溏心咬着牙说,我嫌它太脏!方子辰窘住了,他环顾四周,陌生得像另外一个家庭。他颓然地躺在床上,溏心身上熟悉的气味儿袭来,方子辰贪婪地捕捉着……方子辰坐起来说,我要跟你好好谈谈。溏心愤怒了,说,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我早就说过,你改变不了追求女人的坏毛病!方子辰火了,霍地坐了起来,吼着,你还有完没完!溏心蔑视着,结婚时我就劝过你,说你以前有多少女人我不管了,现在就必须有我一个。如果你要执迷不悟的话,我肯定跟你离婚。结婚没三年,你当上了公司的副总,你的团队媛媛喜欢上你,我检查你的手机都是她发给你的短信,看了就让人觉得她在勾引你。我劝你,你坚持认为自己清白,说跟媛媛没有事。而且还跟我发了毒誓,要是跟媛媛有事出了牛眼胡同就被汽车活活撞死。我信了你,因为我爱你。后来,我约了你的团队吃饭,见了她一面就看出来,那就是风情女人。你为我这句话跟我吵架,说她不是那种人,就是一个城市小资。我没办法,只好想办法让这个女人在你面前消失。方子辰吃惊地说,你把媛媛怎么了?溏心冷笑着,我把你在外边嫖娼的事情告诉了她。方子辰想起上午媛媛的突然消失,他给媛媛打电话都是关机。溏心继续宣泄着,我是女人,我比你知道女人的心思。我说你什么不好,媛媛都听不进去。我说你嫖娼了,喜欢你的女人都会选择离开你。

方子辰愕然了,他想象不出溏心怎么能使得出这个招数。溏心哭泣着说,当初,我怎么会瞎眼看上了你。方子辰手足无措,他靠近溏心用手去摸她。溏心像躲瘟疫一样闪开,你别碰我……你还没从江都回来我就成了靶子,谁都可以对我的前胸和后背戳戳点点。到食堂吃饭,平常点头哈腰的大师傅都跑过来笑话我.说,你得报复你那口子呀,你也找男人,咱单位比你那口子优秀的男人多了。说着,溏心哭泣着,哭得方子辰没了方寸。方子辰无奈地说,我是你丈夫,你不相信我没有嫖娼吗?溏心哼了哼,你值得我相信吗?你再忍忍,马上就能当总经理了,你为这个付出多少,我付出多少。你知道你在江都嫖娼的消息是谁告诉我的吗,是一个匿名电话,一个男人的声音,充满了喜悦。说你正在派出所呢,有可能出来,有可能就关在里边了。他说你能有今天,是他所梦想的。你说,为了一个出卖身体的婊子,你就前功尽弃,你还有脸说是我丈夫。呸!我们今天就算了结,明天去办理离婚手续,这个房子是我的,你卷铺盖卷走人!溏心的脸蜡黄蜡黄,手一直在抖动着。方子辰无望了,闪现在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走。可还能去哪儿呢?这么大的城市竟然没有一寸他立脚的地方,每一个家庭都不可能收留他。当家的概念跳进他的意识里,方子辰想到了家乡,那个海边的小渔村,想到白发苍苍的母亲和父亲……他默默地整理着自己的东西,塞进提包里,又默默走出二门。他期待着溏心能留住他,哪怕就问他一句,你要去哪儿?门被他关上,没有听见溏心发出任何声音。

方子辰的心碎了,当年孤身来到这里,如今孤身地离开。他离开牛眼胡同时,意外发现刘一手在胡同门口站着。方子辰问,你等谁?刘一手笑了笑,说,等我老婆。方子辰不解地问,不至于在胡同门口等吧。刘一手说,等不等得来还不一定呢。

方子辰在黑夜里开车,过高速公路口卡的时候,递票的服务小姐告诉他,有雾,注意安全。方子辰看着那服务小姐很像媛媛,他不知道嫒媛在干什么呢。其实,他跟嫒媛真的没有什么,顶多就是亲了她一下,媛媛还闪开了。他知道跟谁说都不相信,他要是跟溏心解释更是被认为是谎言,都亲她了能不上床吗。上了高速公路,路面上的车不多。夜是这么安静,确实有雾,前面的灯光影影绰绰的。开了没几分钟,他的下属大强打来电话,说,明天我就去江都取派出所的正式说明,我知道你被人陷害了,我拿到后会第一时间告诉你派出所的说明是什么。方子辰没说话,他知道大强其实是高总经理安排在自己身边的人。大强说,早就知道你这次接替孟总,但没想到有人下了这么脏的手。也可能这招最管用,效果比什么都厉害,你还有什么提示的吗?方子辰说,没有。大强说,我会替你把事情办好。方子辰说,我相信。大强疑惑地问,我怎么听你的口气不对呢。方子辰笑了笑,说,你跟我这么几年,我还有什么不信任你的吗。大强说,我理解,现在夫妻之间都不信任,何况公司里都传我是高总的人,笑话,我要是他的人,怎么好几年了也不见提拔呀。我以前跟了他这么多年,有时候就跟狗一样,最后连块儿骨头都没给我扔过。方子辰敷衍着,高总对你不错,总让我多照顾你。大强说,你的事情,高总对我私下说了,有可能免职,让我记住你的教训。方子辰没好气地说,免职不免职是上面说话,他做不出决定的。大强问,听你那儿好像在路上,你去哪儿呀?方子辰没回答,迅速关掉手机。他拿不准大强,有可能是试探,有可能真的帮他。

已经夜深了,方子辰看见一辆漂亮的小轿车越过自己,车后屁股的灯一眨一眨,透着神气。方子辰气不过,超了过去。他在超的时候看见开车的是一个很时髦的女人,他想起很时尚的媛媛,那种不可控制的情绪燃上来。他始终压着那辆漂亮的小轿车,一直到新入口。车慢下来,那辆漂亮小轿车滑出一个弧线,停在他的车前。那时髦女人跳出车,气势汹汹地站在他的车前,敲着车玻璃。方子辰慢慢摇下了车窗,他觉得这个时髦女人很眼熟,但叫不出名字。时髦女人看着方子辰,扑哧笑了,我以为谁这么霸道呢,原来是方总呀。方子辰点点头。时髦女人说,听说你在江都被人挂伤了?方子辰问,你是谁呀?时髦女人说,我是谁不要紧,以后要管好你的车库门,该露的不要露出来。方子辰知道车库门是什么意思,就是男人的裤拉链。方子辰喝道,你究竟是谁呀?时髦女人笑着说,听说你床上的本事不错,什么时候切磋切磋?方子辰说,滚!时髦女人转身走了,临走的时候说着,风水轮流转,你小子该倒霉了,估计得离婚了吧。如果寂寞找我,我能帮助你解决男人的饥渴。女人瞬间开车走了,方子辰想起来这个女人是江都的一家电信商,以前跟他抢过生意,后来被他压制住。两个人曾经对峙过一次,她姓什么不记得了。后来,方子辰不屑做这些小生意就放她一马。这时髦女人就到处放风,说,方子辰曾经强行亲吻过她,抚摩过她的乳房。弄得方子辰很没面子,溏心也为此跟他闹过,喊了半个多月的离婚。方子辰就派大强找她,后来大强怎么办的就不知道了,反正没有再见过面。方子辰觉得墙一倒,什么都露出来了,原本以为都是风景,结果露出来的都是丑陋。

车在海边上行驶了半个小时,海面上起风了,能听见像狮子一般的咆哮声。方子辰从小在海边小渔村长大,很少见过大海这么疯狂过。一般都是像镜子般平静,方子辰有些恐慌,努力把持着方向盘。开进了熟悉的小院,想想有三年没回家了。除了院里的香椿树高了以外,几乎没什么变化。方子辰走进来感觉家小了许多,小时候在院里翻筋斗,从这头翻到那头,累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戳在院子里,急渴渴的心情不知为什么冷落下来。他敲着门,很久门才打开。是儿子回来了吗?方子辰抬起头,满头银色的母亲全神贯注地盯着他。时间这把刀过狠地在她额前刻下了一道道车印般的皱纹,支撑人身体的脊梁也让岁月压弯了。方子辰急忙抢了几步,搀住了老人。母亲小心翼翼地询问,你怎么那么晚回来?老人端详着方子辰,他的心脏忽悠了一下,憋在胸里的情绪似开闸的洪水,瞬间倾泻出来。他抱住母亲,竟嚎啕大哭起来,老人喃喃着,我知道一准有事,肯定你老婆要和你离婚。方子辰一愣,他忙问母亲说,您怎么知道?母亲说,她看不起你,你是谁的儿子,她是谁的女儿,这个社会是有等级的。方子辰父亲也走出来,叹息地说,离婚就离婚吧,我赞成门当户对的说法。你再找一个比你条件差的,一准会善待你。方子辰苦笑着,说,我这么大了还让你们教诲,媳妇是我找的,罪孽我去受。两个老人在夜色里矗立着,像是两棵老树。母亲把小间房子打开,那是方子辰过去的房间,上大学前,方子辰每天在这里复习功课到半夜。母亲说,睡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父亲说,我打了一辈子鱼,有的鱼能打上来,有的鱼永远打不上来。我总想我是打鱼的,还有打不上来的鱼吗。有,我现在才知道。方子辰车没有明白父亲的话,母亲在旁边解释,不要想那么多,给你的就是你想的那么一点点。

母亲带着他去了房间,为他铺好被褥,都是新的,能闻出新棉花的味道。父亲递过他一碗热水,水上漂浮着鲜艳的红枣,说,暖暖胃吧。方子辰睡不着,他从家里出来带着一本几年前田总给他的书,一直没有时间去看。每次田总问他看了没有,他都说看了。田总不高兴地说,你根本没有看,你要是看了就不这样子了。他翻到扉页,看到田总写下的一句话:脸面这个东西是无法翻译的,它像荣誉,又不像荣誉。它不能拿钱买,它能给男人和女人实质的自豪感。它是空虚的,男人为它奋斗,女人为它而死。方子辰看着就睡着了,后半夜下起大雨。方子辰被雨声惊醒,喉咙像是烧干的水壶。他翻身爬起来,抽冷子见母亲睡在自己身边。老人沉沉地睡着了,一支胳膊还搭在方子辰枕头旁边,就像他小时候那样。方子辰苦涩涩的,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像母亲这样疼爱自己,疼爱得如此惊天动地,无私无畏。可自己这几年忙做生意赚钱,就没孝敬过母亲,让母亲揪了心。老人被雷声惊醒,一摸没有方子辰,慌忙喊着,儿呢?方子辰攥着母亲的手,我没事儿。说着躺下,他和母亲攥著手,黑夜中听母亲喘匀了气,慢慢地自己也睡着了。这是方子辰出事儿以来,睡得最踏实的一夜。雨下了一整夜,把树上的香椿叶敲落了许多。

三天过去了,方子辰关掉了手机,也就是断绝了唯一的通讯工具。他天天就是守着父母说说话,要不然就是到海边散散步,看着潮起潮落,看着出海的渔船早出晚归,看着水鸟在海面上飞高掠低。他的孤独感越来越强烈,由繁华喧嚣的大都市回到已经陌生的小渔村,很不适应。生活单调,刷在画板上的就只有这一种颜色。与周围环境缺乏沟通,记忆里的东西和现实对不准焦距。方子辰有些伤感,闯入大城市,勃勃生机才十几年,就被打得落花流水狼狈不堪。和溏心的离婚,回去就得去办理,他不能表示任何的不同意,因为罪过都在自己。

转天的早晨,他浑浑噩噩来到海边,看见涨潮了,天也阴沉下来,海浪翻滚着,泥沙俱下,全然没了过去的滋润。他固执地在等,因为气象预报说晴天的,他等着太阳出来。下午,太阳果然从云层里顶出来,海水一下子变得湛蓝。他激动地跑下海滩,站在海水里能清楚地看到海底的一切。他看着硕大的太阳在海面上漂浮着,然后云彩兜不住一下就掉进海里,海水泡着太阳,也就是眨一下眼,夕阳就被海水拥抱在怀里。虽然看不到夕阳了,但还能感觉到那张红扑扑的脸。他想起和溏心结婚的当晚,也是在这个地方。溏心说,如果你找了另外一个女人,我就跟你离婚,你别求我,求我只能说你不是男人。面对着夕阳,方子辰信誓旦旦地表示,只爱你一个人,一直到永远。溏心并没有因为他这句话而激动,而是轻轻地说,记住了,只要你一个人到了这个地方就意味着你背叛了你的诺言,肯定找了另外一个女人而被我抛弃了。

晚上,方子辰决意回去,不论是什么都要接受挑战。他把车加好油,车开动时,方子辰见母亲挥动着手臂,似一根老树的枯枝,被风吹得摇摇摆摆……方子辰再一次掉泪了。开回来时已经很晚了,城市睡着了,方子辰看见牛眼胡同二门的灯还亮着。他手里有钥匙,可不敢去开,轻轻地敲敲门。门里传来溏心轻轻的声音,谁呀?方子辰底气不足地应了一句,是我。等了好一会儿,溏心打开门,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睡衣,头发蓬松着,借着亮光,方子辰吃了一惊,溏心憔悴了许多。可以判断出,在刚才那一会儿,溏心匆匆化了一下妆,用眉笔勾画了眉毛,两腮拍了薄薄一层胭脂。溏心转身,默不作声地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方子辰放下提包,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溏心还是不说话,屋里跟没有人一样。方子辰去卫生间洗了一下,挨在溏心身边躺下。他对溏心说,我知道你视荣誉如生命,你愿意离婚就分手吧。溏心给方子辰一个后背,静如僵尸。方子辰忍受不了这种尴尬,吼道,你说话呀!溏心终于说话了,她的语调很平静,就像一个秘书在汇报工作。她告诉方子辰,明天一早就去办理离婚手续,我给你最后一个晚上在这里,你最好趁机会收拾你的东西,把你的东西都拿走,一次性拿走,以后就不能再来牛眼胡同了。方子辰收拾着东西,他的书籍很多,便开始找箱子朝里扔。溏心在床上蒙头睡着,方子辰说,如果我是无辜的呢,你这么草率离婚不后悔?溏心腾地坐起来,轻蔑地说道,你无辜,我恶心,知道你去嫖娼我觉得很正常,一点儿都不冤枉你。

方子辰看见窗外的月亮已经转移到中天,无奈地说,离婚吧,你也别跟着我受罪。这句话制止住了溏心的喋喋不休,她心不在焉地说,高总带着几个人来了急着找你。方子辰不在意地问,找我能干什么?溏心不耐烦地说,你问我我怎么知道,那一定是撤你小子职吧。早晨起来,方子辰拽着几个大箱子要离开这个熟悉而陌生的牛眼胡同,高总的电话打过来乐呵呵地说,大强从江都拿来派出所的说明,你确实没有嫖娼,那个女人的证词对你不错。我请示了田总,不对你处分。还有,你赶快给法国的老同学打电话,那笔游戏软件生意必须做成,公司指望你了。方子辰悻悻的,是为了法国的这笔生意吧,我也不知道谁这么折腾我,折腾完了我就算完了吗?高总说,那你也说不出来谁这么折腾你呀,难道就折腾你一个人吗?我没有被折腾过,田总没有被折腾过?!知道吗,你这个法国同学够意思,说没有你,就不跟公司合作。没有这句话,估计你现在下场更惨。方子辰心酸酸的,说,这笔合同是六百多万,即便是我真嫖娼了,我也不会被折腾掉。没有这笔钱,公司今年就挺不下去了。高总说,不能这么说。方子辰说,背后推我不可怕,背后没有人帮我更可怕。知道吗?我离婚了!高总一惊,说,你把电话给溏心,这不是胡闹吗。方子辰关掉手机,对溏心说,走吧,一开门就办离婚。溏心问,高总说对你怎么了?方子辰说,让我停职。溏心说,我听着好像没事了。方子辰黑着脸说,没那这么容易,这次折腾完了,还有下次呢。方子辰在前边走,溏心在后边不紧不慢地跟着。刘一手出门去上班,问,一大早的两口子去哪儿呀?方子辰随口说道,去离婚。刘一手笑嘻嘻地说,对,都这么开玩笑。

三 门

太阳刚出来,就光芒四射,刺伤人的眼睛。

再过几天马蕊和王晓路就要结婚了,王晓路买的新房就是牛眼胡同三门。这家原先的房主全家去了加拿大温哥华,王晓路用了两百多万才拿到手,这是他全部的家当,还有贷款八十万。马蕊问他,牛眼胡同是老房子了,你怎么不买新房呢?王晓路说,牛眼胡同就三个门,而且都是有身份的人住。一门是个检察官,二门是XX公司的老总,三门自然就是我王晓路了。

这天是休息日,马蕊跟王晓路商量刷墙的事。她的意思是各自刷两面墙,谁喜欢什么就刷什么,互相保密。马蕊根本就不和王晓路商量什么,说什么事情都是她做主,办完了以后才告诉王晓路。包括半年前她去做流产,王晓路都被瞒得彻彻底底。后来,王晓路看马蕊脸色苍白,穷追问了一番,马蕊才哼哼唧唧地说,我做流产了。王晓路懵了,说,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说一声呀!马蕊瞪着杏眼说道,告诉你顶屁用,没房子,孩子生在哪儿呀。各自刷墙是马蕊做出来的,她看完牛眼胡同三门,说,这么好的房子没有喜欢的颜色哪行。王晓路忙拦住,那算什么,一进门,两个颜色。马蕊回答干脆,说,我就这样定了!王晓路不情愿也没办法,两人谈了三年恋爱都是这么过来的。 这天早上,两人各自提着漆桶准时在空房子里会面。结果,马蕊提的是白漆,王晓路拎的也是白漆。两人相视很久,马蕊掉泪了,把王晓路拥抱在怀里,尽情地亲吻,把王晓路亲吻得昏天黑地。王晓路说,你和我拿的都是白漆,有什么可激动的。马蕊兴奋地说,总说心心相印,这就是应验了啊。因为我找你要房子,委屈你整整半年,不跟你做爱,就让你这么憋屈过日子。王晓路没说话,他的伤痛很深,这半年,马蕊说了死话,不找到房子就不要上我的床。除了接吻,再深入就被拒絕,马蕊的理由是你赶快买到房子。买到了我就跟你做爱,天天做爱,一直做到你厌烦了为止。

马蕊跟王晓路开始刷浆,马蕊喜滋滋地说,搬到牛眼胡同三门就正式结婚,咱谁都不请,我想好了一起到日本旅游,去北海道,在那儿钓鱼乘船出海。我的日语不行,你在日本留学口语好,你就告诉我几句常用的话就行,王晓路被马蕊说得一激动,情不自禁地也去亲马蕊,他就是这样,常常被马蕊的激情煽动着。马蕊下意识地喊着,你疯了!让别人看见……马蕊突然停住了口,半天,莫明其妙地抽泣起来。王晓路也伤心,每次两个人接吻,只要是王晓路要扒马蕊的衣服,马蕊就喊,你疯了,让别人看见。马蕊一喊,王晓路的激情就被彻底阉割掉了。

窗外的太阳把四壁映照着红彤彤的,像是刷上的浆色。王晓路安慰着马蕊,这里只有咱们两个人,咱们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说着,王晓路拥抱住马蕊,一只手把她的上衣毫不留情地扯下来,马蕊有些不适应。领到结婚证以来,王晓路还是第一次对马蕊这么宣泄。王晓路又把马蕊的乳罩拽住,一狠劲儿,乳罩带也断了,两只白翡翠跳了出来。不知是有了牛眼胡同三门的房子,还是积蓄半年的热情迸发出来,王晓路对自己刚才的举动都感到愕然。马蕊洁白的皮肤,与墙面几乎融在一起,只是乳晕显得红红的,像一粒精致的红玛瑙。王晓路还是第一次这么大胆这么清楚这么坦然地看到马蕊的身体,王晓路欲过去,马蕊推开他,咱们先刷墙,刷到天黑颜色就看不准了。

马蕊穿上衣服,王晓路不太高兴,说,不如你就这么赤身刷,也养我的眼。你身上沾了白漆点子,洗个澡就成了。马蕊说,我脱光,你也脱光。王晓路说,我一个男人脱光了怕什么。说着,王晓路很快就脱光了,精瘦精瘦的身子。马蕊哈哈笑着,我怎么看你那么像饿了半个多月的野狼呢。王晓路不高兴地说,我脱光了,你也脱呀。马蕊刚脱了上衣,就不好意思起来,说,大白天的两个人在屋子里脱光了,这算什么呀。王晓路嚷着,管呐,这是自己的家,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不脱我就不刷了。马蕊脱光了,像是一道白光在屋子里閃了闪。空房子成了两个人的世界,空房子成了释放情感的媒介。两个人一笔一刷用情用心去抹墙,很快,四面墙洁白了,泛着一种温馨。

马蕊溅了一身的白点子,她撒娇地说,让我去洗一洗。她跑进卫生间,大声嚷着,这里面比我住的那间都大呢!王晓路也跑进卫生间,跟着马蕊一起洗。马蕊说,两个人洗多挤呀。王晓路说,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和女的洗澡。房间暗了,王晓路走到窗户跟前,才发现两个人刷了一天的浆,夕阳这时候像一个熟透的大西红柿。那种橘红色,红得如少女的初潮,似一种热恋的脸颊。夕阳周围的红被洇得很广,染遍了满天轻云。推开后窗,能看见远处半遮半掩的湖,隐约看到湖面的圣洁。王晓路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景色。马蕊不知什么时候拥在王晓路的身旁,水珠还挂在发梢上,周身散发着清香。那一张脸蛋儿滋润得像是破了皮儿的白葡萄,让夕阳这么一折射,如出水芙蓉。马蕊激动地喊着,你快看远处的那片湖色,多么像一块儿红宝石!远处那片湖色被夕阳笼罩着,远远望去,那湖面也是彤红彤红的,水荡起来,那红也随着流动,就好像刮起了一层火。王晓路被眼前灿烂的景象所感染,他叨叨着说牛眼胡同的房价虽然高,但高得有道理。王晓路紧紧抱着马蕊恳求道,我要跟你做爱。马蕊说,这是一间空房子,没有床的。王晓路不在乎地说,就在地上做爱。马蕊说,地上这么冰凉,容易受病的。王晓路说,我们把衣服都垫在身下,我实在忍耐不住了,半年就像是一个世纪。说着,王晓路像吻鲜花一样吻着马蕊,说道,马蕊,我想做爱,你答应我吧。你要不答应我,我就强迫你了。马蕊说,你敢强迫我,我不想跟你第一次这么做爱,我要在三门的新床上,那新床是我挑选的,还有我喜欢的床上用品。王晓路的鲜血在脑浆子里活跃着,他把马蕊按在地上,他眼睛里都是火。马蕊生气地喊着,我不乐意这样,你别强迫我。看着马蕊涌起的胸脯王晓路已经控制不住,他开始粗暴起来。马蕊挣扎着,使劲儿嘶喊着,你弄痛我了,你滚开!马蕊喊着,就变成了救命的呼声。王晓路觉得自己已经进入了马蕊的里边,可突然觉得脑袋上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他懵了,努力睁开眼睛看见马蕊已经站起来,手里拿着一只浆桶,嘴里喊着,你是个畜生!你就是流氓!

这时间有人敲门,王晓路要开门,马蕊在后面喊着,你知道谁就开啊。门外有人说,我们是你的邻居。王晓路打开门,见两个男人站在外边。一个男人说,我是一门的刘一手。另一个男人说,我是二门的方子辰。王晓路觉得后脑勺依旧疼疼的,像是万把钢刀在扎。他纳闷地问,你们什么意思?刘一手说,我们听到里边有女人在尖叫。方子辰也在朝里边认真看着。王晓路说,那女人是我爱人,我们在做爱,你们想进来看看吗。方子辰一笑,转身要走被刘一手拦住。刘一手警惕地说,那是你说,我们要看到你爱人才能走。王晓路不情愿地回头喊着,马蕊,你过来。没有动静,王晓路愤怒了,又喊着,马蕊,我让你过来!还是没有动静。刘一手拨拉开王晓路朝里走,王晓路像是一面墙又挡在那儿。方子辰过来也要进,被王晓路推搡了一个趔趄。王晓路像是一头疯了的公牛,满眼通红,吼着,这是我的家,你们谁敢进来!刘一手已经走过去又被王晓路拽了回来,就在这时,马蕊走了过来,微笑地说,我是他的爱人马蕊,你们见我干什么?刘一手和方子辰都怔住了,马蕊穿戴整齐,那一双眼睛在夕阳下烁烁放光。方子辰没有说话,刘一手问,刚才是你在喊吗?马蕊点头,是我,我和他在做爱。刘一手依旧不放心,继续朝里边看着,马蕊说,你是不是怀疑不是我喊的,那我喊给你听,看是不是我。说着她从后面抱住了气哼哼的王晓路,一声声地尖叫。方子辰听完扭身先走了,刘一手迟疑了片刻也离开了。王晓路在后面问,你们还想听吗?

转天一早,王晓路接到马蕊的电话,马蕊说,离婚吧,今天就去办。王晓路惊诧地问,为什么呀?马蕊愤怒地吼叫着,你昨天在牛眼胡同三门强奸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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