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玄黄喊到今
2018-06-12陈瑶
陈瑶
一个完整的古村落
漆黑茅柴屋半间,
猪窝牛圈浴锅连。
牧童八九纵横坐,
天地玄黄喊一年。
袁枚这首描写乡村私塾的打油诗,让我忍不住会心微笑。我上小学时读书可不就是喊的,全班同学一齐用方言扯着嗓子喊课文,每个字拖着长长的音,一边喊小脑袋一边摇。现在想来,那腔调就是源于私塾先生教弟子们念经书。
我在姚家屋场念的小学。我外祖父就在姚家。那是湘北一个四百多人聚居的古村落,点缀在湘鄂赣交界处那座巨大山脉的一个褶皱里。屋场清一色青砖黑瓦的江南明清建筑,屋宇毗邻相连,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下雨天不湿鞋。村前一垄肥沃的稻田,稻田间一条清澈的小河潺潺流过。
村口有座土地庙。土地庙是中国每个村庄不可或缺的一个构件,庙里的土地爷观照着全村子民暗地里的言行,管理该村所有阴界事务。
据说以前的姚家土地庙绣彩辉煌。土改那年,我二叔也就三四岁,他第一次去姚家屋场,见到那座庙,问:“那是毛主席的屋吗?”——小孩子认为最好看的房子,当然是毛主席住的了。可惜,破四旧时那座庙被扒掉了。如今几块砖头搭在村口那棵老樟树底下,像小孩玩过家家,算是个庙的意思。里面搁着一盏矮油灯,烧残的香烛常年插在砖头前面。既然是庙,再小再简陋,也依附了某种神秘气息。村里有人病得无来由,就到庙前烧纸;有人受了冤屈,去庙前赌下恶咒,这在村里算是最严重的一种诅咒,极具威慑力;遇上有人过世,全村老少必定备上酒肉祭品香烛纸钱去朝庙,礼生或者是道士在庙前喊礼,报告某某已登冥界。我小时候,每次从庙前经过,都不敢东张西望,两眼看着路匆匆走过去。
风水学讲,山环水绕就是宜居之地。从传统村庄的构建来讲,一个完整意义的村落,有山、有水、有田畴、有俨然的屋所、有土地庙还不够,还必须有孩子们的学堂。
《礼记·学记》中有云:“古之教育,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没有孩子们的学堂就构不成一个完整村庄。姚家屋场是家族聚居,一个祖宗传下来的,自建村庄起就办有私塾。
光绪年间废除了科考,但是姚家人依旧请先生教子弟读经书。听老人讲,民国时,姚家私塾只教蒙学,学经学的程度高一些的学生要去六七里外的另一个村庄,那里的先生讲四书五经。私塾教育朝廷不干涉,课本都是传统文化的经典,没有党化色彩,旨在修身治心立德树人。孩子们的诵读,不仅塑造着他们的性格、规范着他们的言行,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周边的村民。那个年代,乡野之地目不识丁的老妪,也能随口引用一些圣人之言。如今姚家老一辈的说某某是读了老书的,意思就是赞誉那人明事理懂礼仪。
私塾与村落紧紧相依。炮火纷飞的抗战年代,县境沦陷七年,也不曾分开过。
民国时期,姚家屋场对面山上有一条跑马大道,是县境内连接湘鄂赣的交通要道之一。这条跑马大道上每月少則两次,多则三四次过日本兵,国军和日本兵也常在山头开火。听我外祖父讲,打死了的人和马匹,有时候来不及掩埋,都腐烂生蛆了。山坡上是密匝匝的竹林,蛆沿着竹竿一直爬到竹子顶上去了。乱世要保命,姚家人都躲到了屋后的高山上,田里的庄稼,都是趁日本兵不在的空当,下山耕种出来的。
私塾也搬到了屋后高山上。村民在丛林间搭了两间茅棚,继续延请先生教育本村子弟。山上的茅棚私塾也有三十来个学生,附近几个村庄的学童翻山越岭来这里读书。
我初次听说时非常震惊,时逢乱世兵荒马乱,按照实用的价值标准来讲,读书一没有科考扬名立万,二不能升官发财,甚至看不到太平的前景,姚家人躲兵保命时竟然在山上搭茅棚办学!
后来我在当地县志上看到,县境沦陷后,国民县政府迁址到大山里,境内公办学校在停办后的第二年也相继迁进大山。同时县政府还派专人接送两千多名失学青少年至湖南长沙、攸县、南岳等地公费就读。民不聊生炮声隆隆的时局下,颠沛流离的政府和国民一面抗战,一面要保种保文化保民族的未来,让今天的我忍不住眼眶一热。
在有戏台和天井的老屋里启蒙
我启蒙的教室设在清中期修建的一所民宅里的上堂屋里,课桌边是青条石铺的天井,天井对过是旧戏台。
天井是中国江南明清建筑的神来之笔,是居室之内承接天地之间日月星辰风霜雨雪的通灵之处。夏天,突然一阵风,天骤然暗下来,这时候,小伙伴们开始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喊:“下雨啰!下雨啰!”叭、叭,很大的雨滴砸了下来,这里一滴,那里一滴。我喜欢下雨,跑到雨密集起来,衣服快淋湿了,才站到屋檐下,或者坐在大门槛上,望着重重雨幕发呆。上课时下雨不能往外跑,可以望着天井里的雨。哗哗的雨从漏斗一样的天窗落到天井里,瀑布似的绵延不绝,空气中弥散着凉凉的雨雾,扑在我的脸上,进入我的呼吸,雨声中我总是会越来越安静。出太阳了,天窗会漏下一块方形的亮光,在堂屋的地上比蜗牛还慢地移动。我们踢了一阵毽子,或者读了一会儿书,哦?那块太阳光挪了位置,一半贴在地上一半挂到墙上去了。天窗进来的阳光里总是飞着蒙蒙的金色灰尘,照见天井两旁陈旧的木格子窗户和楼上雕花阁楼的栏杆,还有下堂屋残破的戏台。隔着几十年的光阴看回去,一切都惘惘的,一种远古的气息。
我们启蒙的第一课是“毛主席万岁”。这几个字,老师不教,我也认得。很多房子的外墙上都用红漆刷着这几个字,一个个字比箩筐还大。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挂着毛主席像,上面也有这几个字。我一笔一画认真写字,很用力地想把字写均匀好看些。
语文老师是个有点严厉的年轻妇人。她教我们学过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这三课后,开始教我们拼音。我张着嘴唱着aoeiuü,但是怎么拼音我完全不会。我们拼音与识字一点关系都没有,老师教我们认字读课文时,依然是湘北方言。
我们班同学的年龄参差不齐。同我坐一桌的是个长手长脚的瘦高个女孩,比我大五岁。她原本是不想上学的,在她家,女孩上不上学无所谓。这一年,一年级办到她家的堂屋里,这才顺便启蒙,她说:“我上学认得钱就行了。”她总是趴在桌上,双臂最大限度趴开,桌子底下双脚也尽力张开,然后在胳膊肘所到之处用粉笔在桌上画一条线,那边是她的地盘。我这边只剩下窄窄的一点位置,我写字时胳膊不小心过去一点,她就用胳膊肘撞我一下。我憨憨的,也不知道委屈。老师见了,免不了一顿说,她才坐好不挤我了。可是没过两天,她又弄到一点粉笔头子,又在桌上画一条线。她常常趁老师背转身写黑板时溜走,老师批评她:“课堂是菜园门啦?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启蒙读书之种种,如今回忆起来,都是画趣,只是那画中的孩子遥远得仿佛不再是自己。那时候冬天比如今冷,村前小河上那座木板桥也结冰了。过桥时,别的小伙伴踩着一块块木板快速冲了过去。我很羡慕他们,可是我不敢。桥下面是巨大的石头,一脚没踩好掉下去肯定会摔死。桥上结冰了,我过桥就双手着地,小心翼翼地爬过来爬过去。
我们都穿着鼓鼓的棉衣棉裤,上学每人提一个小炕炉。炕炉就是一个小木提盒,里面装着木炭和一个穿了洞的旧铁瓷碗,旧铁瓷碗里是燃烧的炭火。上课时脚踏在上面烤脚,下课了烤手,免得生冻疮。炭火快要熄了,就抓着炕炉的提手一顿转圈猛甩,炭又红红地烧了起来。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个女孩儿,抓着提手甩炕炉时,只见一圈红光。
朵朵葵花向太阳
春天,漫山遍野开着一丛丛红彤彤的石露花。石露花就是杜鹃。
花开时节,我把石露花插满了家里各种瓶子,我头上也常常插满了。花儿美,我以为把美的花儿插在头上,我也就美了。走在山路上,我会随手摘一朵石露花吃掉。有的石露花嫩绿的叶子上长一种凝脂似的东西,像个小绿耳朵,比叶片厚,也很好吃。
我喜欢石露花,可是我只会画向日葵。
书里插图上的花都是向日葵,我常常临摹。一圈向日葵绕着金光闪闪的红太阳,太阳里是毛主席像。又或者跳舞的小朋友每人手里举一朵向日葵,围成一圈,中间是毛主席像,旁边写着“朵朵葵花向太阳”。
我知道我们都是向日葵,毛主席是红太阳。
上二年级,我们不再在别人家的堂屋里上课,搬到学校里去了。教室不够用,二年级和一年级坐一间教室。上课的时候,一个年级上课,另一个年级写作业。
教室里黑板上方正中间位置贴着毛主席像。毛主席像两边是红纸黑字的毛主席语录:“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教室的横梁上贴着白纸黑字的标语:“把批林批孔斗争进行到底!”一张纸一个大字,就在我们头顶上飘。不久,横梁上的标语又换成了:“反击右倾翻案风。”墙壁上的画,要么是三个浓眉大眼粗胳膊的工农兵,一个举着拳头,另外两个将手里的刺刀和钢笔尖戳向画得很小的人;要么就是一只巨大的拳头砸在人身上。刺刀和拳头下的人都画得像剥了皮去了肚肠的青蛙那么小。
标语和画换来换去,一点新鲜感没有,我自有认知起,眼见的到处都是这种东西,算是司空见惯。知道被打倒的人就不好了,心想他们应该同地主差不多吧。姚家屋场有地主,他们总是穿着布扣子的黑色旧式衣服,应该很老了,因为年轻一些的都穿塑料扣子的衣服。开群众大会时,地主被民兵押上台,有时候民兵还拿绳子把他们的手从后背捆起来,一边捆一边断喝:“老实点!”捆了就跪着。无论站着,还是跪着,他们总是低着头,一言不发。我從来没有认清过台上的地主是谁,他们同姚家屋场所有的老人长得一样:一样老,穿一样的布扣子黑衣服。
二年级有篇课文:“过去地主算盘响,贫下中农恨满腔。交了租谷无余粮,卖儿卖女去逃荒。”还配了一幅图,一个穿打满了补丁衣服的男子挑着一担箩筐,箩筐里装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我想他这是挑着他的儿女去卖掉呢。于是我就很高兴,高兴自己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不然我也会被我父亲挑去卖掉。只是书上说我们是喝蜜糖水长大时,我想了一下,蜜糖水我真的很少喝到,村里有人结婚娶新娘子时才能喝到爆米花红糖茶。平时一分钱一粒的糖果,也不是想吃就能吃得到。姚家供销社卖东西的老头叫雁爹,我就非常向往自己能住在雁爹那只装红糖的大缸里,想吃糖就吃糖。
虽然糖不是很容易吃到,我还是热爱毛主席。每堂课的预备铃一响,我们就扯着嗓子唱《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这些歌。我们每天讴歌毛主席。班里有同学加入了好小兵,我没有。我给他们整理红领巾时,非常羡慕,红卫兵是毛主席的红小兵呀!红小兵是要保卫毛主席的呀!能保卫毛主席,多么光荣!多么令人向往!
没有心思的孩子,每天都欣欣向荣。
学校的钟挂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形状像热水瓶内胆。用棍子一敲,就生出清越洪亮的声音。钟声能传出去很远很远,仿佛四面山都在回响。敲过之后,还有长长的余音,在钟里面来回地嗡嗡嗡,嗡很久,才渐渐弱下去至消失。
我以为所有学校的钟都长得一样,就像我们的课本和老师的粉笔。直到我去了邻村的学校,才发现他们学校的钟长得不一样,没有我们学校的钟好看。后来我才听说,姚家学校的钟是炮弹壳。1964年一架战斗机在飞行途中枪弹爆炸,坠毁在姚家屋后山上,飞行员跳伞着陆,机件全部运走了。姚家人从山上捡回来这么个东西,就挂在队长家门口。队长敲响它,社员就出工。1970年,修建了姚家学校,就给学校当钟了。
我常常想去敲钟,什么都不为,就是想去敲它,敲出声音来。这个念头在心里存了好几年。可是敲钟是老师的专利,上学时我肯定不能敲,一敲钟就表示上课或者下课。学校放假了,我也想过敲钟,但也只是想一想,没有付诸过行动,不上课不下课,我敲出来的钟声一定会让别人奇怪吧?
我们几乎每天玩打仗的游戏,撕下棕树的叶子,系在棍子上,背着当枪,分成两派,满屋场疯跑。有一天学校突然要求我们扛红缨枪上学,父亲找来一根棍子,说扛这个吧。我不干!别人的红缨枪都那么好看,有的红缨枪枪头还是铁的!就算他们的红缨枪枪头不是铁的,也削成了标准的尖刀模样,枪头下围着的红须须还特地用白纱线染红了做的。我怎么愿意扛一根棍子!父亲把木棍一头用刀削了削,枪头削得圆鼓鼓的,根本不像尖刀,明显是敷衍我。
没有别人的红缨枪好看,我每天也扛着。说起红缨枪,我就想起“雄赳赳气昂昂”这个词语,就想起“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的号召。上体育课,我们用红缨枪练刺杀,老师说要练好本领随时准备上阵杀敌。我们不知道什么歌星影星,我们的偶像是穿绿军装的解放军。村子里有人结婚,大木柜子上画了红的绿的花儿鸟儿,两边的柜门上还写着毛主席诗词,一边是“中华儿女多奇志”,一边是“不爱红装爱武装”。毛主席表扬爱武装,那爱武装肯定好。我同学樱花,她大哥从部队回家探亲时,我们两眼巴巴地看着那个穿绿军装的解放军,不说话,只跟在他后面走,心里眼里满是崇拜。
学校时常组织游行,全大队每个生产队都去游一遍,扛着红旗敲锣打鼓很热闹。一个高年级女生沿途领我们喊口号。
“毛主席教导我们。”她高喊一句,右手握拳举一下。
“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跟着高喊一句,右手握拳举一下。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她高喊一句,右手握拳举一下。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们跟着高喊一句,右手握拳举一下。
领我们喊口号的女同学是学校老师的妹妹。大队开群众大会,学校师生也参加,她总是上台发言。她是我们学校最会唱歌的,都说她声音尖,那时我们当地人评价一个人唱歌声音好就说她声音尖。具体她的声音到底怎样,我没有印象了。多年后听李谷一唱歌,想来李谷一的声音就是“尖”的吧。比我年长一些的,大都以李谷一那种仿佛窄窄一条通道往上去,越往上通道越逼仄,声音也越尖锐,为最美的歌喉了。
突然听说毛主席去世了。
隔壁女孩与我同岁,她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时,一脸说秘密话的表情。
我小脑瓜想了一下,怎么就去世了?不是说“万岁”吗?我一直以为毛主席活一万岁的,我以为他是神仙。也就这么想了一下,转眼就不再想了。
很快,村子里学校的墙壁上标语换成了“打倒王张江姚四人帮”。墙壁上也换了新画,巨大的拳头下像剥了皮的青蛙那么小的人换成了四个。
教育与劳动相结合
1976年有个口号:“读高中不出公社,读初中不出大队。”县境内的初中由1975年的72所猛增至233所。这种数量的大跃进,教学水平是否跟得上,乡民们丝毫不操这个心,在家门口办初中,无疑是他们乐意的。
姚家屋场也筹办起初中。当年,村里的男劳力常年抽调在外,不是修公路铁路,就是造林造田,要么就是修水库筑长江堤。姚家建新校舍时,留在家的男劳力除了几个砖匠木匠,其余的都外调走了。学校的地基是学生挖出来的,妇女们负责挑砖。老幼妇孺齐心协力用三个多月时间在姚家屋场西头建起了一排泥砖做的五间大教室,小学三、四、五年级和初中部都搬来这里了。
新学校更热闹好玩。一下课,操场上全都是人,篮球排球乒乓球打得呼呼的。家家户户一串上学的孩子,放学时排路队。
学校操场的墈下是新修的大队部礼堂。我们刚搬到新学校时,礼堂前一堆堆的土还没有挖掉,路也没有。墈里面的坟墓被挖开了,露出几个拱形的青砖墓穴,那是去往阴间的入口,裸露着,阴森森的骇人。我们要整平操场和路基,挑土肯定挑不动,都是两个学生抬,要么捏着撮箕拖。趁着人多,我好奇地歪着头往墓穴里看过,里面是空的,没有棺材没有骨头,也没有鬼坐在里面。
后来听说,一个吊死的年轻妇人的坟刨开了,里面的棺材还很好。那是一具瓷封棺材。所謂瓷封棺材,就是木料棺材做好后,用锥子密密麻麻扎满小洞,然后把瓷瓦渣滓砸碎,和着石灰拌匀,再填满那些小洞,最后棺材里面一层层刷桐油,外面刷油漆。那个女子无儿无女。都说她生前很漂亮,她丈夫一副难看相,还常常打她。她的坟刨掉了,棺材撬开了,一点骨头胡乱倒在土堆里,棺材底板搭在学校前面的水渠上做了一座小桥。她丈夫还活着,全然不理会。
建大队部礼堂挖了坟,不久就传得沸沸扬扬,说礼堂里闹鬼。礼堂里砖砌了个台子,上面铺的木板,说是半夜礼堂内跟唱戏一样,台上走得咚咚响。我听得最多的就是鬼故事,所以说某地方闹鬼,并不稀奇,白天反正鬼不出来,晚上我一个人从不出门。
食堂还没做,礼堂就先给学校当厨房用。一层层的大木甑蒸饭,烧火的地方是青砖砌的拱形火灶。拱形火灶同墓穴形状很像,我一个人便从不敢去厨房,我疑心挖出来的墓穴没拆,当火灶用了。
都在学校搭中餐。搭餐要交柴火,家长送去一些,有时候劳动课我们捡一些。三年级那年我八岁,就上山捡柴了。我努力在丛林中寻找一些干枯的枝丫,打捆却让我犯难。捆柴用野枸杞树的枝条,韧性好。别人打捆又紧又条索,我却总是把捆柴的枝条给拧断了。即便没拧断,打的捆也很松,有时候刚扛到肩上又散开了,很是烦恼。
每周有两个下午的劳动课。劳动课一般是编斗笠,一个下午要求编三个斗笠壳子。劳动课没有编完的斗笠就摊在教室后面。有个叫小明的男孩,坐在教室最后排。老师讲课时,他坐在凳子上鼓着两只眼睛望着老师。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字,他屁股在板凳上一转,又蹲在地上编斗笠去了。老师抓他到讲台前站着,他就向我们嘻嘻笑扮鬼脸。有时候讲台前好几个学生罚站,老师夹在中间写黑板。
罚站就罚站,我们也不当回事。老师不体罚学生,家长打孩子却是家常便饭。小明家兄弟姐妹多,小明又调皮,他爹打他,棍子都捶断。
樱花比我大两岁,她斗笠编得又快又好。她爹是篾匠,做生产队里各种篾活挣工分。樱花常常在家编斗笠。篾片青的那面韧性好,编篾活时,青的朝外,黄的朝里,做出来的家伙什才耐用。我去她家玩,碰上她编斗笠,她爹又不在家,我就手痒。我又不理手,青篾黄篾不分就编上去了。他爹回来检查,发现篾片方向编反了,樱花少不了挨一顿打。她爹长相有点奇怪,鼻子塌了半边,听说是小时候生病害的。他爹脾气大,他家的小孩做事一不如他的意就打,下手又重,也不分男孩女孩。如今她爹死了几十年,提起她爹,都说他不藏私,是个公正的人,还先后把两个儿子送到部队去了,他家大门上总挂着“军属光荣”的红漆小木板。
不仅学校有劳动课,农忙季节一来,学校就放农忙假。有一次,我亲耳听队长跟人说:“要摘春茶了,跟学校说,让学生伢子放假摘茶。”
暑假就碰上抢早插晚。
抢早插晚最忙。大人打谷,我们送禾把。我们抱着禾把在稻田里跑,看谁跑得快,泥水溅得衣上、脸上、头发里到处都是,像滚了泥的牛。这样跑一阵子,就没劲了。大人也没指望我们能干多少活,我们就到小河里玩水去了。
小河依着山脚流淌,拐弯的地方都有深水潭,干完活的牛也泡在水潭里,牛不时把头往水里一潜,然后抬起来,一甩,闭一下眼睛,很享受的样子。深水潭我不敢去,大人说深水潭有扯脚鬼,扯脚鬼扯住了脚就得淹死。这是大人防止小孩去深水里玩,编出来吓唬他们的。我以为是真的,幽深的水我都不敢看,我真以为里面藏了扯脚鬼,我还怕水潭的岩石缝里突然钻出一条水蛇来。
我只在看得到底的浅水里玩,身上的泥一到水里就泡干净了。清亮的河水里,一群群叫白雾鲤和红痣鲤的小鱼儿游来游去。这种鱼太灵活,我抓不到。我只能翻螃蟹。螃蟹总是躲在石头下面,移开一块大些的石头,里面可能躲了一只螃蟹,也有可能躲了一条叫土老的灰色小鱼。螃蟹爬得慢,我按住它的壳,然后双手捏着它的大脚钳就抓住了。土老有点傻头傻脑,搬掉掩护它的石头后,它有时候还不动。捉土老时,不能把水弄响了,双手悄悄地从旁边包抄过去,再迅速盖下去。如果没有按住,它也跑得不远,一般就躲到旁边的石头下面,我捡一块石头猛地对着那块石头砸下去,傻土老就砸晕了。
把螃蟹和鱼收拾好,折根嫩柳条穿上,然后一身湿淋淋的回家。
谷子收割完后,小孩们都去捡稻穗。课文里写了“生产队的粮食粒粒要归仓”,看见一根半根稻穗落在田里,我真是满心欢喜跑过去捡起来。细细的稻秆上结满沉甸甸的谷子,把稻秆都压弯了,真叫人喜爱。从小看着大人犁田耙田,播种育秧,看着庄稼拔苗抽穗,禾苗颜色黄一点就担心收成,田间有病虫害同大人一样心痛着急,知道一年到头的辛劳就是为了这金黄色的谷子,那种爱惜粮食的心情,没有参与过种庄稼的人,如何能懂得?
逃学
我经常逃学。用我妈的话说就是,去了今天不去明天,去了上午不去下午。只看见我背着书包出去了,别的伢子放学回来,我也跟着回来了,哪里知道我逃学了呢?
这不能全怪我。我家的饭总是吃得比别人家晚,吃饭晚了就会迟到,迟到我就不敢进教室,于是我就背着书包在外面玩。
逃学的常常不止我一个。有一次我们几个逃学到小河里玩打飘飘。我很会打,找那种圆的像小薄饼子一样的鹅卵石,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着鹅卵石邊缘,身子歪着,对着水面用力一掷,鹅卵石在水面上掠起一个水涡,再弹起来向前飞出去一段,又掠起一个水涡,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只见一长排水涡,消失在水面的远处。
生产队放牛的老头赶着几头牛过来了。他吓唬我们:“好呀,你们几个逃学,我告诉你们老师去。”
我们都不敢作声,等放牛的老头一走,赶紧挪到河边的小山头上去了。山上长满了小烟竹,如果老师找来,也找不到我们。我们找到一小块平整些的地方,坐在地上嘀子。谁知道放牛的老头把牛赶到山上来了,又看见了我们,吓得我提心吊胆的,担心我妈知道了,回家了要挨打。
嘀子是五颗圆圆的小白石子。玩的时候,小石子碰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嘀”“嘀”的声音。我衣服口袋里常年四季鼓着五粒嘀子。掉了,又到小河里又去錾几粒。衣服都是棉布的,小石子天天在口袋里磨,一件新衣裳没穿多久,口袋就磨穿洞了。
我妈数落我:“不是嘀子,就是修房子,要么就踢毽子。嘀起子来坐在地上磨灰踩土,一条新裤子洗不了两水屁股上就磨穿了洞。”
当年物质非常匮乏,扯块棉布做衣服要凭布票,一人一年的布票也就够做一身衣服,衣服烂了只能打补丁。过年买双新袜子,为了耐穿,一买回来,母亲就先给新袜子加一层布底。我却不懂得爱惜着穿,每双鞋子的大脚趾前总是先烂一个洞,没有一天不“修房子”,在地上画几个格子代表房子,单着脚把一块石子从一个格子踢到另一个格子里去,能不烂吗?
我逃学最喜欢待在樱花家里。樱花不在家,她妈在家也行。她妈从不说我们一言半句。有时候我们捉迷藏都躲到她家床上去了,她也由着我们闹。
天冷了,她家的火炉里总是架着干树蔸,火烧得红旺旺的。火炉在房间的一角,火炉上用几根树木搭一个炕角,炕角上整整齐齐码着湿木棍或者劈柴,烧火时烟熏火燎,柴干得快。樱花她姊妹都很能干,上山捡柴下地干活样样拿手。她家的柴火总是比别人家的好。柴好,烧起来不冒烟,灰也少。她家炕角下干干净净,她妈用稻草编了好些个草墩,我们就坐在炕角下的草墩上烤火。她妈时常丢几个红薯在热炉灰里烧给我们吃。坐在她家的炕角下面,我有时候就睡着了,安心得像在摇篮里,温暖得又像是趴在火炉边的一只猫。
听大人讲,樱花她妈几岁就给人做童养媳,后来出麻疹留下后遗症,那户人家不要了,最后嫁给了半边鼻子塌陷的樱花她爹。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流行开“忆苦会”,她妈还上台发言,控诉旧社会她做小媳妇时如何挨打受骂。我小时候对人的丑妍没有概念,我只知道她妈好,待在她家比待在自己家还自在。我每天都去她家玩,上学放学的路上绕道也要去她家打一转。记得有一次我推开她家的门,樱花不在,她妈也不在,火炉里也没有红旺旺的火,很冷清,我心里突然有点难过,像丢了什么东西一样。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有寂寞的感觉。
樱花她妈后来喝农药死了,那是改革开放后好几年的事了。樱花他二哥从部队复员回家修地球,讨媳妇付不起彩礼钱,那女子嫌他家穷,想退婚。曾经很有地位的贫农身份换不来钱,当过兵的光荣历史也换不来钱,勤劳其实也换不来钱,拿不出钱,樱花他哥便生了不争气的偷盗心,闹得派出所都上了门。中国农村有个传统,儿婚女嫁是父母的责任。当时樱花她爹已经死了,这个责任就落在樱花她妈身上。都知道樱花她妈是个手脚干净的人,搞集体时,家家户户粮食不够吃,有些妇人就偷生产队的粮食回家,她妈宁愿挨饿受穷,也不干偷偷摸摸的事。没想到儿子竟然做了这种不争气的丑事,樱花妈自觉无脸见人,可又实在没地方来钱,还受气,活得绝望,干脆一死百了了。
樱花她妈一死,樱花她哥有三年孝不能成婚。三年孝一守,婚事肯定就吹了。本来是亲戚间订婚,女方的母亲过意不去,求着村里的父老帮忙,压着她女儿与樱花她哥办了个覆泪成亲。
覆泪成亲就是上午送樱花她妈上山入土,下午就给她哥办婚事。红喜联压着白孝联,等于是樱花她妈用死给儿子娶了亲。
也想囊萤夜读
“知识分子是臭老九,头上长角身上长刺。”记得二年级课本上有这句话。头上长角身上长刺,会是什么怪样子呢?我想了一下,没有想出来。
知识分子成了臭老九,但是家家户户的小孩都上着学,这有点说不通。说起某人一字不识,书倒拿着都不晓得,姚家人便会哄笑起来,毫不掩饰的看不上。有人说:“我送孩子读书,就是让他认得个倒顺。”我外公说:“认得个倒顺就行了。一天风一天雨,文章不能放到锅里煮。”
现在想来,逃命都办私塾的姚家人,不可能如此轻视子女的教育。可当知识权威扫地、白卷成了英雄,他们不得不把真实的愿望小心掩藏起来,反正孩子能送到学校去就行了,多少总能多学点东西。再说升学也不用考试,想读就可以一直读下去。横竖一学期只要两三块钱的学费。还有两年不交学费,学生劳动课做斗笠抵学费。
唯一要我好好念书的是我祖母。祖母出身当地望族,至今还被人津津乐道的是她娘家房屋如何精致,田产如何多。我父亲说,他小时候去他外祖父家,上堂屋影壁后还有整板墙的书。祖母的兄长从小识字念书,后来又念了黄埔军校,有胆有识,可惜年纪轻轻北伐时被枪子儿打死了。虽然家里书多,可是祖母因为女儿的身份无缘识文断字。大字不识一个的祖母常对我说:“读得书多无价宝,一字不识好伤心。”祖母曾经对他能上学念书的兄长一定很羡慕吧?对书里写的,也一定充满好奇吧?
不识字的祖母对书对文字的认识却近乎虔诚。有一次我把书往凳子上一搁,一屁股就坐了上去。祖母说:“文字是圣人造的,书上都是圣人之言,不能坐,不能烧,不能毁坏。”祖母的这种教诲,致使我很长时间认为书上写的都毋庸置疑。
三年级要写作文了,我不会写。《新学期的打算》都不会写,我懵懵懂懂,从来没有过什么打算。课本里除了毛主席语录,就是刘胡兰董存瑞邱少云们的英雄故事。我除了念过这些课文,没有看过一本课外书。有同学写文章就抄报纸,直接抄报纸头篇文章的开头部分。他们怎么想到去抄报纸的呢?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抄的是报纸头条。他们抄报纸,我也跟着抄报纸。报纸上写的什么,我不懂,也不需要懂,只需要把字填满作文本的一页多纸就行了。
每学期老师给我的鉴定,总少不了“聪明”这个词。回忆起来,当时能证明我聰明的事例几近于无,对整个小学阶段的我,最准确的鉴定应该是:一只幼小的蒙昧无知的两脚动物。
到了三四年级,课文渐渐变长了。我记忆力不错,一篇课文读一两遍就能背下来。可是有时候老师要我们背课文,我还是只顾着玩。玩什么都全神贯注,有滋有味。譬如一只蚂蚁爬上了桌,在蚂蚁前进的方向,我设置障碍物,一颗小石子、一小撮土、一茎小草,一片树叶,看蚂蚁翻山越岭,或者掉转方向,我又继续堵它,乐此不疲。
散学后,不能背课文的偶尔会留下来再读一阵子。只要老师不在教室,我们继续玩。樱花玩得最闹,她带头在教室里玩“彩龙船”,扫帚当船,棍棒当桨,坐船的坐船,划桨的划桨,一齐演练起来。突然有个同学喊:“老师来了!”我们立即扑到座位上,书本还没拿好就开始喊课文。
四年级那年,樱花说不上学了,他父母半点都没有阻拦。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上学,她也没有说。于是,我说我也不上学了,好像不上学就有点大人的意思了,哪个小孩不希望自己像个大人呢?可我父母不同意。有一天,饭又晚了,我拗着没去上学。今天不去明天不去,再后来越发不敢去学校了。
樱花不上学后再也不跟我们玩了,好像她真的变成了大人。我觉得无趣,看到同学也不好意思,天天只能跟着奶奶,跟进跟出。就这样挨了一个多月,父母请老师来家里接我,我又上学去了。
读书似乎是悄无声息的被重视起来。念四年级的那个学期,公社举行了统考,学校对考试成绩好的发奖励,低年级的奖三个练习本,本子上盖了红章,上面还写了一个“奖”字。高年级偶尔还奖一支钢笔。后来奖本子成了惯例,我也能得本子了。
课外读物渐渐多了起来,父亲买回来了童话书。眼瞎的小白鹅女骑着大白鹅去找野葡萄,我就想象自己也能骑着大白鹅搂着白鹅的脖子去找野葡萄,把葡萄送给眼瞎了的老婆婆,让她重见光明。生活在富贵人家的大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认为他像猪,只有猪才饭来张口。
小伙伴都在找书看。谁有本小人书,必定会相互借阅。我第一次买书是本小人书。我二叔带我去湖北通城,具体去干什么,我忘记了。平时我身上根本没有钱,大概是要出远门,母亲给了我一点钱,我就用这个钱在供销社买了一本小人书《茶花女》。回家后,我坐在大门槛上把这本小人书看完了。茶花女的头发一卷一卷地披在肩上,死的时候,一只手搁在被子外面,修长白皙。她是那么美,让小小的我为她的死难过。
父亲拿回家两本革命题材的长篇小说《南国烽烟》《渔岛怒潮》,我也拿起看。父亲见我看长篇小说,就拿小说内容考我,我都能回答得出。再后来《隋唐演义》《三侠五义》之类的清代小说又看了好一些。《说岳全传》里岳飞在前线浴血奋战,朝廷却十二道金牌召他回去。我一边看,一边生气,既恨奸佞之臣,也恨皇帝昏聩,又觉得岳飞念念不忘忠君简直是愚不可及,“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这种昏庸无用的皇帝,为什么还要效忠于他?
《红楼梦》也翻过,看不下去,那种兴衰荣辱人情世故都藏在喝茶吃饭等细功夫里的小说,不是小孩子欣赏得了的。我喜欢《西游记》,唐僧取经受九九八十一难,我记得一点不差。
那种自由快乐的阅读真有点如饥似渴的味道。那时候,山里没有通电,煤油凭票供应。我就着煤油灯看书,没少费家里的煤油。我甚至想过效仿前人,但是凿壁偷光不可能,隔壁人家睡得早,夜里没有光可偷。囊萤夜读还有可行性。夏天的夜晚,禾场上、草丛里、稻田间到处亮着萤火虫的小灯笼。捉萤火虫是我们的爱好,我们把捉到的萤火虫装到玻璃瓶里。到了白天,玻璃瓶里的萤火虫尾巴还在一闪一闪,但是光亮微弱到几乎看不见,于是就被我们毫不怜惜地遗弃了。等到夜幕再次降临,我们又去捉新的萤火虫。
至于囊萤夜读,我在捉萤火虫的时候,早已忘到爪哇国去了。
天地玄黄喊到今
我小升初那年,没有人把考试当回事,也没有人提示这是升学考试,平时怎样还是怎样。接到升学通知书,我才知道一同毕业的小伙伴有的没有接到,考试开始有淘汰了。
姚家原来所属的公社分成了两个乡一个镇,我的初中在新成立的乡政府所在地。基层政府机构越来越庞大,学校却迅速萎缩。1976年县境内的初中233所。1980年 115所。1982年,只剩49所了。短短几年间,“大跃进”式的建校,又“大跃进”式的撤校,教育的无序与动荡不言而喻。姚家初中停办了,我仿佛听到“叭”的一声,倒在我跨进初中门槛的脚后跟。
没过两年,姚家完全小学又改成了教学点,五六年级的学生必须翻山越岭去八九里外的另一所小学寄宿。路上常常遇见他们很吃力的样子挑着被窝行李,或者背着一周的嚼用,小小身影里,有种离乡背井的意味。这是我第一次发现自己不喜欢“迁徙”。如今,“在路上”成了一种流行常态,人们蜂拥在路上追寻着诗和远方,可是有远方,远方却未必有诗。我更愿意安静地待着,即使到了远方,也更愿意像个当地人,把异地的景色当成熟悉的空气。
高考恢复后,读书越来越被看重,但看重的只是那几本教材。读书日益乏味,日益辛苦,日益功利,日益让人透不过气来。教育本该让生命更舒展、更丰盈、更美好,可是如今的学生日日被考试成绩驱使,家长为了孩子的考试成绩在日日焦虑。可是,就算跨过了高考的门槛,门槛后难道就有一个希望的魔盒在等着开启吗?有一部电影《香水》,里面的香水师是位少女杀手,所有人都对他切齿痛恨。当他被押上行刑台,香水师掏出他成功提留少女体香的香水喷在手帕上,剧情突然大逆转,众人在香水制造的爱的错觉里开始对他膜拜,着了魔一样颠倒疯狂,包括神父,甚至包括失去了女儿伤心欲绝的父亲。
如今的教育未必不像那香水制造的幻境。
朱熹在《训学斋规》里尚且要求蒙童必须做好灑扫涓尘等杂务。我们以前也批判“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现在的学生成日面对书山题海,除了要求高分高分,还是高分,其余一概免黜了,几乎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要么过分强调体力劳动,要么又走向另一个极端。
政府对教育的投入都集中在城镇。渐渐地,姚家村民有能力的都把孩子转到城镇上学去了,说城里教学质量好。不知什么时候,学校走廊前挂的钟换成了一块生锈的废锄头,敲出去的声音如同它的形象,喑哑破旧。以前的那口钟不见了,后来听说是外村一个铁匠偷走了,他把偷去的钟打成菜刀卖了。都说他打的刀好,钟料用完了,他打的刀也就不好了。
表舅的孙女儿还在姚家念书,问她成绩在班里第几名。她说第三名。表舅呵呵地笑起来,说二年级只有四个学生。
表舅说:“是读书的料就是读书的料,贵爹的崽在姚家读的书,也考上了名牌大学。城里教学质量好,也有很多成绩不好考不上大学的。”
人生的成败,与小学教育真的关系很大吗?私塾教育曾经饱受诟病,但是近代史上大师辈出。文革期间自由宽松低水平的基础教育,也并没有妨碍其中有人成为今天各行各业的成功者。真正的人才几乎不可能被学校教育扼杀掉。教育能真正改变学生的,是他们的人格和气质,以及与生养他们的那一方水土之间的联络。说到底,学校教育可以提升人的品位修养,但是无法决定人生事业的成败。
上世纪末,撤点并校、集中办学的政策一出台,哗啦啦,全国农村撤掉的中小学就像被推倒的骨牌。姚家的教学点也被撤掉了。
姚家有人买了辆旧中巴跑客运,行驶时门窗呱吱呱吱响,一天跑一趟县城,早晨七点出发,傍晚回。桂花婶四五岁的孙子每天搭车去十几里外的乡政府所在地上幼儿园,傍晚跟车回。再后来,撤乡并镇,原来一个公社撤分的两个乡一个镇又并成了一个镇。乡政府居地的中学早就撤掉了,撤乡并镇时一并连小学也撤了。桂花婶陪孙子到镇上租房陪读去了。
孩子们的学堂是村庄的灵魂。学校的钟声、孩子的诵书声消失后,姚家屋场这个古老的村庄就像死去了一般,田地长满了荒草,河床里的鹅卵石裹满了不洁的青苔,路上看不到行人,村子里渺无人声,偌大的屋场只剩下几个耄耋老者窸窸窣窣的身影,寂静如同坟地。
我的小学说起来乏善可陈,可是撇开当时教育的高度政治化不讲,我能在中国乡村教育发展最鼎盛时期,在家门口启蒙读书,不仅让我成年后深深地眷恋那片乡土,而且让我的童年像地球上别的生灵一样,得到了实实在在的成长。我小时候跑得比狗还快,我随手卷一片树叶就能吹出清越的哨音,我见识过召唤蛇的乡村奇人,也知道用线扎起衣角就能治眼疾的神奇治疗方式……
撤点并校,凋敝了姚家屋场,也凋敝了整个乡土中国。古老村庄的小学消失了,隐秘的乡村文化随之断裂。如今那些赁屋在外,日日被考试成绩压迫着的乡村孩子,长大后还识得乡愁吗?
近几年,我总想着去赁下姚家屋场里残破的老屋,修缮一番,然后开馆授童。我想让学堂的钟声萦绕在古老村庄的上空,唤醒周遭万物;我想在老戏台旁,青石天井边,听孩子们喊“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多么宏大呀——玄色的天,黄色的地,天地六合,古往今来,混沌蒙昧,辽阔无边!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