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年的马戏表演要停？

文｜方圆记者 蒋佳伽

广州动物园鸟禽类展览区内，火红的火烈鸟格外引人注目，有的弯下长颈，头部翻转，有的缓慢地抬着腿，悠闲地踱步，时不时低头觅食，修长的身影倒映水中，仿佛在为游人们表演着优雅的舞步。

与之紧挨着的动物行为馆（因为曾长期是马戏表演所在地，故又称马戏馆）却安静异常，通往动物行为馆的路也被木板墙死死封住。要知道，动物行为馆曾经是动物园最为热闹的地方，因为那里整天都在表演着小朋友们最爱看的马戏。如今广州动物园马戏馆关停已经7个多月了。板墙外黄色告示牌上写着：我园“动物行为展示馆”项目于2017年8月31日合同到期，并于2017年9月1日起停止营业。不便之处，敬请谅解！

事实上，行为馆内墙内，马戏团团长黄迎志和他的动物们还没有搬走。

黄迎志的马戏团与这家动物园已有24年的合作关系了，如今不仅合作已经进行不下去，双方甚至已闹上了法庭。2017年9月，广州动物园将安徽省广德县驯兽杂技团及马戏团团长黄迎志告上法庭，因合同到期，动物园要求驯兽杂技团撤离并返还租赁场地。2017年10月，黄迎志不服，反诉广州动物园，他认为撤离需要过渡期。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因为政策原因不能演出，我同意撤离。这么多动物和人员要撤走，找场地、办手续得有足够的时间，民间艺人也是需要被尊重和理解的。”黄迎志认为，广州动物园方面没有从长期合作伙伴的角度考虑他的难处。

从魔术师到驯兽师

黄迎志原本是从事魔术表演的，之所以成为驯兽师，缘自于家乡的一位老红军讲述的一个故事，老红军常说起，淮海战役中，安徽百姓给前线捐粮食，其中有一位耍猴的民间艺人，将耍猴换来的鸡蛋和谷子捐出来支援前线。很多老辈人都说，淮海战役的胜利，是老百姓用独轮车推出来的。他被深深地感动了，他立志要多学习本领，成为有作为的民间艺人。

在马戏之乡学习驯兽并不复杂，跟谁关系好就请他带着学，“驯化动物讲究的是平等交流，让动物感受到友好、不伤害。”黄迎志讲述驯兽体会时说，在承接魔术表演之余，他开始跟着师父学驯化动物。

黄迎志与《方圆》记者谈起他驯的第一只虎，名叫欢欢，欢欢当时是一只约100天30多斤的幼虎，身条比较好而且温顺。接触欢欢的前两三天，黄迎志通过用手喂食来培养与它的感情。

“这不仅需要胆量，更要在内心确信它不会伤害你。反之，如果你害怕，看到它过来取食物的时候缩手，它会本能地抢夺，在抢夺的过程中难免会伤到你。”黄迎志说。一般他选择在早晨或傍晚时对欢欢进行训练，这两个时间段外界的干扰相对较小，幼虎在学习阶段很容易受周围环境影响，一点小小的动静都会让它感到不安。每次训练时间都在两个小时左右，训练一会儿，就让它休息一下，给它吃少量食物，它心情好，配合度就高！“三个月的幼虎需要驯化半年，才能成为登台表演的专业演员，2岁就可以停止训练了。”黄迎志点上了一支香烟接着说，“动物都是通人性的，你表现出自信，不害怕，它就会信任你。”

说到驯动物，黄迎志有自己的见解，动物与人接触，首先一样会考虑自身安全和饮食能否得到保障，驯兽师用手给食物，能消除动物害怕的因素，解决了两个矛盾，双方相处的时间长了，建立了充分的信任，动物与人之间就会产生依恋。他认为，驯兽师不需要鞭打动物。在训练中，动物情绪如果不好，不可能愉快地完成表演动作。

黄迎志坦言，与驯动物表演相比，培养驯兽师的整体素质的难度更大一些。他认为，在行业内的确存在打动物的现象，无知才会产生粗暴，动物和人一样需要很好地沟通，建立感情后，通过观察动物的运动规律，引导它们完成一些表演动作，比如，猴子拉车、鹦鹉玩滑滑梯、小狗跳绳、黑熊踩单车等。“动物的记忆力非常好，对的动作做一次就够了，用食物引导的方式驯化动物，就像跟动物一起玩游戏。”黄迎志说。

凭借着思考与实践，黄迎志在业内小有名气，他一度被宿州市文化局邀请去给80多家马戏团做艺术指导，同时被邀请到全国各地演出。他认为自然界很多物种很神奇，通过动物表演，展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将自然界的物种展示在人们面前，就是最好的科普。

老虎钻火圈被视为马戏表演的经典节目，很多马戏团收到邀请进行演出时，客户都会专门点这个节目。（图片来源：CFP）

驯兽杂技团成立

1981年，黄迎志注册成立安徽省广德县驯兽杂技团，杂技团成立之初，仅有老虎、马、猴子、狮子等6只动物。曾以魔术师身份走南闯北的黄迎志，非常注重企业管理。

“动物虽然不多，但节目很丰富。”黄迎志介绍，老虎骑马、老虎拉车、老虎滚球、老虎踩绣球、狮子踩绣球等，几乎每只动物都能表演5-8个节目，魔术表演加上动物表演，杂技团的节目很受欢迎。

马戏团虽然常年在外游走，但每只动物都有林业局发的标志，相当于动物身份证，如果动物病死和出现意外，必须第一时间出具兽医鉴定，并向林业局申报，林业厅救护中心会来处理动物尸体。动物繁殖了新的动物，也要及时报备。

20世纪80年代初，杂技团凭一张大队的介绍信和县文化局发的演出证就可以去全国各地演出。但杂技团还是比较注重管理的细微之处。每次外出演出，黄迎志为了减少风险，一般会租两辆车，将人和动物分离。在运送动物的车上，难免会要将关着动物的铁笼叠起来，铁笼之间，工作人员会使用防水布隔开，防止上层动物的大小便漏下去，让下面的动物感到不适。包括驯兽师、工作人员、厨师在内的9名杂技团员工则坐另外一辆车。

广州动物园马戏馆关停已经7个多月了，昔日最为热闹的地方如今安静异常。（摄影/本刊记者蒋佳伽）

每到一个演出地，员工们在舞台边上架起军用帐篷住下，动物的饮食也尽可能接近自然，蔬菜、胡萝卜、黄瓜和树叶都是必备的主食。“不管是对人还是对动物要给予足够的尊重。”黄迎志反复强调自己是为尊严而奋斗，所以特别注重身边员工的感受。

“动物其实更加能体会人的感受。”黄迎志表示，在给猴子打针时，它像个孩子一样，把“手”伸给兽医，自己却转过头去，打完针就蹦蹦跳跳地玩去了。当猴子发现驯兽师手破皮流血，就会先示好，然后将手指拿过去闻一下，这些举措都很让人感动。

流浪在外的民间艺人，虽然能赚到一些钱，却很难被人尊重。黄迎志说，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各地都会有一些潜规则，一些管理人员会以各种理由从马戏团“揩油”，如果不接受，马戏团在当地将会麻烦不断。“民间艺人是让人瞧不起的，有些管理人员既要与你交朋友，又要歧视你，他让你出去吃饭买单，先跟你讲明，不要说是马戏团的，跟马戏团的人吃饭没面子，被人看不起。”黄迎志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当然他们也常遇到理解他们的人，哈尔滨文化局有一位姓马的干部，就让黄迎志一直心存感激。有一年，马戏团与哈尔滨一公园签约演出，从5月1日开始到10月结束，为确保安全，马戏团不惜成本，台上台下都用红松木搭建，几百个座位成本相当高。那位干部正巧来公园视察，一番询问后，非常认同黄迎志保证安全第一的做法。现场跟公园领导说，这样的民间团体可以多合作，建议免去10%的管理费。

“我们团的服装、道具都是顶级的，呈现给观众的节目更是精益求精。”严谨、责任，一直是黄迎志挂在嘴边的词汇。

曾经“甜蜜牵手”

“我们这个杂技团当时在全国巡演，是很有名气的，广州动物园老园长有意请一个负责任、管理好的杂技团来合作。”黄迎志说，为免去颠沛流离之苦，黄迎志也一直希望能找到一个固定的场所演出，双方一拍即合！

1993年，身为安徽省广德县驯兽杂技团团长的黄迎志，带着猴子、黑熊、老虎等几十只动物来到广州，签订了第一份三年的合作合同。起初马戏馆里还有一半动物是动物园的，后来这部分全部撤出了。这么多年，杂技团和动物园一直是合作关系，后来合作形式变成承包，合同改为五年一签，现在已经是第七份合同了。

“那时候马戏很受欢迎，哪家动物园能请到一个好马戏团，就能增加利润，解决工人工资。”黄迎志说，20世纪80年代初期，人们文化生活匮乏，马戏表演给广州游客带来“文化大餐”，游客脸上的笑容能说明一切。

来到广州动物园固定表演后，黄迎志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马戏馆进行了“改革”，从原来定点演三场，改成每30分钟演一场，中途休息20分钟，从早上10点到晚上6点，循环演出，“一个观众也要表演”的口号感动了游客，也感动了园方。

然而，一切并不是那么顺利。1993年元旦那天，由于场次演得太多了，演员太累了，表演动作不够精准，红色的呼啦圈弹到了老虎的眼睛，老虎眼睛瞬间放大，再加上见到红色，老虎猛地朝演员的脖子咬去，受伤演员当即用被子裹起来送到广东省人民医院，经抢救后治愈，但住院期间住在高干护理区，花费了好几万元的医药费。当有人问黄迎志，一名普通演员为什么要在高干护理区救治？他果断说，尊重生命。按照合同约定，本次事故由杂技团承担，由于该团为动物园做出了巨大贡献，动物园领导表示让黄迎志打份报告，园方可分担一部分医药费，黄迎志拒绝了，责任与担当是他对自己也是对员工的要求，花了几年时间，才渡过这个难关。不离不弃的员工，让黄迎志很是感动。他随口念叨着，老王在团里工作了30多年，小李也在团里工作了十几年了，一路风雨陪伴。

“元旦老虎伤人事故发生后，我们限定了游客数量，尤其是节假日期间，每天不能超过一万三千人。3块钱一张门票，一年差不多有60多万游客。当时一年的收入，超出了动物园原马戏馆十年的收入。”黄迎志认为这些年马戏团对广州动物园是有贡献的。

由于动物园工作人员晚上不上班，而表演动物需要陪伴，否则第二天就要闹情绪，不能很好地演出。为了便于管理，也为了能更好地照顾动物，黄迎志向动物园提出来承包行为馆。

黄迎志和工作人员住在马戏馆负一层，穿过几间员工宿舍，有一个30平方米左右的客厅，客厅有一扇铁门通往动物居住区，驯兽师从宿舍去动物居住区仅需2分钟，客厅旁边是员工餐厅，看上去干净、整洁，黄迎志在这里居住了25个年头，平均每年没有离开过5天。

“我们的票价便宜，有的家庭一年要来看动物表演十几次，小孩子们尤其很喜欢看。”黄迎志介绍说。1993年至今，马戏馆的票价从3元调整至20元，如果游客在门口买套票，成人票价10元、儿童票价5元，用相对少的钱就可以看到一场马戏表演。24年来，马戏馆累计为1300万人次提供现场表演。

因为马戏团相对稳定了，黄迎志希望企业能更加规范，1994年，黄迎志为企业申请了首批私人资质的驯养证，而驯兽师并没有相关部门发证。

黄迎志打开电脑，给《方圆》记者播放了一部18分56秒的宣传片，宣传片中，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李正丙莅临马戏馆指导，与黄迎志及工作人员亲切交流、合影；游客在马戏馆入口处验票进场，舞台上，动物们出色的表演迎来游客的掌声、欢呼声；游客与舞台上的小猴子飞吻互动，老人、孩子们脸上露出了喜悦表情，马戏馆内座无虚席，而这部宣传片或许成为了行为馆珍贵的记忆。

24年的马戏表演被关停

2017年9月1日，广州市动物园发出一份动物行为展示馆停止经营性演出的声明，引起舆论广泛关注。这意味着广州动物园宣布结束24年的马戏表演。

2017年8月31日下午，广州动物园动物行为展示馆完成了合同期内最后一场马戏表演。然而，直至动物园于9月6日将通往马戏馆的路封住之前，动物表演依然在进行中。

“每天饲养动物和人员的开支需要8000余元，不让演出，这笔开销从哪里来？”黄志迎没有辞退员工，即便没有观众，每天动物表演都会进行一次，他自己在观众席为动物们鼓掌。62岁的黄迎志在动物园马戏馆里已经住了25个年头，他早已将马戏馆当成了家，这“搬家”的通知来得太突然。24年风雨与共的合作伙伴，态度决然地要求他带着动物撤离，他显得措手不及。

记者了解到，早在2010年7月，国家林业局下发《进一步规范野生动物观赏展演行为》的通知，要求立即停虐待性表演；同年10月和2013年7月，住建部也相继发布了《关于进一步加强动物园管理的意见》和《全国动物园发展纲要》，明确提出动物园和公园要杜绝各类动物表演。

“20世纪80年代初，民间只有几只老虎，马戏团经过合作繁殖、租赁动物繁殖，发展到现在的数万只，怎么会变成虐待呢？”与动物打了一辈子交道的黄迎志坚持认为，马戏表演与动物保护并没有冲突，驯化动物表演更谈不上虐待，驯兽师对动物的感情，就像对自己的孩子。“早在2008年，马戏就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马戏文化应该得到传承、传播和保护。”黄志迎说。

“动物表演是动物园最吸引游客的地方，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们与动物园合作的24年中，没有一宗投诉，并数次被评为动物园文明示范单位。”黄迎志无奈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马戏团的表演动物最初是从动物园租借繁殖、驯化的，而且动物园具有专业兽医团队，入园动物能得到科学养护。”

广州动物园相关负责人称，根据广州动物园的规划，今后马戏馆将改造为非经营性的科普教育场馆，免费向游客开放。

曾经的合作伙伴舌战法庭

黄迎志向《方圆》记者提供的诉讼材料中，广州动物园指出，动物园与安徽省广德县驯兽杂技团于2012年9月1日签订《广州动物园动物行为展示馆租赁合同》。马戏团向动物园承租园内出租面积为855平方米的场地，用于动物行为展示馆经营项目，租赁期限自2012年9月1日至2017年8月31日止。

《租赁合同》约定，“合同期满或终止时，乙方（即马戏团）不得继续经营，……乙方在接到甲方《合同期满撤场通知书》后，在约定日期向甲方交回场地和固定设施。逾期，乙方应按合同期满或终止前月租金的150%向甲方支付场地占用费，直至甲方收回场地之日止。”

此外，起诉状称，2017年的3月24日，动物园已向马戏团发出《关于〈广州动物园动物行为展示馆租赁合同〉到期后相关事宜的函》，7月21日，向马戏团发出《合同期满撤场通知书》，并于8月14日再次通过EMS方式寄送给马戏团。

广州动物园请求法院判令马戏团立即搬离清腾租赁场地，并返还租赁场地给广州动物园；判令马戏团按每日1593.67元的标准向动物园支付自9月1日起至返还场地之日的场地占用费，以及动物园有权没收马戏团已缴纳的履约保证金9万元。

2017年10月18日收到起诉通知的黄迎志，于10月30日委托律师向越秀区法院提交民事反诉状。

反诉状请求法院判令广州动物园给予马戏团退出租赁场地的合理时间；判令广州动物园返还马戏团已缴纳的履约保证金人民币9万元；判令广州动物园返还因涉案“动物行为展示馆”进行装修翻新而垫付的工程款合计人民币31万余元；判令广州动物园返还代售门票期间无故扣减马戏团的门票费用合计人民币92万余元。

黄迎志介绍，2012年9月1日续签《广州动物园动物行为展示馆租赁合同》之前，双方签署了《〈广州动物园动物表演场租赁合同〉续期协议》作为过渡性协议。他认为“马戏团与动物园在二十多年的合作中，已经并非简单的租赁合同关系，而是一种长期友好的合作关系”。

2012年底，广州动物园的3名干部曾邀请黄迎志一起去西安、吉林、南宁、长沙等地动物园考察，希望进行科学建设马戏馆，随后，广州动物园马戏馆综合各方意见对旧馆进行升级翻新，直到2017年6月才验收完毕。

黄迎志称，2017年初，动物园方曾告知其在本期合同期满后，双方会继续合作。双方在3月时，还就“马戏馆是不是园中园”的项目开会讨论，会议形成了会议纪要。动物园方还在租赁合同临近期满时，要求马戏团配合对租赁场地的装修，并让马戏团垫付部分装修费用。

“现在拿合同期满说事，我只能认了，但我并不存在故意违反租赁合同而拒不撤场的违约行为，而是有客观原因造成无法撤出场地。”黄迎志坚持认为广州动物园让其撤离的原因不是因合同期满。

因为种种原因，广州动物园未能接受记者采访。

黄迎志解释称，马戏团性质特殊，驯养了包括老虎和熊等40多只国家一、二级保护动物，另有十几名员工，这些动物和人员的迁离安排非一朝一夕能完成，尤其是动物的迁居需要取得林业、建设、国土、规划、环保和旅游等部门的审查批准。

广州市越秀区法院对动物园行为展示馆场地租赁案合并审理，于2018年3月13日作出一审判决，判令原告广州动物园与被告安徽省广德县驯兽杂技团于2012年9月1日签订的《广州动物园动物行为展示馆租赁合同》已于2017年8月31日期满终止；判决生效之日六个月内，安徽省广德县驯兽杂技团与黄迎志应搬出动物园并交还广州动物园行为展示馆的855平方米的场地。广州动物园收到上述场地10日内，向安徽省广德县驯兽杂技团返还保证金9万元；判决生效之日起10日内，安徽省广德县驯兽杂技团与黄迎志应共同向广州动物园支付从2017年9月1日至本判决生效之日止的场地占用费，至实际交还场地之日止，上述场地占用费均按每月31873.30（2017年8月本月的租金为31873.30）×150%的标准计算。黄迎志表示对一审判决不服，已经提起上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