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脱枝,此信不必回—谈话剧《繁花》的主创选择
2018-06-12石俊
石 俊
当我听说有人想要将《繁花》搬上舞台的时候,就想写一篇名为《“繁花”落地莫为屑》的文章,大意是这样人物庞杂、事件琐碎的文学作品改编需要慎重。作为一个上海本土的戏剧教师,我对《繁花》呈现在上海的舞台上,尤其是全沪语的演出,将会有怎样的体验效果充满了期待。
当我看到此次舞台剧的下半场时,产生了一个与剧情看似无关的感受—那就是,此刻呈现的舞台剧《繁花》,虽说是第一季,但这出戏的年青编导看起来应该没想过要继续创作第二季,创作心态中很可能包含着一种“决绝”的心态。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常规的长篇小说改编成戏剧,一般都是采用浓缩式或节选式。如果为了以后再创作续集,一般只会在小说的前半部做文章。《繁花》原著近40万字,话剧剧本一般4万字左右,即便利用小说的前部,对于这部心理描写并不算繁琐,整体而言近乎白描式的长篇小说而言,材料也已是充足的,然而编导采用了跳跃式的表现手法。几乎每两三章中就会有台词或人物场面被选用,主角阿宝和沪生的人生线索几乎展现到了小说最后的两三个章节。编导只要没被原作者或制作人禁用当然可以尽情扬弃与构架,可仅靠剩下的枝蔓恐怕只有改编界的绝世高手出山才能做出第二季。
未必如同一句春晚里的玩笑:浓缩的都是精华。
现场的观众有相当一部分是平时不踏进剧场的中老年人,在中场休息时有不少离席的观众,是因为怕赶不上地铁还是对舞台呈现不够满意,因为没有全面调查笔者不敢妄自定论,但至少目前的观剧体验对他们的吸引力不够。不过大部分年轻人和中老年人坚持了三个小时的观剧,到了谢幕音乐响起的时候,他们给予了由衷而又热烈的掌声。这个现象我认为是这部作品所引发的接受群体“决裂”—有人无法接受与忍耐,有人趋之若鹜并高声喝彩。
这样的演出效果在近期倒是难得一见,也是值得评论界关注的。
在中场休息时,我看到不少熟悉的观众围着原著作者金宇澄询问为何如此改编,他只是笑着说“用了不到三分之一,后面还有……”我们知道上海男人的脾气都很好,所以原作者对这次改编及演出的真实想法难以揣测。
本剧超过八成的情节与台词来自于原著,但我觉得改编者未必忠于原著与原著作者。想必原著作者也没有过多干预这次的舞台剧创作。从某种角度而言,金宇澄是有上海“老克勒”风度的。
“谁是缺席者?”
本剧的对外宣传描述演员张芝华扮演的阿毛娘如何出彩,可她在三小时的全剧里出场可能不到20分钟,较重的一场劝小毛相亲的戏也没有展开。我想不管是本剧的企宣还是请来的媒体一定只看了剧组展现的一个很小的片段。看到全剧结束,我不由得为扮演姝华的女演员暗暗叫屈。明明是女一号,可封面上的七个角色里没有她,是排练过程中渐渐突出的吗?为何制作人没有意识到人物的格局与原著小说相比有了不小的变化,还好扮演这个角色的上海女孩如同小说中的人物一样不管是委屈还是惊喜都选择—不响。
在60年代的戏份中,阿宝虽然存在,但除了想给蓓蒂带一块蛋糕但碍于自尊还是放弃外,他并没有什么行动。然而到了90年代,阿宝则成为了游刃有余的人物,周旋在众多的女性与商人之间。在90年代缺席的则是阿毛,直到再三追问下才知道汪小姐为了再生一个而嫁的那个名义上的丈夫竟是“阿毛”。这些年阿毛身上发生的故事,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在原著中找到。缺席的倒是原著中篇幅甚多的蓓蒂和梅瑞。她们只是在阿宝的口中出现,如果真有第二季,应是可以当女主角的吧。小说的视角是可以自如切换的,而在舞台剧中三个男性的视角则显得略多了。应该有所取舍,尤其是一个女编剧与一个男导演合作。说到底,是创作的主心骨“缺席了”。
看上去是一个文本式戏剧,舞台手段用得也够多,导演也是介入挺深的。制作人还策划了剧场大厅和二楼的展览,将剧场的怀旧意味营造得很浓。但我们没有看到哪一方在创作话语上更占优势。如果制作人对文本有所关照并真的有创作三季的宏伟计划,应该不会让编剧废掉了前三十页小说内容还把后面的戏眼挖走近半。制作人也首肯了导演的音乐设计,直接用了原著结尾设计的《鸳鸯蝴蝶梦》。或许制作人也没想继续做第二季,或是到时再议。
作为一出大型商业戏剧,如果没有一个创作核心,某种意义上是失控的。
创作是需要“灵光”的。看完戏后我又细读了一下原著,发现原著除了沪语写作之外对人物和场景的刻画,看似流水,实则留痕,是一幅让人难以忘怀的人生历程,作者又将自己的感悟隐于其中,不显刻意,却能动人心魄。在观赏全剧的几处打动我的段落和台词,有些当时我以为是编剧新创作出的,之后在重读原著时都能找到出处。然而我又觉得非常遗憾,在全部的编导手法中我没有看到类似赵耀民在改编《长恨歌》、熊源伟在执导徐峥主演的改编剧《兄弟》时产生的那些叫绝的场景。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还是要为这个年轻的主创团队完成了这个高难度的创作任务感到敬佩。因为对于一个有着复杂度与难度的大型作品而言,能够完成就是第一步的成功。
首先文学性的保有,剧本里的场景与对白基本来自原著。导演设计的转台又将60年代和90年代结合流转。加上原创的音乐与多媒体设计,圈内人会感觉到有一种近年来流行的德式戏剧的味道。
除了有些拗口的沪语对白,属于上海文化的味道并不算多。尤其是那个时代的印记,在90年代的场景中阿宝为李李打了一把透明的折伞,这其实是近期上海地铁里的热卖品,可这个常识性的道具失误在剧组里居然没有人提出来。
“失误性选择”还是“选择性失误”
这两种表述看似相近,但结果并不相同。前者来自客观因素,后者则包含一些主观因素,而且在创作的不同阶段也显示出不同的结果。我们先从创作的源头上进行一些大胆的揣测。选择这部《繁花》作为一出商业性舞台剧是有一定道理的,在IP为王的时代,很多有流量与话题的网络文学都成为资本和媒体关注的对象。而这部一出现就在网上与网下都引发热议的文学作品更是有着茅盾文学奖的光环,一旦要搬上舞台就引来媒体及观众的追逐。文学原著改编的难易元素都有,难的是时空跨越,线索复杂和人物庞杂;易的是通篇都是沪语对白,很多场景截出来就是很好的话剧段落(在实际改编中编剧也是这般完成的)。所以选择这部作品犹如选择食用一条美味的河豚鱼,选择无错,风险亦大。如果策划与制作方放手的话,成败则全在其选择的编导演身上。
“选择性失误”是失误的主原因。在全国范围内,上海的主创团队的活跃度和成就感是仅次于“北京团队”的,而且以“价廉活强”著称。可是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上海的重要文艺创作大都会请外援,而上海籍出身的编剧与导演更很少被关注,以至于沪剧和滑稽戏这样的剧种里大部分重点剧目都由北方导演来执导。这次《繁花》启用的是青年编剧和导演,一个是南京大学毕业的南京女孩,一个是曾在深圳学习与工作、近些年在上海舞台展露手脚的新锐导演。对于这部作品的创作而言,首先是语言问题,虽然是全沪语演出,观众也不时会因为一些原著中沪语切口与金句而发出笑声,但整体上还是拗口的。没有实现书面语言到舞台生活语言的自然切换,更不用说当年闸北沪语和静安沪语是有差异的;卢湾的小朋友很难和普陀的邻居聊得开心。同样没有在上海浸润过那段岁月的编导也不会强烈感受到对彼时与此刻的上海本地观众而言长风公园与已经消失的大自鸣钟意味着什么—于是除了捕捉到了为数不多的原著特色,就这部作品的整体创作而言上海味道其实并不浓郁。第二是技巧积淀,这位年轻的女编剧一出道就因为处女作而有了盛名,但这部作品得名于话题性而非艺术性,另外其创意也来自一位戏剧权威。而圈内人知道改编对于原创而言,是更需要戏剧技巧的。像曹禺改编的《家》这样的戏剧经典几乎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年轻主创情非得已的“失误性选择”
不知道年轻的导演和更为年轻的编剧接受这次创作邀约的主因是什么?
对于当下太多的艺术家而言创作是功利的,甚至仅为谋生的手段。但这次年轻的编导还是很有一些执念的。
《繁花》
《繁花》原著叙述了一群小人物在时代起伏中的屑琐往来,看似没有宏大的历史叙事,也没有一般中国文学追求的热血与炫彩,实则如清明上河图一般描绘出鲜活的时代。在一大堆文字和素材里编导首先想到的是找到具有戏剧性的人物与素材,于是上半场与银凤偷情的小毛和在吉林插队变疯的姝华归来成为重场戏,下半场则纠结在汪小姐肚子里孩子的命运与阿宝与李李的情感纠葛及牵出的上世纪80年代的不堪过往,上半场是时代的亦是个人的,下半场则是个人的亦是时代的。
虽然选择的素材比较具有戏剧性,编导并没有顺着时间铺开情节线索,大体上还是按照原著60年代和90年代两个时空交错与互应。
在接受自媒体访谈时编剧曾说,“喜欢本书不偏不倚的态度,对于人世间的悲喜,不作评判,冷峻又慈悲。”
历史上就有仅剪一刀改变了敌我矛盾性质的电影《战舰波将金号》,近代也有将嬉皮士小说改成美式“主旋律”电影的《阿甘正传》,姜文更是将王朔的《动物凶猛》拍成了《阳光灿烂的日子》。
现在的编导是带着悲悯的心看待那个时代和人群的。
虽然断断续续展现原著三十章中超出二十章的片段,编导对结尾做出全剧最精心的安排。没看过原著的观众也会以为这一季仅仅是截了小说的一半左右。
本剧最后一个重要的场景在原著中是位于总三十章的第十五章后半部,沪生出差坐上邮政车,与几个工人一起拆读一封封家信,有平淡寡味,也有难掩深情。他忽然双眼刺痛泪水涌出,因为他想起了姝华在插队吉林半年后给他的信,也是唯一的一封。“人已经相隔千里,燕衔不去,雁飞不到,愁满天涯—人和人,无法相通,人间的佳恶情态,已经不值一笑,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我就写到这里,此信不必回了—”
脱枝的“繁花”,若是成为了沪生撕撒漫天的信纸,是主人公的挥手告别,也可以理解成我们主创对那个时代与人物的“决绝”。
在此,我们也就可以理解本文开头提及的观众的两极反应。应该说来看舞台剧《繁花》的观众基本上是满意与满足的,而来看小说《繁花》搬上舞台的上海观众则还是会有一定的不对味。也许我们应该期待下一季。
可就像本文开头所提出的判断,这一季的编导应该是不会再创作下一季的。
年轻,可以任性,可以不必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