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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杨派滑稽的艺术特色

2018-06-12楼小汉

上海艺术评论 2018年2期
关键词:喜剧舞台

楼小汉

2018年是滑稽艺术大师杨华生先生100周年诞辰,他在《活菩萨》《阿Q正传》《糊涂爹娘》《苏州两公差》等滑稽戏中塑造了一系列熠熠生辉的舞台人物形象,特别是滑稽戏《七十二家房客》中的伪警察“三六九”,几乎是家喻户晓的艺术经典形象。“三六九”一词也已成为近代上海社会形容反动政权中伪警察敲诈勒索、贪污腐败、鱼肉百姓的代名词。杨华生原名杨宝康,浙江绍兴人。13岁时由于父亲失业,被迫辍学去大世界华光新剧社当练习生,华光新剧社是文明戏班子,必须以“华”字来论辈排名,由此他改名为杨华生。由于对艺术的痴迷,他后来拜滑稽前辈鲍乐乐为师,学习钻研滑稽艺术。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杨华生由张樵侬带领,参加了田汉领导的“抗敌演剧第五队”辗转苏浙闽赣等地,编演了《西洋镜》《拾炸弹》《歌唱八百壮士》等宣传抗日内容的独脚戏。滑稽“双字辈”表演艺术家吴双艺在总结杨华生舞台表演艺术体系时认为:杨华生的滑稽艺术是“演员和角色统一”的表演风格,在语言的技巧、形体的设计、方言的运用、唱腔的处理、笑料的选择上无不悉心研究、反复推敲、精心设计,创造人物根据规定情节和人物性格进行二度创作,既有演员又有角色,既有体验又有表现,既有感情又有理智。杨华生具有抽象性的喜剧思维,善于提取人物性格中的滑稽因素,其艺术夸张的表演往往代表着社会某种抽象事物的具象化特征。他的表演理性重于感性,理智大于情感,塑造的舞台形象既有符号化、概念化的典型性,又符合事物的客观规律和生活的真实状况。杨华生说表流利、演技夸张、唱做自如,富有生活色彩的表演风格被滑稽界称作“杨派滑稽”。

表演风格与人物性格的完美融合

车尔尼雪夫斯基认为,社会丑恶愚蠢的妄想和失算的企图是引起我们发笑的原因。杨华生在刻画伪警察“三六九”这个人物形象时,正是抓住了“三六九”人物的性格特征,反映出“三六九”和“七十二家房客”在阶级对抗过程中形成的压迫与反压迫、敲诈与反敲诈的矛盾冲突来生发喜剧效果。在理性地表现人物凶狠贪婪、贪赃枉法,对老百姓进行敲骨吸髓式的敲诈的同时,又感性地揭露他愚蠢笨拙、寡廉鲜耻,对上司溜须拍马、唯命是从,与流氓“白相人”称兄道弟、互相利用的一面。在《调查户口》一场戏中,杨华生根据人物贪便宜,图小利,极尽敲诈勒索之能事地搜刮老百姓的性格特点,精心地设计出“三六九”的一整套舞台动作。如“三六九”看见杜福林家的桌子上有一盒香烟,自说自话地拿起香烟,问杜福林“抽烟吗?”当杜福林回答:“勿吃咯”时,他反客为主地一边回应:“不要客气”,一边熟练地抽了一支香烟叼在嘴里,把剩下的一盒香烟习惯性地放进自己的口袋里,还振振有词地说:“什么你的?我的?烟酒不分家!”在随后“调查户口”过程中,“三六九”听说杜福林是卖梨膏糖的,边故意装作咳嗽的样子“啊哼……”边熟门熟路地跑到杜福林卖梨膏糖的箱子前,拿出一块梨膏糖就往嘴里送,“嗳!这个糖甜还是蛮甜的”。一反常态的、滑稽夸张的动作可能失去生活中可靠的现实感,但是那一连串按照常理而言极不协调的动作却深刻地揭露出伪警察“三六九”搜刮地皮、残害百姓的社会真实性。杨华生从角色性格出发,入木三分地刻画出“三六九”这个人物形象。杨华生还通过滑稽舞台“跳进跳出”的表演技巧,活生生地展露出“三六九”这个反动伪警察愚蠢贪婪的真实嘴脸,引发观众的阵阵笑声。滑稽表演现场与观众的互动交流,要求演员时时以冷静客观的态度将人物的丑恶性和反动性揭露出来,既充当丑恶形象的扮演者,又充当罪恶灵魂的批判者。如“三六九”听说阿香姆妈要将她卖到向导社,表示要做“包青天”为阿香做主,杨华生用滑稽跳跃的山东小调唱着:“这件事情都由我,完全包在我身上。当警察,都要管,要不管哪里还会有进账?逼良为娼有罪名,我要来教训教训你的娘。”颠倒黑白的“三六九”把贪赃枉法说成是为民做主,把敲诈勒索说成是铁面无私,使观众在看似游戏般的嬉闹取乐中解构着人物的假伪善与真丑恶性,以及事件背后的真假虚实。演员生活的逻辑和角色艺术的夸张达到了完美的融合,杨华生在表演中使“三六九”前后态度发生突然转变,既突出喜剧表演的滑稽夸张,又符合事物发展的逻辑意义和人物个性的真实状况,将舞台上荒诞夸张的表演与社会中阶级矛盾的冲突所形成的逻辑对立,高度完美地统一在人物前后之间呈现的“表演冲突”之中。

杨华生演出剧照(摄影:祖忠人)

舞台表演与舞台环境的完美融合

滑稽戏往往反映着一个社会的公共话题,或表现一个群体的生活状况。杨华生善于抓住反映社会弊病和展示人性缺陷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特征,通过舞台演绎使社会环境与人物性格引发的矛盾,由社会的普遍性浓缩成舞台的个别性进行表演呈现,达到舞台表演与舞台环境的完美融合。在剧中的第五场戏中,“三六九”和二房东、炳根一起设计,欲用栽赃陷害的毒计将小皮匠抓进监狱。在二房东将包裹塞进小皮匠的小阁楼后,“三六九”学着戏剧中“包龙图”出场的样子,背着两手,踱着方步,后又故意挤眉弄眼示意二房东指证小皮匠有盗窃嫌疑。“三六九”扮演戏中戏里的“包龙图”原来代表着公正和正义的力量,而他刹那间还原的真实性格却是与二房东、炳根沆瀣一气的小丑形象,前后所呈现表演风格的鲜明对比,显现出杨华生利用环境塑造人物性格的舞台功力。接着,在“三六九”搜查小皮匠阁楼时的那段戏中,杨华生又象征性地故意将“三六九”表演成像狗熊一样地爬进爬出,一是为了表现出不够一人高度的低矮的二层阁楼艰苦的居住环境,二是为了突出人物愚蠢笨拙的性格特征,为后面的一段滑稽闹剧表演做好铺垫。由于搜来抄去不见包裹踪影,杨华生又戏谑性地安排“三六九”问二房东“阿嫂,你到底放在什么地方啦?”生怕露出马脚的二房东被“三六九”这样愚蠢地一问,顿时急得跳了起来。揭露和揶揄的讽刺艺术,通常是以反面人物将自己的丑陋灵魂和丑恶行径进行自我暴露和自我展示来实现的。杨华生擅长通过舞台环境,发掘人物性格中的滑稽因素,揭露人物伪善背后的真正丑恶,他借助剧情叙事营造的社会环境和舞台布景营造的表演环境,将一切不正义假扮成正义的,不聪明假扮成聪明的,不善良假扮成善良的,不高贵假扮成高贵的,以及一切虚假的、伪善的、假装的丑恶无情地揭露出来。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它(讽刺)所写的事情是公然的,也是常见的,平时是谁都不以为奇的,而且自然是谁都毫不注意的。不过这事情在那时却已经是不合理,可笑,可鄙,甚而至于可恶。”杨华生的滑稽表演艺术从概括性的角度出发,揭示喜剧事件或喜剧人物在特殊环境中荒诞滑稽的表现,用理性的思维审视非理性的事件,用非理性的表演揭示事件的真实,从而对事件的荒谬性和人物的丑恶性作出无情的批判和彻底的否定。

说表艺术与演唱艺术的完美融合

杨华生在剧中带着山东腔“我一看就看出来,你不是好人!”的台词,成为了《七十二家房客》一剧中的代表性台词,成为当时上海弄堂里的一句经典俚语。而杨华生在舞台表说中利用警察帽子的晃动增强人物身上的滑稽感和荒诞性,这种唯利是图、左右摇摆,令人产生极大怀疑和不信任的表演,对于维护社会公权力的警察无疑是一种最大的鞭挞和讽刺。通过“三六九”山东方言中富于喜剧色彩的弹簧性的、滑动感的对话节奏的控制,活灵活现地表现出人物性格中矛盾对立时左右摇摆的不自然与不协调。熊佛西认为20世纪20年代中国现代讽刺喜剧创作的美学风格具有简约的格局、怪诞的色彩、象征的运用、哲理的概括四个方面。当事物的本质和现象、动机和效果发生冲突时,就会形成如“三六九”那样的滑稽荒诞效果,杨华生语言说表与形体表演相互配合、相得益彰的表演艺术,成为滑稽舞台表现人物性格特征时更简练、更深沉、更怪诞的表演美学风格,在象征性、暗示性和双关性的美学意象中促使观众意会、启发观众思考。在戏中,杨华生对于“三六九”的笨拙低劣和丑恶贪婪采用个性化的演唱手法延续其可笑性。因为“三六九”是山东人,所以他在设计唱腔中首先采用的是与“三六九”表说方言相一致的山东吕剧曲调,又根据剧情发展的需要和人物环境的变化不断变换演唱时高低、长短、强弱的唱腔节奏,以及加入快慢板式变化多样、短促停顿随意性强的数板曲调,使人物在喜剧结构中呈现出荒诞不经和离奇怪诞,使说唱既能够体现人物的性格特征,又能够达到喜剧的本质效果。如第四场戏中,“三六九”以跳跃轻滑的节奏唱吕剧,他边唱边演,将“三六九”的动作设计成两手叉腰,摇头晃脑,仿佛真是“包龙图”附身一般,厚颜无耻地把贪赃枉法说成是铁面无私,最后伴奏音乐停止,杨华生晃着帽子,故意尖着嗓音高叫一声:“来啊!把逼良为娼的老太婆带上来!我要教训她!”戏曲的演唱时刻服务于角色的塑造,说唱的形式虽然与生活的真实有些间离,但是出奇制胜的戏曲演唱往往符合特定人物的性格特征,在滑稽可笑中又显得真实可信。第六场戏中,“三六九”为了爬到警察局巡长的位子,向二房东和炳根“献计”要将阿香嫁给警察局长当三房姨太太,同样唱山东吕剧,杨华生却将伴奏旋律设计成谄媚轻狂的曲调,敲击的节奏也被设计成油滑跳动的拍子,在“阿嫂你看怎么样?……哎!……怎么样?……哎!……怎么样?……哎!……怎么样?”在拖延拉长又时断时续的旋律中,杨华生故意露出奉承谄媚的神情,忽左忽右地观察着二房东和炳根的表情变化,并将身体像哈巴狗一样探在他们前面摇头晃脑。杨华生通过说表和演唱中的反讽手法,成功地剥去掩饰人性丑恶的虚假面具,从而彻底否定那个时代、彻底否定那个社会、彻底否定那个阶级。

《七十二家房客》之于杨华生的意义,犹如《家·春·秋》之于巴金,因为他在剧中扮演贪婪狡诈操山东腔上海话的旧警察“三六九”的形象,以至于上海俚语手册中多了一句新词条:“三六九”,抓现钞。方沪鸣在《上海人—“海派文化”》一文中写道上海的“上只角”与“下只角”的差异诚然是经济的,也是文化的。“上只角”向来铁门紧闭,自顾自生活;“下只角”则木扉大开,视邻里关系如生命。“上只角”崇尚贝多芬、费雯丽,“下只角”欣赏徐玉兰、杨华生。杨华生将一个经典题材、一个经典故事、一个经典人物引入上海城市历史的文化叙事之中,将主人公“三六九”的喜剧性格作为近代上海城市性格的反观与比照,批判性地融化成近代上海都市的喜剧性历史经历和喜剧性文化结构之中,成为一个城市的时代性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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