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社区“粤语争论”研究

吴颉

[摘要]天涯社区粤语争论包括“粤语存废之争”和“粤普之争”。其中极端的观点是要么坚持粤语正宗论，反对推广普通话;要么支持推广普通话以取代粤语。粤语争论的原因包括粤语历史悠久且高度发达，粤语区改革开放后，因经济社会快速发展使粤语成为强势方言，各种怀有不良企图者借机制造事端等。解决“粤语存废之争”和“粤普之争”，必须提高认识，理解统一的语言对于民族团结和国家统一稳定的重要性，又要明确国家在推广普通话的同时，重视保护各地方言及其文化。要消除人们的普通话学习障碍和心理障碍，以“双语并用，有主有从”为原则处理好各地方言区普通话和方言的关系，还要注意保持“普通话和粤语的动态平衡”，使“推普”和“护粤”工作同步发展。

[关键词]天涯社区;粤语;普通话;语言安全

粤语是中国七大方言之一。全国大约有5000万人讲粤语，全世界使用粤语的人数则达7000万。粤语方言研究逐渐成为学术界研究的热点。在社会生活领域，也有就粤语方言而产生交流讨论乃至激烈的争执。了解和思考社会大众粤语上的争论，不失为一种非常有意义的研究工作。

一、天涯社区中关于粤语问题的争论

在信息化时代，网络已经成为大众发声的重要窗口和途径。关于粤语的争论，这些年在网络社区、论坛或贴吧里，可以说多得数不胜数。网络就是我们观察、了解普通大众粤语争论的最佳方式。以著名的天涯社区为例，在天涯社区输入“粤语”进行搜索，从弹出的页面上我们看到，有“粤语”字样的巾占子数，共有75个页面，45356条内容。经阅读、分析、归纳，我们可以把天涯社区粤语论争概括为三种意见：一是认为粤语优秀，反对推广普通话;二是认为应该推广普通话，最终取消粤语;三是认为既要推广普通话，又保留粤语。

（一）粤语优秀论、正宗论

楼主为“提地阿里郎”发表的主贴《我们不能放弃粤语！放弃粤语等于放弃了历史文化生命！》是粤语优秀论的代表。“提地阿里郎”说：“因为唐诗宋词创作时期的语言环境是以近似粤语的，所以唐诗宋词只有用粤语才能念的好……北方人总是鄙视广东人没文化，（认为广东）是文化沙漠，说粤语是鸟语，可是他们不知道，他们引以为豪的李白、杜甫、李商隐、苏东坡、陆游的诗词都是用近似粤语创作的！我不是地域（保护主义者），而是反对这些（有）地域（偏见）的人！请不要再嘲笑粤语为鸟语，请不要再出版那些‘康有为操着一口鸟语说服皇帝搞维新变法的书了！”这种论调不乏极端派，就是坚持广东等地区只要粤语“母语”，完全反对推广普通话。楼主“爱Love你You”的《为什么外省人总是针对广东粤语》，以及“hinskool”的《身为广州人谈谈对北方人废粤语举动看法》也是这一类。

（二）普通话优秀论或粤语取消论

楼主网名为“所谓的五毛”的《粤语只不过是一种土话而已》是争论比较激烈的一个帖子，点击数有50661，回帖达1434个。楼主说：“为什么说粤语是一种土话，因为粤语没有自己的文字。”“粤语不是当地人因为地理气候等原因汉语发音不准，而是本身就是另一种语言。是两千年前秦始皇统一中国前，岭南土著人的语言，当秦始皇设立南海郡的时候，这种土著语言便得以保存了下来。”“所谓的五毛”指出，香港人认为普通话老土，是“以经济发达生活富裕来评判当地文化”，这种做法本身就是一种土豪观。因此，他认为粤语本身就是一种土话，看粤语在香港普遍的程度，香港是文化沙漠也实至名归。非学术性的论争免不了意气用事，但是因为讲粤语就把一个地方贬为“文化沙漠”，就属于出格之言了。

意见类似的帖子还有网名为“sk祖国的叛徒”的主贴《都说粤语好听，我真心不能认同》。该帖子回复率虽然不高，但点击量却很大，达11423次。该网友是南方人，他说虽然粤语是第一大方言，但是自己“真心不喜欢粤语！”觉得粤语不好听。“sk祖国的叛徒”建议还在讲粤语的粤东、粤西、粤北这三个地方也废除粤语，推广普通话，保证经济腾飞！这样的观点和态度，显然会招致讲粤语的网友的激烈抨击，看后面的跟帖便知。

（三）既肯定推广普通话，又坚持保留粤语

既肯定推广普通话，又坚持保留粤语的相对平和的观点，很少以主贴的形式出现，而主要呈现在上述两种观点的跟帖里。

例如，在楼主“仲景牌减肥汤”的《仲景牌减肥汤》帖子里，网友“天空好西”认为：“不管哪个省的地方语言，我都同意保留。但是为了各省之间的交流，推行全面普通话，还是有必要的。见到外地人，说普通话，大家都能听懂。不然，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不好交流。”对这个观点，楼主“仲景牌减肥汤”回复说：“比较理陛。”予以肯定和支持。

再如，在楼主“爱而哀之”的《关于粤語保护的讨论》主贴下，网友“崖山思中华”指出：“一些美分的政治操弄而已，事实上在粤语区，普通话粤语并用，跟其他地方语言一样。学习自己地方语言无可厚非，全国都是，以地方语言来排斥普通话，那是神经病。事实上，南方各省的人基本都掌握包括普通话等几种语言。”网友“科技骰子”也认为：“（这）是对的，我们全国各个地方都学普通话，我的方言也不会受到影响啊。看香港《十年》就好笑，各种yy。”嗣后，楼主“爱而哀之”也说，“嗯嗯，普通话本来就应该学习，因为它是中国的官方语言……我们难道不也在学习英语？回到家说的不还是家乡话”。可见楼主的主题并不否定普通话，而是在肯定推广普通话的前提下，来讨论各种方言包括粤语的保护问题。

概而言之，天涯社区粤语争论的帖子，持第一种观点和第二种态度的主贴大概各占一半;持第三种立场的主贴很少，但在跟帖中人数较多。还是我们前面提到的原因，网络发文追求点击率。但是，这么多人持一种非此即彼、相对偏激的观点，这个现象还是值得深入研究。就是说，“粤语存废之争”及“粤普之争”，本身又因何而起的呢？

二、产生粤语争论的多方面原因

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方言，但较少有某个地方的人为自己本地方言而疾呼陈词、激烈争辩。为什么在网络社区（乃至现实社会层面）会产生广泛的粤语争论或粤普之争，原因是多方面的。

（一）粤语历史悠久且高度发达

粤语的历史可以追溯到秦汉时代。秦始皇开凿灵渠征服岭南之后，调集了50万大军来镇守边疆。西汉时期，中原地区的人因战争、商贾、流放等各种原因迁徙到岭南，并且落地生根，成为这里的常住人口。中原人带着他们的语言和文化来到岭南，和这里的原住民聚居在一起，开始了两种语言融合的过程o也就是说，各个时期从中原来的汉族民众带着他们的汉语方言，与先前来到的中原汉族人的汉语方言，以及少数民族语言相互交融，于是就形成了具有特色的各个汉语方言点。这种以汉语方言的语言要素为主，以岭南百越民族语言要素为辅，主要语音特点相同的各个汉语方言点，均可统称为“粤语”。因而，有研究者认为，“在语言方面，很可能在第一次汉族移民的时候，粤语已经形成，其后不断从各次移民中吸收汉语成分”。唐宋时期是粤语的定型期，粤语在发音和文法上与中原汉语十分接近。进入元朝之后，粤语则开始不受以北京官话为基础的官方语言影响，成为一种独立存在和发展的语言（方言），以至于现在来看粤语和以北方方言为基础的现代汉语普通话相比“具有相对独立系统的词汇以及语法规范”。概而言之，粤语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粤语的成熟又促进了以其为基础的方言文化的发展与兴盛。

（二）改革开放促成了粤语的强势地位

粤语成为一种强势语言，与改革开放密不可分。从唐宋时期开始，广东对外贸易就已经出现，广州可谓是中国对外贸易的南大门。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开始改革开放，将广东作为试验区、桥头堡。由于港澳台和海外很多华人、华侨都讲粤语，为了引进外资，吸引华人、华侨回大陆内地投资办企业，在全国推广普通话的前提下，国家允许广东的电台、电视台继续以粤语播出（1959年建台的广东电视台即以粤语播出，是内地首个粤语电视台）。确实，就相当一段时间和范围而言，以粤语为交流语言，对于广东乃至全国的对外贸易和经济社会发展，是有很大便利的。而经济贸易的进一步发展和繁荣，又反过来促使很多原来不讲粤语的人也開始学习和使用粤语。由此，粤语使用者非但没有减少，而是变得更有吸引力。较之其他方言，粤语得以顽强生存并变得更为强势。

粤语在发展中不断影响汉语和汉语文化。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粤语的电影电视、流行歌曲以及文学方面，风靡大陆，影响深远，直至当前，我们仍然可以切身感受到。以粤语歌曲为例，在天涯社区一个帖子《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粤语歌》，点击量达40578，回复帖有555，可见粤语歌曲拥趸之多、热情之高。以经济的快速发展和高度繁荣为大背景，粤语和粤语文化互相促进相互强化，关于粤语的争论，因而也激烈起来。

（三）各种别有用心者故意推波助澜

广东的经济发展，绝不是“讲粤语”这个单一原因促成的，而从根本上来说是国家实行改革开放政策的结果。但思想理论水平不高，认识不全面不到位的人总是有的。在帖子里说“一些外省人来到广东，吃广东的，赚广东的钱，在广东找到幸福的同时，又在针对广东人说粤语……”“大部分外省人，外省移民，说自己是广东人，说着外省口音、北方口音。几天不洗澡……你们始终是异类，说来说去，外省人还是有自卑感，因为外省人听到广东人、香港人说粤语就有优越感，所以就不爽了”。天涯网友即属于这一类。

可以说，“撑粤语”的，既有“不明真相”者，也包括自高自大、有意搞地域歧视的人，不一而足，甚至还有个别包藏祸心者。通过“消灭地方性语言”的论调，借粤语说事，扰乱民族和谐、地区团结。通过破坏语言和谐，以达到破坏国家安定统一局面之目的，这是各种别有用心者在粤语争论中的隐秘企图。有学者指出，“某地所谓‘保卫粤语的过激说法和做法，民族地区个别地方对双语教学的误解，香港个别人对普通话和简化字的有意拒绝等，对语言和谐产生了不利影响，这是需要各级政府高度关注的。语言矛盾的化解是直接关涉民族团结、社会安定和国家统一的大事，稍有不慎就会危及社会团结和国家安全，绝不可掉以轻心”。

三、在推广普通话的前提下，做好粤语和粤语文化的保护传承工作

如何看待网络粤语争论或粤普之争，或者说，要廓清一些什么问题，让粤语争论或粤普之争的各方都能释怀呢？我们认为，首先必须认识到，推广普通话是一项基本国策，是写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族区域自治法》《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法》《中华人民共和国义务教育法》《广播电视管理条例》等法律文件中的，任何中国公民都有义务和责任遵循。推广普通话作为重要的国家方略，不仅有利于增强全国各族人民的高度认同意识，促进民族团结和维护国家统一，而且也有利于应对世界上其他国家的语言战略。历史与现实反复证明这一点：一个统一的民族国家，必须有统一的语言文字。其次，推广普通话与保护粤语及粤语文化是并行不悖的，“推普就要废粤”或“护粤就要废普”都是极端错误的观点。正如网友“weinis12”在楼主“@cgq_i”的主贴《为何那么多人抨击粤语》下回帖指出：“让香港人学习普通话并非打压粤语，只是为了便于交流……很多误解都是因为语言不通导致的。”可以说，这是非常正确的认识。而“能讲流利的普通话，又能讲地道的粤语”，事实上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明确了以上两点，解决、消弭网络上的粤语争论或粤普之争，就不是在“推普”与“护粤”这两端站队，取此舍彼;而恰恰是两者并重，既要在粤语区做好推普工作，同时又要做好粤语和粤语文化的保护传承工作。

（一）要克服粤语区“推普”的两种障碍：学习障碍和心理障碍

著名语言学家詹伯慧先生长期在粤语核心区——广州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而且本身也是讲粤方言的人。他指出，珠三角普通话推广效果一直不够理想，其原因或障碍主要有两个：“一是心理上的障碍;二是学习上的障碍。”确实，不论从语音还是文字上看，普通话和粤语几乎像两种完全不可沟通的“语言”，讲普通话的人觉得粤语很难学，讲粤语的人也认为学习普通话很困难。讲粤语的人学普通话，很大程度上类似于我们很多人学英语时的感受，学起来非常费劲。许多人学了很久，效果也不很好，说明粤语方言区的人学习普通话是有障碍的。

与学习障碍相伴相生的是“不想学普通话”“不爱讲普通话”的心理障碍。由于历史文化和经济社会等方面的原因，粤语使用人数遍及海内外，影响很大。再加上一些人对中国的历史及语言的历史有片面或错误的认识，导致了他们有一种“粤语优越论”，不想学习和使用普通话。一些当地人认为，我为什么要讲普通话？外地人来我这里，就应当“入乡随俗”学会讲粤语，而不是我去迁就他。这些人觉得讲粤语自由自在、心安理得，实际上是心理上形成了“不想学普通话”和“不爱讲普通话”的障碍。当然，随着学校教育中普通话教学的全面实行以及经济社会的不断发展，人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广泛和频繁，两种障碍都已不再那么突出，而且还会逐步减小并最终消除。

（二）在“推普+护粤”中应当遵循“双语并用，有主有从”的方针

“双语并用，有主有从”的方针也是詹伯慧先生提出的。詹先生认为在方言地区推广普通话，应当坚持“推广一种，保留多种”“双语并用，有主有从”的方针。地方方言与地域文化之间存在着紧密的关系，保护传承优秀地方文化，离不开地方方言的作用，要始终保持方言在社会语言应用格局中应有的地位。

“双语并用，有主有从”方针不仅针对粤语区推广普通话而言，而且全面适用于其他方言区和少数民族地区。“双语并用”是以“双語并存”为基础和前提的。“双语并存”“双语并用”表明普通话和粤语之间不存在排挤打压，有些场合提倡或规定使用普通话，有些场合则需要用粤语;支持鼓励掌握和运用双语;一般情况下，个人可以根据具体情况和需要选择使用粤语或普通话。“有主有从”是在全国范围这个层次上，就普通话和每一种方言来说的。普通话是全国通用的语言、官方语言和主要语言，因此是“主”;每一种方言相对于这个地方的人来说固然重要，但对于其他地方的人而言并不如此。因而，相对于普通话，每一种方言都是“从”，粤语也是这样。粤语区的人都应当学习普通话，使用普通话。除非出于个人意愿，一个人学不学粤语，讲不讲粤语，是不能强制的。

“有主有从”不能解读为粤语或其他方言处于附属地位，有逐渐边缘化甚至被取消的危险。以普通话为主，这是从文化安全、民族和谐及国家认同统一这个高度立论的。包括粤语在内的任何方言都不具有普通话的地位和作用。而如果某种方言要人为地僭越，必然对社会稳定及民族和谐以及国家统一带来冲击，这才是我们必须防范的危险。至于处于“从”的位置，就担心粤语或其他地方方言会消失，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三）在“推普+护粤”同向而行时要保持一种动态平衡态势

中国传媒大学的博士生导师于根元教授于2009年撰文回顾国家推广普通话60年的历程，指出当前推广普通话进入了一个非常关键的时期。就是拿普通话和汉语方言的关系来说，我们应当主动调整认识和做法，保持“普通话和汉语方言动态和谐”的这样一种阶段。2015年，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苏金智教授在访谈中指出，“我国各地方言差别很大，不推广普通话不行，不保护方言也不行，关键是如何科学地加以平衡。”也提到了普通话和方言的平衡问题。

按于根元先生的观点，“普通话和汉语方言动态和谐”包括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要保持“语言生活主体化和多样化动态和谐”，既要推广普通话，但又不能抹杀地方方言，使语言变得单调、划一。同时，又不能在普通话和方言之间，一时重这头，轻那头;过一时则又反过来。于先生这些意见都是正确的，与“双语并用，有主有从”的方针内涵一致。

于先生第二层意思则对于“推普+护粤”最具有实践指导意义。他说：“我们在主体化不够的时候，要适当注重主体化，在主体化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更要适当注重多样化。这就是动态和谐。”按照这个意思，我们在粤语区，比如广州深圳香港，如果满街都是粤语，讲普通话的还很少，那么我们应当大力推广普通话;而如果像天涯网友所言，广州天河区那一带，基本都是讲普通话，粤语几乎消失了，那么这个时候我们就需要强调粤语的保护传承，要制定相应的政策，并采取有效的措施和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