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王二

宋晓杰

1.血缘

这是一个关于父亲的故事，还是关于男人的故事，或者干脆就是关于“人”的故事？

往下读，别停顿，一直读完，也许笑声会越来越少、越来越低，说不定会浑身冰凉——因为，藉此，可能我们已经验明正身，找到了自身的出处——像生命之河，已经找到了我们的源头。

鲁迅说：杂取种种人，合而为一。别不信！谁与谁都会有一滴同质同源的血。

2.命名

王，简单而普遍的姓氏；二，不管是汉字，还是在数字排序中，它都是省事儿的。两者合体，就可以作为一个“新产品”的有效标识。

本叫王壹，却因为偶然的“二”把“王二”的名字坐实。

何谓“二”？在日常生活中，有这样一类人：嘻哈，嬉皮，傻实惠，不着调，自我调侃、自我解嘲，自黑，自嗨，文不对题，不合时宜，对常规的得失不以为然……还有什么？

但是，他出语惊人，另辟蹊径，对世事有着独特的领悟和解读，除却面对突如其来的“常规打法”的慌乱之外，他定力十足，悠然信步于自己的理想王国。他有精神洁癖，靠他心中乌有的船渡自己，渡世俗人生。

——王，是否还有俗世之“王”的况味？

3.时间

它的时间跨度足够长，如果按照开篇第一首诗的确凿性来判断，王二一夫当关，绾结了所有“计划”掉的弟弟妹妹们，那么，他应该是80后。但是，从具体的叙述内容来看，他又仿佛是70后甚至60后。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在这里，时间的疆域是宽泛的、模糊的，没有确切的归属，是一种普泛的指向。作者有意而为之，像水墨，他把时间洇开无限大的面积，推开了广阔的时空。这样的体例，会让读者更加专心致志于研读文本本身，不会因为路边的花草过于绚丽而忘了归途，对诗意的探究更为诚恳、有效。

时间可以解决一些问题，但时间有时又显得无能为力——当它只是作为灰淡背景存在的时候，它的记忆和存贮功能，将大打折扣——也许只记住针尖儿上的疼，来龙去脉的情节显然多余。

4.情绪

写下它时，作者一定是处于兴趣盎然的癫狂状态，如有神助。一个立体的王二如影随形，日夜游荡于眼前，行走坐卧须臾不离，不请自来，挥之不去。他不得不與王二“正面交锋”，让烟敬酒，双双落座，讲述与倾听，掏心掏肺。他的任务只是：准备好纸笔，做一名忠实的速记员。往事蜂拥而至，混杂着痼疾、劳损、时代病、新花招，像万能酵母，端上桌来的是一份新品大蛋糕，有提子、抹茶、鸡蛋等多种滋味。

在现实生活与理想世界的漫游中，他兼具柔软与坚硬、清澈与浑浊的属性，像一体两面的人，两两相望，面面相觑，却又不吐一字，了然于胸。就像在没有电视和网络的年代，也没有沙龙的沉溺，围着一盘残棋，“两个人”下个通宵，以此通往精神世界的“弗拉基米尔”救赎之路。

更多的时候，是他在借诗还魂，借王二代言，站在生命的另一个隘口，与自己隔空对话，形而上、形而下，哲学、思辨，梦想、沉湎，独自欢娱与穿梭。回忆温暖而绵长，肋生滑翔的翅膀。回忆消化着现实，消解着寂寞。

记忆不会出错，夜晚延续，炉火慢慢熄灭，灰烬中尚有金属的光泽和硬度。天就要亮了，而余温尚存；一部分星火散去，一部分记忆却顽强地活着。

归根结底，它是开心的笑、难过的笑、欣慰的笑、苦涩的笑、是破涕为笑、是含泪的微笑。是钉子、是闷雷、是电流，总之是一触即发的神秘物质，在短暂的舒爽之后，长久的痛楚，深入骨髓——早起的人对着劈柴吹火，难免要吹出眼泪。

5.风格

嬉笑怒骂皆文章。诗作风格舒朗、鲜明，直白但不浅白，简单而不单薄。如风自然，如水呈现。白描，留白。也许一个人要走长长的回路，但我们看到的是那么干脆利索，绝没有斤两的犹豫、踌躇、徘徊。规矩地理好发丝、衣角，轻松地掩藏起内心的对抗与冲突。衣袖只有清风，肩头唯有明月。只有深邃、果决之人，才会如此爱憎分明，襟怀豁亮。不究过往，不恋前尘，不贪清欢，不念旧恶。含蓄，绅士。

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能够做到这样的人，一定是一个内心保存相对完整，在喧腾尘世中无声穿行的人。他一定是一个单纯、简洁、干净的人，是一个洞察精微、明晰世事的智者。他有朴素的外表，有平稳的精神状态，仿佛浊世的明矾、来苏水，清洁、杀菌、消毒，同时，也不动声色地记录、申诉、提审，以此捍卫发声的权利和尊严。

现实生活中的尴尬、怪异、荒诞、不可言说、不可思议，被这个貌似简单之人用简捷之语、简约场景、简朴的哲学，轻巧化解。那些人人熟视无睹、避恐唯之不及的种种“禁区”甚至“红灯区”，在王二那里直截显影于镁光灯下，没有粉饰、没有柔光，也没有轻纱遮面，雀斑、麻点、伤疤，清晰可见。但王二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妥，虽然偶尔也会觉得脸红、难堪。不过很快，他就主动地过滤掉了。

当跳跃的炉火在脸上投下飘摇的暗影，他已收拾好自己纷乱的内心，敛尽岁月的清苦，轻轻释怀。是时间稀释了生活的困厄和傲慢，是经验消解了紧张和敌意，使他有能力坦然地避开迎面而来的尖锐之物，目光中自然存储了余晖的稳定因子。黑夜使他头清眼亮，发散着星星的清凉和微光。

6.气质

很久了！看到的都是优雅的诗、风花雪月的诗、行走的诗、直面现实苦难的诗……除非一些个性鲜明，有着个人独特气息的诗人之外，如果隐去姓名，几乎都是一样的情绪、情节、情趣，甚至词语、调调都是那么相似，像自动化流水线上制造出来的产品，光滑、漂亮，吸睛，但没有温度，没有宽度，更没有气度。

很久了！有着隐隐的失望和切切的期盼。于是，它来了！这是一种可喜的呈现，可贵的贡献。在诗人们长久的描摹练习与集体无意识的沉迷之后，它像中国版的“BBC纪录片”，客观、冷静，零度书写，冷峻还原，底色大多是黑白的，音乐是似有似无的钢琴曲或没有，旁白也可以省略。但是，有极强的代入感。所谓的困苦已成为带着隐痛的回甘，凡历经蹉跎岁月者，都会情不自禁地跟随它进入那个难忘又迷人的时空隧道，如踏上移动的步梯，斗转星移，四周、穹顶不停地变幻着礁石、水草和游鱼。

很久了！没有读过这么“解渴”的诗。它像一群不吃大蒜只喝咖啡的“上等人”中的另类一般，它的“卓尔不群”像胎记，一眼便能认出。它是近年来“唯独”的一个——因而，它也将以低温的姿态，成为不可或缺的一个缅怀和备忘。与光阴和解！向岁月致敬！

7.寓言

像格拉斯在剥洋葱，回忆的滋味辛辣、刺鼻，令人发汗。青草、马粪、白菜、鸣虫、树影、麻雀，都可以成为象征之物，承担着超重砝码的作用。

它是寓言，充满寓意。它是一座浮桥，架设于过去与现实之间、内心的回溯与向外的通渠之间，我们向前、向后、向左、向右，都躲不开被击中的命运，我们是唯一的子弹，也是唯一的弹孔——因为我们都是王二，无一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