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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女与真心话

2018-06-11李春风

延河 2018年4期
关键词:姨娘阿炳小玲

李春风

在开庭前,站在墙角的哑女看到他们聚集在了大厅中央那张方桌的四周。七岁的男孩豆豆被他的姨娘小鹤搂着,他皱着眉头。仿佛心头正压着一块从未有过的沉重石块,他不知道今天过后,将如何面对此刻作为原告和被告的这些亲人。他正逐一地将目光望向亲人们,似乎像是在乞求和挽留什么。他正对面是一脸疲惫的爸爸,爸爸的右侧是瞎子周阿炳和他的姐姐周颖,左侧是一位陌生人。

开庭还有段时间,哑女看到豆豆摸了摸眼角,又摇着小鹤的胳膊说:“小鹤姨娘,你能不能和爸爸、叔叔、阿姨陪我一起再玩一次‘真心话大冒险,我们已经好久不玩了。”

小鹤看起来也有些憔悴,她今天将自己的姐夫、豆豆的爸爸东宁告上了法庭。她向他看去,他点了点头。六人围着方桌坐下,豆豆从身后掏出一把扑克牌和一只魔方,努起小嘴说:

“今天的真心话我们只说与亲人有关的,为了避免难为情,大家就对着这只魔方说吧。这里有六张牌,其中之一是红桃K,发到谁手上谁说真心话……”

——楔子

小鹤

我决定和瞎子周阿炳分手的那天天空刚刚下起了大雪,鹅毛般飘落的雪花顷刻间便覆盖了黄昏时候的街道,我走出周阿炳的按摩店,随手提着的密码箱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雪沫,由于没有人踩踏,地上的雪花如一个柔软的棉花被,我拖着密码箱在雪地上走,雪地上划出两条细长的印子,露出红褐色的马路砖,可转眼间,两条密码箱轮印就消失了,有那么一刻,我恍惚了,我仿佛看到了雪白的地上露出两道血爪抓出的印痕,继而又愈合了。

我后来听到身后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没有回头,那是阿炳的声音。我猜测瞎子周阿炳这时候一定摇摇晃晃地从按摩店走出,跌撞着冲出巷子,他没有打车追上来,肯定是刚冲到人行道上,就脚底一滑,跌倒在地。我想象他爬起来时,额头、鼻孔、嘴里应该全是雪花,他茫然地在街道左右盼顾,嘴里念叨两声“小鹤……小鹤”,发现周遭无人,便大声喊起来“小鹤!”,此时我已经走出很远,我听到远处传来周阿炳的声音,我没有回头,也没有迟疑,径直朝车站走去。

在售票厅,我买了去往省城的车票,说来不巧,一趟车刚离开,一个小时后,还有一趟。我坐在候车室里,看着候车室进进出出的人,他们的脚底沾满了雪泥,在候车室的地板上留下一块一块雪片。那时候我越发地感到冷了,在冰冷的座椅上我将两只手缩在胸前,抱紧了自己。

一个小时的候车,我原本可以陷入长久的沉思的,比如说记忆中,二十四年来,从没有一个人这么形单影只地去车站,比如说我应不应该选择这样一个天气出行,我知道我即使想也想不明白,事实上我还没来得及深入地想,就看到候车室门口的塑料门帘被人狠狠地揭开,走进来一个人,他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女孩。来人正是瞎子周阿炳。小女孩把阿炳带到了我面前,我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那里,看到迎面走来的周阿炳,我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阿炳说,小鹤,跟我回家吧,我知道是我不好。我说,不关你的事,是我要走的。阿炳说,怎么这么突然,要走,你要去哪里呢?我看着阿炳的左边那只几乎要凸出来的眼睛,那只眼睛似乎要挣扎着转动,我的心里猛地一下生出巨大的悲伤来,我说,兰州的补习班要开课了,说好的要过去补习,你回家吧。周阿炳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刚要说不回来了,话到嘴边又变了,等考完试,就回来。

坐车离开前,阿炳把一千块钱塞在我的手里,阿炳塞钱的动作不容迟疑,他先在空中摸到了我的肩膀,然后沿肩膀向下,顺着胳膊摸到了我的手,然后腾出一只手,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叠钱,按到我手里,我摇摆着不予接受,可阿炳那只常年给人按摩的手相当有力,右手顺着我的指头关节,将我的手掰成了拳头状,那叠纸币就被牢牢地握在我手里了,我感到被他捏疼了,兴许他没感到,他习惯了用这样的力道捏别人。阿炳转身,在小女孩的带领下,走出了候车室,消失在茫茫白雪之中。

我眼泪簌簌地掉下来,不知道此刻该怎么办。那时候我没有意识地走向车门,仿佛是被后面的人簇拥着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此时车窗外的雪下得更猛了,沸沸扬扬,陆续进车的乘客把窗玻璃呼成了一层朦胧的雾,我突然有一种被包围的感觉,赶紧将玻璃擦出一个巴掌大的透明体。从这小小的透明体里望向外面,车站口有一对紧紧拥抱的男女,男的穿着蓝色的羽绒服,女的则将头紧紧地抵进那羽绒服里,车快要走了,女孩仿佛梦一般醒过来,就要离开时,男的又将她的手捏在自己的手中,放在自己嘴边哈气,是的,天气太冷了,这么长久的拥抱,那搀在彼此身后的双手一定冻着了吧,我心里说,看啊,他们多好,多般配。

如果周阿炳和我站在一起,一定没有人觉得我们很般配,一位大学毕业的美女和一个瞎了眼睛的按摩店老板,无论站在哪里,都会觉得不协调,这可能是后来我与周阿炳分手的直接原因。你们应该都知道,周阿炳一周岁时,刚学会爬步,有一天,他母亲的表哥来他家走亲戚,他母亲光顾了和表哥叙旧,周阿炳就从床上掉了下来,头着地,眼睛里的水倒了,从那以后,视力模糊了。后来周阿炳的书只读到二年级,因为无法辨认书上的字而被迫辍学,二十几岁以后,视力越来越模糊,出行时就得有人拖着带着,左眼球额外突出,右眼又怕见光,经常是一副闭着眼的样子,由于常年吃药,身体也愈发的消瘦下去。二十三岁那年,他随姐姐去了西安,在西安某学校学了点按摩的手艺,回来后就在县城开了个按摩店,这是周阿炳亲口告诉我的,不会错。他的按摩店美其名曰“阿炳理疗会所”,其实哪里是什么会所。我记得第一次去他按摩店的情景,那里灯光太暗了,跟地下室一样,我说老板,能不能把灯打开,突然,靠墙旮沓里传来一个粗糙的声音,说灯开着呢,姐姐。我心想,这人礼貌过头了吧,该不会是个孩子吧,听声音倒像是刚处在变声期的男孩子。我抬头朝天花板看去,看到了两颗昏黄的电灯泡,我心里盘算,这灯该不会只有十五瓦吧。

老板向我走来,问需要做个什么,我第一次见到了那双丑陋的眼睛,吓了一跳。从他的容貌看,怎么看也不是十多岁的孩子。我说,落枕了,要按摩一下。

约莫十分钟以后,我适应了店里的光线,我躺在按摩床上,不敢直视他。但这位按摩师的功夫还真不赖,他先轻轻地捏我的脖颈,然后及至肩膀,揉,推,拿,搓变换着手法,没一会儿工夫,我就觉得脖子舒服了,仿佛换了一个人一样。他说,晚上睡觉要注意,枕头不能过高也不能过低,还有,不要长时间躺在床上玩手机。我心想,他还是有点本事的,他怎么知道昨晚我是因为拿手机看视频,最后忘记了调整睡姿就睡着了,第二天才落下了脖子疼的。我说,你一按摩舒服多了,你是跟哪里的师傅学的呢?对方说,是学校学的。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就看到了墙上贴着的西安某按摩學校的毕业证,毕业证上的名字是:周阿炳。毕业证姓名的下面是一排身份证号码,按照年龄推算,周阿炳今年已二十八岁。

下了床,我说,老板,多少钱?那小老板说,叫我阿炳就行,二十元。我递给阿炳五十块钱,说挺划算,如今洗个头都二十元不止。阿炳迅速地找给我三十,那动作的娴熟,仿佛他不是一个双眼看不到东西的瞎子,他说,薄利多销嘛,做生意要公道,你看看我这里的价目表,以后做理疗什么的,可以给你再优惠些。

我第二次去周阿炳的按摩店时带了自己的同事小王,时隔两天,我觉得不好意思再光顾人家按摩店,况且这次自己真的没有落枕,这么频繁地光顾一家店,店主会怎么想呢?同事是电脑族,背有点驼,颈椎也有点问题,我费尽了心思才劝动她让她去做个按摩,小王说是白浪费金钱,白浪费时间的,她试过了好几家按摩店,没有效果。

然而,同事对这次按摩却出奇地感觉良好,阿炳做完按摩问小王感觉如何,小王竟然有些激动地说,真服了,一下子舒服多了。阿炳说,如果要彻底改善,需要定期按摩理疗。小王点点头,当即办了个会员,一周做一次按摩。作为对阿炳神奇治疗效果的回馈,那天,我也做了一次按摩,事实上,我的腰椎颈椎也没有多大问题,做理疗,只是兴之所至而已。

做完理疗,天色已经晚了,这时候阿炳的姐姐为阿炳带来了盒饭,进来就说,有客人啊。阿炳接过盒饭复又放到桌子上,可能是他不习惯在有客人的时候一个人吃饭。我和小王正准备离开,那位姐姐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说两位是熟客吧,想请你们帮个忙。你们认识人多,能不能给我们家阿炳介绍个对象,要求不高,容貌家庭都不要紧,只要心地善良就行。

阿炳走过去,把姐姐从我们身边拉走,连连说着,二位,实在抱歉,我姐姐就这样,见人就打听,见人就打听,二位千万不要见怪啊。说着把姐姐拉去坐到了椅子上。

出了门小王说,他长成那样,年龄也不小了,况且那双眼睛……谁家的姑娘愿意跟他交往呢?于是,这事我就当成了耳旁风,我和小王自然不会去为瞎子周阿炳介绍对象。

可是我却把自己给介绍了进去。自从那次我带同事做完理疗后,我隔三差五地就要到阿炳那里去,有时候,我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么要去那里,是觉得阿炳那里太过于冷清,还是自己与生俱来的对于安静的依赖感在作祟,反正我时不时都要去阿炳的理疗店,有时候去是做按摩,而有时候去却仅仅是跟阿炳聊聊天。有一天傍晚,我主动邀请阿炳一起去外面吃饭,可阿炳却不去,他说他出去不方便,会给人徒增麻烦,这样一说,反而勾起了我的同情心,我说,没事的,有我,我给你带路。那天吃饭,我对阿炳说,你知道吗?这世上的好多事,你的心里比很多看得见的人更清楚。

我每天下班后都要来按摩店,有时候会给阿炳带来吃的,有时候会约他到外面吃饭,那时候的阿炳一下子被一片幸福笼罩。有一次阿炳的姐姐为阿炳送来盒饭,看到我们一起坐着,看样子她有些尴尬,又有些难以抑制的兴奋。阿炳说,姐姐,以后就不用送饭来了,我和小鹤一起吃。过段时间,后屋的厨房收拾一下,我们就可以在这里做饭了,姐姐你如果方便,过来跟我们一起吃吧!姐姐说,我哪能呢,家里还有你姐夫和孩子。自那以后,姐姐便再不给阿炳送饭了。

两天以后,那间屋子真的收拾了出来,那是一间小套间,之前是阿炳的卧室,后来被我们改成了厨房,阿炳睡觉的地方转移到了前面屋子那几张按摩床上。我买了油烟机和燃气灶,阿炳叫人将屋里的灯全部换了,屋子里一下子亮堂多了。下班以后,我每天都要先去菜市场,买上两袋鲜菜,再回到阿炳的屋子,两个人就在小屋里做起了饭,阿炳看不到,也抢着打下手,可以淘洗淘洗菜什么的。那间屋子,一下子多出了人间烟火的味道。

我记得第一次在阿炳那里过夜那天,我离开了在这个城市的第一份工作,那时候我对人生绝望起来,我似乎没地方去了,实习期过了,公司却没有按照惯例保留我的工作。我从与同事小王合租的房子里搬出来,因为我不想在第二天清早看到小王按时起来去上班,而无处可去的我还必须得待在被窝里,尽管小王说了,她帮我一起再找工作,但我还是离开了。我提了我的密码箱来到了阿炳的按摩店,一进门就对阿炳说,今晚我要住你这里,行不行?

阿炳问,出什么事了?我哭了。那天晚上,我们睡在两张按摩床上,出乎我意料的是,阿炳始终,没有摸到我的这张床上来,有那么片刻,我甚至怀疑阿炳这个人眼睛坏了,不会是作为男人的一面也坏了吧?还是如今失去了工作的自己,竟在一个瞎子面前也失去诱惑力了吗?我越想越自卑,不知不觉就从自己的床上爬起,钻进了阿炳的被窝。我关上灯,这样就可以看不到阿炳的那一双眼,我挺矛盾,甚至有那么一刻,我把他想象成了某一位自己心中的偶像,我知道身体不会说谎,但除非这样做我才能证明我的存在。

知道我和阿炳同居了,阿炳姐姐高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来了,最起码,看起来我还是真心对阿炳的,不是吗?

但这一切,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呢?

此时大巴车沿着秦岭山脉一路向北,外面是白茫茫的世界,再过几个小时,我就可以抵达兰州,我决定参加今年的上岗考试,我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我觉得这几年自己过得太真实,太清醒,因而太累,有时候这种累会沿着我的神经慢慢爬升,一直爬到自己的眉梢,我觉得受人恩惠太多,有时候真想拒绝,但又真的无法拒绝,就像此刻揣在兜里的那一千块钱,让我再次陷入不安。

周颖

我是阿炳的姐姐,我叫周颖。

作為阿炳的姐姐,当我看到阿炳和小鹤在一起时,我一度认为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阿炳的条件我最了解,双眼瞎掉,二十八岁的一个小按摩店的小老板,怎么可能被上过大学、人又长得漂亮的小鹤看上呢?我找了好多种理由,我好多次意欲劝说阿炳,并试探性地想问问他,是不是知道小鹤的来历,但好多次我都忍住了,我实在不想去伤害弟弟,即便他们的交往到最后只是一个海市蜃楼,只是一片虚妄,我还是愿意将那一丝希望留给他,况且感情这事,不是别人劝说了就能劝得动的。我只能在心里给弟弟多操一分心,我要仔细观察,小鹤这位大学毕业的美女在弟弟身上打什么主意。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发现了这个秘密,小鹤丢了工作,她居然还赖在了阿炳这里不走了,在阿炳的按摩店吃住,这仿佛是个现成的家。一周以后,我终于忍不住问阿炳,你准备把小鹤一直留在这里?弟弟说,是的,他这么打算着,但这里太窄小,他们得想办法赚钱。我说,阿炳你有没有想过,小鹤她可能早知道会有实习期过了被辞退的可能,才早早地跟你在一起的?你得提防着她呀。阿炳说,姐姐你多想了,小鹤不是那样的人,她也不会在我这里白吃白喝,她说了,这一两天就出门找工作,姐姐,我们会幸福的,你就放心好了。

我第一次被弟弟所说的话打动,这个傻弟弟,他二十八岁的人了说的话怎么跟个十八岁的孩子一样,爱情到底是什么呢?年轻的时候我们也一度陷入爱的虚妄之中,不顾一切,甚至天昏地暗,可到头来,所谓的爱情,还得经受现实的挤压。我已经是快到四十岁的人了,我知道,傻弟弟再次在二十八岁的年龄,重新返回到了十八岁的青春,但是我无比肯定,小鹤那姑娘,不可能和弟弟患难与共,去找什么工作的。

然而我所谓的猜测再次被粉碎,第二天我竟然看到小鹤奔忙于街道上所有的电线杆和报纸,她要在这座城市找到一份能够糊口的工作,那时候正是三伏天,大太阳底下她一根一根地数着电线杆,一只手拿着本子,另一只手拿了圆珠笔,不停地抄写那些招聘广告上的电话,再后来她逐一拨通那些电话打过去,再逐一介绍自己,一直打到当天晚上十二点过了,直到弟弟开始劝说:这么晚了,都已经下班了。小鹤这才停止了打电话。

第二天,小鹤又爬了几条街道的电线杆子,晚上回来又是一通电话。终于在第三天早上,她接到一个人打来的电话,电话里让她去面试。

小鹤找了一份饭店服务员的工作,這对于大学毕业的她来说,是一道难过的坎。好在她终于熬过了第一周,工作才慢慢顺手了。

弟弟和小鹤的生活很惬意,然而弟弟的生意却一直惨淡,小鹤每个月有三天的休息时间,一到休假,小鹤就约了弟弟去游山玩水。看着他们俩相处得越来越好,我心头的疑虑渐渐地消除了。

有一天弟弟对我说,姐姐,你知道我已经不小了,这个年龄还为感情这么意气用事是不是不对?当时我不知道弟弟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但我终于听到了他说出的下文:因为小鹤说过,这世上的好多事,我的心里比很多看得见的人更清楚,我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孤独、疼痛和愤怒。

那一天,我似乎明白了,弟弟对小鹤一往情深的缘由,我竟为这纷杂的世上还有这样一对苦命的鸳鸯而流下泪来。

周阿炳

我已经知道那次离开,小鹤再也不会回来,我在车站与她告别,我感到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仿佛是一粒永远融化不掉的雪。

小鹤变了,她变得脾气暴躁,仿佛我们之间一下子没有了任何关系。我们一起这么久了,我了解她的性情,她一定是有什么苦衷,然而她不愿意告诉你时,你一定永远不得而知。

可我还是愿意从我和她一年零三个月的交往中,试着捋一捋我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摩擦。我已经快到三十岁了,严格来说,对待感情的态度应该理性些。

“你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孤独、疼痛和愤怒。”我承认我是听到这句话时开始对她产生了莫名的好感,我觉得我们很近,我看不到她,自然也不知道她的长相,在我心里,她一定很美。那时候听到这句话时,我的心里仿佛沸腾起了一股热血,那时候我想我的脸一定红了,一时间竟然不知所措。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被一位女孩邀请吃饭,令我高兴的是,这女孩竟然还是自己的客户。我觉得在自己从事的职业上有了成就,最起码应该是实实在在的满足感,我的工作不再是躲在墙旮旯里见不得光的谋生手段。

那句话一直萦绕在我的耳旁,从那以后,我每天清早要把按摩店打扫得干干净净,我把店里的桌椅抹了又抹,虽然我知道,即便自己将店打扫得再怎么干净,即使我把地面拖得再怎么光亮,这店里的顾客也不会多起来,但我乐此不疲地做这些,并在心里盘算着,即使这店里没有一个人来,我还是愿意等。

后来她经常来,每天下班后她要先去菜市场买好蔬菜,然后返回按摩店,我们一起做饭,一起吃饭。有一天已经晚了,她突然出现在按摩店门口,并说要住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才知道她失业了,我说没什么,没工作了还能再找,那天晚上,我们住在了两张按摩床上,我知道她的情绪很低落,我不该有任何的非分之想,可是那天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我不知道她是否后悔,但是我不后悔,我说如果她不嫌弃我是一个瞎子,不嫌弃自己没有从事高收入的工作,等稍稍稳定一些了就结婚吧。

小鹤说,谈结婚还早,她不愿意在生活上拉我的后腿,她说她首先要找到工作,这样将来才能更好地过日子。我问过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她说家里还有父母、哥哥,最疼她的姐姐八年前嫁人,后来因病去世了。

后来小鹤终于找到了工作,那工作最普通最辛苦,可是她乐于去做,后来她习惯了。刚开始工作的几天,一回家她会莫名地发脾气,我理解她的处境,从没有抱怨过她,后来她习惯了,我们仿佛在一场如胶似漆的恋爱中。有时候她也会感叹外面的生活,同在一个城市,很多人的生活就不像我们这样了,而我们出去逛商场,买一件衣服也往往捉襟见肘。

她后来又换了工作,终于有一份与她的大学所学专业对口的工作,她非常高兴,岗位上也非常卖力,半年的时间,就给公司创造了双倍的业绩。然而,她越优秀,我越自卑,我渐渐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她,我迟早会成为她的累赘,成为她的负担,可是小鹤从来没有抱怨过我,也从没有一句对现在的生活不满的怨言。

我们一直这样生活着,就在前几天,我的姐姐对我说,我和小鹤相处也一年多了,是不是该让双方家长沟通一下,把婚事办了。我知道姐姐是为我好,她担心越来越出色的小鹤将来有一天变心。我只能顺从姐姐的意思,在一天傍晚,把这个打算说给小鹤,我以为小鹤会拒绝或者最起码说一堆没有心理准备之类的话搪塞一下,没想到的是,她居然答应了。

这件事也出乎我的意料,如果真是那样,将来她就要嫁给我,然后照看孩子(我的父母都已经年迈,无力照看孩子),做长期的家庭主妇,那将意味着她曾经畅想的未来将迟迟不能实现。我实在不忍心让她牺牲人生的理想,可是姐姐再次逼我了,在小鹤答应嫁给我的第二天,姐姐就问我商量的情况。姐姐说,既然小鹤已经答应了,那就及早把婚事办了,咱爸妈年龄也大了,就只有你一个儿子,他们还等着抱孙子呢。

我记得跟小鹤第一次去她家见她父母的那天是今年的三月份,山里弥漫着桃花、杏花的香气,坐车走五个多小时的山路,到了小鹤的老家。听小鹤说,眼前就是犀牛山,县域内最高的山,在山的褶皱里,居住着她的父母,她的哥哥。我记得那天山里的太阳异常燥热,小鹤的父母见到我时,一定是被吓着了。他们表现出爱理不理的态度,小鹤只得自己亲自下厨,为我们做了饭,后来当小鹤提出要跟我结婚时,她的父亲几乎是暴跳如雷,坚决不同意。她的母亲也气得差点晕了过去,哥哥把她拉到一边,说长道短,把婚后的利害关系全给说破了。我知道,小鹤是个善良的姑娘,面对一家人的反对,她不可能置之不理,我突然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割裂,镶在大山幽暗的缝隙中,可是回过头来想一想,谁又会把女儿嫁给我这样的瞎子呢?

在山里住了一天,第二天清早我决定离开,我知道我跟小鹤的缘分已尽,我不可能在山里长久地耗下去了,可没想到,当我背了行李出了院门,小鹤却追了出来——她要跟我一同离开。小鹤的身后,是从屋子里追出来的她的父母和哥哥,小鹤给父母磕头,说女儿不孝,如果不答应他们的婚事,她只能远走他乡。在日光泛白的山路上,我流下泪来。最后小鹤的父亲站出来将小鹤扶起来,他把我叫到跟前说,好,我答应你们的婚事,但是一切都得按照山里人的规程来,三金一银,聘礼彩礼一样都不能少,按照山里人的行情,我也不为难你,聘金十万元,快去准备吧。

我既高兴又惧怕,我这才知道,山里人的彩礼竟然会高到如此地步,但无论如何,小鹤的父母既没有讹我,也没有什么不妥,我得为我们的婚事准备足够的资金了。

就在前不久,正当我四处借钱准备了足够的彩礼的时候,小鹤的情绪却发生了天大的变化。我们第一次吵架,她第一次埋怨我是一个无才无能的人,将来结婚后到底是我养活她还是她养活我。那天我伤心极了,小鹤怎么会突然一夜之间判若两人,怎么会变成另外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我记得小鹤离开那天是个雪天,我知道她离开不可能再回头了,尽管她告诉我说考完试还会回来,但我知道,我们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

从往事中,我还是找不到我们的问题,就像我是个彻底的无才无能的人一样。我不知道,此前跟我一年多的小鹤是真实的她还是后来的那个才是真实的她,我恍惚了。

小鹤

再次见到姐夫是在到达兰州的第三天,那时候这座地处西北的城市灰蒙蒙的,仿佛覆盖着一层毛玻璃,什么都看不清。

我在培训班报了名,领了厚厚一沓复习资料,那时候我已经下定决心好好复习,今年无论如何要考出个名堂,我已经耽搁了太久的时间。培训班没有认识的人,我一个人在外面找了宿舍,那地方都是参加培训的学生。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书,接到了姐夫的电话,大概十一点半左右。电话里说他也来兰州了,想来看我。我不想见他。

姐夫还是来找我了,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小区门口徘徊,身上背了个很大的包。我看到中午的太阳光正从道路旁的槐树叶子间筛下来,让他的脸产生了某种不真实感。我带他到了我的住处,我还是不想跟他说话,我很矛盾。

他说给我买了几件过冬的衣服,现在天气越来越冷了,要照顾好自己。

我接过他手中递来的羽绒服,料子很好,质感平滑。我站在镜子前穿好棉衣,拉上拉链。屋里太热了,我看到我的脸泛起了红晕,有种不真实感。

他让我转过来,我就转过身,他点点头说,合适。突然我说,多少钱?他愣了一下,嗨,不贵。我从床头上取过包,从钱包里掏钱,他急了,一下子按住了我的手。说小鹤别这么生分,我看看你就走,不要钱的。

我脱掉了羽绒服,我看到了我橘红色的线衣有种暖融融的感觉,仿佛向外冒着热气,这屋子有种令人窒息的感觉。

姐夫说他要走了,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床底下拉出了那只密码箱,我翻了翻,这里面的好多衣服都是姐夫买给我的,我从没有告诉过阿炳。我从箱底取出一只炫彩魔方,他认出了这是豆豆的魔方,“哎,这孩子,什么时候把魔方装你箱子里的呢?还在家里四处找呢。”我递给他魔方,我说我送送你。他说,不了,你好好复习,过段时间我再来看你。

我还是送他到了门口。他出了门。我眼泪就簌簌地落下来。

姐夫還是把我当成了上大学那会儿的我。我爸妈生了我和姐姐两个女儿,我上大学那一年,已经有两个孩子的姐姐服毒自尽,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精神几度崩溃,我不相信姐姐会那么残忍,丢下两个孩子离开人世。然而事实确实是这样,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连夜赶回姐夫家时,姐姐已经被钉在了乌黑的棺木里,那是夏天,麦子已经出穗,布谷鸟叫个不停,因为天气太热,姐姐的尸体只在外停放了一天,就匆匆入棺。我看到了灵堂中的棺木,我不相信那里面躺着的会是姐姐,会是一直疼爱着我的姐姐。那天,我跪在姐姐的灵堂前,哭声呜咽,在此前的那个夜晚,我知道我的眼泪几乎已经流尽,我的头脑中嗡嗡响着的悲痛像那个夏天拔节的谷穗,仿佛在夜里发出咯嘣的脆响。

院子里的人说,姐姐死去时还带着环,他们这地方有风俗,不能有金属饰品贴身下葬的。姐夫跑了好几个地方,才有大夫愿意为死尸取环,我想取环的过程一定很残忍吧。我想到姐姐即使死去了,却依然得不到一丝的安息。

我趴在姐姐的灵堂前,没有了声音,我平生第一次感觉自己仿佛漂浮在某一个独立的空间,院子里匆匆忙忙张罗白事的人,我竟听不到他们的一点声音。

那时候姐夫也倒下了,在另外一间屋子打着点滴。后来我去看了看他,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两只眼窝深陷下去,瘀青的脸颊上是一对没有任何色彩的眼珠。

姐姐下葬那天,姐夫强撑着站起来,他穿着一身白色孝服,手中拄着半截棍子,那弯了的腰像座拱桥。身后姐姐五岁的孩子豆豆跟在队伍里,队伍隔一段路就会放一串鞭炮,那孩子抢到放鞭炮人的跟前,在鞭炮声响后,飞快地跑到一堆花白的炮花里,找寻没有响的哑鞭炮。

姐姐死后,我回家看望了父亲,他的头发白了好多,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之事后,父亲老了。母亲彻底病了,起不了身。父母原来做着磨豆腐卖豆腐的生意,现在既没有人买也没有人手做,生活陷入一片混乱当中。我想放弃学业好好照顾父母,但没有人同意。我只能等父亲身体稍微好转一些的时候,再次离开家去了学校。

从那以后每年上大学的开支都由姐夫出,我心里一直记着欠他的钱,他除了每学期开学给我一大笔钱来交学费外,一两个月就要来一趟学校,他总是说来看看我,可每次到来都要陪着我去几家商场,买上些大学女生用的化妆品,衣服首饰什么的。两年多下来,有时候我也控制不了自己,一方面心里想着不能再花他的钱了,一方面见到好物品总是要买回来,有时候,我为我这种心理感到羞耻,但我无法控制我自己。

姐夫每回来学校看我,都要在这座城市待几天。傍晚时候,他都会在我的宿舍楼底下那昏黄的路灯下等我。我们沿着河堤散步,我问起孩子最近的情况,他说俩孩子很乖。我知道我不能再问了,如果再说下去,一定会提到很多伤心事,那俩孩子的处境,其实我不问,也能知道个大概。我对他说,好好照看孩子吧,快到上学的时候了,给娃择个好学校。孩子是无辜的,现在他俩就是你的一切。姐夫点点头,我看到他额头上有霓虹灯映照出的皱纹,一年来,他也老了。

姐夫的到来几乎成为习惯,班里的同学都以为他是我远在老家的对象,起初我给他们解释,可到后来我也就不再去解释了。我原以为是我不屑于给他们解释了,以为是厌恶了他们狗仔队一样的八卦了,其实不是。再后来的一些日子,我跟姐夫在一起的时候,我竟有意回避着有关姐姐的话题,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是的,真的有一段时间,我近乎傻掉了,我分不清我和姐夫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这肯定是我的错。姐夫,我姐姐的丈夫,在姐姐死后的这段时间,照顾一个没有经济来源的学生,照顾姐姐的亲人,只是出于道义上的原因,肯定是。可是我的心里为什么就不愿意这么想呢?我有时候在半夜醒来,我都会纠缠于这一类问题,失眠一度困扰着我。

而现在呢?我只能为那时候的那点青春少女的心思感到懊恼和羞耻,我知道姐夫与我之间,永远是不可能的,他原本就是出于道义,而如果我有什么想法,那一定是我对自己姐姐的背叛。而这种背叛付出的代价,是我承受不起的。

姐夫走了,我终于清醒过来。我把羽绒服叠好,放进了那只密码箱,突然想起这只密码箱,也是毕业那年姐夫买给我的。我花了姐夫好多钱,我是该有一份正式的工作,那样,才能将姐夫的钱还上。

东宁

我是东宁,小鹤的姐夫,我有两个孩子,儿子豆豆今年七岁,上了小学。

小鹤的姐姐小玲死后,我觉得愧对小玲,这些年她在我家里受苦了,可是如今我只有深深的懊悔,我没有办法也没有机会弥补她了,她还为我生了两个孩子。

小鹤的学业有了困难,她的父母亲没有办法供她完成学业。小鹤说,她想放弃学业去打工,父母已经上了年纪,让他们重操豆腐坊的生意,折腾不起。我是做生意的,手头上也有几个余钱,我帮小鹤完成学业,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在家里我照顾双方的父母,这也是我作为男人应尽的义务,我的生意也不怎么景气,自从小玲去世后,生意越发的惨淡了,在这里吃早餐的人越来越少。小玲刚去世那会儿,一早上还迎不来一位客人,有时候我想,小玲走了,是不是也把客人的魂也带走了,难道是我们家早餐变味了?依旧是一块钱一碗的油茶,依旧是我搓的手工麻花,为什么客人就少了呢?可是换作我来吃,也许我也不会经常光顾了,大清早的,谁不怕因小玲的死而沾染上些許晦气呢?随它去吧,财有财运,要是我早一点想通这些,我可能会过得轻松一些。

小玲去世那年,儿子豆豆刚五岁,他还不太懂事,今年进学校了,慢慢地他感到了自己和别人的不同,有些同学也会在他背后说三道四。刚进学校那几天他很高兴,可没几天,我看到他总是垂头丧气的,他不再像去年一样问我,妈妈去哪里了?他应该是懂事了吧,他明白自己没有了妈妈。我知道,这对他很不公平,在那一班四十多名学生中,就他一个没有妈妈。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知道,这一步,他迟早是要面对的,我无法给他一个完整的家庭,就像有些事终究是无法缝补一样,只能随它去。

我有没有想过为豆豆重新建立一个家庭呢?我得想想,有时候这个事很矛盾,我今年三十五岁,今后的路还很长,说实话,在人生的路上就这样认怂,我还不甘心,我想过重新组建家庭,可是这两个孩子会成为我的羁绊,我不相信这世上还有哪个女人会对别人的孩子视如己出。命运是如此的难以捉摸,随它去吧。

说说小鹤吧,那时候小鹤心情不是很好,可能是跟阿炳闹矛盾了,她之前不是这样冷淡对我的,但是,说实话我也不太看好她和阿炳的婚姻。当她告诉我她与阿炳要结婚的时候,我竟然一个晚上没有睡着觉。小鹤那么优秀,如果和阿炳就那样一辈子,是不是太可惜了点?

我那时候想,小鹤她可能还不知道,瞎子周阿炳曾经与西山寺里的哑女有婚约,如果她知道了,不知道会做何感想呢?我见过那个哑女,人长得还不错,可就是说不出话来,那时候我没告诉小鹤,但是现在,她应该知道了吧。现在说说倒也无妨,我猜测周阿炳是因为自己的条件才不得已与哑女定了亲,可他最终还是放弃了那段婚姻,我再次猜测是因为小鹤的原因。整件事情充满了不确定性,而至于阿炳的姐姐周颖所说的话,到底有多少是真实的呢?我现在也不得而知。

这段时间小鹤心情不好,我能看得出。她上大学那会儿,我每次去看她,她总是天真烂漫的,有时候我真羡慕她,永远保持着青春阳光的一面。一个人如果永远那样,该有多好!有时候我还会在小鹤的身上突然看到小玲的影子,她让我想起我和小玲曾经在一起的日子,想起那时候我们还没有结婚,都是青春懵懂的少男少女,我们穿越兰州的无数条街道,一起看电影,一起喝咖啡,一起在正宁路夜市从东头吃到西头。那时候我们都在兰州打工,我们一年没有赚下几个钱,可是如今想起来,竟然比现在这样赚着钞票还要真实,还要有底气。

可是后来变了,自从我们结婚以后,在老家经营起那家早餐店开始,我们时不时都抱怨生活的艰难,我们为现在赚钱节奏的快,感到深深的厌恶,可我们还是都得保证每天四点钟起床,和面、烧水,忙得团团转,在冬日,有时候雪落了一夜,街道上半个人影都没有,可我们还得早早起来,如我们这样的,两只手常年泡在水和面团里,我们的辛苦,几乎无人知晓。我们都老了,结婚后的七年时间,仿佛比一辈子都要长。我是说,我备受煎熬的是生活本身,却没想到小玲先我结束了煎熬。

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小鹤幸福,永远永远幸福。

豆豆

最近老是有同学在我身后说什么,有一回我听到他们说我妈妈,说妈妈是不想跟我爸过了才死的,我转过身给他们扔石头,有个同学的脑袋被砸破了。那天,老师教训了我。我回到家蒙头就睡,爸爸不知道我怎么了,但他已经习以为常,没有管我。

后来我睡着了,我梦到了妈妈,她的脸那样白,一点血色都没有,比白纸都白,我吓醒了,已经是夜里,醒来后发现被子被我的眼泪弄湿了。

一晚上,我都在想妈妈,再没有睡着。我想起妈妈是前年的秋天死的。那天,我在院子里玩,妈妈在屋子里热一壶奶,那是妈妈为我准备的,那时候我很瘦,妈妈说她问了大夫,说我营养不良,要加强营养。我听到妈妈给谁打电话,我进了屋子,看到桌子上一瓶“乐果”的药瓶已经倒了,妈妈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她说奶已经热好了,让我喝。

我喝完了奶,看到妈妈的脸色越发难看了。我说,妈妈你怎么了?妈妈没有说话,打第二个电话,是打给爸爸的,妈妈说,我都给你说我喝药了,我自证清白,你到底来不来?见最后一面。

我才知道前面那个电话也是打给爸爸的。她已经告诉爸爸自己喝了农药,可是爸爸在忙什么呢?他怎么还不来?

我看到妈妈挂掉电话,疲软地跌倒在地,嘴里哈出的气粗而难闻,我撒腿就跑,向早餐店跑去,我边跑边喊爸爸,爸爸!妈妈,妈妈!

爸爸正在给早餐店里的客人盛早餐,店里人很多。我跑到爸爸跟前,我说妈妈喝药了,喝了农药。爸爸没有说话,还是照常给客人们调味端碗。没办法我只得去找爷爷,那时候爷爷在不远的工地上干活,我看到他正在一座房子的二楼楼顶扳着钢筋,我大声喊,爷爷,爷爷,妈妈喝药了,喝了农药!爷爷听到了我的喊声,从楼上下来,和我一起跑,我们路经早餐店,他在店前喊出爸爸,爸爸和他一起跑起来,我在后面跑,没有了力气,一会儿就看不到他们的影子了。

等再次回到院子的时候,院外已经围满了人,我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我看到妈妈躺在院子中的一张木桌上,她看上去好遥远。爸爸也在,他让爷爷去请大夫。后来大夫来了,大夫看后,说赶紧去医院吧,怕是不行了,爸爸一下子瘫倒在地,爷爷将他扶起来。几个人将妈妈抬了出去,那时候叫不来车,我看到妈妈被一辆三轮车载着,向村口驶去,我追了出去,爷爷把我抱起来也放在车厢里,妈妈的口角流出乳白色的液体,我抓住妈妈的手,她的手像家门口那块石板一样凉。我感觉妈妈抓了抓我的手,又没有了动静。

三轮车途经乡镇卫生所,开了进去,在院子当中等待的穿白大褂的大夫看了看妈妈,摸了摸妈妈的手腕,说送县医院吧。三轮车再次向县城跑去,经过公路边的一片麦地,我觉得妈妈离开了,我的泪簌簌地掉下来。

在去医院的路上,妈妈已经死了。后来奶奶也赶了来,在县医院一片号啕的哭声中,妈妈被送往了天国,送往了没有痛苦的地方。可是,她怎么忍心扔下我?怎么忍心扔下不到三岁的妹妹!

妈妈死后,爸爸的精神出了点状况,整个人瘦下去,每天都在恍惚之中,更严重的是,他一个人不敢再单独睡觉。在别人面前,他常念叨,妈妈怎么会这么狠心,扔下两个孩子不管。

我想起了妈妈在那天早上打过的电话,第一个电话究竟是什么内容,可能只有爸爸和她自己知道,可是,她不是已经告诉他自己喝药了吗?为什么爸爸还是没有及早赶回来。

难道妈妈真如他说的那样狠心?可是她为什么又要打那两个电话?我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事实上,我什么也不懂。

豆豆

还是我,可我觉得我已经没什么可讲了。接下来我说点什么呢?好吧,这个游戏还得进行,如果因为我而中断了游戏,那就无趣了。

现在,我什么都不愿想,我只是觉得,姨娘小鹤、爸爸、阿炳叔叔还有周颖阿姨,刚才你们是不是说的都是真话,我不得而知,但我觉得我说了真话。尽管,现在我也没有办法向你们证明。不过我还是想把剩余的故事讲完,至于剩下的这部分话的真假,我就不敢拍胸膛打包票说全部是真话了,因为我更倾向于那是一个梦。

妈妈死后的一天,我躺在炕上迷迷糊糊睡着了,我隐隐约约看到姨娘小鹤来了,她来找爸爸。那时候我可能发着高烧,是不是呢?不一定确切,记得不是很清楚,也许我本来就睡着了,那本来是一个梦。

小鹤姨娘进屋来找我爸爸,看到爸爸蓬乱着头发蜷缩在炕上,他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小鹤问爸爸:姐姐是怎么死的?

小鹤姨娘的眼神很吓人,脸铁青着,阳光斜斜地照进屋里,照在她的肩膀上,看上去仿佛带着黄色的袖章,爸爸低着头,不说话。小鹤姨娘又问了,姐夫,姐姐是怎么死的?

小鹤,你姐姐是喝农药死的。

我是问,姐姐为什么喝农药?

小鹤,别问这个了行不行了,我已经给岳父岳母解释过了。

你是说,姐姐不想跟你过了?就这吗?

你去问你父母吧,让我静一静行吗?

好,那我问你,姐姐为什么要跟你怄气,前一天为什么爸爸也要到你家里来?

那时候,我听到了爸爸的哭声,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抱头痛哭。他说,小鹤,你拿把刀杀了我吧,我没有照顾好你姐,你杀了我,大家就都舒服了不是吗?我也舒服了。你知道这段时间我是怎么过的吗?我生不如死,还不如挨一刀了结了算了!

你欠姐姐的,你这条贱命不足以偿还,你得给我给个说法,要不然即便姐姐放过你,活着的人也不会放过你,你是觉得我父母好哄是吧?一条人命,就一句不想过了就打发了?你必须得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我听到爸爸压低了声音支支吾吾地说起话来,起初他说的是妈妈喝药前一天的事,那天發生的事我大体知道一些。其实那时候爸爸和妈妈已经怄气有十多天了。那天,妈妈躺下不吃不喝,爸爸一个人在早餐店忙活。中午的时候,他找到妈妈,从被窝里把妈妈揪了出来,妈妈的头发扯掉一大把,我那时候就在旁边看着,我和妹妹都哭起来。妈妈也不饶人,伸长胳膊在爸爸的脸上抓出了几道血指头印,后来爸爸一脚把妈妈踹到地上,我和妹妹都去抱妈妈,妈妈起来了,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后来才知道是回了娘家。

傍晚的时候,妈妈被外公送回来了,外公没有教训爸爸,反而把自己的女儿说了一通。说是妈妈的不对,不应该大忙天不理生意,睡懒觉。那时候我不知道妈妈是对还是错,即便是现在,我也不太明白,妈妈为什么不理生意了,难道说她真的不想跟爸爸过了吗?不是还有我和妹妹吗?在我的记忆里,妈妈一直疼爱着我和妹妹,即便她不想跟爸爸过了,但她是不会不要我和妹妹的。

我还在炕后头睡着,迷迷糊糊,爸爸的声音越发压得低了,后来,我几乎听不到声音了。那时候我已经熟睡,在梦里,我看见爸爸对小鹤姨娘说,小玲她鬼迷心窍了,现在嫌弃生意太累,更可怕的是,前几天,小玲闹情绪不回家,城东头那家按摩店的老板周阿炳,这个瞎了眼的人,居然打电话叫你姐去他店里,周阿炳前些年跟我们一起在兰州待过,他有我俩的电话。那天回来,我问你姐,一整天到哪儿去了,她说我管不着,她现在自由了。后来我才通过街坊邻居打听到,小玲是去了阿炳的店做按摩,你知道的,周阿炳的那店,他妈就是个黑店,你姐她去那儿,还做按摩,是彻底鬼迷心窍了吧。从那天以后,小玲的性情大变,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小玲,归根结底,这问题还是出在周阿炳那瞎子身上。现在你应该知道我所说的了吧,你姐姐我不埋怨她,都是周阿炳惹的事,他这个居心不良的瞎子,是他夺走了小玲的生命。

后来我听见小鹤姨娘哭起来,边哭边说,姐姐,你好糊涂啊,你怎么会看上一个瞎子呢?他有什么好,姐姐,你好糊涂呀!

我在梦里听见小鹤姨娘的哭声,突然就以为是妈妈的声音,她太像了,以至于我分不清了,我看到妈妈装在一个黑色的匣子里,被一队穿着白色衣服的人抬着上了山坡,那声音就从乌黑的匣子里传出来,妈妈活了,我一下子从梦里醒过来。睁开眼睛时看到了站在地上端着脸盆的爸爸,他正准备洗脸,我看看屋子里,并没有姨娘小鹤。

那时候我才五岁,记忆肯定是模糊的,对于一个梦,那就更没有真实可言,奇怪的是,那时候的我老是做同样的梦,我知道,妈妈肯定是舍不得我,她肯定是想我了才频频到梦里来找我。一段时间,我也和爸爸一样变得精神恍惚,我不知道妈妈去哪里了,我只记得妈妈最后一次拿着电话所说的那句“自证清白”,可是我终究不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而对于那个有关小鹤姨娘变成了妈妈的梦,也被后来的事实证明,那只是一个梦而已。

后来,妈妈死后两年祭日,姨娘小鹤来我家,我看到她大包小包地带了好多东西,那天,我在家里看电视,小鹤和爸爸坐在茶几前喝茶。

姨娘小鹤看上去一脸轻松,她笑着说:可能姐夫你还不知道吧,我跟周阿炳在一起了,不久我们就要结婚,家里说了十万元的聘礼,周阿炳现在还在四处凑钱,估计再过几天就会凑够,如果这笔钱凑够,我不会把它给父母的,我拿过来给你还钱,这么多年我欠你的太多太久了。

爸爸茫然地看着姨娘,说:你跟周阿炳在一起了,什么时候的事?

姨娘说,去年秋后就在一起了,一年多了吧。

爸爸点点头,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他说,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这么多年,其实豆豆兄妹俩也需要一个可靠的人来照顾……

说完这话爸爸把头瞥向了别处,顺着他的方向,我看到秋天河堤上的一排柳树,在风里,叶子唰啦啦往下掉。

这时候,我想起了五岁那年的那场梦,我想如果梦里的境况是真实的,姨娘怎么会跟一个杀害妈妈的凶手结婚呢?我从而证实了梦的虚假。

后来爸爸将头低得很低,仿佛要低到茶几底下似的,并且我看到他的身体微微地抽动起来,他在哭。

我听不进电视里的声音了,我径直看着爸爸,我不知道他怎么了。这时候我看到姨娘小鹤将她的手放到爸爸的手上,并低下头轻声地对他说了一句话,电视声音太响,我没有听清。

爸爸将头抬起来,又对姨娘小鹤说了一句话。

姨娘小鹤瞬间傻愣在了那里,她瞪大了双眼,直勾勾地看着爸爸,然后,两行泪就顺着她的脸颊无声地流了出来。

我看到姨娘小鹤踉踉跄跄地从我家离开,她的身影看上去疲惫而恍惚,她的头一直保持着固定的姿态,目光看向远处。爸爸没有出门追她,他最后说给姨娘小鹤的是一句什么话呢?我怎么使劲想也想不起来。

我唯一记得的是,姨娘小鹤和爸爸那次谈话的第二天黄昏,这座小城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如果我记得不错,那也是小鹤与周阿炳分手的一天。

无名氏

我原本是接到公安局传唤来这里作证的,我在电信局上班,既然还有一段时间,我还是跟你们玩这个游戏吧,来打发开庭前的这段无聊时间。不过我已经从你们刚刚的谈话里听出了些什么,你们不说,我也知道,原告和被告都在你们之中,并且涉及到一个女人的死。在开庭之前,公安局给了你们私下调解的时間,这很好,这个游戏很有意思,现在扑克牌发到我手里了,我能说些什么呢?让我想想。

你们看豆豆已经等不及了,手里玩起了魔方,孩子把它玩得飞快,他真聪明。就让他旋转一会儿吧,看时间,开庭前他也许能拼个差不多。

说实话,我几乎找不到任何和你们拥有的共同话题,你们五位我今天是第一次见,我在电信局上班,朝九晚六,负责内部消息调度的人都在搞技术,全天和电脑数据和线路打交道,很枯燥。哦,对了,跟你们说这些,好像你们也不感兴趣,可是很抱歉,我真的仿佛就是个局外人,跟你们没有任何的交集,“真心话大冒险”这游戏说白了还是有共同话题的人一起玩比较有趣,你们看看,我又扯远了。

这样吧,我看看时间,哦,时间也快到了,反正开庭在即,我手头掌握的也就是四条微不足道的手机短信,况且你们其中的大多数也是心知肚明,干脆就让我说了,这是我的真心话,当然你们每一个人都可以验证,因为和你们每一个人都有关,好了,不卖关子了,我直接读短信了。

第一条是周阿炳发给小鹤的:

小鹤,最近好吗?兰州天冷,要注意身体,不要熬夜读书,你的视力本来就不好。出门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我等你回来。

第二条是小鹤回复周阿炳的:

阿炳,我想问你个事。小玲死之前,是她打电话去你店里的吗?

阿炳回复:

是的。那天她打电话找我,在我店里说了好多话,后来她走了,看得出,她有心事,她太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了,哦,她也说过和你类似的话,她说我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说来也实在可怜,没多久,听说她在家服毒自尽了。哎,时间是多么可怕,这大约是前年的事吧……

小鹤:

对不起,我有罪!你可能还不知道吧,我是小玲的亲妹妹。现在,你的十万块钱凑够了,可我没有办法把它交到姐夫的手上。和你在一起,我再也没有办法面对那个虚假的我。阿炳,珍重吧,西山寺的哑女是个好姑娘,你我都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恶。回头吧,我祝你们幸福。

听,开庭的铃子响了,游戏也结束吧。你们看,还差一面,孩子手中的魔方就要拼完整了。

哑女

我远远地目睹了刚刚的一切,他们或许看到我了,又或许没看到,都无所谓,其实我更像个局外人。但我知道,豆豆说了假话,尽管我说不出话来,更没有权利和他们一样玩真心话的游戏,在这出戏里,我只是个配角。可是,我清楚地知道,在小玲死后两年祭日,小鹤找到东宁那天,豆豆分明听见了他爸爸和小鹤的对话。我记得清清楚楚,在西山寺脚下的那棵大槐树旁,豆豆把那句话告诉了我。

记得那天我在寺里随义母帮厨,那是个十五日,香客特别多。我一边往灶里添着麦秆,一边侧耳听着外面香客们磕头祈愿的声音,灶头上放着一口毛边大锅,蒸了一锅馒头。门外不远处便是西山寺的大殿,那时,我的义母正敲响着一口罄,帮跪在殿前的香客们解签。我的义母是寺里的尼姑,这么多年,我都是听着她敲响的罄声长大的。

我始终不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只记得在五岁那年的一天,我沿街乞讨,差不多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直到傍晚,一個化缘的尼姑给了我一个馒头,后来她把我带到了西山寺,这个尼姑成了我的义母。我想,以后我也会成为西山寺里的尼姑。直到十六岁那年,义母对我说,我尘缘未了,她没有权利决定我的终身。那时候,我经常下山去购置一些寺里的日常,我渐渐懂得了我和别人的不同,我想象一个发不出声音的女娃,在这世界上怕是没有哪个父母喜欢吧。许多年前,我是一个弃婴,那就是我的来处。

可如今我已经长到了十六岁,我又承受了一个瞎眼男人的背弃。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阿炳的时候,我也被他那张丑陋的脸吓坏了,我躲到了义母的身后,阿炳的姐姐将我唤到她的跟前,端详了良久,她以极尽讽刺的语言对我的义母说道:

这女娃说不出话,生的孩子不会也是个哑巴吧!

我的义母颤抖着,叹了一口气说:

阿弥陀佛,如果施主连这个都不放心的话,那还是算了。

说完这句话,义母牵着我的手转身就要离开。突然一只大手抓住了我的胳膊,那手臂异常有力,以至于义母也牵不动我了。那是阿炳的手,阿炳说:不要走,不要走……

时日不长,我们的婚期就定下来了,可是再后来,又没有阿炳那边的消息,义母只身前往县城探看,却看到了和阿炳住在一起的小鹤。义母回来后,不吃不喝,她对我说:

孩子,认命吧,可能佛祖都不愿意放你走呢。

我对阿炳所说的婚期已经绝望,可是我不怪他。就在香客满寺,而我还在绝望着的十五日,一个孩子闯进了厨房,他进来就使劲拽跪在地上烧火的我。

我认得他,他叫豆豆,他家就在山脚下,他经常来寺里找我玩,我曾在给寺里采购物品的时候还顺便买了一只魔方送给他。我不知道那天发生什么事了,他一个劲地拽着我向山脚下跑,我们跑过了山里的矮松,跑过了缭绕的山岚,跑过了无数声鸟鸣,直到跑到了山脚下那棵大槐树下,那里没有香客,也没有游人,四野寂静极了。

豆豆拽着我的手哭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遍遍用手指擦去他脸上的眼泪。我突把他的头抱到了我的怀里,那一刻,我从豆豆的眼神里仿佛看到了五岁那年沿街乞讨的我,我们一样的绝望而孤独。

豆豆对我说,他又梦到他的妈妈了,他在梦里看到妈妈的脸白的像流着泪的蜡,他看到妈妈掉在泥潭里,但他却抓不住她,她听到妈妈在喊,她不过是任性了一点,她怎么也没想到爸爸会不管她的死活。她怎么忍心舍得下豆豆和妹妹?

豆豆说,在梦里他还看到妈妈又在夜里推门回来,在他的床前看着她,默默流泪。可当他仔细去看妈妈的脸时,却是一张姨娘小鹤的脸。他使劲想也想不起妈妈的脸,难道他已经忘了妈妈长什么样子了吗?

后来,豆豆对我说,你知道吗?姨娘小鹤在妈妈两年祭日那天来找爸爸,她告诉爸爸,她就要和阿炳结婚了,爸爸当时听了,很失落。后来姨娘小鹤将手放到爸爸的手上低声安慰说:

姐夫,我不是真心和瞎子结婚,等那十万元到手,我就悄悄地还掉这些年欠你的钱。南方那边一家公司老板,已经帮我找好了工作。我走后,你要照顾好你和孩子。

豆豆说,爸爸突然使劲地摇起头来,最后他对姨娘小鹤说:

对不起,小鹤……对不起,你不要走。事到如今,我不得不说实话了,我骗了你。你姐姐,你姐姐小玲的死,跟周阿炳没有一点关系,那天小玲进城去周阿炳的按摩店,是小玲主动向阿炳打的电话。小鹤你傻呀,你不能跟他结婚,你怎么可以把自己的幸福搭进去!就算你逃婚到了南方,你就不想想我吗?难道你不明白,这些年,你并不欠我,其实我早就喜欢你了,我希望有一个完整的家……

豆豆说:我知道的,这是个秘密,我不会告诉别人,我不相信他们就像不相信他们真假难辨的说辞。我只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你不会说出去。

责任编辑:刘羿群 井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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