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陈年的酒
2018-06-11董晶
董晶
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随父母走南闯北,我对家乡的概念很是模糊。对我来说,父母在哪里,哪里就是家,故乡只不过是一个符号。位于河北省房山县(今北京房山区)的老家,我十几岁的时候跟随父母去过一次。记得我们几个孩子和父母从京城坐汽车出发,途中还专门参观了周口店北京猿人遗址。去过周口店,方知我的老家房山县镇江营村离它很近,当时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地道的北京人!回老家实际上就是去二叔家,那次仅待了几个小时,并没有留下什么深刻印象。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是人生两大幸事,而我却在自己“金榜题名时”凑巧见证了堂弟的“洞房花烛夜”。适逢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初期,我刚刚考上北京解放军总医院的研究生,记得收到录取通知书时,我高兴得跳了起来。此后的人生中,我好像再也没有为什么事高兴得跳起来,可谓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我还是一个梳着两条小辫子、奔跑在四川雅安苍平山的小姑娘时,就幻想着有一天能去北京读书,没想到这个童年的愿望竞变成现实。尽管离研究生院开学还有一段时间,我还是迫不及待地去了北京,适逢上大学的妹妹放暑假,我俩就住在北京的姐姐家里。这期间正好二叔来信说我堂弟要结婚,请我们去参加婚禮,但我的父母都在外地工作,姐姐也很忙,他们都无法脱身,于是,我和妹妹就代表全家去参加堂弟的婚礼。当时,我和妹妹都还是单身,正是大好的青春年华,对结婚的场面虽然并不少见,但乡下的婚礼一定和城市有所不同。尽管不是自己要进洞房,可是堂弟的婚礼,对于沉浸在“金榜题名”中的我来说真有点锦上添花的感觉,也是一件令人充满期待的事情!
我家有五个孩子,四个姑娘一个儿子;二叔家也有五个孩子,也是四个姑娘一个儿子。儿子在这个家族中就显得十分金贵,尤其是在农村。我的两个堂姐都出嫁了,一个嫁到县城,一个嫁到京城。堂姐们出嫁时二叔根本就没通知我们,而堂弟这次娶媳妇,是二叔家的一件大事。我父母专门托人带来了两床十分精致典雅的湘绣缎子被面,我和妹妹也买了北京稻香村的两盒点心,两瓶二锅头酒。就这样,我们拿着这几样礼物上路了。在那个年代,物质生活还不富裕,我俩也没穿件新衣服,还是穿着军裤,只不过上衣换上了彩色的确良衬衣。
在公共汽车上发生的一件事,令我和妹妹终生难忘,每次回想起来,总是忍俊不禁,笑出声来。那天吃了早饭,我们便匆匆上了长途公共汽车,没想到汽车开到良乡地区时,我突然感到内急,可是汽车按规定不到站不能停车;我和售票员交涉了几次,希望司机能停车让我方便一下,可是售票员就是不答应。我试图忍到下一站,可妹妹看着我非常难受的样子实在于心不忍,突然在车上大喊起来:司机同志,有一位乘客得了急性膀胱炎,需要立即上厕所,请赶快停车啊!再不停车可要出人命啦!妹妹这一喊大概把司机吓着了,汽车果然停住了。只见车门一开,我和妹妹立刻冲了下去,没想到在我们身后,几乎所有的乘客倾巢而出,跟着跑下了车,看那样子好像大家都急着找厕所。只见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往马路旁边的村庄跑去。可笑的是,进了村以后,大家却不知道去哪里找厕所,又不敢往老乡家里闯。这时,也不知是谁急中生智,将男女分成两路,一群人开始各自为政,在农舍旁的猪圈里解决内急。我和妹妹解完手后,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惬意,忍不住一路咯咯笑着跑回到车上。待坐定后,发现许多乘客似乎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我们。
在镇江营站下了车,眼前是横在村口的一条河。这条河叫驹马河,河面宽三四十米,但河水不深,站在河堤上可以听见哗啦啦的流水声,河岸两旁绿树成荫,多是枣树和山里红树,大枣和山里红也是家乡的特产。我和妹妹走在跨河的石头桥上,空气甚为清凉,清风吹拂着我们的脸颊,看着河水潺潺流过,心情有些激动。回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爷爷是晚清的秀才,当过村里的教书先生,六十几岁时才有了我父亲和我二叔这两个儿子,他老人家七十岁时还能在驹马河里游泳。可惜爷爷去世时父亲只有10岁,二叔才8岁,后来由于生活所迫,我奶奶改嫁,父亲和二叔没跟着去,成了地主家的小长工。1938年,抗日烽火燃烧到家乡,有一天,我父亲扛着地主家的粮食走在驹马河边,看见八路军的队伍从眼前走过,突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毅然决然地放下了肩上的麻袋,跟着八路军走上了抗日的前线,开始了他跌宕起伏的戎马生涯,而当时的父亲,只有14岁。
过了河一眼望去,家乡农民们住的房子不是土色就是灰色,但都是瓦房,每家有一个小院。几经打听我们终于到了二叔家,二叔家坐北朝南的四合院,一进门便看见院子里牵着一排排像晾衣服的绳子,绳子上挂的却是街坊四邻送来的礼物,有好几位前来帮忙料理各种事务的远亲和近邻在院子里忙活着。我们问候了二叔、二婶,把礼物递上后,有专人作了登记。紧接着,二叔让我们坐进了正面的堂屋,屋里有桌椅板凳和一些家具,其中最显眼的是一台电子管收音机,这还是50年代后期我父亲送给二叔的。虽然80年代初期半导体收音机、收录机在城市里已经很普遍,可是二叔还是舍不得丢掉这个“戏匣子”。屋里有一个很大的炕,被褥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炕上;炕的中央放着一个矮脚的四方桌,凡是亲戚来了都安排上炕坐着。我和妹妹盘腿坐在炕上的方桌前,成了座上宾。我俩一边喝茶,一边透过玻璃窗看着窗外忙碌的人群。我们送去的两床缎子被面已经叠成两尺宽挂在了院子里,上面贴着一块红纸,纸上用毛笔字注明了我父母和我们姐妹的名字。这些挂起来的礼物多是床单、被面等床上用品,它们色彩斑斓,像一面面彩旗在阳光下随风舞动。院子的一侧放着一张长桌,桌上摆着各种非纺织品的礼物,琳琅满目、花样繁多。厨房里还架起了几个大锅,有几个帮忙的人在拉着风箱烧水、做饭,忙得不亦乐乎,好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午饭时,院子里支起了几张桌子,二叔、二婶让帮忙的人坐下吃饭,我们和二叔的家人在屋里的炕上就餐。直到这时,我才见到堂弟,他个子虽然不高,但长得五官端正,健壮结实。堂弟在房山一个国有工厂当临时工,成亲对他和二叔、二婶来说是天大的喜事。堂弟没过门的媳妇是他的高中同学,二叔、二婶告诉我们婚礼明天上午举行,而明天一大早我和妹妹以及堂姐们将成为接新娘的重要成员。下午,两个堂姐、堂姐夫都回来了,我的两个堂妹也从中学下课回家,大家都到齐了。堂弟带我们看了位于西侧的新房,房间虽然不大,但布置得既整齐又漂亮,墙上贴着新买的年画,窗户和门上是醒目的大红“喜”字,让人看着很是舒适、喜庆。
为了第二天一大早迎亲顺利进行,当晚我和妹妹、堂姐堂妹们还专门去了一趟离镇江营四里地之外的弟媳妇家,我们看见了弟媳妇,她在那里的女人中算高个子,虽然长在农村,但看上去白白净净。弟媳梳着齐耳短发,有点学生妹的味道,人家姑娘毕竟是高中毕业的学生,言谈举止大大方方,对我们热情而不拘谨。看来时代不同了,农村几经移风易俗,已经打破了很多封建习俗和礼教,越来越接近现代城市的风貌了。
次日,我们走在迎亲的队伍里,没有汽车,也不坐花轿,更没有盖头,新娘是一身流行的红色衣着。我们一群人簇拥着新媳婦走进了二叔家的四合院。此刻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彩色的碎纸片飘撒在新娘、新郎的头上和衣服上,紧接着,婚礼开始了。当新娘、新郎拜完天地,在震天响的爆竹声中,他们结为夫妻,开始了人生崭新的一页!眼见着新郎新娘步入洞房,我禁不住热泪盈眶,仿佛自己也在这欢庆的时刻获得了新生!想到今后自己也将开始另一种崭新的生活,步入更高的学府,去学习、去奋斗、去实现更加远大的理想和抱负,我的心情难以平静。
吃完了家乡八大碗、八大碟的喜宴,我和妹妹准备启程回北京了,二叔专门去村里开的果脯厂给我们买了几斤果丹皮和杏脯,让我们带回去。他把我们送到长途汽车站,看着我们上了车,才挥手告别。
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作为改革开放后早期的一代新移民,我在美国已经度过了三十个春秋。远在太平洋彼岸,祖国和故乡总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每当我思乡的情结被触动,驹马河两岸的山里红树、二叔家的四合院和堂弟的婚礼就会出现在我的眼前。这些点点滴滴的记忆碎片犹如陈年的二锅头酒,它们潜藏在我的心底。随着时间的推移,陈年的老酒就越发变得醇香甘甜,让我一遍又一遍地细细品味那些生命中最难忘和快乐的宝贵时光……
2017年4月我回北京看望年事已高的父母,受到房山区游子联络站肖站长的邀请,我和妹妹又踏上了回乡的旅途。坐在新型的旅游大巴上,我们再也不用担心上厕所的问题,车内舒适干净,有空调和洗手间。房山区游子联络站就在良乡,北京到良乡的沿途已经看不到昔日的农舍和景物,如今到处是林立的楼房和车水马龙的街道,琳琅满目的商店毗邻而居,令人目不暇接,游客们在良乡找一个公共厕所已不是问题。家乡日新月异的变化让我兴奋不已。
房山区游子联络站的工作人员热情接待了我们,肖站长对我说,从房山走出的游子,遍及全国。有我父亲这样为共和国浴血奋战的老将军,有国家干部,还有科学家、艺术家、医生和作家,可谓人才济济。他还说,接待我这个海外游子还是第一次。中午联络站请我们在附近的一个饭馆吃午饭,在座的有几位前任站长。我又品尝了久违的家乡菜:香椿炒鸡蛋、烙饼蘸土鸡蘑菇汤、溜铬馇、拔丝红薯等,享受着这些家乡的菜肴,我不禁想到了我的老家镇江营村。二叔、二婶已经过世了,我的堂弟早已搬进了县城,也抱上孙子了。
家乡的面貌虽然已经今非昔比,焕然一新,可是,无论怎么变,老家的那条驹马河一定还在,河岸上有我祖祖辈辈留下的脚印,有我爷爷的、我爸爸的,也有我和妹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