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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东乡

2018-06-09丁颜

花城 2018年6期
关键词:东乡爷爷奶奶

丁颜

东乡位于甘肃省中部西南面。

一路一个拐弯儿又一个拐弯儿,全是起起伏伏的黄土山峦。山峦间隙里面还有零落分布的村庄,土黄土黄的,不仔細看,大概是看不出来的。我坐在客车里,呆呆地看着车窗外,感觉再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比这里更使人觉得荒凉和哀愁。

“锁南坝到了,想要下车的就从这里下车。”

客车司机这样喊着,将车停下来,边用戴着脏手套的手拧开杯子喝水,边回头看了一眼车里的乘客,随后按了开关打开了车门。

我穿的是厚厚的羽绒服,鼓鼓囊囊地站起来,伸手从货架上拿书包的时候,一个男人站起来帮了我。书包塞得满满的,他帮我往下拿的时候一使劲儿,书包侧口袋里的烟盒就倒了出来,“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慌里慌张地捡起来,也没跟他说一声谢谢,就出了车门。

天空是清澈的蓝,但风势凌厉,我捂起了口罩。天气怪冷的。背着书包一个人默默地走路,几个男人从我身边走过,走得比我快多了,都戴着白色无檐小圆帽,看上去很清洁。这时传来了呼唤人们做礼拜的声音,一声一声地飘过来。我不反感这个声音,反而有些怀念。之前每次这样的声音响过之后,爷爷都会起身做礼拜,高低起伏的赞词常常让我感受到一种生存的谦卑和尊严。我突然觉得孤独起来,放在衣服口袋的手,将衣服的里衬攥得紧紧的。我一直这样,好像很缺乏安全感和存在感似的,常常一阵晴一阵阴。那几个男人越走越远,几乎快要变成黑点消失了,我这才发现他们的前面是一座叠檐重角的清真寺,天空异常清澈,宣礼塔顶的月牙被一个宝瓶一样的东西支起,像极了一株坚强又闪亮的山中花蕾带着灵魂在呼吸。

走在一段上坡路上面,身后是西斜的太阳,身前是一条腿长身短头小的暗影,越走越慢,越走越累,不由自主地念叨起来——好大的坡呀,累死我了。

其实这里并不大,一个镇子,二十四个乡,这些地名我都能一一背出来。我一直叫它大东乡是因为很小的时候跟爷爷奶奶一起过来时,总会情不自禁地尖叫:“好大的山呀,好大的沟呀,好大的坡呀。”

它四面环水,中间的山峦却很高很粗糙,很深很大的沟壑随时都能挡住去路,对面看得见,但若想要过去,得走很久、很多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才行。

但对于一个没有出生在这里却有机会来这里的孩子来说,这一切算得上是一种机遇吧。高山、沟壑、土墙木梁、燕子衔泥筑在屋檐上的巢,在她生活过的城市里始终是没有的。

走完上坡路,再穿过一条马路,拐个弯儿,爷爷奶奶的老房子就到了。

我从乱七八糟的书包里面掏了好一会儿,才掏出钥匙来,正准备开门的时候,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人打开,吓了我一跳,连忙倒退了一步。

“我听见门外有动静,想是你到来了,就赶快跑来开门了。”

是太奶奶,她半个身子从门里面探出来,乔其纱的白盖头白花花的,一张慈祥的脸容,嘴唇四周都是皱纹,一笑眼睛就陷进深眼窝里去了。

“快进来,冻坏了吧。”

说完,她将一扇门全打开,像是迎宾一样立在门旁,让我进去。

这么老,要是这样戴着白盖头去饭店门前做迎宾,挣不到工资不说可能还会让饭店倒闭的吧。我这样想着,心里倒是快乐了不少。

太奶奶带我沿着院中的小道径直去了她和太爷爷住的北屋。太爷爷双膝跪在炕头,抬着头,胡子白花花,一脸的盼望。

“阿塞娅来了啊,快,快到炕上来,炕热得很呐。”

他放平膝盖盘腿坐起来,眉开眼笑地看着我,掀起盖毯,示意我上去坐。我鼻子有点发酸,但也不知道说什么。烤箱里的火烧得很旺,整个屋子里暖腾腾的,还有一股诱人的鸡肉的香味。

“你妈妈打电话过来说你今天要来,你太爷就专门宰了一只肉鸡让我收拾干净煮了等你来。”

太奶奶说道。她还是笑着,脸上的皱纹跟我刚见过的那些大山一样,千沟万壑。

怪不得,刚才我还在想太奶奶怎么会知道我今天过来。我来的时候,并没有通知他们。都没想起来要跟他们说一声。

我觉得自己现在已经跟个孤儿差不多了吧。

早晨先送妈妈去的机场,然后才坐客车来的这里。估计是飞机起飞前妈妈给这边打的电话。我跟妈妈坐在车里一路都没话,斜斜的晨光打在车玻璃上,像一些遗失掉的语言,安安静静的。而我像一只昆虫一样,在开满暖气的车厢里,微微晕眩着蜷缩起自己的目光,生怕一不小心掩藏在面具之下的真情实感就被裸露出来。

过安检前,妈妈将脸贴在我的耳边:“自己一个人生活要开心啊,你已经是成年人了。”又拍了拍我的脸,将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我似乎觉得一切又在重演,心里有阴暗的错觉。于是边点头边有意避开了妈妈的手。看妈妈黑头巾裹起来的脸容还这么年轻,而我在她眼里已经是成年人了。十九岁,成年人。我常常看到自己的年龄,像云朵那样被大风吹动,大片大片地蔓延过天空,很迅速的那样。感觉十九岁已经是个很老的年龄了,什么都懂得都明白。

有时候又觉得自己依然是个孩子,那些曾经想让自己快速长大,快要将心脏顶得破碎的祈祷,以及拼命长大的努力好像都白费了,依然会害怕会伤心,依然不懂事,依然需要人提醒,需要人照顾。

机场一层一层的,大小的人缀在里面,好像繁花满枝丫的花树,电梯起起落落,闭起眼睛都能感受到的光,让人陡生恨意。妈妈排在安检队列的尾端,转身跟我摇手道别,“有事就给我打电话啊”,我听到了,但装作完全没听见,转身快步走向出口。斜挎在肩头的小包在屁股上一拍一拍的,像一个黑暗的影子跟在我身后,弄得我步子都不会迈了。

脱掉棉靴上了炕之后,太奶奶将炕桌搬上了炕,接着端来葡萄干、花卷儿、花馃子、点心、馓子,一样一样摆在炕桌上,问我要喝什么茶,我说白水。她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握着电茶壶又问我要不要加点冰糖,我说不要。她说要不少放点茶叶吧,白水怎么喝得下去。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起脸颊吐了出去,感觉所有的老人都是这样的,总是啰里啰唆地让人招架不住,以前我奶奶也是这样的。我摇着头告诉她只要白开水,心里直琢磨,我来这里每天会不会被太奶奶各种问,问到直吐血。

趁着太奶奶和太爷爷做礼拜的工夫,我一个人看了院子。

院门开在南墙上面,旁边是厕所和放煤炭杂物的房间。北屋和东西厢房都是古老的純木结构的青瓦房,门窗和梁上华丽精细的木雕,都被阳光照得褪了色,暗淡却又栩栩如生。站在廊檐下从墙头望出去,近处的半山腰上有一座静谧的拱北,飞檐翘角上的琉璃瓦闪烁着光亮,恍若有光自天堂的缝隙渗漏。远处都是一层一层的黄土山梁,没完没了,像极了被剥光了肉,裸出来的一条一条的肋骨,被阳光晒去了血色,暗中带黄,显得格外险峻。要是长年累月住在这样的地方,大概是要窒息的吧,我心里暗想。

院子里的三棵桃杏树从我小时候起就一直那个样子,好像从来就没有再往高往大生长过,也不知道之前它们是怎么长到这么高这么大的。桃杏树的周围有几丛牡丹的枯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这要是在五六月,定会有大簇大簇的牡丹层层叠叠地开放在这里。以前用来收集雨水的水窖,自从有了自来水之后就废弃在那里,窖口处长了不少苔藓。生命甜美而坚强,即使在很干旱的地方,只要这些苔藓愿意活着,那它便会活下去,从阳光里面使劲使劲吸收水分,活出墨绿墨绿的一大片。

放土豆的地窖口盖了盖子,上面又附了一层厚厚的羊皮。我掀开之后,一个梯子直通窖底,能看到幽暗中的土豆,是冬天的储粮。年复一年,这个地窖不知已这样储存过多少次。我想起童年时地窖对面有个羊圈。一个夏天,我光着脚抱了一抱麦草,走向羊圈,想学着大人的样子给羊槽里面添些草,麦草遮挡住眼睛,一不小心,就一脚踩空,陡然落进了地窖,随之而来的是纷纷下落的麦草,凌乱地搭在我的头上。我想一个正常的孩子掉进清凉黑暗的地穴一定会号啕大哭的,但我没有,我只闻到土豆发芽时所释放出来的那种浓稠的气味。

我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发现,自己是一个不大爱哭的人。哭给谁看呢,既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的孩子。

满园都凉飕飕的,十二月份在我的观念里一直都是最冷的季节,一年里的最后一个月,过完就可以起死回生了。完全是心理作用,事实上十二月过完之后一月很冷,二月比一月更冷,三月常常有飞雪。

八面临风,实在冷得站不住的时候,我又进了房间。太爷爷和太奶奶还在做礼拜,不过也快结束了,他们都跪在拜毯上掐念珠。我围在烤箱跟前,边烤我已经被冻得变了色的双手,边等开饭。

可能是因为我到来的缘故,晚饭看上去好丰盛。馍馍还是刚才摆上桌的那些馍馍,太奶奶又炒了三个小菜,手擀的面条,煮熟的白水鸡也被卸开,装盘端上了桌。一张小炕桌上杯盘碗筷都快要搁不下了。

“再吃一块。”

太爷爷将一个鸡腿夹进了我的碗里。

我已经吃了好几块鸡肉了,鸡翅膀啊,鸡脯肉之类的。“一只鸡被大卸八块之后,竟然有这么多。”将心里的话这么说出来,怪不好意思的。我常常这样不小心将心里想的话给讲出来,然后吓自己一跳,怎么会这样。

“不是八块,是十三块,卸鸡也是技巧的,沿着骨节卸开,除掉鸡头、脖子、爪子,就刚好十三块。”

太奶奶用筷子拨着盘子里的鸡肉对我说。

“这个鸡尖今天归我们的阿塞娅吃哦。”

说着,她将一块三角状的鸡尾夹在了我的碗里。我一直叫它鸡屁股。爷爷曾跟我说过,在东乡人的家里,这只鸡是给谁刀宰的,鸡尾就归谁吃。所以这个风俗我知道。

鸡尾是属于座上客的,听上去最珍贵,但其实一点都不好吃。我咬了一口,悄悄搁在了桌子上。

“怎么了?”

太奶奶问我。

“一口油。”说着,我连咬在嘴里的那一口也都吐出来放在桌子上了,实在太难吃。

“嗯,鸡尾的确难吃,是鸡身上最油腻的部位。”

太爷爷好像已经吃好了,用纸巾擦手,消瘦的手指骨节突起,静脉很明显,摸着他那一副雪白而漂亮的胡须说。

“那为什么还要专门让给客人吃呢?”

我完全不能理解地问道。

“可能吃鸡的时候,一整只鸡都被吃光了,剩下鸡尾嫌难吃没人吃,就找出这样一个借口让客人来吃,活跃一下气氛,次数多了,慢慢就由玩笑变成了风俗。”

我听着差点没笑出来,这样为难客人,东乡人还真是幽默呢。

太奶奶吃饭很轻,吃得也不多。鸡肉一口都没吃,只吃掉了自己碗里的一碗浆水面条,连汤带面的。兴许上了年纪的人,消化系统不好,就不大吃肉了吧。

她将桌子上空掉的碗盘摞起来,放在桌子一角,然后将我咬了一口扔在桌子上面的鸡尾,用筷子拨过去,吃了起来,一口一口地吃,细细地嚼咽,说:“还是我来吃掉它吧,真主创造的生命,人结果了它的性命,又浪费掉它,总感觉不应该。”太爷爷喝的是盖碗茶,青花薄瓷盖碗,用盖子一下一下刮着碗子,茶叶都刮下去了,就吹吹气,啜一口,看上去还挺悠闲自在的。

饭后,太爷爷喝了一会儿茶,就去了厕所,然后再没来房间,从窗口看出去,南面浴室里的灯昏昏黄黄的,估计是去洗漱了。太奶奶收拾了炕桌,就将它从炕上搬了下去,然后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洗锅刷碗扫地,在烤箱里面加炭,灌开水进热水瓶,脚步慢吞吞,却很干净,一种从外表联结到内心的干净。我心不在焉地抱着手机玩儿了一会儿,就听见从清真寺里传来呼唤人们做礼拜的声音。我下了炕,踩着棉靴过去坐在烤箱跟前取暖。太爷爷和太奶奶前后上了炕,穿上长长的礼拜服,铺展开拜毯开始做礼拜。

屋外不止一个清真寺,这个寺里的呼拜声结束之后,那个寺里的又传来。虽说自己几乎从不做礼拜,对此并无热情,可是这会儿在两个颤颤巍巍,虔诚礼拜的老人后面静静地坐着听它,还挺不自在的。就像上课铃声响了,别人都进教室去上课了,我像没事人一样无动于衷地在教室外面偷着闲。

我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以后要怎样跟这样两位很老很老的老人生活下去,心里为此而生出一丝伤感的惆怅。

“阿塞娅,今晚你跟我睡一个炕可以吗?”

听到太奶奶这么突然的话,我吃了一惊。为什么要跟她睡在一个炕上面,家里又不是只有一座炕。

“我去睡我的西厢房就好了。”心情虽忐忑,但也说得直截了当。尽管不怎么来东乡住,但西厢房一直都是我的屋子。

“西厢房没住人,炕也一直没烧,今天你妈妈打来电话之后,我才添了些炭屑进去,烧着了火。”

“没事,冷的话,我插电热毯就好了。”

“没住人的房间,炕烧着之后,会发潮,潮气散尽之前是不能睡人的。”

“啊?那太爷爷睡哪里?”我问道。

“今晚让你太爷爷睡沙发就好了。”

“什么?”

“让你太爷爷今晚去睡沙发,我跟你睡在炕上。”

说着,她跪起来,打开炕上的橱柜,从里面抽出一床毛毯,抱过去铺在了沙发上面,又抱了枕头和被子过去放在上面。

“还是我来睡沙发吧。”让这么老的老人睡沙发,有些说不过去。

“你太爷爷身体比你好,就让他睡沙发好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有点僵,在老奶奶眼里九十多岁的老爷爷身体竟然比我好。鼓起脸颊,转头看向太爷爷的时候,他笑着说:“你们小孩子睡在沙发上容易掉下来,就让我来在沙发凑合一晚好了。”

抱着手机,百无聊赖地刷着一点意义都没有的各类讯息,直等到太爷爷和太奶奶做过宵礼之后,才开始上炕睡觉。我过来的时候,只在书包里背了洗漱用的东西,睡衣睡裤拖鞋之类的都没往过拿。这些东西在我的西厢房里面都有,但太冷了,也就懒得换。去洗漱的时候,浴室里面的洗脸台竟然不见了,多出来好多汤瓶,都是塑料的,肚腹上一面是“清真”,一面是“临夏”,大概是临夏产的。我在牛肉面馆里见过用它来装醋的,也无伤大雅。我提着汤瓶洗了脸,然后回房间脱掉羽绒服,合着衣裤躺进早被太奶奶铺好的被褥里面。

灯明晃晃地亮着。沙发上的太爷爷好像已经进入了睡眠,呼吸声起伏。炕的这边,一面是棉麻混纺的灰格子窗帘,一面是三开门的炕柜,中间是抽屉,上面是玻璃橱窗,里面都是枕头。白色枕套上绣满了牡丹图,有含苞的、盛开的,以及略微凋谢的。花瓣色度深浅变化。很多条被子摞在橱柜的上面,盖了苫单,苫单上面也都是手工细腻的牡丹图。虚实结合的图案,配色十分和谐,凸显在布面上,犹如浮雕。效果奇美。

烤箱里的火轰轰地燃烧着,为了防止煤炭中毒,房间的门窗关得都不是太严,有微微的冷气从缝隙渗进来。这种微微的冷热替换,就像躺在秋末被阳光照了一整天的田野之上,天气一会儿晴一会儿阴,反复无常,但非常舒服。

正对面墙壁上悬挂着的中国体的阿拉伯文书法,是用毛刷写的阿拉伯字母的仿汉草体,仰躺下来看格外壮观。中堂中心一笔像擎天大柱,两侧笔画蜿蜒曲折,一气呵成,渴墨枯笔时将线条拉出轻烟般的游丝飞白,起承转合轻重适度,空间感和立体感都极强,像一个悬挂在白墙上的葫芦瓶,因为风的原因快要荡起来。两面的对联都是由阿拉伯字母组成的方块儿状图形,对仗排列着。

直直地看着墙壁,仿佛看到小小的自己在到處乱跑,用铅笔在墙上乱涂乱画。又想起小的时候,太奶奶和奶奶每次见面都会睡在一座炕上,一夜倾谈,我睡在奶奶的旁边,炕暖暖的,但因为大人说话的声音睡得并不实。等我醒来时她们都已经起来了。悄悄爬起来将窗帘掀开一角望出去,庭院被淡淡的月光照亮,天空星星点点。

不知道为什么,想着想着心里竟无限落寞难过起来。这时太奶奶关了灯,眼前猛然降临的黑暗,像个漩涡一样快速旋转着,要将我吸进黑暗里面去。

我翻了身,侧着,将膝盖蜷缩上来,抱紧了自己。

“好久都没见你了,你不在学校吗?”

“我回东乡了。”

闵俊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侧躺在炕上,用被子裹住自己,抱着手机玩儿。

来东乡一周过了,心思懒洋洋的,没给学校里的任何同学打过电话,也没有接到过任何一个同学打来的电话。闵俊算是第一个打电话过来的,我竟不知道自己要对他说些什么,只是将手机贴在耳朵上静静地听着,心里也很安静。

“一个人住在那里吗?”

“不是,跟我太爷爷太奶奶住在一起。”

“你还有太爷爷太奶奶吗?你好像没跟我讲过……”

“嗯,是我爷爷的叔叔和婶婶,不是很亲。”

在学校,因为长相,同学老师都以为我是维吾尔人,对我生疏有礼,但我又不是真正的维吾尔人,所以跟新疆过来的那些同学也玩儿不到一起,周末回到家,家里只有爷爷一个人,只是带我出去吃顿饭,再沿着黄河边走走,也没什么话要说。也可能这一切都源于我一直不懂得该如何与别人相处。生活圈子狭小封闭,常常没事的时候就一个人跑到学校图书馆的顶楼晒太阳,就是在那里认识的闵俊。他常常来图书馆顶楼抽烟,然后也教会了我抽烟。其实也不算教吧,我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得来了一个可以放纵的机会,而且无伤大雅,就跟他一起抽着玩儿。我想这要是被我那漂亮又爱洁净的妈妈知道,一定会很揪心的吧,不知道她会不会跑过来打我。

“你是混血儿吗?”

有次闵俊淡淡地抽着烟,这样问我。

“我是东乡人。”

除此之外,我没有再多做解释。事实上我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些。

我一直习惯将头发绑得很紧,有时扯得头皮生疼,十年如一日,始终是无刘海的浓密长发,自然卷遇到雨水马上呈现出爆炸的状态。我住在东乡的族人,都是自然卷,爷爷奶奶都是。爷爷曾跟我说,以前东乡人被称为“东乡回回”,跟居住在附近的临夏回族人混同在一起,东乡人自称是来自中亚的“撒尔塔人”,生活里面有很多保留下来的中亚古老先民原汁原味的民情风俗。在东乡很多地方也存在许多和中亚相似的地名。

东乡人没有自己的文字,语言里面的主要成分是蒙古语,也融合了阿拉伯语、波斯语、突厥语。但血缘却与维吾尔人最近,与保安族、汉族接近,族源里面有阿拉伯人和中亚白种人的融入。13世纪蒙古西征时佥发而来的西域少数民族,一路被裹挟到中国,与吐蕃人、蒙古人、色目人、沙陀人、吐谷浑、突厥人都有接触与交流,最后征战结束了,他也已经失去了回归故乡的机会,被官方安置在干旱贫瘠的东乡丘陵沟壑之中,在当地回族、汉族的接纳包容下,脉断枝枯的飘零者,又与汉文化融合,生根发芽,变成了中国百姓。

跟闵俊从大学一年级开始交往的,交往了一年多,可我们并不像其他校园情侣那样约会,一起去食堂吃饭或者互送小礼物。他比我高一届,学的专业是金融方面的。他好像对学习并不怎么上心,常常会来图书馆,抱一本书趴在那里睡觉,然后上到顶楼抽烟。我们一般也都是在图书馆顶楼见面,并没什么话可讲,就只是在那里很自在地抽烟。回想起来每次见面讲的话还没有在打电话时讲的多。

跟闵俊分手是我提出来的,凭直觉他迟早会离开我。妈妈离开我的那年我只有四岁,她抚摸我的头发,将额头贴在我的脸上流了眼泪,然后就离开了。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心痛的滋味,从胸腔穿透而过的闷闷的、发不出声音的痛。心里有了恐惧,長大以后就暗下决心,在人准备离开我之前,我一定要先离开。

之后闵俊有一个星期没有给我打电话。后来又开始给我打电话,说可以做朋友。这样我们就常常电话打来打去地说一些有的没的的事情。

“学校这周期末考试。”

闵俊停顿了一会儿,才这么跟我说。

“我知道。”

我说。离开学校的那天,教导主任建议我再坚持两周,再坚持两周,就放寒假了。

打完电话,起身拉开窗帘时,才发现外面大雪纷飞。我裹了羽绒服,顶着漫天飞舞的大雪邋邋遢遢地往太爷爷太奶奶的北屋走去。

太奶奶正盘腿坐在炕中央绣花,被子平平整整地捂在炕的一边,上面放着线箩和剪刀。太爷爷不在,他一般中午的晌礼都会赶去清真寺里面做,因为中午的时候刚好是大白天,天也不太冷,又午休睡醒不久,精力也充沛。

“太奶奶。”

“嗯,外面的雪又下大了吗?”

太奶奶抬起头向窗外看了一眼。我拍干净头发和衣领上碎屑般的雪花,上炕坐在了她的旁边。

“西厢房冷吗?”

“不冷,炕热烘烘的,烤箱里面的火也很旺。”

太奶奶将绣花针插在被竹箍绷紧的布面上,将放满彩线的竹箩抱过来放在怀里挑选彩线,挑出一束玫红的线,放在布面上看了看,重新放进竹箩里面,又挑出一束桃红的放在布面上比对。我也不由自地靠近竹箩,翻看起那些彩线。看了半天觉得像小时候的水彩笔盒一样,一盒五颜六色的色彩。太奶奶白天一有闲时间就绣花,家里到处都有她的绣花,枕头上、门帘上、被罩上,太爷爷的鞋垫上,冰箱和电视的罩子上,还有东厢房和西厢房的墙上也都是。将绣好的各种各样的牡丹图,裱了框,挂在墙上。她都这么老了,视力却出奇地好,一支细小的绣花针在光滑的布面上穿来穿去,尽情发挥着无拘无束的灵性和创意。

“您现在绣的这是什么呀?”

“是一双鞋垫子。”

两只用炭墨画在布面上的鞋垫,一正一反颠倒着,像太极图一样,正好布满圆竹箍绷起来的整个布面。太奶奶将一束大红色的丝线挑选出来放在布面上,找出线头,对着窗外的亮光眯起眼睛穿进绣花针里面。她绣在鞋垫上的是一枝梅花,戳绣在布面上,主枝用了墨绿色的线,侧枝是翠绿色,梅花的花瓣玫红色和粉红色叠用,花蕊用大红色点缀,色彩对比强烈,但也生动逼真。

“十岁学针线,十三进绣房,进了绣房绣牡丹,百花百鸟也都绣,小伙穿上做新郎,姑娘穿上做新娘。”

太奶奶用东乡话唱着说出来的,听上去还挺押韵。

“什么呀?”

“是我小时候学绣花时学来的歌谣。好听吗?”

“十岁学针线,十三绣牡丹……接下来是什么?”

“十岁学针线,十三进绣房,进了绣房绣牡丹,百花百鸟也都绣,小伙穿上做新郎,姑娘穿上做新娘。”

“哈哈,原来太奶奶做这么多刺绣是为了做新娘子呀。”

这么老的老人要是再做一次新娘子,那一定是很奇怪的吧,白盖头上面戴朵大红花,再抹一点口红,又瘦又小穿一双高跟鞋,想一想都想笑。太奶奶呵呵地笑了。

“我们那个时候,待出嫁的姑娘必须得有自己亲手制作的绣花鞋袜、绣花手绢、绣花床单,出嫁那天,连同嫁妆一起搬出来摆在院子里面,供人欣赏,以显示自己对生活的热爱,对美的追求。”

说完之后,太奶奶继续端着竹箍绣花,腰杆挺得直直的,像极了打坐的姿势。我坐在炕上,一直都没办法将腰挺直,坐一会儿腰就不自觉地垒下去,或者得靠在什么东西上才行,靠着靠着还会滑下去,半坐半躺起来,是那种典型的坐没坐相,站没站相。

清真寺里晌礼的呼拜声传来之后,太奶奶将针线、竹箍、剪刀之类的都收进线箩里面,用布包起来一股脑放进了炕柜里面,然后下炕趿着棉拖鞋去浴室洗漱去了。

对于这些我已经习惯了。太爷爷和太奶奶的时间观念特别强,他们每一天的生活,都沿着一天的五次礼拜有条不紊地行进。起床起得很早,也不用闹钟。天未亮,清真寺里的呼拜声传来,他们房间的灯也就跟着亮起来。等他们做完晨礼,窗外天色隐隐发亮,不一会儿太阳便从山头探出脑袋。一对都已年过九十的老人,内心的坚持和标准竟还如此强大。

早餐做好之后,太奶奶叫过我几次,我晚上睡得晚,叫也叫不起。后来太奶奶就不叫我了,将做好的早餐给我单独留一份,碟子盖在碗上面,再放在烤箱上面温着。每天早餐时的馍馍都是新鲜做的,有时是花卷儿,有时是薄薄的甜烙饼,炒菜时只用盐和花椒调味,清清淡淡的,要比学校食堂里的好吃几百倍。

好像就我来的第一个晚上,饭菜里面没有土豆,后来几乎每一餐里面都有土豆,蒸的、煮的、炒的、炸的,还有土豆饼和土豆搅团。土豆饼是将煮熟的土豆捣烂,擀成片,然后用模子压出来的。土豆搅团是将蒸熟的土豆剥皮、晾凉,放在兑窝里面,用木杵捣,直捣成柔韧细腻的团状,切块,装碗,调番茄酱和辣酱,像被晚霞半遮起来的白云。

有时候炕洞里的炭屑烧尽之后的炭灰还有热力,将装了土豆的铁焪锅深埋进炭灰堆里,焐一个早上,中午的时候将焪锅掏出来,吹净上面的灰土,里面是一锅灿若白兰花的土豆,连锅一起端到炕桌上,就着椒盐吃,非常烫,满口绵密。太奶奶太爷爷都爱吃。太爷爷边吃边赞道:洋芋是个好东西,它是养人的宝呐。

太奶奶特别爱干净。穿齐大腿面的灰布衫,柔软鬈曲的白发编成辫子再盘成发髻,发髻上插一根很旧的银簪子,戴上白色小圆帽,再在上面戴上白色的乔其纱盖头,精精神神的。每天都会在晨礼之后早餐之前的间隙,打扫院子,扫完院子,出去扫院门,扫巷子,连左右邻居家的大门也都一起扫了。再进来,戴起棉线手套,擦窗台、玻璃、窗棂,打扫每个房子,每个柜子的棱棱角角都仔细用抹布抹一遍,每天都如此。来打扫我的西厢房的时候,我还沉浸在睡梦中,只听到她来回走动,发出细微的声响,心里挺尴尬的,这么老的老人来给我收拾屋子。因此每天晚上睡觉前就提前自己打扫整理一遍,即使这样,太奶奶有时还是会来再打扫一次。她好像不太满意我打扫的,但也不说什么,但这让我更加地尴尬。

天天睡到很晚才起,怪不好意思的。有一天早上,我好不容易强迫自己早起一次,刷牙的时候,迷迷糊糊地感觉眼睛都睁不开,一不小心还将牙刷掉进了下水池,便只好裹着羽绒服和围巾去小卖店买。出门往右走没几步,就有一家杂货店。我发现隔壁邻居家的大婶,也是扫完自家大门,再扫巷子,然后连我家的院门,还有别家的几个院门也一起扫了。我一脸困惑地回来问太奶奶,她说谁出来得早,谁手勤就谁扫了。

有时早餐过后,太爷爷和太奶奶,还会睡个回笼觉,一直睡到中午十一二点才起来。太爷爷搬个小凳子出来,一边晒太阳一边拿小镜子和小剪刀修理自己的胡子或者拿出他那一套工具,戴着老花眼镜开始钉补一些破了的细瓷家什或者铁器。钉补的工具有小火炉、金刚钻、小铁锤、小铁砧。真考耐心,一坐两三个小时,叮叮当当的。

“打碎的瓷碗也能修好吗?”

“啊?”

“碎成片片的瓷碗也能修好对吧?”

“嗯,只要瓷片没缺失就能重新钉补在一起。”

他将修补好的瓷碗拿给我看,花瓷碗做了钉补的地方,就像是碗自身的裂纹,上面的铆钉像是粘上去的艺术点缀。我想若不说的话,大概没人会知道这只碗曾有过掉在地上摔成稀巴烂的经历。

“我也能试试吗?”我握起小铁锤问道。

“啊,当然可以。”

在太爷爷身边按着他教的在瓷片上砸蚂蟥钉,可能因为眼睛好,一下子就砸好了。

太爷爷高兴得不得了。

“你爷爷以前给你教过如何砸蚂蟥钉对吗?”

“……”

“你爷爷蚂蟥钉砸得也特别好。”

“没有,没有教过我。”

我摇着头说。我完全不知道爷爷也会做钉补。

“年轻的时候,你爷爷跟我一起做过一段时间的钉匠,走街穿乡到处给人们做钉补,你爷爷年纪小,眼睛好,蚂蟥钉砸得比我快。”

我握着小锤子继续在碎瓷片上砸蚂蟥钉玩儿,心却突然沉了下来,有点儿痛。

我之前跟爷爷一起生活在距东乡60公里外的兰州。爷爷咯血很多年了,两周前的一个早上,爷爷做晨礼的时候,突然又咯血,止不住地咯血,被救护车拉到医院,不一会儿就去世了。爷爷咯血是因为肺痨,年轻的时候落下的病根。爷爷说在他年轻的时候,兰州的小西湖是一个商业的旱码头。他常常将羊毛布从小腿裹到脚趾,再穿上麻鞋,将羊毛、毛毡、褐子、皮张、香料、药材、粮食等架在自行车上面,骑往兰州。有很多南北的商人在那里收购,他便从中赚取一些活命钱,养家度日。爷爷说现在兰州的房子还有那些可以收到可观租金的大块地皮都是早前他这样来回地用自行车踩出来的。

一天一个来回,下坡路的时候还好,一旦遇到上坡路,又架着货物,胸腔里面烟熏火燎,破裂一般地疼痛。长年累月下来,肺就不行了。

我爸爸在我没出世之前就因急症去世。妈妈在我不到四岁的时候改嫁出了国,奶奶是我高考那一年去世的,现在唯一在身边的爷爷也去世了。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一下子觉得自己好可怜。爷爷奶奶只生了爸爸一个儿子,要举行爷爷的葬礼,我只好打电话给妈妈。妈妈自从改嫁之后,就像消失了一样,再没有见过她,但奶奶去世的时候她曾来参加过葬礼。

不是东乡人的妈妈,也就只会讲一两句东乡话,像“你好吗”“你吃饭了吗”“谢谢”之类的。在东乡人的葬礼上完全不够用,所以大家因为有她在,讲话的时候都用汉语。

“你什么时候放寒假?”葬礼过后亲戚们都走了,妈妈一边收拾厨房,一边问我。

“学校还没通知,大概也就到两个星期以后了。”

“本想带你过去住一段时间,两个星期太长了,我恐怕等不住。”

“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陪你待一天,后天走可以吗?我那边也挺忙的。”

这么快就走。这一次爷爷去世比以往其他人去世更讓我难以承担,是让心抓狂的那种恐慌。

“可以。”

“那你就在这里好好读书,寒假了过来找我。”

“我不想再继续读书了。”

“嗯……为什么?”

搞不清楚自己为何突然要说出不想读书这样的话,可能就只是想跟妈妈反着来,她说你就在这里好好读书。

“我想回东乡,不想在这里一个人住在这样一座房子里面。”

“你去东乡还不是一个人吗?在这里住学校,宿舍里还有舍友。”

“东乡的家里有太爷爷太奶奶。”

“哪里来的太爷爷太奶奶?”

“就是爷爷最小的叔叔和婶婶。”

“他们不是有自己的家的吗?他们自己的家呢?”

“他们的儿子将他们家给卖掉了,在临夏换了一套楼房。”

“啊,是这样啊。”妈妈沉吟了片刻,开口道:

“要不我明天带你去临夏转转,顺便看看外公外婆舅舅他们。”

“不想去。”

“走吧,明天我开车,一路过去散散心。”

“不去。”

妈妈是出生在临夏的回族人。外公外婆姨娘舅舅们也都住在临夏。临夏对我来说是有血缘但不容易亲近的城市。人群面目表面喜悦,但性情保守刻薄。被称为中国的“小麦加”的它,建筑极具异域情调,实质并没多少穆斯林的端庄和大气风范,所以看过去似乎很委屈。

我去看望外公外婆的次数不多,几次都是细雨霏霏的天气,雨水使人倦怠。独自坐客车穿过它的时候,雨中最显眼的是清真寺,一座接着一座,清冷轮廓湮没于茫然的水雾之中,能看见戴着白色无檐小圆帽的穆斯林。我不喜欢它,却又常常与它纠缠不清。

“我的建议是,你还是在这里好好读书,东乡先不回了。”

妈妈从厨房过来的时候,倒了两杯水,一杯递给了我。我看见对楼的邻居又裸着上身放完鸽子后抽闷烟,没好气地一下子拉上窗帘之后问妈妈:

“为什么先不回……”

“你现在才大学二年级,之后的生活还长得很呢。”

“我就是要回东乡。”

“那你回东乡干什么呢?”

“种地,闲时在果园的树荫下写诗。”说这话感觉完全是为了气妈妈。

“你这孩子也太天真了。校园生活才是最轻松,最与世无争的。”

见我没反驳,妈妈终于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在沙发上换了一个坐姿。

“实话跟你说吧,你现在读不读书,关系到以后你选择生活还是生活选择你。”

“有什么区别吗?”

问完,觉得好没劲。

妈妈没离开我之前,一直在大学读书。回家睡在大双人床的左侧,早晨起来阳光若很好的话,会坐在窗边听一会儿音乐。从窗口望出去是黄河上最古老也最著名的铁桥,还有活肉生鲜的市集。每次当妈妈穿裙子,穿长筒袜,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去上学的时候,我看着她的背影,不禁发出感慨:哇,我的妈妈好棒呀。

就是这么棒的妈妈最后却不要我了,研究生一毕业就改嫁离开。小时候一直喝的都是羊奶,妈妈离开后,我就给自己编了顺口溜:羖鹿(山羊)爸爸,羊妈妈。后来上幼儿园,楼下的菜摊上,一对卖菜的夫妇有一个小女儿,跟我一般大,常常会看见她被她爸爸举起来,架在肩膀上玩儿。小学时学校做家庭调查,我心里黯然,躊躇半天才跟做登记的老师说,我的爸爸妈妈是菜市场上卖菜的。我想我是羡慕那个小女孩的吧。后来要开家长会,我又跟老师说,我卖菜的父母都被运菜的大卡车碾死了。

想起自己说过这些话,感觉自己不仅是个感情上有欠缺的人,而且在心理上也有欠缺。

几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那些小时候渗入我耳朵的音乐,都是柴可夫斯基的弦乐,妈妈听得最多的是《佛罗伦萨的回忆》。

我特别讨厌柴可夫斯基的弦乐,一点都不好听,但又常常忍不住会去听。这种感觉就像手臂上被蚊子咬了一个包,明知道不停地去挠会挠发炎,但还是忍不住会去挠。

小时候妈妈一直叫我candy,说我是她的小甜心。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是小甜心,而不是小棉袄。后来柴可夫斯基听多了,也就明白了。甜心是饭后甜点,已经吃饱饭了,有没有大概都可以;但小棉袄是冬天的必备品,没有的话会被冻僵。所以妈妈离开我离开得那么随便。

心里挺不痛快的。妈妈劝我要好好读书劝了好一会儿,见我一直不吭声,只好叹着气说道:“你要真去东乡,我也没有理由拦你,随你吧。”我以为最后妈妈会因为我不读书的事而生气,数落我一顿,甚至跟我大吵一架,但都没有,就这样结束了。妈妈可能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吧。我低下头,喝了一口温暾的白开水,心里一阵落寞难过。

算了,一个人过就一个人过吧。我想当时间过去,一切都会恢复原状,我一样会像忘记妈妈的离开、奶奶的去世那样忘记爷爷的去世,忘记当时那一刻的恐惧和孤独。感觉人世间死亡才是最隆重最盛大的离开,若这种离开也可以做选择的话,那我也一定会选在爷爷奶奶或者其他人的前面离开,留下来的人怎么害怕怎么孤独,我才不管呢。

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面,待在廊檐上,时不时会看见有人向对面半山腰上的拱北走去,大多都是白长袍,白缠头,高鼻深目,满脸浓须的老人。尤其是在星期五——主麻日的时候,人特别多。拱北作为先贤的墓庐、一个纪念地,像一座承载着精神的坚毅坐标一样直挺在那里,每一天都有日光和云影,在它上面变幻着无法数算的层次和节奏。成群的鸽子在空中飞行,哨音回旋不绝。我常常搬来小凳子坐在太爷爷身边晒太阳,同时细数着那些走在半山腰上的人,偶尔会和突然转头看过来的人四目相对,我若一瞪眼睛,对方必然慌忙移开目光。我若微笑着点下头,对方也会移开目光。还挺好玩儿的。

“太爷爷,您有骑过自行车从东乡到兰州吗?像我爷爷那样的。”

“没有,在你爷爷骑自行车从东乡到兰州的年代里,太爷爷已经老了,骑不动了。”

“哦。”

被我这么一问,太爷爷将老花镜摘下来,折腿收入了眼镜盒,说:

“太爷爷的年代里是用骡马来驮货物的。”

“骡马啊?”

“赶驮的骡马都是专门训练调教过的。一两年,骡子的走势压出来就可以套嚼子上路了。”

“嚼子是什么?笼头吗?”

“嚼子是配在笼头上的,给不受调教的骡子套了大嚼子之后,还要套个小嚼子,勒紧小嚼子,骡子就不会不听话了。”

太爷爷说的这些我压根儿就没见过,听上去跟给不听话的孙悟空念紧箍咒一样。

“那时候人们都喜欢给上路的骡马置办一套漂亮的行头,花费还不小呢。”

“嗯……”

“买得起骡马,置不起鞍。”

太爷爷在收拾他做钉补时用到的工具,我便将拿在手里玩儿的金刚钻还给了他。

“好的鞍子是镏金或者雕花的,上漆打蜡,黄铜的扣钉一排排装饰在上面。”

听上去这样的鞍子似乎真的比骡马贵重。可我还是没有见过。

“鞍子在骡子脊背上贴身的面,是用生长多年的牡丹根和葡萄根雕的,性凉,通风透汗,骡背不易成疮。年轻人有了骡子、鞭子、鞍子就可以走南闯北了……”

太爷爷还在说。我瞎想到眼前有一匹走骡,四蹄如风,脊背如船,携着一股汗味掠过去了。骡子上的骑手戴着墨镜,胡须飘逸,在街市上勒紧骡子的嚼子,放慢脚步。骡子头颅高昂,碎步而行,脖子上环铃叮当作响。骑手也是胸膛高挺,像电视里面演的那样,好不威武。

“我用过的鞭子应该还在。你想不想看看?”

“想。”

太爷爷起身,向南面放杂物的房间走去。

“打马的鞭子蛇抱蛋,我找出来给你看看。”

南房光线昏暗,太爷爷从杂物里面搬出一个木箱子,上面灰土沉沉的,是那种擦不掉的灰土,像一枚沉坠至静、褪色灰暗的果实。从箱子里面翻出一支鞭子来。鞭杆是约一尺长的硬木条,可能用的时间久了,看上去几乎是光滑透亮的。鞭杆的两端镶有铁制的套子,一段有环,环中套有三个小铁环,环上拴鞭梢,鞭梢好像是用牛皮条制成的。

“有的骑手喜欢马棒,铜条马棒比这个鞭杆粗,也比这长,硬木做成的,很柔韧。”

太爷爷的木箱子,就跟小孩子装玩具的百宝箱一样,里面都是磨得差不多的马掌啊,脖铃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对于太爷爷来说可能有意义吧。

“我们把它搬出去也曬晒太阳。”

太爷爷躬腰搬箱子到太阳底下,将箱子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一样一样地看,红润慈善的脸上都是欢喜。

“这个是我们那时候做生意捏码时用来遮手的。”

太爷爷见我拿起一个像护袖一样,两面都通的牛皮袋子时,这样跟我说。

“你知道袖筒捏码吗?”

“知道。谈生意时中间人悄悄在袖筒里面跟人捏手指议价的么。捏食指代表一,捏食指和中指代表二,捏食指、中指、无名指代表三,再添上小拇指就代表四,五指全捏代表五,捏大拇指和小拇指代表六,捏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代表七,捏大拇指和食指代表八,食指弯曲代表九,将食指单独一转表示十。”

我不停地变换着手指,一口气说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太爷爷。太爷爷有点吃惊,笑着说:

“好厉害,还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爷爷教我的。”

小时候每次放学,爷爷来接我回家,我一边走路,一边手放在爷爷手里玩“袖筒捏码”的游戏,乐此不疲。有时要零花钱,也用这种方式。

“这是什么?”

我被吓到了,一把像麻绳又不像麻绳的东西,联想到蛇皮。

“这是筏子客们专门用来绑筏子的绳,过茅陇峡、刘家峡这些很危险的峡口时,也将这绳一头系在腰间,一头系在筏子上,不然人会被大浪冲走。”

“太爷爷也放过筏子吗?”

“放过,在野送达板渡口、扎木池渡口、右丞桥渡口等地方都放过。”

像船一样的筏子我并不陌生,兰州有些靠近黄河的公园里面有羊皮筏子供游客玩儿,经过特殊处理的羊皮做成皮胎,再将这些皮胎充满气,用木椽联结起来,漂浮在水面上,载人过黄河。

“我们那时候年轻得很呐,黄河桀骜,横冲直撞,我们撑筏摆渡,在上面大显身手。千里黄河上漂着浩浩荡荡、成群结队的羊皮筏子。”

“听上去像在赛龙舟一样的。”

“不是不是,是运送各式各样的货物,是惊险的营生。苦得很呐,波涛里筏子客们一边驾皮筏子,一边唱辛酸的花儿。”

“还唱花儿呀?”

我不由得吃惊起来,看向太爷爷的脸。

“嗯,走路走到一半儿,唱一唱花儿,人精神就来了。”

曾在电视上见过评论家说,东乡的花儿像野生的草丛一样随处生长,对于黄土地上出门的征夫、脚户、沙娃、打工者来说是伴随一路的苦曲儿,曲中的“大眼睛”“白牡丹”“水红花”火辣辣地可以照亮寒天长夜,可以烫伤人。

“那太爷爷会唱吗?”

“会啊。”

“那您给我唱一个呗,我从来都没有听过您唱花儿呢。”

我死乞白赖地摇晃着太爷爷的胳膊,要他唱一个,太爷爷终于招架不住了:

“好好好,那就给你唱一个,唱个什么好呢……”

想了一会儿,便开口唱道:

闯过了小河闯大河,

皮筏子开进了黄河。

风口浪尖上讨生活,

一辈子凶险中爬摸。

音域宽广,像太阳底下簇簇涌动起来的火焰,豪放而嘹亮,惊到了坐在炕上绣花的太奶奶,她收拾好竹箍、线箩也下炕向院子走来,边走边说:

“一老一少竟坐在大太阳底下对着上拱北的人们唱起花儿来,没个正经的。”

见太奶奶走过来了,太爷爷连忙将箱子里面倒出来的那些玩意儿,又重新装回去,落在地上的一些碎屑,用脚一下一下全都抹在一起,将箱子放在上面,装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嘻嘻地笑起来,估计他是怕太奶奶看见他弄脏了院子而骂他,才这样做的。老年人有时真的是跟小孩子一样的。

“感觉太爷爷年轻的时候什么事都干过。”

“是啊,人年轻的时候总是憋着一股劲儿,说不出来要做什么,但就是不愿意就这样了。”太爷爷说着眼睛里的光已经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漫长的大雪,时断时续,我窝在温暖的房间里面开始长时间睡觉,睡醒之后看漫画、看剧、打游戏、刷手机,昏昏沉沉。跟闵俊也打过几次电话,他问我是不是没有参加期末考试。我告诉他我已经退学了。说完这话,倒也没感觉有什么,读书不就是为了以后找工作赚钱吗?我有爷爷留给我的大块的地皮,都能收到租金,做个躺着“刮地皮”的人又轻松又自在。钱是多么实在的东西,有时候走在路上,都感觉心神在荡漾。这是生活唯一对我好的地方。

晚上屋外的树枝被风吹得唰唰响。妈妈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她联系了我学校的老师,帮我做了休学申请,我若以后想上学的话,可以继续去上。私自帮我做这些,算什么,母爱吗?真搞笑。挂了电话,透过玻璃窗能看到北屋里的灯光,有微妙的重量感,空荡荡的院子里,非常清晰。心里特别闷,将妈妈的电话号码拉了黑名单。

半夜我手心和额头滚烫,感觉像飘浮在巨热和巨冷交替的火灾现场,从皮肤从指甲缝里渗透出一种煎熬的痛苦。

可能是身体虚弱的缘故,稍微不注意就会发低烧。以前跟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低烧时喝些糖浆就会平息。若是很严重,额头烧得滚烫的时候,会打车被送去医院打吊针。可是在东乡,家里没有糖浆,也不想出去打吊针。

我蜷缩起身体,迷迷糊糊地睡着。房间被外面的雪映出一种奇异的白,像行走在月光下的森林里面,有沼泽、有冰块,有清泉。心里渺茫,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一开始以为是在学校宿舍,又觉得是在兰州的房子里面。又想起太爷爷太奶奶的北屋……所有住过的地方都被我混淆在了一起。

第二天早上太奶奶来叫我时,我头痛、鼻塞、浑身酸困,根本起不了床。太奶奶又伸手来摸我的脸,将我的头发推到额头上去,说:

“阿塞娅,你发烧了。”

倒了白开水,拿了食物和一堆感冒药过来。

我不愿意吃药,用被子裹住了头,不再搭理太奶奶。

她没办法,就叫来了太爷爷。

“感冒了为什么不吃药呢?”太爷爷端坐在炕楞边上问我。

“不想吃。”

“要不,我们陪你去门诊打针。”

“也不想去。”

“我打电话叫门诊上的大夫来家里给你看看好吗?”

“不要。”

“……”

感觉太爷爷比太奶奶更烦人,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太爷爷白须飘飘看着我。对他们来说我简直就是一个负担,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就起来吃了药。药刚吃下去一恶心又给吐了出来。

“要不你再去在土炕里面加些炭屑,将炕烧得烫烫的。”太爷爷摸了一下我的炕,跟太奶奶说,“让她盖上被子出身汗。”

太奶奶在炕洞里面加过炭屑之后,又给端来了一大杯姜糖水。

“喝了姜糖水,再在热炕上出一身汗,就不难受了。”

我将脸埋在红糖水上,深深吸气。鼻子堵塞得厉害,什么味儿都闻不着,但心里香甜香甜的。

那天晚上,太奶奶一直在我的西厢房里面,就睡在我的旁边,每隔几个小时就起来看我一次。我感觉很热,热得烦躁,想要掀掉被子,太奶奶却用手压住被子的边角,也不说什么。我悄悄地看着她,很久,她的眼睛是闭着的,呼吸均匀,像酣睡中的样子,我再次悄悄想要掀掉被子的时候,她的手却又伸了过来,死死地压紧被角。几次都一样,我只能忍受着滚烫的炕,闭起眼睛听外面下雪的声音。听着听着就睡了过去。

沉实的一夜,我出汗出得被子潮乎乎的。但还真的有效果,天亮出过汗的身体如同沐浴后一样清爽。

吃早饭的时候精神很好,坐在太爷爷太奶奶的土炕上,从床单开始,一层一层往下掀。

“阿塞娅,你在找什么吗?”

太爷爷问我。

“啊,没有,没找什么,就是想看看铺的都是什么,感冒了不用吃药打吊针,在它上面睡一晚就好了。”

“对啊,走南闯北的东乡人,一身的硬气和刚毅,就是睡土炕,睡出来的,是土脉养育出的硬气。”

太爷爷刮着盖碗茶,似乎很自豪。

土炕上铺得还真多呢,床单、栽毛毯子、毛毯、羊毛毡、竹席,还有麦草,完了才是泥炕。跟太爷爷太奶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一个多月了,我就发现他们俩是离不了土炕的,虽说有太阳的时候他们会去庭院里晒太阳,太爷爷还会去清真寺。可大多时间都在土炕上面,在上面吃饭,睡觉,坐着聊天、休息,礼拜。想到人生中的很多事都是在土炕上完成的,一代又一代的人在土炕上完成生命的延續,血脉的传递,最后睡在土炕上面去世,就不由得感到人的一生好简单,生老病死全都在一座炕上完成。唉。我不由得叹起气来。

大雪围门。树枝上的积雪风一刮就窸窸窣窣地下落一阵子。我跟太爷爷铲完雪,太奶奶用柴火煮在铁锅里的土豆也刚刚熟,黄灿灿热腾腾的。又用菜籽油泼了腌制的大白菜、花咸菜,炒了一盘酸菜。太奶奶爱惜食物,每一天的每一餐都做得细致用心,太爷爷也很配合地悉心品尝。好佩服他们俩这种简朴自律的生活方式,他们是打心眼里热爱享受着这种生活。

年纪都这么大了,还将平凡的日常生活过得如此津津有味。这要是我,活到这个岁数,一定会躺在炕上不想动的吧,尽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躺着就好了。我茫然地想着。

“在这种天气里面,就应该凑份子钱吃平伙。”

太爷爷望着窗外,我也转头望了出去,外面又是茫茫大雪,真傻啊,刚才的雪都白铲了。

“阿塞娅喜欢吃平伙吗?”

“我就小时候吃过一次,几乎都忘记了。”

“那我们明天就吃一次平伙吧?”

“你这个人啊,想起一出是一出。”

太奶奶咬着剥掉粗皮的土豆说,听口气像是在埋怨太爷爷,但看表情又不太像。

“这样冷野寒天的你要跟谁吃平伙?”

太爷爷瞪圆眼睛,冲我做了个鬼脸,然后转向太奶奶,说:“那这个主麻过了,周末吃吧,将穆萨、祖莱哈、艾米丽都叫过来。”

太爷爷说的都是自己儿子女儿的名字,他和太奶奶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他们的儿子,我叫小爷爷,高高的个子,说是跟我爸爸差不多的岁数。奋斗读书好多年,最后将工作选择在了临夏市,为了方便自己工作和子女读书,又将东乡的老宅卖掉了,拿钱在临夏换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在顶层,又高又狭窄,太爷爷太奶奶并不愿意去住,怄了气。于是爷爷将我们家给他俩住,反正也是闲置的房子。太爷爷的女儿儿子至少一周会来看望他们一次,每次都会劝他俩搬过去一起住。太爷爷太奶奶都无动于衷。再劝几句,太爷爷便说:金窝银窝,比不了自己的土窝,我还是要生活在这里,天清地阔,出了门就是清真寺。

大概人老了都是有乡愁的,爷爷活着时候也说过:“住哪里都比不上住自己的家里,要不是你在这里读书,需要人照顾,我就回东乡去了。”

早饭过后,太奶奶坐在座机旁分别给儿子女儿打电话过去,告知他们太爷爷要吃平伙。

星期六是个晴天,雪消融之后,沿着屋瓦往下滴,到处都是滴滴答答的声音,天空像被清洗过的一样清爽。这种天气带着雪水与黄土的浓重气味,真让人来精神。因为太爷爷要吃平伙的事,白日里空落冷清的家里热闹了不少。小爷爷和他妻子,以及两个姑奶奶都按时赶来。还有几个小孩子,我不太对得上号。小爷爷买来的是一只活羊,眼睛毛茸茸的。太爷爷刀宰之前诵了一段经文,刀宰的时候,也很郑重。从小到大,经历的刀宰场面都是这样——在结束掉一个生命之前,先给它的创造者一个交代。

太奶奶今天格外忙碌。两位姑奶奶和小爷爷的妻子,也都脚步迅疾。将宰完收拾好的羊完整地下入冷水锅,火灶里面干柴塞进去,灶火在暗中跳动,发出噼啪脆裂的声响。将羊心、羊肝、羊肺之类的都在水槽里面清洗干净之后,放到砧板当当当地剁起来。我已经长这么大了,但这气味,这声响,却跟小时候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他要接你们去临夏住,你们就过去呗。”

煮肉的锅内汤汁沸腾,年长一点的姑奶奶边用纱布般的细漏勺打浮水面上的白沫,边对太奶奶说。

“楼上统共两间卧室,两个孩子睡的还是高低床,我们过去住哪儿?”

太奶奶将花椒、葱段、姜片、草果、青盐等作料一一下进锅里面。关掉了火灶上的风门,火一下子变小了不少。

“你们若过去了,他总有解决的办法。”

“不去了,见着他的心意就行了,我们都是土掩到脖子的人了,生活在哪里都可以。”

听到这样的对话,我一时觉得太奶奶太爷爷跟我一样可怜。我的妈妈不要我,而他们的儿子不要他们,但我不明白的是太奶奶为什么会说得这么淡,这么骄傲。“嗨,我生活在哪里都可以。”若是有一天我妈妈来接我过去同她一起住,我也要这样骄傲地跟她说。我感觉自己从来都没有骄傲地抬起头说过什么或者做过什么。而且我跟妈妈也应该不会有这样的对话的,妈妈压根儿就不想要我,小时候不要我,爷爷奶奶去世之后还是不要我。我就这样胡思乱想起来,心里满是惆怅。

“阿塞娅,你有没有闲着?你小奶奶叫你过去帮她。”

小爷爷来厨房问我。

他的妻子正蹲在檐台上戴着塑胶手套洗羊肠和羊肚。让我将汤瓶里的水,往羊肠里面灌。弯曲高翘的壶嘴像优雅的天鹅颈,我一出神,便连同汤瓶的盖子,一起倒了出去。

“你这孩子……”

她好像很无奈似的,从盛了粪泽的脸盆里面捞出壶盖,用水管里的清水冲洗。

“杨妈妈,好臭啊。”我嘿嘿地笑。

“嘿,洗干净就不臭了。”

这位小奶奶是太奶奶的儿媳妇,跟我奶奶同辈,但我一直叫她杨妈妈。从小我就有爱乱叫人妈妈的毛病。当然都是些彼此之间非常熟悉的,跟妈妈年纪差不了多少的人。她们温柔对待我,我便在她们的姓氏后面加上妈妈,像范妈妈、王妈妈、马妈妈之类的。这成为我小小年纪里面最得意的事,别人只有一个妈妈,而我可以有很多个妈妈,只要我自己愿意。我靠这样乱叫人妈妈来消除自己没有妈妈的自卑感。我叫的时候,她们像真的妈妈一样给出的应答更使我洋洋得意。同时,也不由得生起气来,怎么叫她们妈妈的时候,她们看上去都要比我的妈妈还快乐呢?

直到现在与那些曾被我叫过妈妈的女人见了面,依然在前面加着姓氏叫她们妈妈。

在兰州那边的时候,她们可能觉得东乡人就是这么叫与自己的妈妈年纪差不多的女人的。在东乡就更好说了,东乡语里面将妈妈叫作“阿娜”,所以没人在乎我这样叫她们。

偶尔我会一个人细细地想,这些“妈妈”里面哪一个最漂亮,哪一个最喜欢笑,哪一个不太爱说话,哪一个最能活跃气氛……沉浸在与她们相处过的回忆里面。想起她們和我的关系,我时而伤心落泪,时而傻傻地笑起来。有些被我叫作妈妈的女人,从辈分上来讲并不合适,我应该是要叫她们奶奶或者姐姐的。

这样想着想着,我又会骂自己没出息,见人就喊妈妈,真够寒碜的,陷入自我厌恶状态。

一边厌恶着自己,又一边安慰自己:没什么的,这真的没什么的,我自己的妈妈不要我,我这么做就是为了温柔地对待生活。

“这些让你大姐和二姐来收拾,你出去帮我们买些蔬菜和调味料来。”

太奶奶拿着一个单子出来跟杨妈妈说。

“需要的蔬菜和调味料我都写在上面了,你按着上面买来。”

见杨妈妈两只手都没闲着,就将单子用笔压在了窗台上。

“单子我给你放这儿了。”快要进到厨房里面去了,又回头说:

“要不你带阿塞娅一起去吧,这孩子自从来这里,就没出过大门,你带她一起去。”

我绾了个松松垮垮的发髻,套上羽绒服,便跟着杨妈妈出门了。

人走下坡路总是容易的,不一会儿就到正街。

阳光出奇地耀眼,遇见的都是戴盖头的女人和戴白色无檐小圆帽的男人,其中最显眼的都是像太爷爷那般皓首银须、精神矍铄的老人,骑着摩托或驶向清真寺的方向或在后座上捎着孙子驶向集市。杨妈妈肤色白皙,戴的是丝绒的盖头,黑底上有墨绿色的大朵花影,她走在我前面,一个菜摊一个菜摊地认真挑选。我已经很久没来过这样的集市。集市里混杂着货物、牲畜、家禽、垃圾、灰尘的气味,很辛辣很厚实。似乎就是世间万象的气味,藏满了生命真相的艰辛。

“东乡人也有文字吗?”

“什么?”杨妈妈正按着单子往购物篮里面装调味料。看她这样,可能是不想回答我的问题。于是,我就继续提着快要勒断手指的两大袋子蔬菜跟在她的后面。

我们已经买了不少东西。但好像还要买,杨妈妈手指按在那个单子上面往下数。

“还要买很多吗?”

“嗯?”

“我说,还要,买,很多吗?我快提不动了。”

“菜都买全了,再要买的都是调味料。你看……”

杨妈妈将我手里的一袋蔬菜接了过去,然后将菜单递到我眼前。

“我全都不认识……”

单子上的词汇我早注意到了,是由阿拉伯字母组成的词汇。阿拉伯字母我小的时候在经学堂里面学过,但单子上的这个我不知道怎么读,看上去有点奇怪。

“这是小经,都很简单呐。”

“小经是什么?”

“就是用阿拉伯字母拼写的东乡语或汉语。”杨妈妈一边付钱,一边答道。

“原来是这样的啊。”

我试着在心里默默拼读了一下,还真拼读出了一个“小茴香”的汉语词和一个“香菜”的东乡语词。就是用阿拉伯语字母拼写出来的东乡语或者汉语,只要读出来就能明白。但想想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文字本身就是意象的载体,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总有自己的方法。

在回来的路上,杨妈妈想起要买毛毡的事,又提着蔬菜和调味料,带我去专门卖毛毡的店铺。我提着一袋子蔬菜,没声响地跟在她身后。心想,都已经买了这么多东西了,就不能换个时间再买吗……

买毛毡的店铺门头上悬挂着一个牌匾,上面的字是:东乡非物质文化遗产。还有政府的盖章。灰沉沉的店面前,挂一个闪闪亮的牌匾,怎么看都很突兀。

店铺里面两个中年人正坐在条凳上,裤脚卷到膝盖处,手里各抓着一根麻绳,将卷成筒的一卷羊毛在一块木板上赤脚蹬过去,又用麻绳拉回来。看长相,应该是两兄弟。羊毛筒在木板上来回滚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有新毛擀好的毛毡吗?”

杨妈妈环顾着店铺问道。这时,一位戴着白色无檐小圆帽,胡须银白的老人从隔间出来了。

“都是新毛擀的毡,你进来看。”

“能铺在地板上的是哪一种?”

杨妈妈翻看着晾在木椽上的毛毡问道。

“要铺在地上的啊?”老人眼睛直视着杨妈妈的脸。

“嗯,毛毡铺在地板上又隔潮又防湿,上面直接铺块栽毛毯子就可以做榻榻米了。”

“那你就选沙毡,沙毡透气性好。”那个老人指着一块瓦青色的毛毡说。

“可是这个颜色……您还是给我挑一条纯白的绵毡吧,绒多的那种。”

店铺里的气味燥热而浑浊。猛一转头,擀毡匠人抓着麻绳的手吓到了我,那是一双苍老而布满青筋和老茧的双手,完全不像是正常人的手。羊毛筒像带着某种希望和憧憬,吱呀吱呀地来回滚动。那两双变形严重的手跟着羊毛筒来来回回不停反复。我看得开始难受的时候,回头向杨妈妈这边看了一眼。她还在挑毛毡,好像都不太满意。

“这是春毛毡还是秋毛毡?”

“这个啊……”

银白胡须的老人摸着毛毡的边沿说:

“这是春毛毡,这毛都是我们用铡刀铡碎的。”

“那麻烦您了,我订一条纯白的秋毛绵毡。”

杨妈妈脱了手套,在老人拿过来的账簿上写了电话号码和毛毡的款型尺寸。

从店铺出来的时候我又回头看了一眼擀毡匠人的手。一双辛酸苦楚的手。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已经破碎了。

在阳光的照耀下,到处的雪几乎都已经融化了,屋檐上也没有了滴水的声音。傍晚时分,空气特别湿润,这几乎很难得。

羊肉煮好之后,两位姑奶奶用擀面杖将全羊小心从大锅里面提出来,放在笼屉里面控水降温。

太奶奶在之前已剁碎混合在一起的羊心、羊肺里面撒了些面粉,又拌了些葱花、调料、香油,搅匀之后,分装在很多小碗里面。一碗一碗地整齐有序地放在笼屉上面,蒸笼一层一层架在大锅上面,开水沸腾,香气四溢。

“发子上浇的肉汤我来兑可以吗?”

杨妈妈这样问太奶奶,她们将放在蒸笼里蒸的混合物叫“发子”。

“浇在发子上的肉汤一定要滚烫,上桌前别忘了在上面撒些青蒜苗末。”

太奶奶向杨妈妈嘱咐道。

周围的邻居们也陆陆续续地来家里了,有些人还带了茶叶、冰糖、大枣等礼物。所谓的“平伙”就是宰一只羊,邀请邻里亲戚来热热闹闹地聚一顿餐。这个原来好像不是这个样子的,我听说原来是若干人凑份子钱吃手抓羊肉。组织吃平伙的人和房东告诉前来吃羊肉的人,这只羊多少钱,平均每人分摊多少钱。钱可以当场交,也可以过后送来。若经济不宽裕、没有现钱,可以用粮食、鸡蛋等物折价顶替。也可以放“八月账”——到了粮食收获后用粮食折算。散席临走之前还不忘交代一句:“热肉好吃、冷账难还,还请兄弟朋友们别忘了。”

典型的AA制聚餐,但更主要的是:亲戚邻里之间没有什么矛盾是聚到一起吃一顿平伙解决不了的。

先端上桌子的是爆炒的羊肝,然后是在煮过羊肉的汤里面下的面片,舀在碗里撒点香菜,加点香醋和油泼辣子,一人一碗,然后就是蒸在蒸笼里的小碗,浇了肉汤,撒了蒜苗,也是一人一碗。

两位姑奶奶在厨房用板斧整洁利索地将全羊按着特定的骨节剁开,又剁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趁热装盘,端上桌。剩下的羊尾巴,切成薄片,像白玉一样,也被拌上香醋和蒜泥端上桌。

我年纪轻,脚步快,就有了优越感,端着托盘,在厨房与房间之间来回穿梭,送食物到各个餐桌上面。一屋子的大人小孩儿,没有一个不欢喜的。终于端完了,我看着他们,脑子里漫天空想着要是在兰州的按平方米计算的房子里一下子也出现这么多人会是什么景象。突然大家都一起放声笑起来,待我转过头时,刚出了什么洋相的小女孩,头上戴着圆形褶皱帽,帽檐一侧的小穗子正晃来晃去,她对着大家张大嘴,露出贝类一样的光洁牙齿,乌黑的眼睛犹如《古兰经》里的故事,清澈,隐晦,深不见底。

夜幕降临,黑沉沉的山脉尽头有淡淡月影。房间里面笑声混合着满屋的香味儿,连灯光也都温柔了起来。原来这里的生活也可以这么温柔。我叹息了一声。

吃完平伙之后,小爷爷以及其他人都离开了。晚上很冷,一种深邃的寂静笼罩了天地,太奶奶脸上有不少倦容,穿着羊皮的夹袄,上面套了大围裙,开始收拾一地的凌乱。我心情很好,便帮她做了很多事,洗碗啦,刷鍋啦,总之她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太爷爷也在帮忙,打开檐灯,握着一把大扫帚一下一下地扫着院子。直到我们将家屋收拾得整整齐齐,如平素时的样子时才停歇了下来。

一整天,我感触深刻。想打电话跟闵俊聊天,告诉他东乡的土炕、擀毡匠人、支撑起信仰精神的拱北……东乡是我的族人一代一代繁衍不息的地方,与我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四面环水的孤岛,年年都有变化,与现在的我仿佛两个隔岸相望的人。但我爸爸、我奶奶和我爷爷的坟都在此地。我生命的根源在此地,我精神的源头在此地。当我某日枯落,我仍会回到此地,落叶归根。它是我的起点,也会是我最终的归宿。

回到西厢房之后,便拨通了闵俊的电话。电话那边背景嘈杂,好像在某个热闹的街道边,人声车声喧嚣一片。

喂喂喂的几声后,闵俊突然跟我说:“我们以后不要再打电话了吧?”

我太过诧异:“为什么?”

“呃……唔……我谈了女朋友。”

闵俊吞吞吐吐的。

“我不想纠缠在两个女孩之间,那样没意思。”

“哦,好吧。”

说完,我便挂了电话。一瞬间感觉不能呼吸,一呼吸,就如潜入了游泳池底部,没有声音。虽然我很早就预感他迟早会离开,分手也是我自己提出来的,但在这一刻我觉得这段关系才完全结束了。坐在炕楞边上,满地都是被灯光映成的橙色,人影以某种夭折的姿态,镶嵌其中。我木木地陷入一种寂静而微弱的梦魇般的氛围之中。

午夜失眠,我从书包里面找出烟,点了一根。我之前跟闵俊一起抽烟时,慢慢地好像已经上瘾了,独自的时候烟给人带来的抚慰,非常细微私人。但是这一次在这里故意抽烟,却抽出一股腥臭,呛得难受,掐灭之后,连忙开了窗户,又连同烟盒一起塞进了烤箱里面。烟盒上的蓝紫色火焰像是在肌肤上掠过一般,发出灼伤皮肤的细微声响。

深夜的檐风剧烈而寒冷,在黑暗中我看到了满天的繁星。眼眶中的泪水,热热地流下来。在这一段关系里面,明明是我先离开的,为什么内心也如此凄楚。不管先离开还是后离开都一样让人难受。怎样才能很好地回避它?什么时候才能强大到被风浪席卷,一样可以无忧无惧?

我一整夜无眠,看着窗外的天,一点一点地由深到浅变化着颜色。

太奶奶准备做晨礼时,从我的窗台前经过,我趴在窗口告诉她,今天我要睡很久很久,不要叫我。

“你怎么了,窗户开这么大?”

太奶奶被我吓了一跳。

“就是想睡很久很久,很久都不要起来。”

我真的想睡下去,睡到永远都不要再起来,生活真的快要烦死我了。

但我没怎么睡着,一大早从清真寺的大喇叭里就传来有人去世的消息。太爷爷专门进浴室沐浴,裹着洁白缠头出门了。穿的是平时做礼拜穿的长衣服,比以往更轻简朴素。

我爬起来,无精打采地去了北屋。

“起来啦?”

“根本就没有睡着。”

温在烤箱上的碗里是土豆炖牛肉,我端上炕坐在太奶奶旁边吃起来,牛肉炖得太烂了,一点嚼劲儿都没有。太奶奶一直盘腿坐在炕上做她的刺绣,我不说话她也不说话,怪无聊的。

吃了一半,放下碗筷,懒洋洋地拉开炕柜的抽屉,里面都是一些翻得很旧很旧的书,像《秘境花园》《圣训集》之类的,我看见一本《天方性理》,刘介廉的书。我爷爷的抽屉里也有这本书,爷爷叫刘介廉为介廉巴巴。我拿出来随便翻了翻,一行字像是要故意映入眼睛般格外显眼:

当其未入母腹之先。存于父脊,清妙无象。迨既离本位,而人于子宫,无象者有象矣。象,盖得乎父母交感之气而成。

人是这么来的,但从小没有爸爸的我,老觉得自己像是从妈妈身体里面直接分裂出来的,就像草履虫那样。

“太奶奶,我跟我爸爸长得很像吗?”

以前凡是见过我爸爸的人,都说我跟我爸爸长得一模一样。但我还是常常这样问起,像是为了以这样的方式确定我是真的有爸爸的。

“像啊,眼睛鼻子都像是同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

太奶奶停下了手里的刺绣,叹了一口气。

“你爸爸那样的人,人喜欢真主也喜欢,年纪轻轻就走了。”

从窗口看出去,戴白色无檐小圆帽的人群浩浩荡荡向半山腰的拱北走去,走在最前面的人,在担架上抬着亡人,担架上苫的是绿色的苫单,苫单上有默写的经文。

“真主啊……”太奶奶叹道。

拱北里一阵经文的天籁袭人而来。

“真主啊……”太奶奶又叹道,脸上的神情有些凝重。

送亡人的人群里面,有高大强壮的年轻人,也有飘飘白须的老者,从拱北的大殿一直延伸到大门外。穆斯林崇尚速葬、“入土为安”,不一会儿一个驼峰形的新坟堆便起在半山腰上。人们所崇敬的先贤的墓旁又多了一个归去的灵魂,而周围寂然沉静的高山,它们依旧是古老时代里的形状。

“唉,人是土里来,土里活,土里埋啊。”

太奶奶叹着气,想来上了岁数的人对死亡这件事是更加敏感的吧。年老的生命就跟风中的烛火一样,风一大,闪闪烁烁几下子,就熄灭了。

“太奶奶。”

“嗯?”

“人的一生该怎么活,我活到现在都快烦死了。”

“怎么活?敬畏真主,在冥冥的昭示中抓住眼下的每一天,让每天的五次礼拜都给归去的路铺一块石头,让每一刻都给未来添抹一息芳香。”

“好书面的回答呀。”

我绷起脸,并不买账。太奶奶呵呵地笑起来。

“其实我快活完了一生,也不知道人的一生该怎么活。”

“活完一生都不知道怎么活,那一生又是怎么過来的呢?”

“拥有什么就利用什么,感恩知足有的,不纠结那些没有的,就过来了。”

看着眼前手里不停做刺绣的太奶奶,恍惚觉得知足感恩应该就是她现在的这副模样吧,淡淡的、安然的。但我会没来由地焦急,在走路的时候,在睡觉的时候,在吃饭的时候,在各种各样的不开心的时候。

“要是都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那又该怎样知足感恩呢?”

“人的一辈子啊,哪有什么想要不想要的,就是见一招拆一招,一步一步就老了。”

“……”

“……”太奶奶看着我。

“这个寒假让你跟我们两个老人住在一起,真是为难你了。”

“没有没有。”我急得连忙摆手。

“你快开学了是吗?”

“开学?”

“寒假一个多月你就又开学了。”

敏感的我似乎意识到了另外一种微妙的含义,难道我住在这里让他们为难?是这样吗?我疑惑不解地看着太奶奶。

“你妈妈在电话里跟我这么说的。”

“我妈妈是这样说的呀!”

虽然妈妈是这么说的,但我还是将我不再去学校这件事跟太奶奶说了。

“我已经不读书了……”

“毕业了吗?”

“没有,离毕业还远。”

“是直接不读书了吗?”

“嗯。”

“不读书就要结婚,得担各种社会责任了。”

太奶奶又呵呵地笑着看向我。

“结婚生孩子,有一个自己的家不是更好吗?”

“阿塞娅,可不能年纪轻轻地就把好日子都给折腾光了,花若开得早,颓败也早。”

我没有再说话。

大道理小道理我似乎都懂,但我不知道接下来我的生活该如何延续伸展。未来是一种期待,天堂也是一种期待,为什么太爷爷太奶奶就能在期待和当下之间轻松自在地活着?他们内心笃定,生性质朴、坚毅、坦荡。他们的这一切都是怎么铸造来的?真的得需要一生那么长的时间吗?窗外下起了小雪,我用额头抵着窗玻璃看,细细的小朵雪花轻轻敲击着玻璃。我额头凉凉的,脑子越来越清醒,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悄悄地解除了妈妈手机号码的黑名单。

责任编辑 杜小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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