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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抗PTSD

2018-06-07林子雅

南都周刊 2018年5期
关键词:汶川心理

林子雅

“一天能睡一两个小时,我就很满足了”,亲历5·12地震过后,章佳几乎没有睡过完整一夜,入睡困难、惊醒、噩梦困扰着她,震时经历在眼前一遍一遍往复循环……

六年间,没有人知道章佳承受的心理压力,包括父母,“我会把自己变成两个人,一个形象阳光、积极向上,用来应对别人希望的我,另一个是非常消极的我,这个形象只有我自己知道。”

2014年,章佳决定求助心理医生,诊断单上写着: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同时伴有重度抑郁症和中度焦虑症。在那之前,章佳没听说过PTSD,但接到诊断单,她并不惊讶。

PTSD,即“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中文译名为“创伤后应激障碍”。在学界,PTSD被解释为由于异常威胁性或灾难性的创伤事件导致立即或延迟出现和长期持续的心理异常障碍,通常伴随有反复发生闯入性的创伤性体验重现、持续性回避与情绪障碍、持续的警觉增高等症状。

“消极应对、睡眠质量问题、强烈主观恐惧和神经质人格特质等都是PTSD的风险性因素。”心理学研究者刘伟志说。这几个因素,那时候的章佳几乎全都符合。

脑子里有消不掉的画面

章佳是北川长大的羌族姑娘。地震发生那一年,她刚转学,读初三,寄宿在伯伯家。热爱运动的章佳,像个活泼的男生。上午的课一上完,便一溜烟儿地向食堂跑去。

5月12日下午,章佳正写物理卷子,一阵摇晃开始了,她第一反应是隔壁正施工的教学楼太吵了,大功率的施工机械震得她们都摇晃。

老师大喊一句:“孩子们,快跑!地震来了!”章佳迅速从三楼冲到操场上,“大概是平时冲食堂练出来的”,她比一楼、二楼的学生都快。

所幸学校距离震中较远,校舍又是新建的,除了一位老师为保护学生被砸破了头,没有其他人受伤。

第二次余震前,章佳独自偷偷跑回三楼教室拿手机,想给家里打电话。余震突然来了,章佳站在教室门框里,看到墙壁不断摇晃,灯几乎掉下来,桌椅不停地前后移动……下楼梯时,栏杆近乎120度地摆动。章佳这次跑不快了,她怕得腿软,几乎没力气往下走。

过了一会儿,学校附近村落的一些家长家长跑来学校,“我看到一个人满身是血,灰头土脸。一个人念叨着:“家没了,被垮下的山淹没了……”章佳意识到,这次并不是以往“摇一下就过去”的小地震。

信号中断了,电话一直打不出去。晚上,天空下起了小雨,章佳和同学依偎在操场上,空旷,湿冷,章佳心有余悸,整晚睡不着。第二天,她和同学被转移到绵阳市实验中学救助站点。

电话还是打不出去。章佳加入了志愿者队伍,“我多帮助别人,上天或许会怜悯我,帮助我的家人吧。”章佳当时的想法简单又固执。她不停地搬物资、照顾现场的小朋友,不愿意停下来。“我怕一停下,就会情绪崩溃,想我的家人、朋友,想各种各样的问题。”

地震造成山体滑坡,北川形成了唐家山堰塞湖,章佳家“进不去,出不来,成了孤岛”。

提心吊胆被折磨了11天,章佳才联系上家人,之后妈妈带着弟弟,坐部队救援伤员的直升飞机出来了,爸爸和其他几位亲人也翻越五座大山出来了。

见到他们,章佳才哭了出来,压抑的情绪如泄洪释放。终于,她倒头就睡。

但噩耗随之而来,奶奶在地震中离开了,舅妈没了,姑父不在了,最好的闺密走了,从幼儿园就在一起读书的一群同学也不在了。昔日活泼开朗的小姑娘,再也没法安安稳稳地睡一觉。

地震那天的经历开始在章佳眼前不停回放,“我仿佛能看到他们,听到他们说话。他们好像就在我身边。”章佳既害怕又高兴,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担心自己出现幻觉,但是又庆幸能再次看到已逝的家人朋友。

“我總是想,死去就好了”

地震前一天,奶奶来过伯伯家,临走前给章佳买了糕点,放在她床头柜子的《读者》上,并在枕头底下给她偷塞了零花钱。

“如果前一天我留住奶奶,她就不会回家,就不会死,”章佳不停地后悔,“我不该转学。如果我和闺蜜在一起,她就不会一个人孤单地死去。我没有多和那些同学联系,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章佳感觉自己的身体盛不下这么重的压力了,胃疼、呕吐、胃酸、烧心开始出现。她被确诊为肠系膜上动脉压迫综合征,并伴有胃溃疡。

从2008年到2014年的六年间,章佳只能吃流食,或者半流食的粥。“不想吃,没有胃口,想吃时吃了就会吐。”章佳的状态反反复复,妈妈一度以为她得了厌食症。

体重也开始急剧下降,一米六的肉嘟嘟女生瘦到只有72斤,“显得身体很小但是头很大,很丑,我自己都嫌弃自己。”

高中三年,章佳只读了一年半,“每天跑医院,然后在家休养,要不就是挂点滴去了。”2011年,章佳第一次考上大学,因为身体问题,没有去报到。

身体越是难受,章佳的心里反而越是高兴。她认为,这样,大概就可以赎罪了。

“如果永远醒不来,那就好了。”2009年开始,章佳时不时地冒出想死的念头。章佳说不出触发情绪按钮的点是什么,但她知道,自己的心理承受压力已经处于临界点,最后那根稻草,可能是任何东西。

2014年,章佳读大二。那年的5月12日,恰好是汶川地震六周年。当晚,朋友打来电话,问了一句:“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就这一句,我的黑暗按钮就被触发了。”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家人和同学消失。章佳开始胃疼、恶心,“头很痛。很多声音在吵,还有电流似的声音在响,就像背景音乐。”

童佳开始哭,由低声哭泣变成放声大哭。她在走廊、楼梯间、窗口、露台、楼顶不停地徘徊,很多种声音引诱她跳下去,“留下的为什么是我?留下来有什么用?”……

“如果不是朋友在电话那头一直安慰着,我可能就跳下去了。”章佳哭了很久,手机都快没电了。坐在窗户上,她手里拿着的花掉了下去。

“那一刻,我哭得最厉害。但是,最轻松。”

地震过后,学校设立了心理室。但章佳从来不会找心理老师问点儿什么。“不是不信任他们,我是不愿意给他们看到我的这一面。我想自己承担。”章佳把自己藏得很深,被诊断为PTSD的时候,父母甚至都不敢相信,在那之前,他们眼中的章佳积极向上,只是身体不太好。

“在灾难面前,脆弱是正常的”

“当时,有些老太太在街上走路,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吓得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嘴里念着‘阿弥陀佛。好多孩子跟我描述,房子来回摆动,像是操场上的树木在风的吹动下摆来摆去,这是非常恐惧的情景。”心理学研究教授何昱分析,当时,地震过后,人们仍然心有余悸,生活习惯也因此被迫发生了变化,加上还要担心未来的生活,自然会出现较为严重的心理问题。

显然,因汶川地震而引发PTSD,章佳并不是孤案。

根据学界的调查,汶川大地震后3-12个月内,不同程度受灾地区居民出现PTSD症状在10%至40%多不等,中科院心理研究所刘正奎教授曾撰文指出,汶川大地震三年后,仍有近20%人遭受PTSD症状的困扰。依据受灾人口2792万人测算,汶川大地震后至少有560万人需要专业的心理健康服务。

“遭遇这种突发重大灾难,人都自然地产生应激反应,这是正常的自我保护心理反应,害怕是属于正常的。”到灾区做心理援助的时候,刘正奎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我们遇到他的时候已经有十几天了,精神状态近乎崩溃,晚上睡不着,白天稍微一走神,那个惨烈画面就占据脑海。”这是刘正奎遇到的一个案例,当时,主人公刚结婚一个多月,地震发生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叫上妻子往外跑,他很快地跑了出来,但妻子慢了点,没跑出来,房子就倒了。等他回过神来,看到是妻子惨死在眼前,在那以后,妻子惨死的模样不断在他脑海里出现。“在PTSD的对应症状里面,这叫‘闪回,妻子惨死的情境在他的思维、记忆或梦中反复、不自主地涌现,这种画面他消除不掉,也控制不了,所以非常痛苦。”

持续地高警觉是PTSD的另一表现症状。“叔叔我现在非常害怕,以为又要地震了”,一位经历地震的孩子向何昱倾诉。“他当时住在防震帐篷里面,但一听到大卡车在马路上开过,他就高度紧张,赶紧往外跑。”

根据学界研究,不只是受灾群众,不少前去救援的医务人员、士兵、志愿者等也曾在一段时间或很长的时间内经受着心理折磨。这种情况下,受影响甚至还包括心理医生。

研究心理学已有多年,何昱在给灾区的学生们做心理辅导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哭了。那天,何昱受邀给当地一所高中的学生做群体心理辅导,演讲结束后,有七位学生陆陆续续地过来找他倾诉。“老师,我的妈妈没了。”“老师,我的爸爸不在了。”“我的舅舅离开了”“我的叔叔现在都还没找到。”……听完这七个孩子的讲述,何昱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学生问,老师你感冒了吗?我说,不是感冒,我感到非常悲伤。所以,在这种环境里面,我是不可能不受影响的。”

“PTSD,是敌人,也是朋友”

以前,在章佳眼里,PTSD就是她的敌人。“我不愿意承认它,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它。”

2014年上半年,章佳读大二,心里的消极情绪压抑了快六年,她的精神状态几乎到了最糟糕的边缘。但即便是这样,身体觉得不舒服的时候,章佳还是一如既往地挂了医院消化内科的门诊。

“医生告诉我,我的胃部状态已经恢复得很好了,但是身体还是出现这样的状况,可能是跟心理有关,他建议我去看临床心理科。”在朋友和消化内科医生的建议下,章佳终于决定求助心理医生。

“我有时候表达到一定程度,就没办法继续说下去。”地震多年后,面对心理医生,章佳还是习惯性地隐藏自己。花了半个月时间,才总算把事情梳理出来。

吃药,心理干预,章佳终于能入睡了,体重慢慢回升,也可以吃一些清淡的非流食了。

身体有所恢复后,章佳开始有意识地锻炼身体。学校400米的标准跑道,章佳跑20圈,每隔半个月加2圈。大三那—年,她还报名当半程马拉松的领跑员。

跑步是最轻松的时刻,她相信,只要跑得够快,够远,总有一天,自己能完全接受所有的好与不好,能接受所有的痛苦与离别。

“抱歉,我有些失败。今天因为一些事情,又被触发了情绪按钮。我正在处理,处理好了,再记录下来。”章佳在社交媒体上记录情绪变化。接受心理治疗后,消极的情绪还是会偶尔出现。

2014年10月,章佳接受心理治疗已有半年,得知外曾祖父去世,她的PTSD症状又复发了。“不好的情绪一下子全都出现了,并且不断膨胀。很多不好的回忆也随之涌现,那些不好的想法也跟着出现了。”但令人欣慰的是,那时候的章佳已经会学着自己慢慢疏导且释放压抑的情绪。不到一周的时候,她调整了回来。

那以后,章佳的PTSD再也没有复发。她把PTSD视为了朋友,学着跟它和谐相处。

2015年的寒假,章佳去了一趟北川中学的旧址,看望在地震中遇難的朋友,“在那里,我告诉他们,我现在发生了变化。”

地震过后,那是章佳第一次回去,之前,她刻意回避汶川地震新闻或周年纪念,前不久结婚前,章佳还带着丈夫去了北川,把他介绍给朋友们认识。

“PTSD,从研究到临床还有很长一段路”

据学界研究,引发PTSD不只是类似于地震这样的自然灾害,还包括恐怖袭击、性侵等各种人为伤害。“一般来讲,相比起因自然灾害引发的PTSD,人为伤害引发的PTSD更难恢复。因为自然灾害我们能找到一些归因,而且发生的概率相对较低,但人为的伤害有更大的不确定性,这会增加人的焦虑感。”刘正奎解释说。

“美国国家PTSD研究中心做了数据估计,即使在正常的社会政治条件下,平均8%的美国人将在生命中的某个时间点经历PTSD,其中女性的概率大致是男性的两倍。”刘伟志说,“目前在国内很少有这种系统的、大样本的估计和流病调查,但是接下来几十年PTSD的患病率将显著地增加,这是不争的现象。”

“在我们国家,PTSD的临床检出率很低。而在美国,大约10个来精神科就诊的患者,可能有4个会被做出PTSD的诊断。”刘伟志分析,这与PTSD易与抑郁症、焦虑症等心理疾病共病有关系,“很多PTSD患者同时也是抑郁症患者,去医院就诊的时候他只报抑郁情感这方面的问题,这种情况基本上被诊断成了抑郁症,但实际上他的原发病应该是PTSD。”

刘伟志介绍,在汶川地震之前,关于PTSD,国家层面支持的研究课题很少,到目前为止,临床上还没有专门治疗PTSD的药物,即便被诊断,还是症状用药,“比方说,出现抑郁症状就用抗抑郁的药物,出现焦虑的症状就用抗焦虑的药物。”

曾有学者在30年后对唐山地震所致孤儿进行创伤后应激障碍现患率调查,所调查的260例孤儿中,现患PTSD者超过30例。“有数据表明,PTSD有可能持续终生。”今年5月,刘正奎将再次回访汶川,继续追踪一些群体的心理状况。

现在的章佳是一名准妈妈,两个月后,宝宝就要出生了。明年,她打算报名参加新一届的半程马拉松,并攻读一个在职研究生学位。

章佳还打算把这段经历讲给孩子听,就像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然后再告诉孩子,那个人就是你的妈妈,她是一位曾经的PTSD患者。

(应受访者要求,章佳、何昱为化名,文中出现的数据均为学界调查研究数据,并非PTSD的临床诊断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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