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
2018-06-06任金伟
任金伟
那天是月亮圆,月亮似圆非圆,非圆又圆,月光洒在路上,明晃晃的,把路面的坑坑洼洼都铺平了。看完电影,我俩一前一后往回走,刚走没多远,疙瘩突然说,我要当英雄!我被吓了一跳。当时,我一定是把眼瞪得跟牛蛋一样地看着他,这么多年我一直是这样想的。
疙瘩是邻居柴叔的儿子,长我七岁,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十八岁,皂角树跟他一样大的男娃都能挣工分了,他还跟我差不多高,挣不了工分。疙瘩挣不了工分的另一個原因,是疙瘩是个半憨子。流西河说的半憨子,就是有点傻,但又不是傻得啥都不知道的那种。其实,疙瘩是稍稍有点傻,连一半都不到,只是有点一根筋。如果用数字表述,可能是三七开,也可能是四六开,也就是有百分之三十或四十傻的成分。不过这是不能用数字来衡量的,因为傻与能不是米面,能斤称斗量,所以,对疙瘩的准确衡量,只能说是稍稍有点傻。疙瘩矮,一根筋,稍稍有点傻,柴叔又有一旗子儿女,自然就不很在乎他的存在,就散养鸡一样养着。可疙瘩就是疙瘩,跟夏天里用热鸡蛋孵的秋鸡娃儿一样,虽然个长不大,却十分的结实,即使到了冬天,脊梁盖儿或屁股上还没长出毛,也一样在冰天雪地里刨食。从这一点说,疙瘩还真有一点当英雄的潜质,但我就是不能相信疙瘩能当英雄!英雄啥样?虎背熊腰,高大威猛,眼如铜铃,声若洪钟。你疙瘩沾哪点?哪点都不沾,还当英雄,当狗熊去吧!
疙瘩见我只顿了一下就继续赶路,没有理会他的意思,或者认为我压根就没有听见他的话,紧撵几步,大声说,我要当英雄!我说,别说话,前面就是老坟岗了,再说话,把鬼招出来,咱俩都得吓死。
老坟岗是皂角树与黄楝树之间的一道土梁子,去皂角树串亲戚或看电影就得翻老坟岗。老坟岗是乱葬坟。土梁子从脊线刺开,皂角树的人死了,埋西边,黄楝树的人死了,埋东边,埋来埋去,老坟岗就成了乱葬坟。老辈儿人说,早些年,老坟岗老闹鬼,常有人走夜路时,被鬼拍了脊梁,留一脊梁泥巴手印;也有人被鬼捞到岗下的水塘边,糊了一屁股臭腥泥。老辈儿人说得最多的是村东的朱大胆。一天夜里,朱大胆路过老坟岗时,看到一个长发齐腰的年轻女子沁着头蹲在路边嘤嘤哭泣,心想是谁家的闺女或小媳妇跟家里生气了,半夜跑出来欲寻短见,就上前劝说。谁知,不劝便罢,一劝,反道哭得更加伤心。朱大胆便伸手去拉,拉了几下,那女子止了哭,慢慢站了起来,突然一个转身,露出青面獠牙,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不待朱大胆反应过来,只觉掠过一阵风一样,嗖的一声,身子便被吸空了,整个人跟去了骨抽了筋一样瘫到了地上。第二天,人们发现时,朱大胆浑身跟贴了黄表纸一样,蜡黄蜡黄,没一丝血色。后来,朱大胆在床上躺了月把,便去了老坟岗。这些大都是老辈儿人晚上在黄楝树下说的,有鼻子有眼儿,说得头发一炸一炸,连回家都不敢走。后来大了才知道,其实世上没有鬼,朱大胆那可能是得了急性黄疸,只是那时候没法医治而已。
也许疙瘩真要成英雄,胆子突然就大了。疙瘩并没有被鬼吓住。疙瘩抢前一步,站到我面前,几乎脸对着脸大声说,我要当英雄,听见没有,我要当英雄!当英雄!当大英雄!跟洪常青一样的大英雄!尽管疙瘩声音很大,几乎是声嘶力竭,但依然不是声若洪钟,依然跟猫叫一样,没有虎啸山林的气势,而且声音里充满了大葱的味道,臭臭的,与声音一起喷在我脸上,令我一阵发呕。
我俩是半下午出来的,自然都没有喝汤,也就是没吃晚饭。下午下第二节课时,疙瘩找到我说,今晚皂角树演电影《红色娘子军》,你去不?我是个电影迷,二话没说就逃课出来了。看电影时投入,没觉得饿,电影一散场,肚子突然就咕噜噜响个不停。于是趁着夜色的掩护,我与疙瘩潜入革命群众的菜园里,悄悄地干活儿,打枪的不要,一人薅得一大把大葱,边走边剥,边剥边吃,吃得顺嘴角流青沫,打一个嗝儿,半里都闻得到葱味。
哼!一个偷葱吃的家伙还能当英雄?还要当洪常青一样的英雄?做梦去吧!我向后趔了一步说。我这不叫梦,我这是革命理想,伟大的革命理想!疙瘩说话硬得跟电影里洪常青说台词一样,让我突然动摇了我的判断,差点就真的相信了疙瘩的话。就在这时,一个黑影拖着嘎嘎的怪叫从头顶掠过,几乎擦着头皮,我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的头发被吹了一下,或者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拨拉了一下,然后,倏地竖了起来,一定是跟旷野的茅草一样直挺挺地刺着。鬼!鬼!鬼!那黑影和嘎嘎声还没有消失,疙瘩就已经以一种标准的姿势卧倒在地了,比电影里国民党的兵痞子看到敌机时卧倒得还快。于是,我又恢复了自己准确得跟真理一样的判断。疙瘩这一辈子,注定是当不了英雄的,甚至连一个有胆的男人都当不了!其实,我也一样当不了。此刻,我的腿软得厉害,抖抖的,有些站不稳。但我不能跟疙瘩一样狗熊一样趴到地上,我得英雄一样站着,直挺挺地站着!我的大脑一直出于空白状态,准确说,是被恐惧充得满满的,什么也想不起来,或者说是什么也没有想,就那么一直恐惧着,抖抖的,站在那儿。不知过了多久,还是疙瘩先站起来说,日他奶奶,真有鬼,吓死我了,不能再往前走了,再走,咱也得跟朱大胆一样被鬼吸干血,不如赶紧折回皂角树。听疙瘩这么一说,我立马恢复了思维,抖抖地说,我走前面。不待疙瘩应声,我已转过了身,迈开了步。我俩走着,身后有踢啦儿踢啦儿脚步声跟着。我俩快,踢啦儿声也快,我俩慢,踢啦儿声也慢,鬼一样跟着,甩都甩不掉。我俩正害怕着,那嘎嘎的怪叫声又从老坟岗方向传了过来。于是,我俩碎步小跑起来,且越跑越快,一口气跑了一里多,听到皂角树的狗叫,才有了胆量,放慢了脚步。老辈儿人说,鬼怕狗,狗一叫,鬼就跑了。老辈儿人说得真准。没有了鬼,我俩又饿又瞌睡又没地方去,只好又回到演电影的稻场上。稻场边有麦秸垛,鼓腾腾的,跟过年吃的白面馍一样。一想到白面馍,肚子咕噜得更厉害。疙瘩说,咱找个麦秸窝儿睡吧,睡着就不饿了。可一睡下,不仅饿,鬼也找了过来,一会儿这儿呼啦儿一下,一会儿那儿呼啦儿一下,弄得我俩都不敢入睡,也害怕得睡不着。后来,还是疙瘩先睡着了。疙瘩在梦里断断续续地说,我不怕鬼,我要当英雄,我要当洪常青一样的英雄。也许瞌睡有传染性,我的眼皮最终还是战胜了恐惧,把我带进了香甜的梦乡。
爹和柴叔是后半夜才找到我俩的。柴叔很气愤,当时就踢了疙瘩好几脚,嘴上还不断说,回去看我咋收拾你龟孙!柴叔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回去后,柴叔是个怎样的收拾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疙瘩有好多天没来找我玩,这在过去是没有过的。过去,除了上学的时候,疙瘩总是绞脚不离地跟着我。
那天放学回家,刚跒过门,正在沁着头做针线的母亲说,快去看看疙瘩吧。我问,疙瘩咋了?母亲说,叫火烧了,小腿肚烧掉一块子皮,红赤赤的,怪吓人的。我接着问,咋烧的?母亲就一五一十地说了。
半下午,太阳还很毒,生产队长喊了几遍,人们才陆陆续续到村东的大块地边。地边有三棵柿树,都是一搂多粗,遮下的荫凉有一亩多,人们一来,都钻进荫凉里,三五个一堆儿,说说笑笑,拍些蛋球话。玉米已八大叶,正是上肥的时候,前几天,队里卖了两头牛,换了一拉车儿化肥,今儿的任务是把两袋化肥上到地里。队长开始分活儿,男女劳力搭配,仨人一组,一个挖窝儿,一个丢肥,一个封窝儿,一条龙作业。分到活儿的,抬抬屁股,凑到一堆儿,再细分一下活儿。一般情况,三样活儿要换着干,谁也不吃亏,谁也不沾光。队长刚把活儿分到一半儿,不知谁突然大喊一声,失火了!大伙儿呼隆站起来,只见村子方向一股浓重的黑烟正滚着疙瘩向上蹿,约摸已有几十丈高。说是迟,那是快,大伙儿撂下家什,就朝起烟地方跑。近了,发现是麦秸垛着了火,大伙儿才松了口气。这时候,有眼尖人说,不好!垛上有人,要出人命!于是,人们又跑了起来。跑到跟前,发现垛上的人是疙瘩。前不久,刮了一场龙卷风,把几个麦秸垛顶掀了。原来馍一样鼓腾腾的麦秸垛,一下子变成了灯盏馍。灯盏馍是流西河人蒸的一种豌豆面膜。每年正月十五,家家户户都要蒸灯盏馍,插上蘸着香油的棉签儿,点亮了,放在条几、灶台、门墩、牛槽这样的地方,敬一敬各路神仙,祈求一年的平安吉祥。现在,疙瘩正站在垛心儿,很像是插在灯盏馍上的棉签儿,只是棉签没有着,灯盏馍却着着,确切说是熰着。很显然,麦秸垛的表层已着过,没有风吹,很难再起明火,只能熰。麦秸熰着就起烟,滚着疙瘩往上窜,把疙瘩裹在里面,时隐时现,看不很真切。此刻,棉签儿一样的疙瘩正振臂高呼,打到国民党反动派!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疙瘩喊过一遍,又喊一遍。也许是烟熏火燎的缘故,也许是喊得过于起劲,疙瘩的嗓子已有些嘶哑。见状,人们赶忙劝疙瘩下来。疙瘩说,不用你们管,我要学洪常青,我要当英雄!
洪常青是《红色娘子军》中的党代表,领导着琼崖纵队的娘子军,在琼崖地区坚持革命斗争。为掩护同志,洪常青光荣被俘,被当地的大恶霸南霸天绑在一棵大榕树下,架起木柴活活烧死了。牺牲时,洪常青一遍又一遍地高喊,打到国民党反动派!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当时,我没有看到疙瘩的情景,但我可以想见,疙瘩一定跟电影了的洪常青一樣,充满了气贯长虹的英雄气概。
柴叔见疙瘩不吃劝,急忙从稻场边拽来一根夹篱笆的长竹竿。然后,滚来一个大石滚,树起来,站在上面,一竹竿打过去。那竹竿带着风声哨音,横切着黑烟,准确无误地括在疙瘩的腰眼上。疙瘩妈呀一声,跟一个小麦个子一样,一头栽了下来。尽管栽在麦秸窝儿里,还是栽得疙瘩又妈呀一声。人们围过来看,疙瘩的头发眉毛没了,小腿上尽是燎浆泡,有一块已经烧黑,跟明火窝儿里烧的红薯一样。柴叔不无爱怜地用手轻轻一摸,就离了皮,红赤赤的,吓死个人。
我见到疙瘩时,疙瘩正爬在床上,头跟长虫娃儿一样翘着。见我进来,疙瘩想翻个身坐起来。疙瘩有点傻,但疙瘩很有礼貌,这一点,我历来都不如疙瘩。我急忙上前摁下疙瘩,说,好好躺着,别动。我本来想说,好好爬着的,话到嘴边,就那么说了。疙瘩就听话地爬着。我问,疼吗?问过,我又觉得问得多余,也很傻蛋,有点明知故问,原来自己并不比疙瘩聪明到哪儿,或者说,比疙瘩还傻蛋。疙瘩呲嘴苦笑一下说,疼,咋不疼,但我不怕疼,也不怕死,只有跟洪常青那样不怕疼不怕死,才能当英雄!疙瘩顿了一下接着说,我爹一竹竿把我打下来,不让我当英雄,我爹就是跟南霸天一伙儿的国民党反动派,我们必须跟他斗争到底!
疙瘩的小腿已包过,是村卫生所的赤脚医生给包的,跟洪常青打的绑腿一样,缠了一圈又一圈。不同的是,洪常青缠的是青灰色的布条,疙瘩缠的是白纱布,洪常青缠的是两条腿,疙瘩只缠了一条。因为缠了纱布,我看不到疙瘩烧的窟窿,又不知道拿啥话安慰,坐了一会儿,便借故说,我妈等我吃饭哩,我得回了。疙瘩见我真的要走,也没拦挡,可刚走到门口,却叫住我。疙瘩说,我想看小人书,这回你能答应吗?我说,明天就给你拿来。
那时候,流西河都还很穷,谁也不舍得花钱买小人书,我爹是有名的老抠,更不会给我买。我的小人书都是在城里工作的大伯给的。大伯有三个儿子,最小的,也比我大五岁。大伯是个文化人,很注意子女的培养,就经常给我的堂哥们买一些小人书,当然,也买那些大块子书。大伯不仅希望自己的子女有出息,也希望自己的侄子出息。于是,每年过年回来祭祖时,就把堂哥们不看的小人书带给我。年积岁累,我就有了一匣子小人书。
疙瘩很早就想看我的小人书,我一直没舍得给,那可是我的心肝宝贝,叫疙瘩这样的傻蛋看,不是给弄丢了,就是给弄烂了,还不心疼死人。书是不能离了手的,必须时刻掌握在自己手上,即使给看,那也是在自己看的时候。疙瘩虽然是邻居,也是要好的玩伴儿,那也必须跟村上的其他小伙伴儿一样围在我看,想独个儿拿着看,门都没有!现在不一样了,疙瘩小腿肚都烧离皮了,多可怜,我完全没理由不让看。于是,第二天上午一放学,我就拤着小匣子去了疙瘩家。疙瘩看见我的小匣子,有点受宠若惊,惊喜若狂,狠不得一个鱼跃起来接住匣子。疙瘩只能动动身。我分明看见疙瘩脸蛋儿绽开的瞬间,呲了一下嘴,那一定是一种很难承受的疼痛。我郑重地把匣子交到疙瘩手上,疙瘩也像《上甘岭》里那名连长接过军旗一样庄重地接过匣子。疙瘩的庄重,让我的脑瓜里闪过一个镜头,小匣子突然成了骨灰匣子。尽管这只是一闪而过,我还是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疙瘩接匣子时,完全绽开的脸蛋再一次呲了一下。我知道疙瘩很疼,但还是叮咛一句,要悄悄看,千万别让柴叔发现了。疙瘩曾经有过一本小人书,是疙瘩偷了家里两个鸡蛋换的。疙瘩自己看不说,还故意显摆让别人看,结果被柴叔发现,一把夺了过去,塞进灶洞烧了。这还不算,柴叔随手绰起灶火里的烧火棍,打得疙瘩顺地滚。从那之后,疙瘩再不敢偷鸡蛋去换小人书。
现在,我把一匣子的小人书都给了疙瘩,够疙瘩看一阵子。如果一本看上三遍五遍,说不定够疙瘩看到窟窿长好。匣子里有好多是从未让人看过的,譬如《黄继光》、《董存瑞》、《邱少云》、《杜风瑞》等英雄人物系列,都是疙瘩过去不曾看过的,所以,疙瘩一定会看上十遍八遍。这一回,一定要让疙瘩看个够,那怕看上N遍,即使翻烂了,我也不会埋怨一句。果然,疙瘩看得很仔细,看过一遍又一遍,我每次去看他时,他都在入神地看。有几次,我都在他身后站很久了,他才发现。看过几遍后,疙瘩开始跟我谈感受。疙瘩要当英雄,谈得最多的,当然是那几本英雄系列。疙瘩说,当英雄得打仗,不打仗,当英雄很难。我赞同地点点头。疙瘩见我点头就接着说,黄继光堵枪眼儿,往上一趴,就成了英雄;董存瑞炸碉堡,炸药包一举,轰一下,也成英雄了;杜风瑞打飞机,哐当一下撞上去,再哐当一下掉到地上,又成了英雄。这些英雄,只要打仗,谁都能当,也很好当。但邱少云就不一样了,火一点一点地烧,烧疼了,也不能吭一声,烧得再疼,也不能动一下,特别是就在水坑儿边上,也不能滚进水里把身上的火弄灭。这得要多大的韧劲?一般人谁能做到?疙瘩说出这样的话,让我吃惊。谁说疙瘩傻,疙瘩一点都不傻,听听这话,傻子都会相信疙瘩是个哲人,不对,是哲人都得相信疙瘩是个傻子,更不对,是傻子和哲人都得相信疙瘩是个哲人。我突然对疙瘩刮目相看了,突然觉得疙瘩比自己还聪明,至少在煮酒论英雄这方面,疙瘩是远远超过了我的。
日子总是慢慢悠悠的,疙瘩在床上躺的这几个月,好像是过了几年的样子,只是没有吃肉吃白馍,我才确信还没过年呢!这期间,疙瘩的窟窿发过几次炎,最重一次,柴叔来我家借了五块钱,背着疙瘩去镇上看医生。医生摸了摸疙瘩的额头,烫得跟火炭儿一样,拿根玻璃棒一量,乖乖,40.9度。医生说,我给娃儿打一针,你赶紧去县医院,晚了,娃儿就没命了。柴叔摸了摸布袋儿说,我只有五块钱,咋去县医院?医生摇了摇头,没再说啥。柴叔背着疙瘩去了合作社的国营食堂,给疙瘩称了半斤油条,说,娃儿,吃吧,吃完了咱回家,爹给你弄单方治。疙瘩不知道,是柴叔没法儿了。疙瘩很久很久没有吃油条了,最后一次吃,还是六岁那年,跟柴叔到镇子上来赶春会,中午的时候,柴叔给疙瘩买了一小根。疙瘩至今都记得那油条的味道,香极了香。疙瘩现在发着高烧,嘴没有味,吃了一根,还是觉得香极了香。疙瘩还想吃一根,刚要伸手去拿,突然想到该给弟弟妹妹们留点,让他们也香香。疙瘩说,爹,我嘴没味,不想吃了,拿回去吧。疙瘩抬头怯怯地去看柴叔,柴叔别过脸去,说,哪儿来的灰,眯住眼了。
疙瘩就是疙瘩,命硬着呢!柴叔把疙瘩背回来,让疙瘩继续躺在床上,任由疙瘩挺下去。谁知,疙瘩自己慢慢退了烧,腿上的窟窿也一天天好起来。结痂,蜕痂,窟窿渐渐缩小,到了初冬,已长出光溜溜的嫩皮。疙瘩来送小人书的时候,腿还没有完全好,裤子的一条腿儿卷着,窟窿露在外面。当时我担心到了冬天,那窟窿就那么露着会被冻坏,落下冻疮,没想到,到后来会好得这么快。疙瘩放下匣子说,我要学邱少云,当邱少云那样的大英雄!我本想经过上次,疙瘩不会再干傻事,谁知他还要学邱少云,当英雄。我说,你别再学了,现在又不打仗,你当不了英雄,何苦哩!疙瘩厉声说,就因为没打仗,我才要学邱少云,点一把火,就能上英雄!我说,万一跟上次一样,当不成,还得受疼咋办?疙瘩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怕疼,怕疼就不当英雄!
说话不及,疙瘩就真学了一次邱少云。疙瘩刚好,没啥事干,就四处游荡。其实疙瘩不是游荡,疙瘩是在选址。疙瘩看中了老坟岗下的一片荒地,那是一片兔子不拉屎的地方。队里曾在那儿开过荒,青壮劳力一大杆子,浩浩荡荡开进去,跟当年王震的359旅开进南泥湾一样,苦战了整整一个冬天,地是全开出来了,可第二年春上种的芝麻,差点没有回种,白费了力气。于是,又撂了荒,没几年,老坟岗顶上的茅草就引了下来,铺满了地。疙瘩还特意找了一个有水坑的地方,尽量与邱少云牺牲地方的地貌接近些。选好了址,疙瘩趴下去试了试。疙瘩趴在那儿,正好可以看到近处的几棺坟,一个个暗堡一样隐藏在茅草丛里,这跟小人書上的画面高度吻合,再合适不过了。疙瘩为自己能选出这样一个地方很是得意,还有点沾沾自喜。最后,疙瘩站起来,望望四周,连个人毛尾儿也没有,才放心地趴下。疙瘩掏出火柴,然后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激动的心平静下来,才擦燃火柴。疙瘩小心翼翼地点着事先准备的那把引火的干草,因有微风的吹拂,那把干草很快噼噼叭叭着起来。就在疙瘩伸向面前引燃一丛浓密的茅草窝儿时,突然起了大风,从疙瘩的脚底吹过来,风助火旺,火势越来越大,向着老坟岗席卷而去。疙瘩呆呆地趴在那儿,呆呆地望着渐渐远去的着火线。过了很长时间,疙瘩趴得身上困疼困疼,便站了起来。疙瘩望着烧得一片黢黑的老坟岗,仰天长啸道,天不助我也!
疙瘩的那把火,没把自己烧成邱少云一样的英雄,却招来了镇派出所的人。因为,那把火不仅烧了老坟岗,也烧了与老坟岗相连的那片林子。第三天上午,镇派出所的人找到我爹说,去把柴疙瘩找来。我爹是大队民兵连长,经常背着钢蓝钢蓝的半自动步枪去抓那些现行反革命分子。现在要抓疙瘩,我爹多少有些不情愿,便明知故问说,找柴疙瘩干啥?镇派出所的人说,柴疙瘩烧了革命的树林子,是典型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不抓他抓谁?我爹说,疙瘩还是个十来岁的娃娃,咋能定成现行反革命分子?镇派出所的人说,户口本上明明白白写着出生年月,刚好过了十八岁。我爹说,那是大队给弄错了,柴疙瘩跟我儿子一般高,我儿子今年十一岁,不信,我把他找来你们瞧瞧?我爹没有亲自去找,却让我把疙瘩叫了过来。派出所的人看了,还想说点啥,我爹朝疙瘩屁股上踢一脚,骂道,没你事了,还不快滚!于是,我拉起疙瘩跑了出去。
疙瘩没当成英雄,还差点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再不敢提当英雄的事。
年关的时候,大伯又从城里回来,给了我三本大块子书。大伯说,长大了,不能光看小人书,要看一看名著。大伯走了,爹却不让看。爹说,有空儿,多读点正经书,少看这些闲书。爹说的正经书,当然是指学校发的课本,里面净是些革命文章,枯燥无物,味同嚼蜡,课堂上就背会了,课余时间谁还去再读。于是,我只能背着爹读大伯给的书。疙瘩知道我有大块子书,死缠着要看,我俩就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这个地方是生产队闲置的队屋,邻近的几家,在里面堆放着豆角皮和花生秧之类的杂物,东头堆得刚好齐窗,趴在上面又软乎又暖和又有光线,大人和老师都很难找到,真是再好不过了。
刚过正月,老天来了个倒春寒,气温由十几度一下子降到零下。广播里不断说,近期会有一场暴风雪,请广大群众做好防范。雪一直没下,天却一直干冷干冷的。队屋是草房,门和窗都被人弄走了,四圈露风,看一会儿,手脚就冻得钻心疼。那天去的时候,我带了火柴,看了一会儿,冷得不行,我说,我去笼堆儿火。疙瘩说,小心点,别把花生秧引着了。我从垛子上出溜下来,顺手拤了一拤花生秧,堆在西头的南墙角,擦了几根火柴,没点着,便出去拤了一拤干麦秸堆在一起。哪知那麦秸干了一冬,招火就着,刚好又有一股风从门口吹过来,轰!火苗飚了起来,火舌一下子就舔到了屋顶。我急忙用脚去踩,边踩边喊疙瘩,疙瘩听到呼喊,丢下正看得津津有味的书本,一蹦,从垛上跳了下来一起用脚踩,但此时已无济于事,屋顶也着了起来。眼见闯了大祸,我下得望着屋顶直哭。想必是屋顶的草更干,火苗又一时无法蹿出去,便在屋内乱蹿,顷刻之间,满屋顶都着了起来,可以不夸张地说,屋内成了一片火海。见状,疙瘩拉起我往外走。兴许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吓瘫了,两条腿软软的,灌了铅一样沉重,一点也不听使唤,疙瘩费了好长时间才把我拉了出来。站到干冷的屋外,我一下子恢复了思维,惊呼道,书!书!书!我的书!这时候,火苗早已钻出屋顶,呼呼地飚蹿着。疙瘩望了一眼火势,说,你站着别动,我去拿。疙瘩说罢,脱了棉袄顶在头上冲进了屋里。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屋顶烧塌架了,疙瘩被埋在了里面。我大聲地呼叫,疙瘩没一点反应。我知道疙瘩被压在下面烧死了,吓得赶紧躲了起来。
等人们扑灭大火,发现疙瘩已烧成了炭人,身子钩一样弯曲着,几乎卷曲成了一个疙瘩。我一直不敢近前,只远远地站着。大人们说,这一定是疙瘩又在学洪常青当英雄哩!柴叔听了这话,当天就让人钉了一个匣子,把疙瘩埋到了老坟岗上。
疙瘩死后,我再不敢看大伯给的书,也不敢让自己闲下来,一看那些书或一闲下来,就会想到疙瘩卷曲着身子的样子。于是,我没命地读爹说的正经书。读过一遍又一遍,一篇篇背得滚瓜烂熟,就连化学元素周期表也能倒背如流,甚至圆周率3.14之后的无用数字也能写到三十多位。
国家恢复高考制度第三年,我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成为流西河的第一个大学生。那时候,村上流行红白喜事演电影,爹决定也为我演一场。爹问,演啥?我没加思索说,就演《红色娘子军》吧。爹说,好,再演个《英雄儿女》。演电影那天下午,我去给疙瘩上了坟,这是疙瘩死后我第一次给疙瘩上坟。我给疙瘩烧了很多纸钱,也把匣子里的小人书全烧了。晚上演电影时,我让放映员把银幕张在了当年队屋的遗址上。电影还没开始,稻场上已坐满了人。大都是大人带着孩子来的,他们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沾沾我的喜气,将来也考上大学。
那晚的电影整整演了三个钟头,中途没有一个人离开,大家都被洪常青和王成的英雄事迹感动着。我也一动没动,尽管我很想站到银幕前对大家说,疙瘩也是英雄,是值得咱流西河骄傲的大英雄!可我没有勇气,我只能把疙瘩永远封存在心里,做我一个人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