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街
2018-06-06许书卷
许书卷
1
小玉是在清水街东面清水河边碰上小毛的。
小玉正在挖黄花苗跟紫花地钉,抬头擦汗的时候,看见小毛背着背包,从下游沿河走了过来。小毛比小玉小四五岁,长得清清爽爽的。只是小时候母亲跟人跑了,父亲性儿不太全,整天在外喝酒,后来竟是在几里外的公路上让车撞死了。长在这样的家庭,小毛到了寻人(娶媳妇)的年龄时,竟是没家看得上,一耽误就耽误到现在。小玉问:小毛你咋回来了?
小毛扬一下手说:指头在工地上砸骨折了,回来歇歇养养呗。
小玉又问:你咋不走大路,从这里回来呢?
小毛羞涩地一笑:想这河了,从车站下了车,就顺着河回来了。
小毛开始问小玉:你呢?你不是跟我哥一起在广东进厂了吗?咋会在家里?也想这河了吗?
河,家乡的河啊!它弯弯地搂抱着清水街,养育了清水街几代人,像自己的母亲一样,谁会忘呢!小玉告诉小毛,她也想这清水河,但是不是想河了才回来的。
小玉在一个星期前做了个检查,发现自己怀孕了,结婚几年肚子一直没动静,小玉两口子都快焦疯了。这次怀上后,男人说啥不让她打工了,让她回来养着。她这两天上火了,两眼有点红,嗓子也微微地疼。本想去街上买两袋黄连上清丸的,又一想,自己已经怀孕了,还是少吃那些化学的东西好,在这个浅山边沿,大家都知道每一种草都可以是入药的,就想来河边找黄花苗、紫花地钉。她先在自家一间放置杂物的东西里找到了一把挖镢,费力地把挖镢拽出来后,两手已经是厚厚的一层灰了。从把责任田转包给别人后,这几年一直跟男人在广东一个厂子打工,整天面对的是流水线、面对的是她和自己男人、还有另两对夫妻共同租住的拥挤不堪的宿舍,别说这把挖镢,就连自己的家都让她没工夫记得了。挖镢像一个整天没人带的孩子,一身灰土,挖镢板上全是紫红的锈。小玉的心里不由地难过了一下,先压了盆水把挖镢柄擦洗干净,又跑到厨房找到了磨刀石,仔细地擦挖镢,一直擦得能在挖镢上看見自己了。小玉走出庄外后,看到坡下的清水河亮亮的,仿佛睁大着眼睛,一直在等她呢。她已经有几年没有走近这清水河了。柔和的日光里,一河两岸茂密的青草在风里翻着细浪,一根一根的草叶上跳动着光泽。一河流水也是泛动着晶莹的玉光了。刚嫁到薛庄时,小玉常和如雪一起来河边洗衣服,夏天的晚上还来洗澡。河底流动着细沙,水里成群的小鱼,在脚丫上蹭来啃去的,多美的清水河啊!可是后来不知谁引了个头,开始用泥垡把河往窄处挤,把河岸犁成了地。河就不像个河了,像个小水沟了。街上已经作古的老五爷,当时把拐杖捣的咚咚响,长叹道,山到尖,河到边,人啊,贪心不足,等着天报应吧!几年前,小玉打工走之前,想再来河边看一眼的,最终还是没有来,她的心也像老五爷一样伤透了。现在她又看到了河,河边当时开出的地居然又不存在了,又是青草萋萋,野花朵朵了,人们又不稀罕地了,也是啊,街上的人都少的可怜,都到远处去了。
小玉边跟小毛唠叨边找黄花苗,找到一棵就吃力地挖,弯腰之间上衣提了起来,蛋清色的内裤也露出了半寸,身腰的曲线就更有韵味了。小毛见小玉挖得吃力,撂下背包说:我替你挖吧。又说一句,几年没见,小玉你还是那么好看!
小玉的脸倏地红了,她用手不知是抹汗,也不知是捂一下眼睛,指缝里都透着红了。小玉说:去去,你是个好娃,咋学会油嘴滑舌了,你得叫我嫂子呢。
小毛说:我就叫你名字,小玉!
小玉抿着嘴角,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不再校正他,问:手还疼吗?
小毛夺过小玉的挖镢,说:不疼,我一只手也比你强。
小玉在一边看着小毛,想说没事上我家玩吧?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2
猛一下从忙碌的车间回到老家,过去是忙得要死,这会儿却是闲的要命。
晚饭后,小玉从堂屋到厨房,从厨房到堂屋,走来走去,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做,其实什么事情也没有。最后只好把搭在铁丝上的毛巾对好四角抻拽得端端正正。整个院子空空荡荡,心也是空的。小玉就想到了好朋友如雪。
如雪家就在隔壁,两人一直合得来。回来这几天,小玉总是难找到如雪。就这会,如雪家还是黑等瞎火的,如雪又打牌去了。街上村主任家开了间小超市,那里有两张牌桌,就把人们吸了过去,包括把如雪也吸了过去。几年没见如雪,虽说如雪对她挺亲昵,可是如雪对牌桌更亲昵,一天到晚泡在那里。小玉想,过去两人多好在一起玩呀,说啥都能说到一块,有时夜里干脆一个被窝里睡。现在自己对玩扑克、打麻将一窍不通,看到牌桌会绕着走的,如雪却成个赌徒了。有两次,小玉去如雪家,如雪正在吃饭,一听到有人喊她去小超市,饭也不吃了,锅碗也不刷,又是往脸上搽美白露又是描眉涂口红,收拾一下拔腿就走,好像去的晚了要罚款似的。小玉曾说她,看你急的!如雪说,去的晚了就没位置了。
正想着如雪,听到如雪家的铁大门哐当了一声。难道是如雪回来了?
小玉来到如雪家大门前,推推门,推不动。敲敲门,没应声。刚才分明听到的是开门关门的声音呀,难道她家进去贼了?小玉就急忙摸出手机打如雪的电话,响了一遍如雪没接,小玉又打第二遍,这次通了,小玉说:如雪你死到牌场上了?快回来,你家里肯定进去贼了,我要替你报警了!
手机里如雪说:别报警,你闲的学驴叫呀,我这就给你开门。片刻,门开了,堂屋的灯光穿过院子,一下子泼到大门外,泼了小玉一身。如雪被一团香气裹绕着,站在小玉面前。自从前年她的男人在外有外遇后,她一赌气跟男人离了,孩子在住校,她乐得一个人自在。如雪说:我在厕所里呢,快进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亲友相见热情相拥,如雪就是拥着小玉进了堂屋,两脚交替着往后扫,门就关上了,又把小玉摁在沙发上。
小玉听说牌场里的规矩,你如果赢了,那是不能及早离开牌桌的。就问:输了?回来这么早?
如雪说:也没输,也没赢。
说话间,小玉听到院里好像有脚步的嚓嚓声,马上直一下身子:有人!
如雪搭在小玉肩膀上的手似乎暗暗地用点劲,说:有人?咱俩不就是人嘛。
小玉指指门外:院里。
如雪说:狗吧!刚才忘关大门了。
小玉心里有点怀疑自己的听觉了,狗能走出鞋子的声音?
如雪起身出去关了大门,回来拿一兜瓜子撂倒小玉跟前的茶几上,叫小玉嗑瓜子,自己却摆弄着小玉的头发:明天也去小超市吧?
我又不会打牌,还是藏家里吧。
几盘儿就学会了。你真主贵,光藏家里不怕捂出毛?想当白毛女呀!
打牌不带钱中不中?小玉认为打牌一旦扯上钱,玩牌的味就变了,人们之间的味也变了,就不甜蜜了,就是一种恶臭味了。
去去,跟三岁娃打去。打牌不带钱,炒菜没放盐。
你平时输的多还是赢得多?
赢得多。
赢谁的多?
赢……赢村主任的多。如雪又说,明天跟我一起去吧,清水街就小超市那里熱闹呢。人家村主任还问我,都知道咱俩好的一个头,是不是闹矛盾了,也不一起玩了?明天去吧,啊?
小玉想了一会儿,就点了点头,算是应承了。她点头的时候左嘴角提了一下,左脸颊就现一个浅酒窝。
3
小玉第二天就随如雪去了小超市。小超市就是村主任的家。村主任的家处于清水街的中央位置,楼房比别家高了一层,醒目着哩。清水街的路面有三分之一是混凝土路,混凝土路的两边都还是土路。路边的建筑物参差不齐,门窗油漆陈旧剥落,墙角台阶的砖坯爬满了绿苔。街上总是冷冷清清的,只有春节几天人会突然多起来,车也多起来,过罢破五就又路断人稀了。有两户光想着跑出去挣钱,整天大门紧锁,隔年的包谷棒子还在路边支起砖头用铁丝网屯着,砖摞旁边都长毛苍子和狼尾巴蒿了。小玉没想到清水街这几年毫无起色,街上的人也活得毫无起色,简直是个被时代抛弃的地方,她有点失望了。
就村主任家门前弄得好些,不但做了水泥地坪,还栽了两棵冬青树,还有两棵紫荆花树和两棵月月红。前檐板下不知啥时间挂的四个红灯笼已经退色了,苍白里仅透些微的红,在微风里摇摆着。有人骑着摩托过来停下,也不熄火,慌慌张张地去柜台旁买烟。有几个街上的邻居已经在门前说话,也不跟小玉和如雪打招呼,好像她俩是刮过来的两片树叶一样。只有村主任看到小玉和如雪,咽了口唾沫,要把眼前的什么吞下去似的。村主任跟小玉说句话:小玉,听说你回来了。村主任跟小玉打招呼后,大家才看了小玉一眼,权且是打个招呼。
小玉嗯了一声,想,还是人家当干部的素质高啊。
一个叫老晕子的男人怀里抱住自己的孙子,一耸一耸的,正在质问村主任:你说你有啥政绩?咹?旱天大家门前是扬灰路,雨天大家门前是水泥路。你就知道夹克一披,走东串西,不是喝酒,就是日×!
大家都笑起来。
村主任没有为这玩笑话脸红。据说脸皮薄的人才会说脸红就脸红。村主任说:你自家不会整吗?我门前就是自己整的嘛!
老晕子说:我要是能从修桥工地上弄回来水泥沙子,我肯定也整了。
老晕子嘴上有点毒,但并不是真正有恶意,这个大家都清楚,人家沾点光就沾点光吧,换届选举一次还得花不少钱的,也不容易呀。
村主任不接老晕子的话,耐心地解释说:去年北京开了十九大,今年又开了两会,你不知道吗?不忘初心,撸起袖子加油干,决胜小康,到时候你的门前不但要铺大理石砖,还要装路灯呢,人民大众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的追求呢。可能是“水泥沙子”的缘故,村主任开始给大家散烟,说:也怨我开会少了,不中这会儿就开个会吧!
大家就又笑起来:国家的政策我们比你知道的多呢!你开个屌会!打牌打牌!撸起袖子加油干!
都在说笑的时候,如雪已经在小方桌前正襟危坐了,还拍着身边的空椅子,喊小玉:小玉,你坐我身边。
说打牌就打牌,小超市门里支了一桌,刚一支烟工夫,门外就又多了一群人,村主任又在门外放了一张桌子,两张桌子围了两堆人。打牌的患得患失,全神贯注,很少说话。边上的人有些在扯闲,有些在观阵,个别看家比打牌的还操心,还急,出这出这,出那出那。打牌的对手也是相互挤兑,有一圈到老晕子出牌时,村主任果断地说,不敢管!老晕子就放一手,村主任马上一张牌拦死,接着手里的牌全出了下来,赢了。老晕子一拍桌沿骂道,我日你妈外爷!大家都哄地笑了。老晕子骂的也不算错,清水街上人们亲戚套亲戚,从一边亲戚论,他是他外孙,从另一边亲戚论,他又是他表叔哩。
又一轮开始后,小玉看如雪的牌,也看老晕子的牌,老晕子输了两把,心里正烦,说小玉:你这妮,在外面几年发了财,回来空手呀?见怀里小孙子啃手指头,又骂道:饿死你呀!如雪暗暗捅一下小玉,小玉心领神会,忙去柜台前买娃哈哈。拿了一瓶后,想想不对,干脆把门里门外看个遍,是小孩的都有一份。这人情一送,老晕子可高兴了,人们看小玉的眼神也柔和了几分。
小玉一直看如雪的牌,如雪还真是光赢。小玉好像找到了如雪迷恋牌场的原因。如雪说,小玉,我牌兴,你跟着我孵鸡娃吧。小玉问啥意思?如雪说我赢你也跟着赢啊,你试试。小玉试了两把,还真的赢了。输家是村主任。村主任咧咧嘴,说如雪,明知道我这会点背,你靠兑我呀。如雪说,这叫拍苍蝇。说话间村主任的手机响了,他接过电话说,不打了,镇里让过去一趟,小玉来吧。小玉说自己不精通,不敢来。恰巧小毛进来了,小毛是来买烟的。都说,小毛你先顶一回吧。小毛见小玉也在这里,就说,来就来,把烟盒“啪”地拍到桌上。
4
小玉是结过婚半年后就出去打工了,逢年春节即便回来一趟也是匆匆忙忙,清河街的人们跟她并不是多么熟稔。这一段时间,小玉跟如雪常来小超市,多数时间看打牌,偶尔顶替人家一把,她开始不习惯,经过这段日子也就习惯了。她跟常来打牌的看牌的男女也都熟悉了。这些男女们知道小玉刚怀孕,回来养胎的,都拿她开玩笑。她一开始也不习惯,时间一长也习惯了。
比如有人说,小玉,你家小母鸡究竟有蛋没蛋?可别慌一回空窝呀!小玉嘴也不饶人,说,那你们家的老母鸡呢,不下蛋只有进炒锅了,进炒锅也没人稀罕,肉难炖呢,还骚臭!
老晕子口无遮拦,他本应该是小玉爷字辈的,却说的更那个:我那孙子夜里叫你吃的啥?肚子成天不消襟呢?
其实小玉怀胎,无非是一个冠军蝌蚪钻进一个地方正在舒服,往进一步说,打个西瓜坐胎的比喻,兴许只是个花生米那么大呢,老晕子拿小玉说事简直是夸大其词了。小玉也回骂他:唉,还不知道是爷还是奶呢!
牌场上就乐翻了天。有人说老晕子,怎么跟孙娃媳妇打浑话哩!打渣子也特下差了!老晕子脖子一梗说,街上就这几个人,你看我跟谁说个乐呵话合适,憋死我呀?小玉报复似的用扑克割一下老晕子的脖子说,土都围到这了,不憋死也快了!
小毛也常来玩,小毛慢声细语的,不像别人油嘴滑舌的没正经话,他有时也开点小玩笑,但从不跟小玉说浑话。
这一天傍晚,牌场散了,小毛跟小玉同路回去,分手的时候,小毛趁路上没人,说:小玉!小玉剜他一眼说:没大没小的!小毛好像没听见小玉的话,说:小玉我喜欢你。你以为真的我喜欢去牌场吗?小毛说罢,根本不给小玉反应的时间,自己大步流星地走了。看样子表白是他自己的事,小玉如何反应就与他无关了。
小玉叫小毛的表白弄傻了。小毛的背影越来越远,牛仔裤把两条腿裹得又长又直,好炫啊。路上静悄悄的,小玉都听见自己的心跳了。
第二天,小玉没有再去小超市那里。辞工回来后,几家亲戚知道她怀上了,都说真不容易,都带着一箱柴鸡蛋、再配上酸奶什么的来看她。家里鸡蛋一下子比小超市里还多。小玉就犯了愁,这几百鸡蛋到猴年马月能吃得完呀,时间一长不就都放坏了?她把如雪的电动三轮借过来,拉了几箱去了镇上的农贸市场,找了个菜摊,在一旁卸下鸡蛋,跟人家“配摊”。
都知道养鸡场的三黄鸡是饲料供出来的,柴鸡是户下散养的,不喂饲料,柴鸡蛋就好卖,快中午的时间,就卖的剩下一箱了。就在这个时间出了事情。
一个琐琐吧吧的男人骑着电车,也是看见印有柴鸡蛋的蛋箱了,就骑了过来。不想刹车不灵,一下子撞在鸡蛋箱上。小玉质问他:看你这人,真冒失!边说边赶忙打开箱子,把鸡蛋板往外拿,看碰烂了多少。全寰的捡出来后,烂的有一二十个,拎起箱子,白的蛋清黄的蛋黄开始滴滴答答地往外流淌了。小玉问:你看咋办吧?男人说:我是来买鸡蛋的,又不是故意的,你把好鸡蛋卖给我算了。小玉问:那碰烂的呢?男人开始耍赖:谁买鸡蛋买烂的?这些好的你卖了我就买,不卖我就走了。说着就调电车头。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把电车钥匙拔了。是小毛。
小毛把钥匙交给小玉,说那个男人:想走你就赶快走,不走就想想咋赔,我们耐心地等你。男人问:我让你管这淡闲事了?小毛说:我真不喜欢管淡闲事,可我老婆的事总得管吧?晚上老婆不让上床找你家女人去?男人正要瞪眼,小毛指指街对面一个刚下车的民警,说:看见了吗?所长,我表哥,我去打个招呼再来找你的事!说着跑过去递烟、说话。
等小毛返回来,那男人已经痛痛快快地把一箱鸡蛋稀的稠的都买走了。
回家的路上,小玉问小毛:你咋着(怎么)有个派出所的表哥?
小毛說:我只是去找民警同志问个路。
小玉笑了:那你咋着说我是你老婆呢?
小毛也不知是正经说还是不正经说:你以为我是每年三月学雷锋啊。不是整天想你,我会张嘴就来吗?
小玉心里荡漾了一下,这家伙!她的左嘴角提了一下,一个浅酒窝就在左面颊出来了。
5
小玉真正地打上牌,缘于一次吃饭。
一次,小超市里的牌桌上,一群人激战到昏天黑地,就如雪一个人赢了。对家们都是气急败坏,踢桌子摔凳子。收场的时候,清水街上刮起了风,小超市的门里门外落了一些灰沙,接着下起了阵雨,沙沙沙沙的,雨点在路面上打出阵阵热气来。村主任说,今天谁赢了谁请客,好不好?大家都说好,都说听领导的,谁不请了是个鳖娃。都干脆又坐下来不走了。如雪也豪爽,手拽住小玉说,请就请,今晚你谁走了是个鳖娃。
小玉拆了两条毛线裤,要重新织一条,这天织了一天毛线,看了一天牌。看牌的都走了,只有小玉叫如雪拽着动弹不得。老晕子抱着已经睡着的孙子拿眼翻她,意思是你还不走?我们一天下来输的要死,吃如雪的等于还是吃我们自己的呢。小玉感觉到后就掰如雪的手。如雪把小玉拽的更紧了,说:走的已经走了,没走的谁也不许走,我请客我说了算。小毛也在场,眼神里也是让小玉留下来的意思。小玉就上来了一股拗劲,干脆一屁股坐了下来。
如雪拿出一百块钱,到货架旁选了几根香肠,几只鸡腿,秤了二斤鸡蛋,又选了两瓶卧龙玉液。买小超市的东西必须具备足够的勇气,带点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比如这里便宜的酒喝后会嘴干舌渴、头痛欲裂,洗发液用后头发粘粘得梳不动,牙膏进到嘴里会让人呕吐出黄水,一些饮料、点心看看包装就想扔出去八丈远,但是看透又不能说透,所以如雪选东西就很仔细。选罢东西吩咐村主任说:去你家菜园里弄一把菠菜配一下,别叫你家我嫂子费事,铲一个盆里端上来就行了。言语间比村主任的老婆还势强。
等菜的时候,小玉约如雪去厕所解决三急,如雪说小玉,你得打牌了,不然街上的人瞧不起你呢。小玉就有了醍醐灌顶的感觉,自己跟街坊们不大合群,难道就是他们干啥自己不干啥吗?
喝酒中间,村主任跟小玉和小毛说,已经跟一些户说好了,想把他们先前转包给外村的地收回来,由他统一包租,让小玉和小毛考虑一下。老晕子说,听外村的包租户说了,你给人家打电话说我们要涨租金,人家才不包租的!村主任说,哪有的事?让他们来对对证!如雪说,好说好说,啥时间你请一场再说吧。小玉和小毛也说,好说,给谁包不是包呢。
两瓶白酒喝完后,村主任又自备了一瓶。刚打开瓶盖,老晕子的孙子醒了,闹着要回家,老晕子就先回去了。几个人又下了半瓶,小玉晕得说啥也坐不住了。村主任说,小毛你把小玉送回去,你大劳力有劲些。小玉问如雪,你不走呀?如雪说,我又扶不住你,我随后就回。小毛就拽小玉走。走老远了也没见如雪出来,小超市里的灯光也暗了。
不知道啥时候雨早停了,月亮出来了,黄澄澄的,在天上快速滑动,仔细看看,其实月亮没动,是一些灰黑的云朵在匆忙地赶路,大概也是忙着夜生活,去赶一个约会。路上,小玉不让小毛架她,星星稀得很,夜风清冽,吹到脸上好受多了,她努力地让自己清醒一点。到大门口后,小毛想送她进院,她说啥不同意。小毛站了一会,突然伸手摸一下小玉的脸,小声说:小玉,我真的喜欢你!
小玉感到小毛的手像块雪糕在自己脸上滑了一下,冰凉。她自己摸摸自己的脸,手也是冰凉,原来是脸太烫了。
随后一段时间,小玉真的成了小超市牌桌上的常客。她虽然比不上如雪,人家是离过婚的女人百毒不侵,但比照自己的过去来说,她洗去了温柔婉约的一面,已经是革命性的换个人了。比如,老晕子输一盘后,曾一边狠狠地出牌,一边恨恨地说小玉,给你插上!小玉也会把牌摔得山响,回击道,插你儿媳妇去!佛说,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净。可是清水街的小玉不一定知道这些呢。过去小玉觉得如雪太可耻了,现在也觉得自己太可耻了,可是事实是,自己可耻了,才可以像如雪那样谈笑风生,在清水街落得好人缘,风风火火地活着。
转眼间小玉已经回来快三个月了。这期间她的牌友们发生了一些事,如雪离开了清水街,去城里开了间干菜店,后来知道是村主任投的资,人家才是真正的老板。这也算是打牌打出的名堂。老晕子打牌中间屁股沉,他的孙子跑出去了他也没在意,谁知是跟几个大一点的小孩们去玩水,掉水坑里淹死了。儿媳妇回来问罪。老晕子给全家人交不了差,就投了水坑。
这期间,村主任的一个城里的朋友带来了三个媒人和一个妖冶的女人,说是给小毛找了个对象,要十万块钱。小毛像买东西似的砍价,只准备出八万,再多没有。村主任说小康社会了,清水街的男人都得有老婆,一个不能少啊,自己当个干部责任在肩啊,就替小毛垫了两万。
小毛成婚这天,小玉就高兴地替小毛张罗,像一个姐姐替弟弟张罗一样用心,从采办菜品到灶上灶下,亲力亲为忙碌了一老晌,弄出了两桌菜。这天小超市冷静了下来,牌友们都去了小毛家。小毛的婚宴简单而热闹。大家从中午一直喝到晚上,村主任吩咐小玉重新弄几个菜,说老传统不能丢呀,得闹房。小玉收拾了几个凉菜送到堂屋里,又返回厨房洗那些油腻不堪的几十个盘子碗,闹房的哄笑声就飘了过来。
她把该忙的事情全部忙完,虽然累得腰酸腿疼,但心里实在为小毛高兴,也挤在人群里看闹房。村主任正在给小毛和新娘子导演节目,他让新娘子腿裆里夹一个新茶瓶,吩咐道,夹紧呀,摔破了可是你家的!他又让小毛腿裆里夹一根黄瓜,让小毛把黄瓜往茶瓶里送,闹得两个新人苦不堪言。清水街有个规矩,闹房闹房,再闹得过火你也不许恼。小玉觉得太“少儿不宜”了,太恶心人了,就提前回了家,不再去分享闹房人们的快乐。
小玉到家后,第一要务是去卫生间里洗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想到小毛曾说喜欢自己,但今晚还是跟别的女人携手巫山了,心里就无端地酸楚了一下。水气越来越多,镜面上蒙上层雾,小毛也像这有雾的镜子,他和它都模糊了自己。洗漱一番就上了床。
时间不大,猛然发现小毛摸到了她的床前。昏暗的床头灯光里,小毛一身醉态。小玉知道自己插了院大门的,吃惊地问小毛:你是有老婆的人了,你胡闹个啥呀,你咋进来了?小毛解自己的扣钮和裤带,叽叽叽叽、絮絮索索的。小毛说:我喜欢的是你,我为啥不能来?我若想来你的院墙能挡着我吗?说着就一身精光地抱住了小玉。小玉就觉得自己的下面热了一下,说:你快滚蛋!嘴里在撵人,手却搂住了小毛。小毛把脸埋在小玉的胸前,说:我不滚蛋!小玉说:那就安安生生地睡一会儿!小毛说:行。
小玉迷糊了一会,觉得小毛得赶快回去,一着急就彻底地醒了,推推怀里的小毛,小毛变成了一床丝绵被子。小玉做了个梦,她被这个梦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幸亏是个梦!
6
清水街的人们也没有充分分享小毛的快乐,成婚后的七天头上,前半夜累得一滩泥的小毛一觉醒来,枕边人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彻底地失踪了。整个过程,简直是个听滥了的放鸽子故事。
小玉是在小超市里打牌时听到这个事的,知道这个坏消息后,心里难受极了。可怜的小毛啊!她发现小毛一直不过来,就没了打牌的心情,就去小毛家看小毛。小毛在蒙头大睡。接着第二天又去小毛家,小毛起来了,神清气爽的,好像啥事都不曾发生过,不曾拿八万块钱打过水漂,更不曾失踪过一个在床上花样百出的女人。
小玉说:小毛,你没有仔细想想,这前前后后有问题没有?得让村主任给个说法呀。
小毛说:算了,钱算个龟孙,没有了再去拼。
不觉得窝囊吗?
窝囊啥?嫖一夜明星也是这个数,她们身上的零件还不都是一样?况且我睡了一星期了!
小玉见小毛说话难听,就岔开话头:去牌场散散心吧?
小毛摇摇头说:牌场我再也不会去了。小毛还给小玉讲了个“古记”,说是一个年轻人找到一个老赌徒,要拜师学艺。老赌徒收下了他,老赌徒给他两只碗,一碗有水,一碗没水,要他反复折碗里的水。折到最后两只碗都空了。老赌徒问他学会没有?他说学会了,给师傅磕过头起来就回了,回家后再不想赌博的事。
小玉没把小毛的话当回事,自己去小超市那里,只能算是個娱乐嘛。
邪赌邪赌,输掉了想赢回来,赢了还想赢,小玉已经深陷其中,上瘾了。牌场是一个不断聚散的旅程。小超市里的牌桌上,自从如雪走了,老晕子走了,小毛不来了,几个固定的牌友都不来了,小玉才不那么积极,有一遭没一遭的,但村主任总是喊小玉来“上班”。
有时村主任喊小玉,小玉说不想打牌,村主任就说不是打牌的,是让小玉去他家帮他填表的,帮他填表就是给国家最基层的一级组织工作,有工资,还管饭呢。小玉认为这是稳赚不赔的好事,比打牌强,就乐意帮他干。第一天去填表,村主任说小玉:村委缺个计生专干,想来想去就你合适呢。
小玉问:原来的专干呢?
村主任生气地说:她那混蛋公公婆母说啥不让干了。
小玉突然想起社会上的一个说法,说是妇女主任、计生专干都是头头泄欲的那啥,说的活灵活现,就婉言道:我回来是生孩子的,有了孩子更绑人,再者孩子大了自己还想出门打工,还是算了吧。
小玉问了小毛的事,说村主任:你的朋友带来的女人,哪怕是生个娃再跑呢,几天就跑了,这不是放鸽子吗?都住清水街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就没事了?
村主任叹口气说:这几天为这事我觉都睡不着。电话也打不通,你说我咋办?好心办坏事呀。又说,算了,替小毛垫的钱,不要他还了。
后来小玉悄悄地告诉小毛,村主任不要他还那两万块钱了。小毛说,让他来要!还他个鸡巴!
他们一般是上午在村主任家的楼上填表,中午小酌两杯后,村主任就说,填表填得头昏脑涨的,下午不填表了,打牌。小玉说,想挣工资呢。村主任说,给你半天算一天,满勤,我说了算。于是下午他们就在楼下打牌。有一赢就有一输,往后的一段时间,小玉在牌桌上输的一塌糊涂,村主任就鼓励她越败越战,手气好了一切都好,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嘛。小玉回来是带了些钱的,娘家弟弟要买房,找她借钱,是亲三分向,不向急得慌,就手头留一点小花钱,全部借给了娘家。小玉说,手里没钱了,打不成牌了。村主任慷慨地说,我借给你!把本翻回来!谁都知道,若想翻本,就得先投入几何数字的本。谁知本没翻回来,她跟村主任打的借款条已经快小万把了。
7
小玉把借村主任的钱合计一下后,吓了一跳,自己不打工了,男人还在外面拼死拼活,知道自己糟蹋这么多钱,还不马上跑回来生气?打牌娱乐,得有个底线呀,得把控呀,栽进去这么多钱还是娱乐吗?这事得先瞒着家人,以后慢慢生办法把圈转圆,牌场说啥是不能再进了。她后悔没听进小毛的话,做了对不起男人的事。
小玉不打牌了,就在家里找事情做,她把盖过没盖过的被窝拆洗了一遍,把衣服也都洗晒了一遍,院子里洗衣粉的香味就飘了几天。最后还是没事干,没事干了就擦屋里的家具,把件件家具擦的光亮照人。最后把自己跟男人的结婚照也取下来擦,这个时候突然想起一次男人领着她逛街,看见路边卖黄花苗的,买了一袋带回租房当茶叶,说这东西好,消炎去火,就突发奇想,要去清水河挖黄花苗,阴干后给男人快递过去。
走出清水街的时候,见小毛在街外站着,面向远处的清水河,一动不动。他是不是心里还装着那件窝囊事呢?小玉就喊他:走,还去河边挖黄花苗呀!
小毛闻声转过身,一脸的阳光灿烂。
河边鸟声入耳,清风拂面。杂草更茂盛了,如毡如毯。黄花苗也长的更肥了,一朵一朵的黄花被细吸管似的花茎举得老高。河也宽了一些,水也深了一些。白云和鸟们的影子在水里穿越,成群的小鱼也不停地打着旋在云朵上游动。一些杨树哗哗地抖动着叶子,把阳光筛下来,绿色的光斑在地上撒得斑驳迷离。
小毛不让小玉拿挖镢,他一个人挖黄花苗,让小玉只管抖土、剥离杂草。小玉盯着小毛挺拔的腰,挺拔的腿,心里像河水一样,把波纹一层一层荡向远处。街外,河边,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一个淺露相思,一个深藏爱慕,跟自己的男人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景致呢。
小毛突然说:我看过你洗澡。
小玉吓了一跳,简直是生气了:你咋能这样?你啥时候去我家里了?
小毛说是很早的事了,是小玉结婚的那年吧,一个热天的夜晚,月亮头亮的很,小玉和如雪来河边洗澡,他那时还小,好奇,就悄悄地跟过来,躲在树影里看了她们脱衣服跟穿衣服。
小玉的脸腾地红了:你从小就是个坏蛋!
小毛辩解说:那时小嘛,其实等于没看见。
还说没看见?
好月亮不如赖阴天,那晚就像看见两个剥过皮的香蕉。我够诚实吧,诚实是美德啊。
小玉为小毛掏心掏肺的“美德”有点小感动,说:念起你诚实,不追究你了。你现在大了,哪都大了,再有邪念就是自找麻烦了,知道吗?
小毛不耐烦地说:我知道。小毛又说,我准备打工走了,有啥帮忙干的事趁早告诉我。
小玉抓块土垃砸小毛:又想讨便宜!
小毛正色道:没有。不是上床。我只是想帮帮你。这回走后不知啥时再见呢。
小玉想,如雪进城前把电三轮放在她家里,不如把家里几年集攒的纸箱子、酒瓶、饮料瓶,烂铁啥的送到废品收购站处理掉,就提了一下左嘴角说:好,明天就请你帮忙。
第二天上午,小玉一个人在家里整理了一晌,下午小毛陪她去了五里外的废品站。去后老板不在,只有沉默不语的成堆的瓶子、破铁、纸板和迎风招展的烂塑料薄膜迎接他们。干等等不回来老板,小毛只好走了好远,才问着了老板的电话,把老板叫了回来。卖完废品,暮色已经上来了,小玉想,一个是请小毛帮忙了,一个是小毛要出门走了,就想找地方请小毛吃饭。小毛说那我买点卤菜回去吃吧!小玉说行,还是得上我家去,我再炒两素菜。
小玉在厨房炒菜的时候,村主任来了,见小毛在堂屋看电视,说:走呀,都去打牌呀!
小玉拒绝了他,说:小毛今儿在帮我卖废品,再个是要出门打工了,我请他吃顿饭,我就不耽误你打牌了。村主任说:主要是我忙,我还有会呢,牌桌上不够手。既然这样,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菜弄齐后,两人边看电视边吃菜喝酒,吃喝得慢,說的话多。后来一瓶酒小玉喝有二两,剩下的都叫小毛喝了。电视屏幕上已经显示快十点了。小毛脸喝红了,又是盯着小玉说:我喜欢你呢。
其实小玉已经喜欢上小毛的这句话了,她曾准备等小毛再说的时候,用嘴甜、好听来回报他,可这晚她却说:天不早了,你回去吧。
小毛问:不留我呀?
小玉脸一下子热了,把小毛拽起来往外送:啥话呀,快回吧小冤家。
小玉在大门口看着小毛走了,夜色里的脚步声也消失了,她站在门口发了一阵子呆,回堂屋后,电视里换成了歌手选秀节目,一个挺帅的歌手在重音响中,正在把一首歌的副词反复地唱,唱得凄婉苍凉,揪人心魄:
我渴望那美好的结局
却没有成为自己
他明白,他明白,我给不起
于是转身向大海走去
……
小玉有点难受,又开一瓶酒喝了一口,酒还没下肚,已经是泪花打转了。
她又倒了一杯……
8
小玉被人惊醒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她门都没关好,是在沙发上睡着的,村主任把手伸进她衣服里的时候把她惊醒了。小玉惊得大叫了一声。小玉说:你咋来了,你起这么早来干啥?
村主任笑了:真是喝多了,这会是夜里,离天明早着呢。
小玉头还在晕,浑身软得不行,听村主任一说,才知道啥时候,看看外边,夜色正浓,只听到树叶索索地响,还看不清树呢,就撵他:你快回去!
村主任说:我睡不着呀,镇上催交各家新农合参保的款,明天要站队呢,不在家的户多,一时收不齐,我得先垫上,你是不是把借我的钱给我?
我哪里有钱?你得给我时间呀!
是我没时间了,现在你快给我,我马上就走。
我真的没有,你走吧。再不走我可喊了。
喊嘛。这是空空荡荡的清水街,可不是人山人海的东莞。村主任见小玉面前有喝剩的残酒,抓起来喝了,手背挡一下嘴说:那我明天到镇法庭一趟,让他们来找你要,是你逼的我没办法了。他的夹克在一边撂着,这时候就边说边拿起夹克往身上套,真的要走了。
赌博、赖账,哪一桩都亮不出去呀!小玉一把抱住了村主任的腿:你是想叫我死吗?
村主任反过来把小玉抱了起来:只要你做我的小乖乖,就只会活的更好。你说呢?
小玉只有蚊子一样的声音了:我害怕……
小玉蚊子哼一样的“害怕”,教面前的人不害怕了,他知道小玉害怕的不是现在,是明天。或者是现在,不是明天,或者啥都不是了。他把她抱进里间放在床上,拉亮电灯,几下就解掉了她上衣的扣子,粗鲁地把乳罩往上一掀,滿是酒气的嘴凑了上去:真白呀,真嫩啊!小玉边推眼前的人边往他的身后指手,他回头看见小玉的结婚照在桌子上靠着,正面对这大床,起来把那个四十乘六十的相框翻了个个。
小玉想,自己还活着吗?身上的肉还是自己的吗?咋一点感觉都没有呢?她觉得自己就是小毛家的那个茶瓶了。小毛,小毛啊,真后悔撵你走了……
其实小毛回家后一点瞌睡都没有,几两酒对他来说根本不是个事,他撕开一包“铁观音”,喝了半瓶茶后又走出了家。清水街让他毫无留恋了,他一会儿心如止水一会儿心绪不宁。他还是无由地想在清水街上走走,再看看夜里的清水街。月牙半挂在西天,街上死一般的寂静。他走着走着在一家门前砖摞上抽了一块砖头。走着走着就朝小玉家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