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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芬清癯怜白眉
——郭麐

2018-06-06许宏泉

大观(书画家) 2018年5期
关键词:铁门随园诗话

许宏泉

郭麐像

郭麐致铁门一札,旧为“纸帐铜瓶室”长物,著录郑逸梅先生《名人手札百通》,释文如下:

麐顿首启

铁门尊兄足下:

前得惠书,承即欲赴玉峰,故未及作答。嗣后,遂游西湖,勾留匝月,近状已具拭堂书中,想二娱亦能言之也。比来起动何似,头痛能不发否?甚念之。麐本欲来吴门,以阮中丞有相约之言,且也园居处未定,是以且止,然终欲一来。

足下重午归里否?湘湄近况何如?有书来否?皆在悬驰之中。家中尊稚均安,丹叔欲料理刻诗,不知足下肯惠赐弁言否?月璘已葬之葛岭,算毕此心愿。闻严二已卒,薛大官恐又须还,不稂不秀,此大可虑耳。姿姑娘无恙,颇听教训,可勿廑念。今遣人告急于也园,特奉数字。诸惟眠食珍卫。不具。麐再顿首。

五月六日叩

铁门即朱春生,与郭麐交往甚笃,且有同邑之谊。遍索文献,不详生平,只能算“名不见经传”者。频伽郭麐号诗话中却频繁出现其行迹,可见二人交往甚笃。事实上,同代的许多诗人和诗作因为《灵芬馆诗话》的记录而得以流传,这也正体现郭麐独到的文化视野,“诗话”中虽有陈曼生、阮芸台等大名鼎鼎之辈,却有更湮灭多不显的寒士、闺秀,郭麐在“诗话”中真实而生动地记录了一时代文化视野中边缘人物的生存状态和性情。

郭麐与朱春生尺牍二页

《灵芬馆诗话》卷三称:

余与铁门、湘湄定交垂十年矣,投赠寄怀之作无虑数十百首。零星稿本半杂书问,久或散佚,亦有能记一二语。今偶记绝句数章于此,以见十年来离合之迹,以当元白屏风之书,隙影催人头颅如许,故人心尚尔。为可念也。

铁门诗什虽片羽吉光,终可于此流传。《灵芬馆词·浮眉楼词》卷二,频伽《貂裘换酒》词,序云:“十月一日,偕铁门、倪米楼同游冷泉亭,至白衲庵下山,经萧九娘酒垆,泥饮而归,属湘湄作《寒垆买醉卷子》,纪以此词,湘湄曾与余雪夜同宿酒楼,持火入山,题诗石壁上,此图亦不可无词也。”此文人之风雅故事。频伽词后附袁棠(湘湄)、朱春生二词,铁门词亦于此得以存耳。不妨抄录于下:

如此秋光好。看西湖乱山深处,枫林红了。十里沿溪弯环路,不借一双能到。且莫管乱鸦残照,记取年时沈醉处,揭青帘便索银瓶倒。煨落叶,暖清醥。

旧愁新恨知多少。似今番,清游有几,暗伤怀抱。自吃天台胡麻饭,乞食何曾一饱。悔不作酒家佣保,一样飘零风絮影,看当垆人也朱颜老。休怪我,鬓霜早。

《灵芬馆诗话》续卷五称:“余好辑录近人诗无刊本者,单辞只句,每易堙沈也。与余同志者,铁门有《吉光片羽集》,伯生有《秋唱集》,思欲汇为一编,迄未能成,伯生《秋唱集》,闻以转徙失之,惟铁门所钞无恙……”由此可见,那些散落在友朋笔记、书札间的文字,亦是文学史上不可忽视的山间野卉,芳香幽远,自有天然朴素的文化魅力。

郭麐以词人风雅而善书,散溢着俊逸清远的人文气息,其大幅楹联,笔意雄健,俨然山谷遗风。其人亦风姿可称,阮元说他“癯而清,如鹤如玉”(《定香庵笔谈》),其莹白一眉,人因呼其“郭白眉”,颇得几许清奇超尘之概。

频伽的先世居浙江秀水,明中叶移家吴江芦墟,嘉庆四年(1799)因老屋既失(郭诗“我生之老屋,逼迫偿邻逋”,见《灵芬馆诗三集》卷三),应黄凯钧等诗友之招,迁居魏塘,往来吴山越水之间,也算有所渊源。郭麐虽少有“异材”之名,从小侍其父“束发读诗书”,却因家道贫寒,历尽坎坷。虽然他们上辈两代都饱读诗书,却都终老乡野。郭麐一生更颠踣失意,幽穷偃蹇。天生读书种子,词人前世,唯以诗词为生平之快事,其《灵芬馆诗话》卷一有云:“人世悲忧愁苦之境,惟读书著书可以消之。鄙性专愚,几不知马之几足。惟少好吟咏,辄欣然终日。病嗜土炭如珍馐,语良不妄意,谓天地特设此一事,以娱苦恼众生耳。钱起诗云:‘有寿亦将归象外,无诗兼不恋人间’,实获我心矣。”其一生所作,无以数计,其诗删余后存世尚有4125 首,唱和交游之人400 余者,尚有为他人所作序跋及诗话、词章,一时无出其右者。其生前无力梨枣,卒后(1832 年),人将其著刻印总为《灵芬馆集》凡九十二卷。虽然嘉道之际的重要诗话都论及其人所作,然而从来“江湖能使文章贱”。(《灵芬馆诗三集》卷二《销寒第四集·伊墨卿太守招馆六一堂赋赠》),以郭麐贫贱之身,“一生屋不蜗牛负,尽日舟行吠哈声”(同前,《雨行常润道中》),虽怀卓越才情,诗词一时旗亭传唱,也是难以像竹垞、随园前辈那样可以成为骚坛总持。谭献论其词有云:“南宋词敝屑 。朱、厉二家学之者流为寒气。枚庵高朗,频伽清疏,浙派为之一变。”却又指其“予初事倚声,颇以频伽名隽,乐于风咏,继而微窥柔厚之旨,乃觉频伽之薄。又以词尚深涩,而频伽滑矣,后来辨之”。(《箧中词·今集卷三》)陈廷焯则以为“频伽词尤多恶劣语”,更直称“频伽艳体”。(《白雨斋词话》卷五)其诗历来更多有微词,多对其“大堤游女、顾影自怜”(洪亮吉《北江诗话》)之情境大不以为然。对此,郭麐在《灵芬馆词》自叙中有云:“余少喜为侧艳之词,以《花间》为宗,然未暇工也。中年以往,忧患……讨研词家之源流,藉以陶写厄塞,寄托清微,遂有会于南宋诸家之旨,为之稍多,其于此事不可谓不涉其藩篱者已。春鸟之啾啁,秋虫之流喝,自人世之观,似无足以说耳目者。而虫鸟之怀,亦自其胸臆间出,未易轻弃也。”

郭麐尝作《旅食十首》,其二有句云“人生在天涯,何物不可怜”,文字平实而能真情流溢,是频伽的诗词之个性。张维屏《听松庐诗话》称:“国朝诗人善言情者不少,以黄仲则、乐莲裳、郭频伽三家为最。”如果说频伽早岁之作多见一派风雅自任、深情弋荡之态,即兴吟咏,顾影自叹,或谓失意,放逐之际亲近文字的自然况味。及至晚年,遭际愈发穷厄,江湖漂泊,嗜饮添病。有论其晚年诗作称:“至此,频伽诗清空灵秀、流利轻巧的机趣之句渐少,憔悴婉笃的危词苦话渐多,这是在其自己的诗歌理论指导下,由其自身际遇的变化决定的。”(陈玉兰《清代嘉道时期江南寒土诗群与闺阁诗侣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郭麐,从风流才子的洒脱放达而成为心灵孤独贫病交加的落拓寒士,是其个人的无奈,亦是社会和生存环境之使然。彭兆荪称其“祥伯久游益拙,广交益孤”,更因其“遘遇益悴”而“文采益奇”(《灵芬馆诗三集·邗上云萍集》叙)。频伽不囿流派,融冶诸家,写心抒怀,咸成己格。论嘉道诗、词自不可无郭氏也。若世俗书史研究著作只重曼生、墨卿而罕及频伽,难免有“人云亦云”之隘。昔龙榆生编《近三百年名家词选》即无频伽踪影,在我看来也是有点遗憾的。

附 记:

袁子才《随园诗话》卷七有称:

郭频伽秀才寄小照求诗,怜余衰老,代作二首来。教余书之。余欣然从命,并札谢云:“使老人握管,必不能如此之佳。”渠又以此例求姚姬传先生。姚怒其无礼,掷还其图,移书嗔责。余道:此事与岳武穆破杨么归,送礼于韩、张二王,一喜一嗔,人心不同,亦正相似。刘霞裳曰:“二先生皆是也:无姚公,人不知前辈之尊;无随园,人不知前辈之大。”

频伽同师随园与惜抱门下,他亦深知二师为人与诗风之迥异。此则《随园诗话》中袁枚微妙的心态也是显而可见的。频伽于二师曾皆有微词,不可一味视其狂傲,所论似不失公允。如:

随园诗如大海回澜,长河放溜,珠贝毕呈,泥沙杂下;惜抱轩诗如彝器法物,古色斒斓,未敢亵观,恨少适用。(《爨余丛话》卷三)

可以说,郭对二师之批评,实则亦是他深察乾嘉诗风所存在的弊端而发出的感慨。

《灵芬馆诗话》书影

《蘅梦词》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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