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改琴
2018-06-06胡传海
胡传海
中国书坛的四十年是风云激荡的四十年,在这四十年中涌现了一批标杆性的人物,他们对中国书法的发展起着一种引领的作用。张改琴就是中国西部书坛具有改革精神的书法家。这四十年的书法发展是以展厅书法凸显为标志,大赛此起彼伏为推动,出土文物新发现为材料,综合文化素养为标准,协会工作为导向来遴选一批优秀的书法人才。张改琴就是这样应时代发展的呼唤走入人们的视野。她可以说是中国很少的能轻松驾驭和掌控八尺以上的一位女书法家,她参与并作为领导者进入了中国当代最重要赛事的评委工作。她所在的西部是帖学书法、碑学书法、经系书法、简牍书法几大书法体系交融的地方,她的作品受到了交叉的影响。加之她是中国为数不多的集书法家、画家、诗人于一身的艺术家,并在中国书法家协会担任副主席职务,使得她能够在艺术创作和书法事业发展中具有宽阔的视野。所以,张改琴是中国当代书法史不容回避的存在。
一、敦煌笔法系统的承继者与开拓者
敦煌笔法系统如果以狭义而言当是以写经书法为主,但是,敦煌书法系统却是真正的二王书法的嫡脉,唐太宗《温泉铭》那种灵动飞扬的笔势我们在张改琴的书法中也可以随处可见,二王用笔的特点就是尖峰露纸,随即裹锋中锋运行,其笔势是处处可见,其笔力是内蕴其中,出锋是或上或中或下莫测端倪。敦煌的经生书法也很好地继承了这一传统。张改琴用锋也是如此,喜尖峰露在笔画之外,但是她真正的笔画却是篆隶的裹锋,在行使中绞转换锋,整个笔画的质量是露锋初灵动飘逸,有迹可循。裹锋处浑厚苍茫,变化莫测。当时敦煌写经卷中既有临摹《兰亭序》的作品,也有写智永《真草千字文》的作品,这都是具有温润特性的书写特质,从这些地方看张改琴书法中那种洒脱自在、用笔轻松的特性,应该都是源自于这种传统。至于张改琴书法中那种开张的气势和书写的恢宏感,和安文德书的《开蒙要训》是一脉相承的,从这件作品中我们可以发现一些明清书法家取法的影子,张改琴作品结构的缩腰上提下半部偏长的特点也于此接近。所以,张改琴的作品无论是大字还是小字,变起伏于锋杪。如果我们从草书系统看,西北汉简是既是中国隶书也是中国草书起源和发展的基石,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养料,它不仅催发了汉隶与洛阳北碑的呼应,在草书方面,索靖、张芝等北方书系的崛起,使得这一地带的书法显得五彩斑斓。张海先生在评述张改琴的风格来源时就说:“她以《张黑女》这样偏于灵动柔媚的碑派经典风格与颜真卿的《祭侄稿》相结合,有些地方还融入了隶书和章草的笔意,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我觉得这一评述还是十分准确的。取法的多样性,用笔的精致性,方法的融合性,书写的率意性和思考的严谨性使得张改琴书法看似轻松随意,一路悠悠扬扬写来,书写时一波三折,无拘无束,实际上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选择,她的作品里富有浓郁的古气和开张的美学特征,应该说和其宽阔的文化视野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如果要总结张改琴的书写特点的话,率性利落、优雅大气、雄浑壮阔、碑帖融合是其四个方面的研究方向。在最近的中国书法家征求专家意见入选精品字体库的名单里,我们看到了张改琴,她是以北碑楷书入选候选名单。其实在南北朝时期,无论是碑版还是墨迹,字体楷化进程都是南方先于北方,当梁朝灭亡,书法家王褒成为俘虏,他的二王风流书法随之震惊北方,也带来了赵文琛楷书面目的为之一变。源自《西岳华山庙碑》那种雄奇角出的刀味和波磔挑法的隶意在张改琴的笔下依然延续着,张改琴书法的最大妙处在于楷书中蕴含着浓郁的草意,所以她的笔性才会如此轻松自然,不拘一格。
二、高韵深情、坚质浩气美学理念的倡导者
刘熙载曾经认为“高韵深情、坚质浩气”是一位书法家艺术和道德的最高的标准。张改琴曾经说过:“我一直想用笔墨传达出一份既属于生于斯、长于斯的那一方土地,也属于我个人胸臆间的那一份特有的情愫。”张改琴无论是书法还是绘画,都有着西部大地那份特有的厚重和苍凉,加之她对这片土地的深深的情愫,糅合在一起,使得她的作品灵动自然寓于雄浑刚健的趣味,两者互为交融和渗透,达到了刚柔相济别具风格;柔者就是帖学之美化为女性的知性和柔情,刚者就是碑学大气沉淀在西部人血液里的坚质浩气。所以,她的楷书寓动于静,而在行草书中又能寓静于动;动静的掌控就是节奏的把握,她的作品里,你细细品咂就会发现一种荡漾感,而绝不是那种一拖而过、平铺直叙的艺术叙事方式。十分细腻但又具有敦煌文化大气磅礴的艺术风尚,我们从中可以看出她那种勇于蜕变敢于革新的敦煌文化中所蕴含的创造精神。她的美术作品多以西部黄土高原风情为主题,层层叠叠的皴擦和晕染,所塑造的意境明澈清澄,又有宋元山水灵魂中古厚苍茫,戛戛独造的文人品格。她是将北碑的厚重融进了山水,也将山水之灵性渗透到了书法。她是中国书坛为数不多的在书画两翼互促互融的艺术家。她的笔头之所以显得那么轻松自然,和她是画家具有一定的逻辑关系。有人曾经将张改琴的画作概括为意境的澄彻深邃和造型语言的天真简率。而我则认为她笔性中的文人精神和挥洒中的率意逸趣则是张改琴书画艺术之所以富有张力的缘由所在。充沛的感情使她在师法造化时是移步皆景,触景生情,情孕于韵,韵化为境。使得造化与心源之间的自由驰骋和转换达到随心所欲的自由境地。其实无论是书法还是绘画都讲究我写我心,艺术同时也是锻造人的精神意志和道德修养的手段。人在从事艺术的同时也升华自己的美学理念。有人这样描述道:“张改琴山水画在时下的特征主要表现为古老陇塬的苍凉、浑朴,然而其间充满生机,这种生机不是靠茂林修竹、长草浅苔而获得的,而是一种生命渴望苏醒的感觉:山在苏醒,水在苏醒,草木禾稼乃至庭院、窑洞以及生息于其间的人畜俱在苏醒,因而形成一种动态感觉。这种动态感是一种刚刚从传统山水画的静观意境中走出来的觉醒状态,一种壮士闻鸡起舞的振奋状态。”我想他所描述的境况我们在北宋山水画里曾经看到过,这种传统在张改琴的笔下依然延续着,她之所以能优游于传统与现代两极之间,就是因为她对这片土地的无限深情和对传统艺术的深邃的理解!
三、女性书法家中独标气格的佼佼者
文怀沙曾经在文章中将张改琴比喻为当代的卫夫人,他这一突出性征的比况将张改琴在当今女性艺术家的地位凸显了出来。张改琴不像很多女书法家那样只能写写小字,她是那种能完全把控作品大小以及不同表现样式的具有极强展厅意识的书法大家。我曾经在上海世博会展馆中策划过“鸿篇巨制”的展览,参展书法家一律是八尺巨幅,而张改琴的那幅作品是那样的大气磅礴,震慑全场。你根本就感觉不到这是女性的作品,我当时就觉得,当代中国书坛的女性很少有人能够以这样的笔墨来展示,充满了自信和魅力,于是张改琴的名字深深印入我的心里。女性由于其生理的原因一般比较适合书写小品,如果没有经过书写北碑的训练以及正确的用腕用肘的方法,要想写出劈窠大字是很难的。在从古及今的女书法家中能够写鸿篇巨制的大字的极为鲜见。即便是萧娴的北碑大字也没有达到当代意义的大字。可以说当代的展厅书法催发了巨幅作品的表现,张改琴顺应了这一时势变化,从书案书家走向展厅书家,将书画表现手法互为生发,创作出了一幅幅让人惊诧不已的优秀作品。其实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海上女书法家周慧珺就对书法的碑帖融合进行了探索,开始的时候她是纯粹的米芾风格,写得婉转秀逸妙不可言,她书写的《鲁迅诗歌》字帖受到了全国书法家的关注和追捧,但是,随后她又将《张猛龙》《张黑女》等北碑融入到了原先的帖学书法中,但是,带给我们的是一种生硬的感觉,帖和碑没有达到水乳交融的地步。我们看到的是一个鼓努为力,生硬拼凑的书法样式,我们感到非常的遗憾。我始终在思考这一个问题,我们强调碑帖交融,第一个命题是是否每个书法家都适合这么去做,与其自身基因的融合问题;第二个命题是碑帖交融强调的是碑为里,帖为表,而不是相反。我觉得首先周先生是自身属于帖学基因,而且她生长在南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当她运用米芾的帖学样式的时候是那样得心应手。但是,当碑以一种外在形式包裹着帖的灵魂时,这种状况就令人失望了,是那样的不自然,感觉到作者是硬生生将两者凑合在一起。张改琴在这方面具有了独特的优势,首先她是西北人,自身基因中那种天苍苍野茫茫的气质孳乳了她的艺术,而且她是以碑强其骨,充盈其气,以帖化其表,顾盼生姿。她的作品中的那种外柔内刚的感觉是发自内在的力量,两股力量交融在一起,或雄或秀,亦强亦媚,都是恰到好处地在不同时态中出现不同的美学手段。就目前女书法家状态来看,张改琴是可以说是傲立书坛、独标气格的。
四、在历史的张力之中的践行者
在当今的书法史中,只有早期的流行书风是一种力图对传统表现形式有所突破的一种书法祁尚,它从隶书作为突破口,用草化的方法进行改造,力求在横势上参入随意率性的左右摆动。我们今天看见的隶书那种左右摇摆不定的状态,就是从这里生发出来的。这一时段中的书法家几乎都在思考如何认识传统与现代的关系,书法的创新和改造之路究竟应该怎么走,张改琴也未能意外,她认为:“时代和历史总存在错位,这是规律。传统难以为继,今昔背景差异,如何在文化新秩序中构建当代书法的审美体系,这是一个持久而有意义的课题。”在张改琴看来,古老的传统要想在当下有效地维系是几乎不可能的,只有在创新中发展,传统才会有新的活力,而要做好这一点,如何确定具有鲜明时代特色的美学理念是关键,张改琴第一次提出“心性美学”,她认为“艺术是写心的,人心各不一样”,从我写我心的立场出发,强调个性抒发,心性的张扬,正是突破传统的一个契合点,特别是展厅书法的崛起,表现的范围大大加强了,笔墨的时间和空间的范围也大大拓展了,这为心灵的激越的抒发带来了可能性。所以,她的作品的基调是坚韧不拔昂扬奋进,这无论在书法还是绘画都是如此。她的第二个美学理念就是“流动美学”,她认为“传统是一个流动的概念,所有的古都可以出新,就在于这个‘新’是否合乎艺术规律。”这就是说她是以发展的眼光来看待美的时代性,而不是像有的人那样一味地将魏晋风韵、唐法宋意作为一成不变的最高美学法则。在张改琴看来,出新的过程就是一个流动的过程,美在这个过程中变异、发现、提炼、光大。张改琴的第三个美学理念就是“多元美学”,她这样说:“因接受观念不同,书法已经在创作增损中出现了和前人不同的面貌和神采,并走向多元,流派和艺术风格异彩纷呈。”这说明她是以一种旷达的胸怀来看待艺术的发展,不存在门户之见,美是存在于各家各派之中,只有这样的认识才能真正达到“百花齐放 百家争鸣”的艺术效果,才可能由“小美”走向“大美”。也可以说,这也印证了她所说的:“我崇尚血肉丰实、体势开张的艺术表现,追求线条的力度和稳健沉着的美感,以及洋溢着生命张力的线条律动。”没有丰实的技法功底,没有高尚的艺术趣味,没有清晰的美学理念,没有宽阔的艺术视野,要想达到这一点是不可能的。因此,张改琴站到了历史与时代的焦点上。
五、人性中的诗意和文化性的守望者
我一直在试问自己,张改琴为什么在当今的社会中显得如此卓然不群?在如此喧闹的艺术氛围里坚持着自己的操守?其实就在于她内心深处有着一种诗意的宁静,这种宁静源于对人性、对善恶、对品性的深刻理解,也和她内心积累的深厚的文化底蕴有关。所以,有人说即便是她写那种苍茫浑厚的北魏楷书,里面也蕴含着温婉优雅的知性的气质,不急不缓,是一种褪尽烟火气息的恬静。如果你和张改琴交谈,她也是在慢悠悠的问答中显现出她的贵族精神,不慌不忙,但又不乏智慧的灵光,她始终在思考在思辨。也有人看出了在她的画笔之下,西部并不像有的画家画得那么苍凉沉重和不堪,她要给这片大地一抹亮色,她是带着对山水天地自然的体认和热爱来描写脚下这块土地的,她积累的经验和学问不在乎一家一派之局限,那是她学问的喷薄而出,流溢为笔墨,苍秀中寓雄强,流动中富生机。一笔一画可谓张驰舒展,一如黄宾虹的笔墨,层层点染,浓厚中透露出一股灵动之气,而她表现出的山石、草木、云水的各种质感是那么坚实和可品味,我们又可从质感中感受到其中的律动之美,当然这种律动最终是让人感受到生命的活力和张力。由于张改琴在本质上是一个学者,也是一个诗人,所以“诗意”与“文气”构成了她人性精神中的两面,提升着她作品的精神质量和品味,也时时散发着人性的魅力和温度。如果我们用《书谱》的标准来衡量她的艺术,那就是,她之所以能有如此境界,在于她能“古不乖时,今不同弊。所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她正是在这学古不违背时尚,文采和质朴兼备的前提下淬炼出独特的艺术风格。诗性精神源自于文化,而文化的感染力来自于心灵的力量。在张改琴的人生中还有一个焦点词“敬畏”,她敬畏经典、敬畏传统、敬畏生命、敬畏自然,正是这一份敬畏之心,使得她不敢稍有懈怠,也正是因为有这份敬畏,她对待人和事物都是那么谦卑和和善;但是她在追求完美和艺术真理的道路上是义无反顾的,甚至是敢于怀疑敢于批判的,如果她身上没有了这一理性的批判精神,她艺术的力度就会减弱很多。她曾经这样说:“宋人姜夔在《真书》中讲,真书以平正为善,此世俗之论,唐人之失也。古今夫书之奇妙,无出钟元常,其次则王逸少,今观二家之书,皆潇洒纵横,何拘平正!”她能在历史的事实面前,敢于合理地去质疑一些定论。她还深深体会宋曹在《书法约言》中的话:“写楷要自然合度,然大小、繁简、长短、广狭,不得概使平直如算子状,但能就真本体,尽其形势,不拘拘于笔画之间,而遏其意趣。使笔笔着力,字字异形,行行殊致……仍须带逸气,令其萧散……”在她的思想里艺术就是要流露人的本真天趣,追求一种自在的理性精神。如果没有文化的认识高度,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伟大的时代造就了伟大的人物,伟大的人物形成了伟大的精神,伟大的精神孕育了伟大的艺术。张改琴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骄傲。她塑造的艺术的高度将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标杆。我为能与其相识而感到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