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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城记

2018-06-04但及

野草 2018年3期
关键词:镇子

但及

1

小年夜,天晴,多灰,我驱车前往老家五泾。

去的路上,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去濮院。聽说古镇改造许久了,里面的人都搬走了,要彻底清空,然后老店新开。我一直想去看看,但一直起不了这个兴。车头方向一变,瞄向了濮院方向。我想,还是去看看吧,毕竟,我在那里生活过六年。那是一段青春岁月。

濮院与我在时的那个濮院完全不同了。在老镇外面又新拓了一个镇,镇子热闹非凡,是中国羊毛衫之乡。有几回,我路经此地,没有下车,看到的都是人,人头和汗水,还有许许多多的车。拉毛衫的,运货的,载人的,摆小摊的,红绿灯前挤满了横穿马路的行人。320国道像肠子一样穿镇而过,高大的集装箱车发出粗重的刹车声,还有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声。总之,会听到很多嘈杂的声音,伴着灰尘的飞扬,一起一伏。那是一个生机盎然,又充斥着混乱和拥挤的地方。这天却不一样,或许是过年了,镇上没有原先这般闹腾,但车很多,豪车也不时从旁擦过。

靠近老镇时,我把车停下。老镇已躲在角落里,在一群高楼的后面。一条弄堂直直地通向前方,前方拆得只剩一地瓦砾了,碎砖和断瓦一片凋敝。我踩着零乱的砖堆和尘土,朝老镇走去。弄已经不认识了,即使以前熟悉,现在也是满眼陌生。墙倒了,电杆上只有断的电线在风里飘荡。老镇里空空荡荡,人们都搬走了。一个妇女走在我前面,低着头,帽子罩住了整个脸。她脚步匆匆,好像有什么急事。镇子像是清空了,外圈也被围了起来,此时,没有其他人,只有我和她。她走在前面,瞬间就消失了。现在老镇上只剩我一个孤独的影子了。

走了几十米,满眼更荒凉了。人走房空,窗户大开,门也不见踪影。垃圾就在脚边,塑料袋,红的,白的,还散出着臭味。旧的方型的灯箱,露出里面扭曲的钢丝,瘫在地上,像个垂死的老人。一只红色的破沙发,异常夺目。地上还有药瓶、树叶、烧过的木头、废的水瓶、马桶垫盖、饼干罐子,还有许多扔弃的木材、木框。一块蓝色的彩钢板在路口,斜着,仿佛随时会倾倒下来。我问自己,这是我以前待过的镇吗?地上已长起了芦花,在废墟里顽强地生长,它们在屋边,墙角,甚至垃圾堆的缝隙里破土而出,在风里摇着,晃着,好像还在酸楚地欢迎着我这个远道而来的人。

一块路牌倾斜着,像受了伤一样。我走到跟前,看到了“大有桥街”几个字。现在,记忆里的街景在一点点复活,它们与眼前这条破街,对比着,参照着,重叠着。在我面前是一个十字路口,电线零乱地垂着,与冬日里枯败的树枝缠绕在了一起。阳光是惨白的,无力地伏在路上。这是老镇以前的中心,最热闹的地方,是块三角地。对面是一幢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造的楼房,灰暗的青色水泥墙面,底下是店面,一扇扇木框做的玻璃门,现在有的玻璃还在,有的则剩下一个空框了。楼上还有两层,靠外是水泥栏杆,栏杆完好,泛着旧杂色,斑驳里长了好多青苔。栏杆外,有竹竿零星地绑着,还有广告喷绘布无奈地塌落在一旁。

不远处,就是我表姑妈的那个小百货店了。当年,我常会走到这里,有事,没事,会和表姑妈说话。她是店里的营业员。我的表姑夫就在对面,是家五金店,卖自行车,卖电线、锤子、插头、磁带和收录机。现在,街上一片空旷,没有一个行人,连风也感受不到。一切仿佛静止了,那些半开的门窗,一直敞露着,主人走的时候是什么样,现在也是什么样。

街面灰暗,梧桐树的枝丫无力地伸在半空,没有了灯泡的路灯直挺挺地瞧着我。表姑妈的店前是厚厚的尘土,能踩出脚印子来,还有很高的枯树叶堆成一团。但我的眼前却又分明回到了以前,回到了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这里是何等热闹啊……

2

继续往前走,我要寻找银杏树。这趟来,看银杏树是主要的行程。我脑子里不时浮现出树的模样。

树在学校。那是两棵老树,是迄今为止镇上最古老的实物。我一直对这两棵树存着念想,无论在哪里,只要一说到濮院,眼前出现的必定是这两棵树。

沿着寂静、孤单又阴森的永乐路往前走,就看到河了。庙桥港到了。大德桥就在眼前,桥的前端已是一条断头路,竖了围栅和铁皮。阳光凄凉地落在光光的桥面,边上是一块水泥石牌,上写:“濮院古桥群,浙江省文物保护单位”。古桥还在,石板铺就,只是少了人影。或许是反复修理的缘故,桥石的颜色并非一色的。桥缝里窜出青草,一侧桥栏的石狮耳朵已经掉落。我不知多少次踏上这桥,有时,骑着自行车也会从桥上飞逝而过。现在,桥却像个残疾人,无力地瘫在那里。

站在桥头,我依旧在寻找大树。面前是幼儿园的楼,废弃的楼里空无一物,但墙上的彩画,却还鲜艳,让灰色里多了层亮色。我看不到树。以前,在桥头是能看到树的,但现在却不能。继续向前,地上都是灰泥,尘土积得像雪,风一吹都扬到了起来,雪末子一样。学校应该就在前面,这是我曾经供职六年的中学。以前的校门是朝南的,我走后,校门改为朝西了。我改朝西面走,这是我不熟悉的路,但应该就是这方向。

地上坑洼得厉害,成烂泥地了,车辆一压,更是现出高低齿轮状。我看到墙上出现了“厚德载物”的字样,想,应该是学校了,但现在哪里像是学校呢?看不到校门,没有一点校门的样子。我的脚步变得颤颤巍巍,像是要面对一个不敢面对的现实。我的心在挣扎,要不要进去?要不要?旁边是树,树上沾满了泥和尘土,墙角处是阴的。地上的烂泥是湿的,都快黏脚了。然而,一种更大的好奇却在等我,尽管我知道,这可能是我不喜欢的,但我必须踏进去。既然来了,总要进去。

绕过一块巨大的照壁,看到了偌大的操场,还有树,银杏树也显现了。然而,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以前的操场吗?是以前的银杏树吗?……一种恐惧感迅速涌了过来,包围住了我。我的心一直在拒绝,不,不,不,这不是真的,我眼前见到的应该不是真的。这是在梦里,现在我像是被梦包围着了。

操场上满是野草、还有成片的野芦苇,现在已不见芦花,只见枯败的枝干,成片成片地点据了操场。冬日的枯黄让这里看上去更像是一片墓地。以前的煤渣跑道被车碾压过了,露出一道道深沟,雨水一下,都变成了一道道黑色的水沟。教学楼正在拆除,现在停了,露出半倒的墙和裸露出来的钢筋。操场好像缩小了许多,与我记忆里的大小有些出入。枯枝横着,倒着,一条狗在远处看着我,睁着好奇的目光,但它没有发出声音。我看到其中一棵银杏树了,在远处,成“V”字状,枝条光光的,站在那里显得很突兀、另类和不协调。

我迈开腿,朝操场左侧的银杏树走去。农民已经让操场换了种活法,他们利用间隙,居然在中间种起了菜。一大片菜地被開垦了出来。菜是幼苗,吐出翠绿,在这寒意正浓的季节里,带来一丝清凉和新鲜。尽管如此,我还是很难接受这操场变成菜地的事实。银杏树被菜地包围了,我沿着菜地中间的小径,朝大树靠近。我无法不靠近大树。我觉得,身边好多东西正在死去了,但唯独这不朽的老树还活着,我正朝着这坚强、博大的生命走去。

终于,我站到了树下。

大树像一个盖子,把我牢牢罩住。

曾经,多少次,我站在这棵树下。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我对着树开始说话,我说,树啊,我来了,但我现在心里真的不是滋味啊。抬起头,我能看到老树密集的枝条,层层叠叠,伸向很高的天空。树干压得很低,我的头甚至能碰到枝条了。树有几人宽,底部涂了石灰,露出斑驳的影子。底下有一块小石碑:“南宋银杏,树龄878年,保护级别一级,桐乡市人民政府,2005年8月。”它已经在这里站了近九百年,目睹了太多的沧桑变迁。

令我惊讶的是,树上居然有芽苞了。在这冬日里,春节还没来到的时候,它居然开始有了春的迹象。芽苞像一个个小团,在枝条的关节处,默默地潜伏着。初看,还似小拳头一样地握着,一行行,一排排,散开着,密布着。我在芽苞的最前端,还看到了些许的绿意。

我被老树惊人的生命力所惊呆。

我在树下坐了下来。我说,老树啊老树,你可曾目睹过眼前这般的翻天覆地?树不语。

3

从320国道走到老镇,需要15分钟。1984年8月,炎炎烈日中,我背着行囊去学校报到。那年,我从师专毕业,来到镇上做老师。

汽车站在镇子的最前方,孤伶伶的一个站,却是连接外界的重要通道。车站开了两个门,一个是通往杭州、桐乡方向,另一个则是上海、嘉兴方向。汽车有时刻表,但常常不准点。车一来,旅客就要往上挤,有时会塞得门也关不上。那时候,就会听到车站管理员扯开嗓门粗大的训斥声。

走出车站,往里走,首先看到的是桑树地,还有田野,走了一段后,才是工厂。机械厂、棉纺厂、电影院、菜场等依次出现。然后,就是宽敞的永乐路,医院出现了,百货店、五金店、理发店、面店、粮油店,一个接一个。

永乐路与北大街的十字路口,就是镇子的中心了,那里集中了镇上最热闹的商店,我的表姑妈和表姑夫就在这里上班。每次我经过,都能看到他们。永乐路左转,拐一个弯,就来到了大街。大街这个名称有点怪,好像不是一条真正的街名,这恰恰就是真实的街名。大街一带都是老房子,江南水乡最常见的那模样,两边是木门木窗,两层楼,楼上的窗口晒着衣物、咸肉或干菜。电线就在街弄里穿行,缠绕得五花大绑。老人靠在藤椅里,闭目养神,耳畔还有一个收音机。缝纫机的声音从弄堂里窜出来,还有炒菜声,伴着红烧肉的清香,弥漫在店铺的门板间。热水瓶整齐时(地)排列着,煤炉上的热水正在冒着蒸汽,一只猫懒洋洋地瘫在地上,有人经过它也懒得睁一下眼。

沿着大街走一段后,就是大德桥了。桥石闪着年代的光泽,那青石板整齐而光洁,一看就是上好的石料。站在桥头,你才会发现一个真实的濮院竟然蕴藏在桥影的后面。水乡的格局一字排开,一条河延伸着向前,河埠清亮,河水悠悠,两岸是人家,白墙黑瓦。街很长,往东,往西,都望不到头。河岸边是梧桐树,高大的树倒映在水面,水里还有小船。河面不宽,两船交汇就要慢速,并用上竹篙。稍不留神,两船就会相撞。

我报到的那所学校就蕴藏在这片民居里,在外面,看不到学校的影子。我打听以后,沿着一条小弄往里面去,在弄堂的深处依稀能看到校门的模样。沿这条弄走上百米,景象才开阔起来。校门是用镂空铁管焊接的,外面涂油漆,左右对开,是道铁栅。一块白底黑字的木牌挂在门的右侧:桐乡第三中学。

站在校门口,就能看到一个偌大的操场了。因为是假期,操场上长了野草,似乎不像个标准足球场,但又近似一个标准场。一条煤渣铺成的百米跑道就辅佐在操场边。边上,是一条水泥道,道路笔直,两边是香樟树,阳光里这片树显得幽暗且深邃,树影在地上晃动身姿。

最惹眼的当然是银杏树了。一棵又粗又大的银杏坐镇在操场的左侧,它巨大又高耸,甚至把远处的教学楼都比了下去。树上满是叶片,翠绿的叶片像风铃一样摇动着。

我站在校门口,手里拎着行囊,却被这棵古树深深地吸引了。“这是宋代的树。”传达室的老人看到我关注的目光,这样对我说。我一下子肃然起敬了。

4

小镇是有历史的,且不一般,用深厚来形容是不为过的。

公元前496年,著名的吴越大战就发生在槜李,而槜李就在镇子的边上。

南宋时,著作郎濮凤从高宗南渡,卜居此地,于是就有了濮院这个地名。

濮凤何许人也?《濮院镇志》这样介绍:“濮凤,字云翔,山东曲阜亲贤乡人,父名原,字南岩,为宋左仆射,凤弟凰,字云隐,兄弟俱仕宋。凤于靖康初被举荐任著作郎,兼羽林中尉,护圣军右骑尉。高宗建炎元年(1127年),挈家随驾南渡,初居广德,绍兴六年(1134年),金兵南下,高宗迁都临安(今杭州),凤悉以家产让弟,徙居崇德县梧桐乡。”据《桐乡县志》记载:“公讳凤,谓凤栖梧桐,事有适府,遂家于此。”此乃濮院开镇之始。

翻开历史,都化成了尘埃和灰土,能对接上的只有镇上那两颗银杏树,相传这是濮凤亲手所载,至今还郁郁葱葱。

银杏树就植在香海寺内。据《濮院镇志》记载:“香海寺,位于濮院镇庙桥河北岸,本名福善寺。元濮鉴舍宅筹建,基地28亩。”以后历代都有修缮。“清康熙三年(1664年),建大悲阁,寺南临水为头山门,过香花桥二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有著名书画家赵孟题梁。”

历史上,有濮川八景,排在首位的就是“福善翠冷”。《濮院镇志》是这样描述的:“古时福善寺(后改香海寺)四周皆水,称龙潭。岸上银杏两株郁郁葱葱,数里外可见,濒水垂柳千丝与绿波相映,翠色冷艳。”

从中可见,那两棵银杏以及香海寺在镇中的地位和价值。可叹的是,历史总是腥风血雨,充满多变,咸丰十年(1860年),香海寺毁于战乱。光绪年间,建僧房数间,名“秀野堂”,到民国时期,这里改作了自治公所。解放后,又变成了学校。

这就是我供职的桐乡第三中学。

5

小镇的节奏是缓慢、慵懒、得过且过的,但也是清新、悠长、有滋有味的。

自从成了镇上的一名教师以后,我总能听到议论。走在街上,背后会有老鼠一样的吱吱声:这是新来的老师,大学生。为了做得像个教师,我穿起了中山装,走路还时常反剪着手,放在腰后。总之,是想让自己尽快地老成,其实,我当年二十虚岁,十八足岁,高三班好几个学生的年龄都比我大。于是,更觉得要穿中山装了,还得把风纪扣扣得紧紧的,不让风从喉咙口吹进来。

这是我装的一面,但也有不装的时候。不装就是在球场上。我酷爱足球,因此,来了以后,最大的变化是在球场。几乎每天都能在操场找到我跑动、跳跃的影子。在球场上,我忘了自己是名教师,与学生厮混在一起,争抢一个皮球。球滚来滚去,我们跑、抢、跳、射。一会儿撞到了一起,流起了鼻血,一会儿又翻倒在地上喘得像头牛。

球场外延的跑道是二百五十米,球场中间还有银杏树。宋代两棵银杏在两个不同的地方,一棵在操场,另一棵在道路的东侧。操场上还有一棵较小的银杏,年代无处考证,应该是后代植下的。我们踢球的时候,就会遭遇两棵树的狙击,有时,球会直接踢到树上。明明传球是向前的,结果,球被树一撞就变了线路,变成向后了。一般这种情况,我们都不会停,还会继续踢。遵从自然法则。树让改变,我们就顺应这种改变。没有人抗议,争辩。即使后来,与外队正式比赛,遇到这种情况,也没有吹停。

树象征着一种天意。

这也许是我年轻时最快乐的时光。高大、沉默的银杏树目睹了我们这批年轻人的狂热、张扬和无聊,在嬉戏中打发着每一天漫长的时光。踢累了,会在树下坐着,小憩。老树的旁边做了一圈水泥围栏,我们就坐在水泥上,享受着老树的阴凉与清静。有时,还会抬头看一看树。一年四季,树叶长出来,变绿,再变黄,最后落下。到第二年,这树还会如此反复。在老树的一生里,不知已经历了多少这样的春夏秋冬。它也不知目睹過多少的人与事,岁月的欢笑与沉沦。我们这群年轻人,只是时代印记里微小的一片小浪花而已。

工作的第二年,我买了一辆自行车。那是一辆凤凰牌自行车,不过,是联营厂造的。绍兴凤凰,绍兴产的。我是托我在五金公司的表姑夫买来的。车子一来,就引来了许多羡慕的目光,哇,凤凰啊,凤凰车呢。

车买来了,但我不会骑,于是车搬到了操场,那里自然而然就成了最佳的练习地了。我弯弯扭扭地骑到车上,身子僵,骨头硬。有老师在后面扶着书报架,我踩着踏板,缓慢地骑行。与其说是骑,不如说是推来得更合适。就这样,在老树下面,我摇摇晃晃,像婴儿学步一样,开始了蹒跚学车之旅。

车倒了,被扶起,再重新出发。累了,就在树下休息一会,再重新出发。我纳闷,别人怎么会骑得如此好呢。看,车子轻飞如燕,特别是从校门进来,一个漂亮的弧度,像行云如水一般舒展。

慢慢地,在老树的见证下,我竟然可以骑行起来了。我终于摆脱了别人的搀扶,开始在操场上绕圈子。这真是舒心之旅啊。骑在两个大圆圈上面,转来又转去,像玩杂技一样。车轮压着地面的草皮,一直往前,它是如此的轻盈、神秘又好奇,把我一下子托到了一个全新的视角。啊,操场,成了飞驰的舞台,我开始转圈,先是绕古树这个小圈,然后再转操场整个大圈。脚作废了,脚边伸出了更轻盈的轮子。

玩熟悉了,就耐不住了,于是就骑着车子到了镇上。在大街小巷里穿行。生活半径一下子好像拓宽了许多。从那以后,镇上的人经常会看到一个年轻的教师,骑着自行车在镇子里出没,工厂、田野、市场、电影院、小商铺都会闪现我的身影。镇子外面,十公里的地方有飞机场,是军用的,于是又骑着车子去看战斗机起降。从那以后,自行车成了每天陪伴我的工具。

我的办公室就在老树旁,面对操场,平房,老旧,是一幢苏式建筑,估计是上世纪五十年代造的。我那间也是教室改造来的,教室里加了堵墙,于是成了我的办公室,兼广播室。每天早操,都在我这边操作,雄壮的体育运动音乐响起,学生和老师涌向操场,在老树的注视下开始了伸胳膊伸腿活动。一操场都是人头,一个个整齐地排列着。

自行车就停在办公室门口。每天擦得锃亮,早晨的阳光,在早操结束后落过来,照在闪亮的自行车光圈上,也照在银杏片片被风翻动的树叶上……

6

表姑妈家距离学校有十分钟的路程。那时,我常去她家坐坐,有时也顺便吃个饭。

她家是中式老房子,有四进,外面宅院,有围墙,墙壁高耸,有两人高。里面有天井,格调像徽派。底楼是客厅、厨房和杂物间。楼上住人。在楼上,能看到大片的菜地。

去她家,一般都走大路。从我那所中学出来,然后沿观前街一直向东,就是小学。小学也是见不到门的,它缩在民居里面,像个怕羞的姑娘。再经过一排民房后,就是翔云观了,这条路就是按这个来命名的。

翔云观,《濮院镇志》是这样记载的:“本名玄明观,元朝濮鉴分宅之左偏而建,清避圣祖(玄烨)讳,改称翔云观。基地九亩三分,初仅山门及真武殿,后鉴子允中建三清阁,覆盖均五色琉璃瓦,高数丈,可远眺。”山门砖壁高逾数丈,工程坚固,正门上额刻有“翔云高眺”,为乾隆进士、左都御史窦光鼐所书。两边是马蹄形门框,东额镌“春和”,西额镌“秋爽”。

翔云观与香海寺相距不足几百米,一个是道观,一个是佛庙,佛与道在这个镇上相互倚重且包容,可惜,时光让镇上两个最有代表性的文化景观都化为记忆。香海寺,所有庙宇的印迹都不复存在,连一片瓦都找寻不出来,仅两棵银杏树以顽强的生命力幸存了下来。翔云观也只剩残墙,解放后做了粮仓,但道观前门还在。历史只留下了这么一道门,以及门前严整、有序的河埠台阶。

不过,道观还是残存某种气势的。白墙之上,有一排黑色的瓦檐,檐角考究,上突。门有三扇,朱红,中间是方门,两侧是圆形。门前还有两对花岗石狮。每次,我到表姑妈家时,都在路过此地。门永远是紧闭的,像一个孤独的遗子一样,没人打理。其实,门里也空的,道观仅剩一道门。这两对狮子后来听说搬了家,那是我离开小镇后的事,移到了一个新造的公园——梅泾公园里面了。现实经常会有这样的玩笑,把一个真古董瞬间变成了一个假古董。人们自以为是,一次次在无知、蛮狠和张狂里中损坏历史、文化和原貌。

翔云观的旁边就是大积桥了。在庙桥河上,共有三座古桥,从东到西,分别是大积桥、大德桥和大有桥,都是元代濮建所造。三座桥格局大致相同,从取名里就可见一斑。大德桥居中,属核心位置,进出人员众多,因此损坏也最严重,修修补补的痕迹随处可见,相比而言,大积桥和大有桥,保存要好些,基本保持了原汁原味的样貌。这一东一西的两座石桥,连闪烁出来的光泽也是别样的,带着某种清幽、寂静和高贵。我有时候路过,总会伸手去摸一摸上面的石头,再看看自己在河水里的倒影。

濮院自古多桥,据民国《濮院志》记载,镇内共有桥38座。除庙桥河上那几座以外,还有栖凤桥、众安桥、朝阳桥、西成桥等古桥,基本格局都保持着原貌。当然,镇上最有历史意味的桥,便是女儿桥。

女儿桥,也叫語儿桥,娜儿桥。最早成桥时代不详,宋德佑中重建,清嘉庆二年又重修。这座桥位于吴越交界处,因此有众多传说,众多版本。沈涛在《幽湖百咏》里有诗云:“语儿桥下女儿嫁,南北苏家尽浣纱,王谢堂前春燕去,满街桑影夕阳斜。”更多的传说是与西施有关,当年西施离开越国来到吴国,途经此桥,因此就有了故事,也有了这个留传千古的桥名。当年西施离开故国,一路的足迹,一路的故事,嘉兴范蠡湖至今还在,还有西施梳妆台以及五色螺等众多文物故迹和传说。

女儿桥是单孔石拱桥,桥顶有石椅,用石也考究精致。原先桥畔还有一亭子。一桥配一亭,可惜亭已不复存在。

交通日渐发达,汽车已通往小镇的每个角角落落,于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庙桥河上也架起了汽车桥梁。在大有桥和大德桥之间,一座水泥钢筋桥硬生生地立了起来,我是看着那桥建起来的,用脚手架,然后往里面灌水泥。这以后,河道就变拥挤了,变得不伦不类了,桥与水与房屋的关系变得不协调了,甚至在大小比例上也出现了问题。原来的小桥流水的格局,被重重地一击,千年风水在汽车的横冲直撞中开始消解。

1997年,我到了嘉兴电视台工作,为了介绍文物女儿桥,某一天我来到了女儿桥畔进行拍摄。其时,正是镇上羊毛衫产业最为兴旺的时期,大小厂房、作坊林立,染洗业兴旺。我站在桥头往下看,河水就像墨一般的黑,且发臭,泛起泡沫。我在镇上时,水还是清的,但只过了短短几年,水竟成了这般模样。

一种苍凉感袭击我身,一下子,我竟有些失魂落魄。站在女儿桥头,闻到的是阵阵刺鼻的味道,我在想,对于这座有着悠久历史的桥来说,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7

人是有基因的,镇子也是。濮院这地方有着与其他地方不同的基因。

1984年,我刚进镇子,镇上就有了万元户。是个摆车摊的年轻人。一时间,成了镇上的榜样人物,大会小会他都参加,戴红花,受表彰,格外热闹。有时,我也会到他的车摊去坐一坐,聊一会天。他穿着满是油污的衣服,嘴里叼着烟。一万元,在那个年代是一个大数字了,他靠他的双手创造了财富,在这个光荣致富的年代里,他成了标兵、旗手和方向。

此时的小镇还是宁静的。每天早上,晨雾罩在市河里,家家户户的马桶就放到了门口,排着队,等待着环卫工人来收取粪水。拉粪车是木制两轮的,推着走,到家门口停下,再把粪便收拾进木盒子里。早晨的石板路上,常常听到这轮子滚动的声音,有时遇到一个坑,车子会摇晃,于是粪水就会从上面蹦跳着溢出来,洒得地上都是。河里停着一条条木船或水泥船,他们排着队,守在镇上几个用水泥浇制的出粪口,环卫工人拉来的粪水便通过出粪口卖给农民。

阳光从桥头懒散地爬起来,照在农民焦急等待的脸上。空气里有清新的露水味,也夹杂着粪臭,还有鸟儿在河边树上的啼鸣。新的一天,常常是从环卫工人的脚步里开始的,然后你会看到,家门口的煤炉开始升腾起烟来,有人在河边洗衣,洗扫把,有人骑着带了两个热水瓶的自行车匆匆上班。闹市区的街面上,农民摆着地摊,萝卜、茄子、青菜,还夹杂着鸡鸭从篮子里伸出来的脖子,旁边面店里的鼓风机在呜呜地转着……

傍晚的小镇更是宁静,家家户户关起了门,窗户里透出零星的灯光。马路上,树丛里,会有路灯,但不多。一般来说,只有在路口拐弯处才会见到灯光。镇子很早就会入睡,悄无声息,安静得像连狗叫声也稀有。

不过,也有热闹的时候。家境好的人家,买上了黑白电视。这种方型的盒子状的东西,是个稀罕物,拨出天线,上下左右调试,就会有图像和声音出来。《射雕英雄传》《霍元甲》等经典名片就是在此时播出的,一到晚上,小弄里、街坊里就会响起射雕的音乐。我常常去邻居老师家蹭看电视,时间一到,早早就守在电视前,等着音乐响起。三五人,八九人围着一个电视是常态,有凳子的可以坐,没凳子只能站了,不过没关系,看比坐重要,只要能看上电视,站上一二个小时都不累。

镇上最热闹的要数比赛,篮球比赛、乒乓球比赛是常项,看的观众最多。镇上工厂多,厂里都会派出队伍来,代表工会比赛,加油声、呐喊声不绝。有时,篮球场外面挤得没一丝缝,你只能听到里面的声音,哇进球了,哇失球了。篮球比赛常常是在夏天,人们一边打着蚊子,一边享受着比赛,一场比赛下来,腿上、脖子上都是蚊子包。

1984年10月1日,其时,我成为人民教师刚满月,镇上有过一次盛大游行庆典,欢庆建国35周年。彩车,彩灯,舞蹈,表演倾巢而出。庆典在大街上举行,从北横街作为起点,沿永乐路,一直到最南端的汽车站。天黑,夜幕拉起,镇上的人都出来了,连附近的农民也出来了,街上人挤着人,人贴着人。我戴起红臂章,在大街上维持着秩序。人们抬着彩灯,开着彩车,扭着秧歌,敲锣打鼓。最后,烟花从镇子上空团团升起,庆典达到高潮……这是我在镇上看过的最奔放、热烈的一次。路灯光和彩车的灯,打在人们的脸上,每一张脸上都洋溢着兴奋,那种欢乐也是质朴和友善的。

不过,也就在此时,小镇开始弥漫起一种古怪的声音。它,嘶嘶,嘶嘶嘶响。先是从某条小弄某一间房里发出,再延伸至整条弄,最后泛滥到整条街。声音刺耳,扰人听力,这就是横机发出的声音。横机是羊毛衫的一种加工机。后来,小镇都是这声音了,它成了镇上的主旋律。待我离开小镇时,几乎每一条街坊、巷子里、弄堂里,都会传来这刺耳的声音。在一些家庭里,饭桌旁就放了这么一台机器,羊毛衫小样胡乱地堆在脚边。我时常会看到这样一幕,一个中年妇女站在横机前,左右拉动,机器就在不断地吐出嘶嘶嘶嘶声来。

这是濮院独有的,你在其它地方见不到这样的场景。

仿佛是一棵种子,经过合适的土壤、温度和气候就会发芽一样,这棵种子的芽苞越来越多,越长越旺,从镇子里弥漫开来,并开始向附近农村扩散。这芽苞是无声的,但又极具穿透力,这个镇子正在悄然升起的芽苞里经历一场革命。它将颠覆以前固有的模式,让镇子发生一次激烈的转型。但当时,谁也不清楚这镇子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有横机的嘶嘶声在日常生活里盘旋着。

这横机声,让我想到了明朝时的濮院。这个明清时期的工商小镇,因为“濮绸”而闻名,《濮院镇志》上是这样记载的:“南宋以来迄明清,濮院以丝绸专业市镇遐迩闻名,繁荣绵延七百余年”。《浙江通志》载:“嘉锦之名颇著而实不称,惟濮院生产之纺绸,练丝熟净,组织亦工,是以一镇之内坐贾持衡,行商糜至,终岁贸易不下数十万金。”从中可见规模之巨。小镇而今摇身成了全国最大的羊毛衫的市场,我总觉得,冥冥之中,存在着某种关联,一根看不见的纽带把小镇的古今时空拉到一起。镇上人的血液里流淌着开厂经商的基因,这种基因是潜伏的,看不见的,但一旦时机成熟,条件许可,这种基因就会像春草一样蓬勃兴旺起来。

这种基因就是文化。濮院与周边小镇是完全不同的,附近的小镇并不具备这种基因。这种基因是封闭的、自觉的、自然而然的,镇上人的血液里充斥着这基因,这与我这个外来人相去甚远。他们遇到商机会兴奋、会激动,会不计后果地投入和发展。小镇成就现今的大市场不是偶然的,小镇上的人都具备经商的天赋和才能。这也是濮院与众不同之处,我称之为秉赋。

2016年夏天,我结识了夏云翔。其时,他已从羊毛衫业里退下来,开始弹琴和写作。他是镇上第一批经营羊毛衫的企业家,因为父亲去了台湾,他成为台胞。当年,工厂办得风生水起,镇上第一辆私家车桑塔纳就是他买的。他买了这辆车,浩浩荡荡地开进了镇子,激起的涟漪却久久没有散去,于是小镇人经营的劲更高涨了,也更胆大了。

在夏云翔家里,我品尝着螃蟹和葡萄酒,说着镇上当年发生的那些事。一晃,三十多年了,但仿佛还在眼前,仿佛一切都伸手可以触摸。

8

我开始往学校的纵深处走。

教学楼正在拆。钢筋露在外面,水泥墙里透出红砖的影子,临近年关了,工地上没有一个人,一台机械车停在一旁,抓臂垂落着。地被挖起了,坑坑洼洼,到处都是水泥块。

校园里,原先有一条小河,还造了九曲桥。现在,九曲桥还在,底下则是死水一潭,一片绿色,满是浮萍。再往里走,就看到一幢正在被拆的住宅楼,有些墙敲掉了,门窗都已经卸去,地上是碎石、碎玻璃,还有像树枝一样挂下来的电线。电线被剪断了,齐着地,拖着。屋子里一片狼藉,抽水马桶没了盖子,朝着天,铁管子锈迹斑斑。

我抬起头,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三个字“微风楼”。在站在楼前,我停了下来,目光在这里凝固住了。脑子在记忆里搜索着,寻找着,并努力地让记忆与现实扯上关系。眼前的情形显得十分陌生,但又好似有点熟悉,或许可以這样说,至少有某一部分是熟识的。比如这条路,路前面底洼处成片的水杉,还是熟识的。还有,就是那种气息,这气息弥漫在空中,没有消失殆尽。我努力地睁大眼睛,让残存的记忆从死角里抽拉出来。我感到了相通,时间行进过程中剩留下来的那种细枝末节,那种被时间扔下的坚硬的东西还是以某种方式保留着。

我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我呼吸着这潮湿、孤寂的空气,旧房子里涌出来的那种僵化味,还有远处河边草丛里阳光的味。

1987年,一幢两层小楼在校园的一个角落里耸起来。这就是青年教师楼。那地方以前叫微风角,于是,我自作主张用毛笔在小楼入口处写了“微风楼”三个大字,从此就有了微风楼这个称呼。小楼架设水泥预制板,顶上则是红色的洋瓦。其实,洋瓦不实用,容易漏水。刚搬进去不久,就闹起了蝙灾。蝙蝠会在半夜里突然出现,骚扰。你躺在床上,就会听到蝙蝠的呼啸声,它就从你的头顶前掠过,惊心动魄,为此,我好几次不得不上演“斗蝙战”,拿起竹竿挥舞,击下一只只蝙蝠来。小楼里,还闹蛇,一回,我半夜起来小解,结果发现楼梯上盘着一条大蛇,为此又上演了斗蛇大战,让一条蛇流血而逃。

尽管,这微风楼有诸多不适,但却是我们青年教师的天堂。我们每人一间,单独,私密,把收录机放得震天响,听齐秦、童安格和臧天朔。还模仿杰克逊,跳太空舞。不仅如此,这里还包藏着理想与激情。我便是从那时开始写作,在小楼暗淡的灯光里,爬起了格子。还有教师在搞篆刻、书法和画画。总之,在这幢不起眼的小楼里,年轻人正在做着他们的青春梦,正在一方小天地里耕耘与播种。尽管小镇上弥漫着现实主义,弥漫着对金钱与财富的向往,弥漫着做工厂主的梦想,但理想主义还在。不仅微风楼里存在,镇上那幢叫文化站的老宅里也在。

文化站在大有桥街,有门楼,过道和天井。周敬文的办公桌缩在一个角上,与偌大的房子相比,他的办公桌显得异常的小。桌子是旧的,油漆驳落,上面放了他的茶杯和烟缸。烟缸是不能少的,他喜好烟,手指总是黄的。与烟一起喜好的还有文学。文化站里订了好多文学杂志和报刊,有《十月》《清明》《中篇小说选刊》等等。房子已经老了,木板泛潮,泛黄,地上是老式的青色地砖,遇到黄梅天就湿漉漉一片。老周就坐镇在此,这里也是我在镇上去得最多的地方。

我们会坐下来聊文学,充满期待与向往。报刊承载着这样的梦,是那样的远,又是那样的不可及。最关键的,还有一种神圣。说到文学的时候,就会有一种神圣感涌上来,不可遏制。我总在想,什么时候,自己的名字能出现在这些报刊。但现实常常很无情,一次次投稿换来的却是退稿或杳无声息。尽管如此,对文学的向往还会在这间老宅子里一次次点燃起来。

有着同样梦想的年轻人还有许多。文学热还在全国持续,镇上的文学青年一拨又一拨,每个单位都有。有机械厂的,丝厂的,油米厂的,也有税务所的,药店的,肉摊的……每个月的一个夜晚,镇上爱好文学的人都会聚集到老周的文化站。大家坐在一起,谈论文学。黝暗的灯光下,坐满了黑压压的人,有的没有位置只好站着。但一说起文学,都会激昂,喧哗。只要有一块豆腐干大小的文章发表,也是天大的事,会谈论半天,会激发无穷的想象力。这所不明年代的老宅里,涌动着理想的光环。那些文学青年仿佛摆出成名的腔调来,挥舞着手,指点江山……

多年以后,教堂这个词突然出现在我的脑中,当年的文化站仿佛就是教堂,是文学的教堂,聚会又布道,而文学书刊就是福音书。它让文学变得明亮,更变成精神的力量,在热血青年中传播、发酵和扩散。于是,这个镇子上出现了一种古怪的融合,一方面,经济的萌芽在持续,横机的加工声在蔓延,但还有一群人心怀向往,做着一个个既真实又虚幻的梦。

当年的我就在微风楼和文化站之间穿梭。我名义上是个教师,但内心钟爱的却是文学。

现在,当我看到倒下的微风楼时,不禁也想到了那座文化站老宅。时光过去了三十年,濮院从一座默默的小镇成为全国知名的羊毛衫镇,但文学的光亮就像流星般滑过,只有短短几年时间。时至今日,在这个镇上,还有多少人在坚守呢?

9

我开始往回走。我要去寻找文化站老宅。

老周在前几年离世了。他是杭州知青,下放到了濮院。在濮院那些年里,他创办了一本油印刊物,这本刊物的名称叫《梅泾文学》。梅泾,是濮院的古称,河边开满梅花的镇子,这的确是一个充满诗意的名字。

又回到了大有桥街,就是我刚踏进老镇的第一条街。周围寂静、空荡,瓦砾里透着垃圾,不过,还是能窥到鸟儿的身影,它们在枝头上跳动,发出清脆的声音。路两旁已长野芦苇,这种顽强的植物见缝插针,到哪都能成活,甚至从水泥缝里钻出来,傲立着。此刻,芦苇已枯,芦花倒垂,有的还结了蛛网。我在一株枯死的芦苇头上,发现了一片新冒出的绿叶,甚称奇观。

门牌号早已不见踪影,台阶上长着杂草,几株芦苇还高高地拦住了我的去路。是这里吗?我犹豫,吃不准。有点像,但又不完全像。这片是两楼的临街建筑,木门,木窗,只有墙是白的。其实,是灰的,灰白相间。

跨进门时,我看到了卷帘门的底座,已生锈,还紧紧地镶在门沿上。可见,这里曾经被改造,变成商店,抑或是毛衫加工点。由于动了格局,因此,我的寻找变得困难起来。应该是在这里,我记忆中的文化站就在这里。我沿着石阶上去,再走进去。

空荡荡的屋子里一片散乱,地上都是灰。走到里面,看到了一个偌大的院子,院子里长满了枯枝,枝条杂乱地伸向空中。枝与枝很密,挡住了去路。往里还有一个石拱门,但已被混凝砌块封住,我不能再往里走了。冬日的阳光乏力,落在枝条间。我听到了鸟叫,在不远的草丛里。这片荒草与杂物并存的地方,应该就是当年的文化站了。什么都不存在了,当年的激情、欢笑,都变成了一种若有若无。甚至,连我自己都怀疑了起来。

我还是久久不愿离去。我知道,这里就是我文学起步的地方。我对这里怀有感情。

再次来到北横街。再次来到了表姑妈的店门口。远处,一辆车开过,扬起的灰尘比人还高。我看到了几个保安模样的人,他们守在一个入口处,挡住外人和车辆出入。这时,我突然涌起一个感觉,幸好,我没走大路,如果走永乐路,再沿大街进来的话,可能会被保安挡住。现在老镇已被圈起,外人不得入内,连小年夜也有人把守,巡逻着。我踩在地上,地上的尘土已有厚厚一层,是软的,我的鞋还陷到了里面。临街的路上,有残破的广告喷绘纸,经过风吹雨打,只剩缕缕布儿条,在风里飘荡着。门窗的玻璃,残缺不全,有些还在,有些已不见踪影。四周很安静,窗子、破败的老屋和大地,都很安静,静得异样。远处保安的身影在晃动,他们在聊天,还不时把怀疑的目光投向我这个正在走出来的人。

就在我回到自己汽车位时,一个身影从一条老弄里走来。那人背着炮筒相机,仿佛眼熟,定睛一看,竟是摄影家苏惠民。惠民也认出了我,我们多年未见,握手问好。

惠民也曾是镇上的居民,与周敬文一样来自杭州。他当年在丝厂工作,我们认识已有三十多年。他说,他是为了明天的拍摄来做准备,明天是大年夜,还有人没搬出去,住在里面。他要拍摄他们的年夜饭,今天来就是与留守的居民商约明天拍摄的事。他说,镇上还有个别人不肯搬,还在跟政府讨价还价。

濮院改造、拆迁,惠民已拍了许多的照片,我曾见过,我编的刊物《烟雨楼》还发过他搬迁的组照。他说,这里面有许多的故事,这几年他的重心就是拍这,不知来过多少回了,他要记录下这段历史,记录下镇上正在面临的变化。我说,这值得记,因为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他说,镇子改造已经启动,镇子的北片在动工了,靠近前几年造的新香海寺旁,你去那里看看吧。他的话让我心动,我想,新建的香海寺我也未曾见识过。毕竟,香海寺与学校与我还是存在某种关联,于是,我决定再去那里走走。

10

沿着宽敞的濮院大道一直往西,都是崭新林立的店家、超市、专卖店和宾馆。这条道是近年来新建的,笔直,直通桐乡市区。事实上,这个镇已经与桐乡市区连成了一片,中间几乎没有间隔,都是成片成片的厂房。

新镇就像潮水一般铺陈开来,其速度和规模都令人惊讶。与我在时相比,镇子的规模不知拓展了几倍。车子开在这新镇上,对我而言是陌生的,也是好奇的。

自从离开这里以后,我回来过几次,每次的感受是老镇成了一个弃儿,被抛在了一边,自生自灭。几年前,我一个人回来,没有打扰任何一个熟人,悄然走在老街上。老街荒涼至极,只剩下老人、断墙和静卧着的老桥,连狗也懒得理陌生人,与车辆沸腾的新街形成极大的反差。年轻人搬走了,不要这堆破烂的老房子了,里面又小又窄,连放一张床都得考虑再三。屋顶上的瓦片松了,雨水涌下来,墙也是摇摇欲坠,开裂的地方手指都能插得进去。更不要说卫生间了,连个抽水马桶也没有。这难道就是它迟早要被淘汰的命?难道真的是宿命吗?……

沿着大街开了一段后,我弯上一条小道。一上小道,就到了桥上,我再次看到了灰蒙蒙的老镇。油米厂就在眼前,当年活跃、丰富,充满活力的一个厂,现在像个僵蚕一般,缩成一团。房子旧得不成样子,罩了尘土和岁月的沧桑。当年,这个厂一开动,散发出来的油菜香味弥漫大半个镇子,空气里到处都是那香味,带着油腻,带着不可一世。

眼前又变出了成排的出租屋了,还有门前零零落落、卖着猪头肉和葱油饼的人们。都是外来人口,湿漉漉的衣服挂在绳子上静候太阳,还有跑动的三轮车和正在奔跑的孩童。

看到新香海寺的路标了。再往东,是一条泥路,车子开过,尘土飞扬。就在那扬尘里,我看到了香海寺高耸伸展开来的屋檐,以及黄色亮眼的禅房了。

新香海寺前有石狮,寺开阔又明亮。在一块巨大的照壁后面,有一个小湖,里面造了石桥、亭子。绕过小湖才是寺院,大雄宝殿威武屹立。这里既是寺院,也是公园,我看到父亲牵着孩子的手走在水边,像是一幅清淡的天伦图。

在新香海寺正门的南面,我看到了蓝色铁皮围起来的围栏,透过围栏看到了正在修建的砖墙。青砖,黑瓦,一个像是城墙一样的建筑正在耸立起来。这就是正在兴建中的古镇。据说,以后,老镇就要圈起来,收门票,搞旅游。要打造第二个乌镇。

如此大规模的拆迁,如此大动干戈进行改造,蕴藏着的是巨大的决心和能力。几十公里外的乌镇能闻名全球,那么,濮院也应该有这样的资本,我听到镇上人是这样议论的。他们期待着复制乌镇,成为另一个乌镇。

面对这正在铺陈开来的新建旧建筑,我却是一片茫然。如果,再不改造,老镇真的就像老人一样,一天天衰败、凋敝,到最后,只剩下死亡、倒下的命运。但另一方面,我也知道,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风俗习惯、生活方式、乃至它的文化,可能面临着消亡。如此大规模清空、迁移,并进行改造,也是史上绝无仅有的,它会不会也是一种破坏呢?

古老的濮院空了,老了,满地的瓦礫、残墙正在等待收拾。一个雄心勃勃的古镇改造计划正在这破败里冒出新芽来,人们充满了期待、向往,但也不乏怀疑。我知道,我熟悉的那些小镇生活场景将永远消失了,那熟悉的街道气味、节奏和邻里关系也将不复存在。它将变成一个新的、陌生的镇子。原先的历史、文化、风俗、人情肯定将不再存在,它的关系都将被重塑。

我不知是悲,还是喜。

站在新香海寺前,我一片茫然。就像面对这崭新的寺庙一样。但我知道,新的一页正在翻开,一旦踏上了另一条路,迎接的必将是另一番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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