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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生

2018-06-04刘东衢

野草 2018年3期
关键词:小舅二舅大舅

刘东衢

到了某一天,我们对待姥爷的方式就是再一次杀死他。

然后呢,你自然会问,然后呢?

然后肢解。用一种特制的钛合金内六角钣手,拧开四肢与身体交合处的卡丁螺丝,除掉包裹其上的生化皮肤,放进咖啡色的保养溶液里浸泡三小时以上。螺丝收集在姥爷生前用过的方形铁盒里——每次打开我们都能闻到残留其内的铁观音清香,好像空气仍舍不得带走它们。接下来就是头部和躯干了。其实,如果这时候加载电源,姥爷仍会翕动着嘴唇给我们讲解人生故事——大部分是他亲身经历或印象最深刻的人,充斥着被骄纵的暴力和解剖一条毒蛇(曾伤害过自己)一般的复仇快意——令我们相信他无敌的青春并呈现出一种善意的背光面。

如果不出意外,这种肢解对他而言不会有任何伤害,反倒是我们,见他肢节分离被扔弃在冰冷的地毯上,总感觉怪怪的,不禁联想到掏空动物内脏、清理消毒后制作成标本的情景。很多时候,我们这些有血有肉的人会设身处境,把自己想象为某种遭此毒手的小动物。我们羡慕姥爷,他失去了这种顾虑的能力——有一回我们如此实验,他仍然思维敏捷、语速流畅,对自己凄惨惊悚的待遇一点也不在意。大舅说他应当感谢才对,他是病人,我们是救死扶伤的医生。

不论如何宽慰,我们都有一种被定义为刽子手的嫌疑。

记忆液存储在一只只细长的金属瓶内,注明日期和存储时段。定期扩充,以便让姥爷记得将来每一天发生的细枝末节。这需要我们小心翼翼地拨开姥爷玫瑰色的胸腔,像做心脏搭桥手术那样,用小钳子夹住三根蓝色的导线圈,腾挪出足够的拔插空间。我下手一般都很重,假如接触不好,一旦泄露,机器就会报错。因此外拔的时候,需要表弟和表妹紧紧按住他的肩膀和胯部,我拿钳子夹住瓶口,用力拽——也不能太重,要平稳,如果夹滑了,或者拽出时触断导线就麻烦了。许多时候,记忆液用久了,习惯并贪恋着母体,我们不得不坚持操作许多遍,直到让记忆液感觉到我们的毅力和决心,而后脱壳而出。

安装时,力道指向地面,姥爷被挤压时会发出类似放屁的声音。当然,一点也不臭。

如此处理完毕,我们终于可以停下歇一会,表弟盘腿看书,我去逗黄雀,表妹则去摘紫月季。姥爷喜欢红色的花,可花池里只有紫的和白的,她就选紫的,插在高脚杯里,等姥爷来欣赏。表弟对他的身体很感兴趣,他总问我,为什么爷爷没有那个。他摸着姥爷平滑无拦的裤裆,好像在拭平一张皱巴巴的纸币。我说大概不需要吧。我想到了姥姥。她在这个家族内并没有获得与姥爷同等的待遇,但我想,即便姥姥活着,姥爷有没有“那个”也都无所谓的。每次开家庭会议,大舅都会提到最新的科技成果,比如人工阴茎。他觉得如果人类不能把这个最敏感的部件整好,永生是没什么意义的。大舅妈一听,顿时脸若春花、腰肢不安了,她用那种明知犯错却不肯承认的语气说:

“我承认,人的衰老,嗯……是感官的不断丧失,但是反过来……不一定成立。”

“为什么?”二舅头秃如白瓷,相对于“那个”而言,他较关心的是头发。

“你年纪轻轻就脱发了……你老吗?你跟人比赛吃辣椒,一顿吃半桶……你看你现在,三根朝天椒就把你辣晕了。”

“是吗?大哥?”二舅把头扭向大舅,分明在挑衅另外一层意思。

“如果人造的敏感度和真的一样,我建议大家都试一试……生活是什么?生活就是想象力的极限。如果没有想象力,生一天和死一天,意义相等。”

“所以才有毒品,才有无穷无尽的权欲,才有……我们的财富。”小舅说。他的头也秃了,不过情形比二舅要轻,他是圆脸,肥头赘肉,下巴上刺着小胡子,胸毛卷曲、灰白,我见过他洗澡时的裸体,下边的部位已经灰白,我觉得他在向一张白纸靠拢。听人议论,他可能得了某种白化病。对于小舅而言,白可不是纯洁的意思。

“有没有皮肤方面的最新成果?”小舅问。

“人工植皮啊?这早就有了,技术很过关。”二舅说。

“那叫植皮吗?那叫补皮……我还没到那个地步,有一天,我可能需要一张人皮,一整张,像‘画皮那样,放在衣柜里,各种颜色的都有,像衣服那样穿在身上……不过我怎么觉得,我像个妖怪呀,大哥?”

“人和妖之间,你知道有多近吗?”大舅往前一探身,嘴唇哆嗦着,牙齿发出类似响尾蛇的咝咝哨音。

“多近?”一直默不作声的小舅妈问。她整年病蔫蔫的,无论对什么,哪怕对附身的毒蝎子,都免疫得毫无知觉。人清瘦,皮肤干燥,呼气声重,细一听好像每时每刻都在有规律地叹气。小舅不愿与她同房,因为没有人乐意与一只风箱同床共枕,她也清楚,他的办公室内雕着一道暗室,摆满了各种“伴侣”。她常说,明明机器的皮肤是假的,他却爱得不行;明明她的皮肤是真的,却渴求别人来抚摸。真假颠倒啦。

“一层皮那么近……”大舅说,“妖是什么?妖就是我们自己,皮呢,皮才是人嘛。”

“我不这么认为……嗯,好像汽车的标识,拿咱哥俩来说,皮不一样,无非就是牌子不一样呗——顶重要的是脑子。像俺爸,咱现在尊重和需要的,是他那颗脑袋瓜子,如果没有它,不就是个仿生体么……大哥花那么多钱,把俺爸仿生,图的是啥?图的就是——”

“在爸爸面前不要胡说八道!”大舅突然截住话。

“他現在不是不在嘛,刚刚让孩子们大卸八块,拿去维护了。”二舅妈挑起两根精细的线眉说。因为财产分配,她跟大舅从来不合,阴声怪气的。

“弄好了没有?”大舅问我们。在会议室,我们已呆了一个钟头。

我看了看时间说:“还有半个小时。”加载记忆液需要时间的。

“好了,你们出去吧,我们大人谈点别的事。”

我们便走到二楼的虚拟厅,戴上VR,玩一会射击游戏。表妹不爱这个,她忍受不了那种血肉横飞、人肠飞舞的情境。她喜欢带着一群兔子到山林里采蘑菇,或者在自己的衣廊里为美少女更换漂亮的衣裙。半小时一到,我们走进修理间,看到她又摘了一些花儿,水瓶里五颜六色,竟然有一朵白的,像小吊钟。表妹说,她喜欢白色。其余的才是爷爷喜欢的。

检查完毕,我们将姥爷抬到轮椅上,缆绳固定,推到会议室里。

大舅马上起身,将焐热的椅子交给姥爷。桌首是姥爷的专位,但不需要他的时候,则由大舅坐。其余按年龄往下排,我们在最末。我妈、我小姨和二姨几乎不参加这类每月例会,原因是她们嫁了出去。姥爷在遗嘱里提到,财产的继承权归三个儿子所有。尽管在他原来生命的最后时光里,衣食起居基本由三个女儿照顾,但不知什么缘故——或许生命本该如此——他是握着大舅的手咽的气。

早在姥爷离世的三年前,大舅就开始了仿生工作。经过一番专业论证,他找了一家瑞士跨国公司,记忆、情绪、知觉等数据采集也由他们委派的程序师来完成——样品成形的时间有些晚——当时姥爷已经去世半年,所有的自然物早已转为灰土,稳妥地掩埋在一处丘陵侧面的深褐色山坡上。那是属于我们家族的一块墓地,肉身成灰的永恒寄存点,灵魂天国的基石,也是求得来生的一面镜子。坡下是一汪小水库,依山傍水,对于家族的后代来说,风水极好。我想亲眼一睹,但是大舅他们不许我们去。一种忌讳是,生者永远不要去看生者将来的坟地。用句俗话来说,盼死。尽管可以仿生了,但生与生的含义是完全不同的。

拿姥爷来说,他永远不具备对眼下和将来发生之事的斟酌分析及预判,他端坐在首席位上——拿小舅妈的话说——不过是做做样子。即一具摆设,更进一步说,与傀儡无异。

大舅说,做做样子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的。如果没有姥爷,江家还称不上“族”,至多是“庭”。当年,姥爷凭借敏锐的商业嗅觉,年纪轻轻便以采矿发迹,接着投身于虚拟和金融产业,晚年开办养老院、福利院,为社会尽一份绵薄之力。江家还有这样的人么?大舅义正辞严。不过我们设想一下,如果没有姥爷,他们定要分家,而家只要一分,就不再有“家”这一说了,而姥爷正是核心凝聚力。不过也有说法是,大舅想通过姥爷掌控所有的财产,姥爷多“活”一天,他则多占一天利。姥爷可是永生呀。因此,分家这事就不存在了。

不仅不存在,而且所有家族成员都要为大舅工作,哪怕他的子女——也就是我的表弟表妹也得如此。我二舅育有一儿三女,他们就是不愿意为大舅工作才不来参会的。小舅有一男一女,他们倒十分愿意,但大舅说他们是一对吸血鬼加寄生虫,拒绝他们加入。我呢,按道理我是不该开例会的,但是我是家族下一代成员里受教育程度最高的人,且年龄最大,在暂时没有良好人选的情况下,大舅破例让我带一带表弟和表妹。大舅夸奖我说,你是下一代的核心人物。我为此沾沾自喜且信心百倍。

唯一的例外是大舅妈。她是一位冷峻而迷人的美容师,在韩国拿了国际整容师顶级认证书。在她的眼里,人就像一只诱人的桔子,可以一瓣一瓣地剥开来。她用自己的脸蛋、乳房和小腹证实了美容刀的完美无缺,也证实了无论何等美妙的人体,在美学上都有一点小瑕疵。这其中的道理在于人类复杂的表情和情绪,再完美的美容手术都是静态的,与此对立的是人的动态。就拿吃饭来说,大舅妈只要嘴唇一动,那种娴静与端庄就变得异样、甚至丑陋起来。她平时不说话,也不流露出任何表情,犹如一尊玉石雕像,但她的内心却是狂热而野蛮的。她不容许任何女性接近我大舅——哪怕机器伴侣——为了彻底实施禁令,她在他的某次生日宴会进入高潮时,在酒内丢了麻药,连夜注射麻醉剂,在大舅体内刺嵌了三枚人体芯片:一枚背部的GPS定位,一枚大腿内侧的温度传感片和一枚颈后的中枢神经芯片。芯片的灵敏度堪称神奇,我大舅只要心尖儿稍有分岔,情欲指数稍稍超过正常值,大舅妈就会立刻出现他的办公室,不由分说,强行云雨之礼。从这个现象来看,可见大舅对开发人工阴茎的急迫感有多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确信战胜对手的力量来自于机器——却不考虑自身的承受力——尤其令我们困惑不解的是那三枚深嵌体内的芯片——瞅准机会,除掉是不难的——但大舅一直容许它们在其体内安静地扎寨、导引,也可以说是繁殖——不仅如此,他似乎相当享受,乐于见到她如此殷勤周到,花样百出——起码在那玩艺儿出现之前是这样的。

业务上他们是平等关系。大舅妈有她的美容连锁,遍及全国各省,由她的经理人打理。她选择经理人有三样标准:矮、胖、丑。因为其它的都可以培养,唯独这三样几乎与生俱来。虽说整容有失败的案例,但从未有一例是自愿的,更没有人心甘情愿失败——人们都认可“美容”,从不说“丑容”。以前的经理人名叫陈小露,因为一位非洲客人当面夸赞她漂亮而被解雇,现在的叫李丑,身份证名“李琴书”,她的丑已经达到我所认知的极限,而且黑,不是黑得发亮,而是黑得惊悚,如架在炭火上的沥青——有她陪伴,大舅妈的白简直就像太阳。几乎每一次,我们都要鼓足勇气去看李丑的笑,而且选在饭前,她开怀大笑时的确露出了亮晃晃的白牙,与此同时她厚厚的两片嘴唇一片往天上卷,一片往地下卷,那紫红色的唇哟,把一半的脸都遮严了。不过李丑心地善良、宽厚,是大舅妈的反面。这方面的事,容以后再说吧。

拥有如此财富,又有出色的经营和管理手段,大舅妈的身份就很特殊了。除了姥爷,余下的人都不在她的纸上——开会时,为避免说话,她把要说的内容写在白纸上,再投射到挂屏上。大部分时间,她都在审核二舅和小舅递上来的财务报表,针对现金流、支出和负债提出看法和改进的意见。我们把姥爷推过去时,我看到她的左脚正挠动着大舅的大腿根。大舅站起来让座,搁在桌上的一串黑色彈壳状接收器突然闪烁起来,发出嘟嘟的声音。大舅立刻脸色通红。大舅妈头也不抬地说:

“不要着急啊宝贝,你再忍几分钟,我马上好……久春,久康,还有你——”她低头指着我,“都出去吧。”好像他们打算在会议室里行事。

“算了,”大舅犹犹豫豫地,“会还没开完呢,等开完会再说吧……”

“不要害羞,男人害羞就像女人平胸,没啥意思。”就像某位绅士对女性缺陷的一句概括,不过挺吻合她的气韵。而在说话这道关卡上,似乎只有丈夫高涨的欲望才能让她张开嘴,我看到,她每吐一串字,脸上都有不同纹路的细丝纹若隐若现。

二舅双手抱着秃头,头埋在胳膊肘里,仍掩饰不住笑癫癫的颤抖,二舅妈悄悄朝桌底下塞了几张擦纸,二舅笑得眼泪和鼻涕都失禁了。

“二弟,”大舅妈移过目光,像我姥姥那样端详着他,“你要笑,就大大方方地笑,别偷偷摸摸的,我就搞不懂,为什么正正常常的事,到了你这儿,就成了笑柄。”

不过他一笑,的确缓和了室内紧张、严肃的气氛。

小舅说:“嫂子,太直接了,跟动物……”

“放屁,谁是动物?”大舅逼视着他。

二舅终于挤出头脸:“平胸,嘿嘿,平胸,嘿嘿嘿……哈哈哈……”

二舅妈就在他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疼得二舅哎哟叫唤,才止住笑。这时候大舅指了指灵敏度极强的接收器,说灯灭了,咱继续开会吧。大舅妈默许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含着几丝哀怨和无奈——如果大舅像机器那样就好了,起码不受人为因素的干扰。

首先点名,让姥爷确认,以验证他的记忆数据恢复正常。其次,三个儿子依次汇报当月总厂、各分厂USC胶溶剂、碳纤维及等离子刹车片的产销情况。第三项,大舅总结并提出下一季度计划。第四项利润分红及礼品发放。最后一项是狂欢宴会。

这五项里,除了第一项,其它四项姥爷基本不参与。他只是坐在首席位上听听而已,像一位可亲的观众。一般情况下他很少发表什么言论,即便有,也不针对任何人——包括我们仨。无论什么情况(季节因素、美元走势、危机和赢利状况等等),姥爷从不像跟我们讲故事时那样声情并茂、时而搞怪——他只是端坐着,脸上浮现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像“蒙娜丽莎”——或是那种一切了然于心却不泄露一丝的神秘——亦或对世间万物的变化感到无助、从而只能淡泊待之的坦然。

点到我表妹“江久春”时,姥爷突然耷拉个嘴,颤抖着手指问:

“她……她是谁?”

“你孙女,江久春呀。”

姥爷倔强的眼神一直茫然在半空中,不离也不弃,定在表妹俊俏可爱的小脸蛋上。突然,姥爷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她不是久春,她是……她是……”

姥爷痛苦地拧转着枯白的后脑勺,在凝胶般的记忆搜刮着。

其他人确认完毕,第二圈和第三圈,姥爷仍在苦苦地思索,终究想不起来“江久春”。表妹突然跑出去,把她精心准备的一瓶鲜花端到姥爷跟前。

“爷爷,我是久春啊,你看这些花,红色的呢,是你喜欢的,白色的这一朵呢,是我的。爷爷,对不对?”

他望着花,似曾相识地摸了摸一簇沁着心香的花瓣。

“好了,”表妹恢复了她的自信,“爷爷认得我啦。”

“认得的是花,不是你……”小舅捋着他漂白过似的胳膊说,“泄露了,数据丢失啦,也可能中了病毒,小飞?你说呢?你们仨一块装的。”他问我。

“记忆液是谁装的?”大舅妈问得更具体。

我刚要回答,表妹接过了话:“我们一起装的。”

我觉得,在这种突然而至的阴沉沉的气氛中,他们似乎并没有心思去追究谁的责任,反而在揣摩另一件不好估量的事。

“大哥,机器废了。”二舅昂起闪闪发亮的脑门,好像他事前就知道。

“不是机器,是我们的父亲。”大舅谨慎地纠正。

“自欺欺人嘛,眼睁睁是一台机器,怎么能是俺爸呢,俺爸他早死了。”

“我说过,俺爸是永生的。”

“它是永生的,我信,俺爸不是,他得了癌,已经死了三年零三个月啦。”

“他的记忆是真实的,有我们所有人,他就是我们的父亲。”

“有吗?”二舅的手指挥舞了一圈,“久春呢?久春可是你亲生闺女,要不,我把俺家的喊来也试一试?”

“随你……”大舅黯然,看了一眼大舅妈。她可能觉得此时不便发言,回视了一眼,又低下头。就在此时,小舅妈忽然开口了: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把他像老祖、像神仙那样供奉着,我们不需要它,我们需要吗?他能为我们做什么?是管理,还是销售?是玩?还是一块吃顿饭?它除了放在那儿生锈,它能做什么?”

“谁说的?”表妹反驳说,“爷爷知道的事情比你多!他知道太极八卦七十二星宿,他知道春秋三国二十四史,你知道吗?”

小舅妈一听扑哧笑了:“久春呀,傻孩子,久春……它就是一臺电脑,你往里存储什么,它就知道什么,可知道又有什么用呢?他能让我们回到古代,封侯立相吗?”

“话不能这么说,”大舅妈逮住时机道,“我们不能忘本,再说,我们都有老的那一天……当我们老了,是不是希望孩子们都围在身边?互相关照,互相帮忙……互相理解,你说对不对呀,爸爸?”

这时候我们看到姥爷把桌底下的手臂曲起、放平,然后缓缓捋直,平视着圆桌中央的一大块虚空之地说:

“开会吧。开会……”

会议乏味无聊,时时都在争论、辩解、推诿,我们悄悄溜了出去,久春提出要把爷爷藏起来。她说前两天,在我们依照程序对爷爷进行维护之前,爸爸就跟总部联系过了,要进行升级。如果升级,则意味着要把姥爷带走,如果不让他们带走,就得为他找一个安全隐蔽的地方。表弟突然想到后山上一座废弃的仓库。

“哥,你咋知道有仓库的?”久春边走边问。

“不告诉你。”

“表哥……”久春拉住我,“你看我哥。”

说!我忽然掐住他的肩膀,一按,他马上求饶。大人玩小孩子,再简单不过喽。

“山上发大水,我爸给我一张卡,叫我派人检查线路……就摸到了这儿。”他从怀里摸出一张门禁卡,吹了声口哨,得意地扬了扬。

“仓库里都有什么?”

“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我爸说,这个地方还有鬼。”

表妹打了个哆嗦:“哟,哥……哥哥?”

久康不理她,嫌她胆小碍事。刷卡。“有什么好升级的?姥爷又不是游戏……升级做什么?做旅游呀,买枪机设备?哼。”久康是个颇有正义感的孩子。

“是不是大舅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就在我们维护之前?”

“没有啊,表哥,除了我和久康,哦,还有你,没人动过姥爷的。”

门哧腾腾地缩了回去,光罩灯打开,我扫视了一圈,空荡荡的,如果以前有大量的闲置物,也都处理过了,只剩下墙角的几只配电柜、高压板和一堆黑电池。

“这种地方……有老鼠的,还有蟑螂,很多的……”

表弟說的是实情。我曾在一些电子柜里发现过躲避寒冬的蟑螂,拥挤在热乎乎的集成板上,做繁殖的事情,或为繁殖做准备。不过,它们在姥爷体内幸福安家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他的指关节能轻松捏碎一只青瓷杯,皮肤耐氧化和辐射,肢体耐高温腐蚀,线路结构都是特制的,防水防沙;遇到危险时,可以像乒乓球运动员一样轻松躲闪——坦白地说,体力上胜过三个成年人。但是大舅掌握着那个乳白色的摇控器,只要轻轻一摁,姥爷就休眠了。这才是掌权者的象征。像藏人这种事,岂能瞒得过他?

久春天真烂漫,久康对虚拟世界很在行,但在真实世界里不过是个毛孩子,我呢,当然有妥当的处理办法,就看站在哪一边了——这里不包括表妹和表弟——是大舅这一边还是另一边。我知道他们面和心不和,无非因融资比例、控股权和某些隐秘之事。有些事大舅妈不好出面,大舅急需一个助手,我觉得如果我帮助他应对过这场危机,所获得的远远要超过付出的。如果我站在另一边呢,我将失去大舅的信任,他们也认为我是个叛徒。我在这个家族里将无立足之地,也无立足的理由,不得不放弃一切,自谋出路。

而且我答应过大舅,要把表妹表弟带好。这个意思是说,不许他们犯错误。有病芽就要切掉。彻底、干净,不留痕迹。什么是错误?我觉得把姥爷藏起来就是一个错误。他们断定背后一定是大舅的指使。毫无疑问,一旦藏起来,对大舅来说最为不利。他从始至终坚守的是——不管出于感情还是利益——姥爷永远是一家之主。永生的意义不仅仅是永远活着,而是影响力和凝聚力永远存在于这个家族之中,否则就是一盘散沙,一击即溃。

我也承认,大舅有他的弱点和缺点。但相比二舅和小舅,已经算称职的了。将来,也许要等到六七年之后,久康到了我这个年纪,大舅才会有逐渐隐退的心思。那个时候,姥爷当然在,不过那时候的“在”和现在的“在”意思不一样了。也许以后,大舅也做一个永生体。他成了永生体之后,那个摇控器的按钮交给谁放心呢?无非是久春或者久康吧。

因此他们学会了照顾爷爷,不等于预习一遍了么?

这个仓库的位置很奇特,两侧延伸着拥抱式的环形山丘,它居中,高度在半山腰,也可能往上靠一点、接近山顶,因为我看到两边的侧柏低矮而稀少,且都立在一面面几乎直立的峭壁上。忽然,两架小型无人机闪烁着酒红色的光,从我们背后的山顶往下俯冲,接着顶了一下,头稍稍摆正后,打了一个弧圈,平稳了,然后慢慢地滑翔,巡视着遥控人的领地。山下的灌木丛黑漆漆的,任何一丝灯光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远处的山脚下,一进一出两扇合金门也看得很真切。如果穿上滑翔衣,一个俯冲也就到了门口。

“这个地方不好啊,”我开导他们,“把姥爷丢在这儿,他会很闷的。”

“不会啊,”表弟说,“我以前问过爷爷,他说喜欢看大门,你看表哥,从窗户里直接看到了厂子啦。”

“那……我们要听姥爷讲故事,怎么办?到这里来?一下子就被人发现了。”

“发现了……然后呢?”表妹天真地问。

“拿去修理啊……不如我们现在就给他修理喽,还节省时间。”我说。

“表哥,爷爷是不是生病了?”表妹悲戚戚的,似乎在哀求我。

“机器怎么会生病呢?机器从来不会生病的。”

“那为啥要定期维护呢?”

“越精密的东西,可能越脆弱。”我只能这样解释。实际上我也清楚,从某种程度上讲,机器的寿命也取决于人——只是从个体上讲,它不是细胞老化、死亡,而是程序本身出了点意外。不过今天的故障有点蹊跷,记忆并未经过分类,唯独遗漏了久春,我一直琢磨着问题出在哪儿。

“爷爷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我妈生气了就不理我。”

“不会的……”我觉得表妹想远了。

“表哥,是不是记忆棒有问题?”久康的话倒有几分道理。

我沉吟了一会说:“次序和位置都是正确的……那这样,我们回去后,把前三个月的源文件再覆盖一遍……冒个险吧,只能冒一次险啊,一旦接触到空气就麻烦了。”

“那今晚我陪爷爷。”表妹说。

安顿好姥爷后,我走到玻璃露台上,眺望着山谷间升起的雾气。有点凉风,偷偷地从河谷那边吹过来,给人一种清新的、迎接新一天的感觉,也带来了溪水声——真的很神奇,河谷离这边挺远的,风儿不使用任何工具,免费就捎到了人的耳朵里。我知道有些雾藏得很深,几乎就贴在树根和苔藓上,懒洋洋的,不愿被惊扰,随意攀援着树干,越过繁密而黏人的树叶,直到最顶处才被风儿捎走。

我在等大舅。等他们散会,在准备晚宴的间隙,我想和大舅单独谈一谈。这种谈话,就像针对某种疾病,让大舅决定选择哪一款药物进行治疗。

和以往的家族会议一样,不管会上如何争论攻击,散会后都是欢歌笑语、亲密无间的。三个舅舅勾肩搭背,三个舅妈互相恭维、互赠礼物。我在台上喊了声大舅。他在下边抬起头,招了招手,示意我下楼。

我们去花房。

这地方我第一次来。我不太喜欢花儿。我更喜欢树。我知道表妹很喜欢的,但她是不是常来,我也不太清楚。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温室里几乎清一色的白花,但我从未听表妹说起过,或许她知道,也来过,浇水施肥,剪枝除草,后来缘于姥爷对红花的热爱,渐渐也就疏远了这里。再者说,我和久康的兴趣都不在花上。

“这是白色夹竹桃,这是白玫瑰,美洲引进的,你大舅妈过生日,我送了九百九十九朵……这个呢,你应该认得吧,白山茶,从黄山运来的……这个,顶级食虫草,能动啊,不过花很臭……这个,这是久春最喜欢的,一串串的像小钟,学名山谷百合,来自亚马逊流域,很漂亮吧。”

是很漂亮,晶莹剔透,如早晨浸过露水的白玉。花房大而静谧,几乎占据半个山腰,如果听雨,多神秘而惬意啊。我一边走着,一边掐了一枝山谷百合,大舅提醒我说:

“花有毒的,小心手。”

我轻轻捻着叶茎,小心地察看钟罩内娇滴滴的黄花蕊。

“你姥爷怎么样了?”大舅主动问。

我告诉他打算采取的检查、复位步骤,大舅却有些心不在蔫,似听非听。我相信如果没有姥爷短暂的失忆,大舅此刻一定在舞池里耍枪了。远离了舞池,他脸色严峻,后来变得忧伤,仿佛在哀悼什么。在我的记忆中,大舅宽容,开朗,对任何事情都放得下,我相信任何平凡事物的失去都不足以令大舅如此悲伤,一定另有它因。

“我联系过了,久春可能跟你提过……售后的事,那边的答复是,质保期已经过了,延后质保当然可以,能花钱解决的事当然不算个事……可听他们的意思,胜算并不大……怎么说呢,程序的结构和生物的结构可能不一致,运行方式也不一样,但都有一个共性,意外。你知道‘端粒酶吗?”

“听说过,一种永生细胞吧?”

“但是端粒酶百分之八十五存在于癌细胞中,换句话说,死亡的核心,也是永生的核心。这个度,人类是很难把握的,所以后来,我选择了对你姥爷记忆的保存。意识嘛,人存在于意识。永生有两种,一种是肉体上的,一种是意识的。我只能选择后者,因为前者不可预料,也极不稳定。哪怕我,和你,将来永生的话,也只能是意识上的……肉体是极为短暂的,不是吗?”

“从这个方面理解,是这样的。”

“既然这样,你就容易理解我对肉欲的痴迷了吧。我相信不光是我,他们,她们,你,你身边的任何人,到了某种地步,想法都是一致的,我们都是人嘛。”

“姥爷呢?”我截住话问。

“到目前为止,都不太有把握……”

“二舅和小舅的意见呢?”

“不管拖多久,不管我怎么护着……销毁,他们的意见就是彻底销毁,当然啦,暂时他们不会这么做的,起码今天晚上不会,明天后天,在下次开会之前,姥爷都是安全的。我只能这么保证……”不过听他的语气,好像根本不是保护,而是拆毁。

“大舅,你不心疼姥爷吗?”我忽然冒出这一句,连自己都始料未及。

大舅一下子愣住了,诧异地朝室外扫了两眼,马上把正常的脸色掉回头说:

“当然了,我怎么能不心疼呢……而且,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人操作的,花费可不低啊……你,想表達什么?”

我在大舅的犹豫中感觉到他在刻意回避什么,噢,是的,他在回避他与那台机器之间的辈分与血缘关系,同时,他也在回避它所代表的身份和权威,但是他所回避的正是他希望别人肯定的。

我只得绕开说:

“大舅,姥爷想不起久春,这并不代表他忘记了你、二舅和小舅他们……”

“你不知道,你不在场,会开到最后,又点了一次名,无论提到谁,他都没有反应,一点反应也没有……我不是责怪你呀,像这样的事,也在我的预料之中,只是——只是没想到处理起来这么棘手……”

“不可能中病毒的,”我深度思考着,“要么就是他对当前数据的处理、识别能力发生了偏差,大舅你想啊,人是不断变化的,外表、脾气,还有更深层的变化,打个比方,我是个失败者,突然有一天,我受到了刺激,开始努力工作,成功了,那么数据就会发生矛盾,就像细胞分裂,但彼此排斥……”

“……让他自由吧,这也许是唯一的办法了,顺其自然,走吧,喝酒去。”

“那姥爷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

“差不多,可能还不到……”大舅摘下一朵白玫瑰,插在西装的手巾袋内,“怎么样?好看么?”

“好看。大舅妈一定喜欢……大舅?如果姥爷不在了,怎么办?”

“你不相信我?”

“你开会时讲过,这个家族需要凝聚力和影响力,否则一盘散沙,各顾各的……就……”

“没有钱就没有凝聚力,钱才是凝聚力的核心。”

“那按照你的意思,一帮穷人,就没有凝聚力了吗?”

“有,当然有,不过那也是因为钱,或者说,为了钱。”

“没有信仰吗?”

“信仰?你指的是精神层面的?”

“差不多吧……”

大舅终于笑了笑,揽过我的肩膀说:“我告诉你呀,生存就是信仰。生存之外,那不叫信仰,那叫空想、幻想、妄想……作为管理者,你应当向他们灌输这种现实主义的想法,让他们去为之奋斗,通过竞争、优胜劣汰,通过奖惩,叫他们相信理想主义,理想主义是让人去相信的,而现实主义是让人甘愿去做的,哪怕——这不是人类的世界,是机器按照某种规则建立起来的世界,也绕不开现实和理想。机器就没有弱点了吗?谁说机器非得消灭人类?机器为什么要和人类为敌?机器也要生存,如果一种智能机器明白了这一点,明白了生存的意义,说不定它们得来求人类……也不是不可能啊。”

客观地说,我从未思考过此类问题——即便思考过,也远不及大舅的深刻。

“大舅,你是说,某一天,像姥爷这样,他会领悟生存的意义?”

“如果他领悟了,他自己就会去做了,如果他不领悟,则由我们帮他去做。”

我似懂非懂。

大舅又笑了笑说:“你能想到的,其实都不是问题。你没有想到的,那才是真的问题,明白吗?”

我点了点头,随他一同向花房的门禁系统走去。

所有的一切源于姥爷突然提出来要去散步。

这就把我们商量好的计划打乱了。久春和久康已经去准备储物槽和程序包了,我静心冥思,在姥爷身边实际并非我的本意——该我去准备的。姥爷就在我打开工具包、着手切断电池供应的时候提出了请求。

“我想去散步。”他说。简直在把握时机。

“散步?去哪儿——散步?”我的印象中,这可是头一遭。机器需要散步么?

“随便走走。”

噢。我答应一声,把松绑的工具重新归拢起来,坐等久康和久春回来。

“快要下雨了。”他说,和我一起等。好像他知道我在等谁。“我的轮椅呢?”

“你不是自己走的么?散步是需要自己走的。”我说。

“我不自己走,你们跟着我走。”

好吧。我说,不想对错乱的程序深究下去,他怎么说,我怎么听便是了。他自由的时间不多了,我相信可能会有更多的古怪问题出现,不过,转念一想,这也许是记忆体内部自由组合的结果,兴许是一种新发现呢——也不一定呀。我们只需静观其变——就像大舅说的,你没有预料到的才是真问题。

久康和久春一回来,我先指着久康问:“姥爷,他是谁?”

“我的孙子。”

久春马上迎上前问:“爷爷爷爷,我呢,我呢,我是久春吗?”

“是。”他说,眼神忽然扭向我:“是吗?”

“是的。”我说。

“是。”他又重复一遍。

“好了好了,表哥,爷爷没事了,我们散步去吧,哥,你来推轮椅,我给爷爷穿鞋……哟,表哥,外头飘雾毛子了,拿把伞吧。”

我看着姥爷,观察他对此的反应。他根本不需要伞,更不需要轮椅。

“拿。”他说。

“姥爷说‘拿就拿。”我发出命令。

久春跑去拿雨伞。是那种长柄的黑伞,撑起来很大,木质伞把,顶头镶着金属矛。久春问:“爷爷,这把行吗?”另一把是小伞,很短的,蓝色。

“拿大的吧,”久康建议,“要不罩不住轮椅的。”

穿好了鞋,久春忽然要带一床小被子。我跟久康都觉得没必要,看姥爷,他也没什么表示,表妹就先跑去拿了。她真细心,摊开来覆在姥爷膝头,又朝里掖了掖,真像他很冷、很怕冷似的。

接下来我推车,表妹打伞,表弟引路。先去哪里呢?

姥爷已经有答案了。他把左手抬到与胸平行的位置,斜着指指一个方向。此时八点四十分,正值晚宴高潮,按以往的惯例,晚餐在外面订几桌,家族的人都要去,吃过后各自组合,或吃或喝或玩,私密的也有,不过从去年开始大舅把厨师请到公寓里来做,因为我们自己的菜园子建好了。至于其它活动,估计和以前差不多。

走进正厅,久春把雨伞收起来,搭在椅把上,叠起小被子,抱在怀里,扫了扫富丽堂皇的大厅说:“我爸呢?”我粗略数了数位子,三张圆桌,大舅的位于最东,一南一北各一桌,水晶吊燈如绽放的花蕊,耀眼的灯光如一缕缕垂丝,气派、华贵,装饰墙上嵌着一幅幅经典山水画,散发出浑厚优雅的古典气息,红地毯上,服务员娴静而熟练地拼盘、上菜、清理碗碟。小提琴背景音清新悠扬,烘托出节日般的气氛。我看到大舅妈在冲我们招手,便朝东桌走去。

“爸爸呢?”久春又问,把背上的书包解下来,取出一本画册放在桌上。

“有事,接电话去了。”大舅妈说。招呼让座,姥爷居正东,与大舅相邻。

我观察南北两桌,表弟表妹们几乎都来了,我和他们并不陌生,也没有熟到主动去喝一杯的份上。姥爷静候我们吃饭。他不需要吃什么,对喝也绝情了,纯粹地等、看——就像那些临摹的国画,撂在美言的装饰中,蒙受着灰尘、寂寞和无边无际的黑暗。实际上姥爷生前也如此,在他最后一次生日宴会上——当时病得厉害,毫无血色,颤颤巍巍,枯瘦的骨架随时散掉,起座都需人搀扶——仅仅喝了半杯开水,在吹蜡烛之前就昏睡过去,再也没有醒过来。之后我相信,像这种奢华的聚会,老人来参加就是遭罪,漫长的散席无异于自杀,无形中我们充当了凶手——酒精、喧闹、欢歌笑语甚至亲密无间都成了无形的凶器。现在,姥爷在看——望着近乎白昼的穹顶,脸上流露出仿佛升天的渴望。

除了久春,没有人和姥爷说话。小孩子在奔跑、嬉笑,不谙春秋。大舅妈对镜描红,对脸蛋精打细算,另两位舅妈被莫名的情绪牵绕,如隔山的两派人,不动杯筷,默坐着,厌世——她们的样子就给人一种不想活下去的感觉,目光空洞,面若青灰,也不反光。与她们相反的是两位食欲大振的舅舅。

小舅,胸毛外露,捋起袖子,露出白骨般的手臂,抓啃一只炖得奇烂的猪蹄子,咂、吸,咬、拽,最后吞。我发现小舅不怎么咀嚼,忽噜噜滑到了胃,交给盘若蟒蛇的大肠,接着端起高脚杯,一饮而尽,幸福而满足地吧唧两声,抓起另一只猪蹄。二舅的吃法较为斯文,别看肥头大耳,却接近女性的细腻,犹如做针线活儿,把一只螃蟹脚趾丫里的肉末挑得精光。联想起来,二舅妈不应当如寡妇那般顾影自怜、忧伤不已,不过我想,螃蟹是不懂得忧伤的对吧?如果螃蟹忧伤了,肉就会发酸的。这是常识嘛。

我发现,如果大舅不来,这宴会就不会来高潮,仅止豪吃豪饮而已。

这时候我听到耳廓外飘来一句:“叫广军来。”

我一扭头:“广军是谁?”

姥爷硕大的鼻孔扭向南桌。大舅妈耳朵真尖,不待我去,马上传出话:

“广军!爸叫你啦!”接着把镜子对准了胸——不久前刚对它下过狠手,切,割,翻起皮层,填,填好之后的工序更多,我觉得像采矿。

小舅把猪蹄子啃光后,端起酒杯,醉醺醺的,踩着碎步走到大舅妈身边说:“来,大嫂,我敬你一杯。”

“是爸叫你……”她娇滴滴地说,把镜子紧贴在晃眼的乳沟上。

“噢……”小舅舅色色地一笑,“喂,它不喝酒啊……我来干嘛?”

“叫你去你就去么,喊声爸啊。”

“爸……爸?喂!我喊你呢!你老……你老往上头瞅什么,屋顶上有什么?”

姥爷慢慢把头垂下来问:“广军呀,你多久没有给我烧纸了?”

小舅漾出两串酒嗝:“烧……烧什么纸?你不没死嘛,我烧什么……纸?!难道你想死啊……哈哈,你们听听,听……听,哈哈,他要我烧纸,纸有什么……有什么……烧头?”他放肆地狂笑着,从裤兜里摸出几张钞票,另一只手掏出电子打火机,点着火,“我现在就给你……烧,我——烧!”

大舅妈立时脸色大变,收起镜子,扣上扣子,拢起了头发,不安地望着大厅的暧昧入口。迟迟未见大舅的踪影,她有点着急。她惊慌的神色告诉我,场面将要失控,大事恐将发生。

小舅的脸被狠狠扇了一把掌。脸被打偏了,否则还要挨一把掌。钞票和火机也被打飞了。小舅被一巴掌打得跪到地上,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没料到姥爷使了这么大的劲。

大厅内,突然死一般地静。

久康跑去把烧着的钱踩灭,惶恐地立着。久春想走过去看爷爷,被大舅妈拽回来,立刻示意服务员都出去、掩上门。当然,没有关灯。倒是走廊里关了两盏。

小舅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目露凶光,朝姥爷身上扑去,结果被后者手里的伞头逼得退了回来。

小舅咆哮着:“大哥!大嫂!大哥呢?摇控器呢?把他关掉!我要把它拆、拆了,扔回去回炉!”

姥爷却站了起来,伞头依然顶着小舅肥硕的肚皮:“我问你呢,多久没给我烧纸了?”

“两年……嗯,不,一年多,有时候大哥二哥去,他们代表就行了……”小舅结结巴巴,但不依不饶的那股狠劲如山崩地裂之前压抑着的、汹涌滚动的岩浆一般,即将喷发。

“你坐下!坐下跟我说话!”姥爷威吓道。

小舅目射寒光,兀自不坐。

姥爷开话了:“你三岁那一年,起口疮,嘴都烂了,我跟你妈,凌晨三点往医院跑……你忘啦?你四岁半,好吃,贪吃,吃得屎都拉不出来,我给你掏出来,你也忘啦?……你这身白斑皮,我早就告誡过你,你‘屎壳郎穿西装——玩什么洋啊,现在威风了,不得了了,摆一摆!啊?你刚刚吃的猪蹄子还没有消化吧,我一使劲,你肠子就出来了——你懂么?”

小舅低头慢慢坐下去,我看到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弥漫着一种极为陌生的恐惧,我忽然意识到小舅他们为什么极力撺掇销毁姥爷了——并非因为他忘记了什么,而是他永远记住了什么。

这种记忆的权威才是他们恐惧的根源。他们要推翻的实际上并不是我大舅,而是这台装载着家族所有记忆的机器——大舅只不过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而已。

我唯一不能确定的是,作为姥爷的永生体,其记忆中是否仍存留着父子之情——或者说还剩下多少。

疏于众人的注意,二舅忽然跳到姥爷身边,站在他的侧位上,毕恭毕敬地喊了声:“爸。爸,是我。广元啊……对,我是广元……我每年都给你烧纸,你的忌日,生日、清明、中秋和春节,一年也没落下……我跟,我跟你二儿媳妇一块去的。”

二舅并没有提到大舅和大舅妈。显然,大舅妈怒火攻心,攒足了劲,准备占据主动,此时正值开口良机,她马上回击道:

“爸,老二吹牛成性,他老婆,哼哼,一听去烧纸,腿就抽筋。”

“什么!”二舅妈只需一秒钟,马上从垂死状态跃入青春期,从座位上弹射出来,一边疾走一边用食指像瞄准镜那样戳着大舅妈的脸,嘶哑着说:

“爸,爸呀爸呀,天地良心,苍天在上,她就是个妖精你知道吗?她那张脸,我的妈呀她那张脸,都能改成金库啦……我的妈呀,金库都装不下,爸呀,你猜她那个鼻子,啊不,她那张嘴值多少钱嘛?去韩国去美国,光漂红就花了十五万……爸呀爸,说出来恶心,我说不出口,张不开嘴,她下边那张小嘴,去香港去新加坡去法国,嗳哟,那娇滴滴的小嘴哟,都能装下两个金库啦,这个爱那个液的,又是紧又是嫩又是白的,天那,人间正道是沧桑啊,爸,江家的钱全让这个妖精给败光啦!”

爆炸了。我感觉二舅妈的这番话犹如一枚钻地炸弹,将把江家的所有人炸得血肉横飞,皮毛不存。我在她嘶喊途中已让久康领着小辈们赶快出去避一避,看样子二舅妈和大舅妈要动手,我心里早就清楚,一直以来二舅妈对大舅妈嫉妒极深,一般来讲,女人身上最可怕的一种特质就是嫉妒。大舅妈驰骋钱场、妆场,但对自己太过娇养,体力远不及能赤膊装卸货物的二舅妈,她那张娇美的脸蛋危在旦夕,她那柔滑稚嫩的乳房就要被划穿,甚至她那小嘴唇都要受到凌辱和摧残——我已经站了起来,准备随时扑向炸弹。

“闭嘴!都坐下!钱就是用来花的,花钱又不是犯罪,嚷什么嚷?要说花钱,我花得最多……不就这样么,这都不是重点!”

接下来,姥爷才说到“重点”。

像这等的场合,重点是大舅才对。自从我们在花房里见上一面,他今晚就没再出现过。究其实质,倒说明不了什么,不过很显然——姥爷从始至终对他的大儿子网开一面,不问,不追,不究。我就觉得奇怪了。更奇怪的是,大舅家的其他三位成员,大舅妈、久春和久康都在,也都不知道大舅在哪,或者去哪里了、几时回来。如果把以上两项合并,似乎可以得出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预谋。这个词不好听,我宁愿改成,谋划。

如果添上大舅在花房里说的那些观点,这种感觉会更强烈。

大舅是有意说给我听,还是在别的场合另有说辞,我就不得而知了。我记得最深的一句是,生存就是信仰。换了一个角度说,大舅、姥爷,包括我,都认为自己可以、能够、行,都相信自己。如果换一下,是否可以说,“我”就是信仰呢?如果“我”成了信仰,那么如何评价以下的词呢——自私、自我、自负、自大?

因此应说成,他们眼里的“我”。换成对方就是,他眼里的“我们。”

姥爷思考了半分钟,从怀里掏出那个可以掐断他“生命”的摇控器。大舅妈一见,嗓眼里立刻拧出“呀呀”的仿佛魂魄出窍的断气声;小舅妈坐在最远的一个座位上,兴许视力不好,冷傲得如同北极女巫;二舅妈由于发力过度,倦怠,无所谓,或许因过早泄露了内心秘密,一点沮丧总该有的,对机器人吞钥匙显然并不关心。其他人都被久康领出门,我扫了眼颈后空荡荡的大厅,一种宴席将散、繁后凋零的凄凉感油然而生——华丽之下,杯盘狼藉,再珍馐的美味也无人问津,不禁令人黯然、惋惜。久春也走了,她的漫画册丢在座位上,我便拿来,等宴席散后给她。无意翻书时,尘封其内的小白花露出来,就是那种酷似小吊钟的山谷百合。不是有毒的么,久春怎么当成书页用呢。

我该相信谁呢。

合上册子,姥爷正把嘴张开,张得老大,在众人无比惊讶的目光中,指勾一松,啪啦一声,摇控器掉了进去。他松了松喉结,从不进食的他竟然熟练如美食家,蠕动了几下,不动了。他笑了起来。

所有人此时都想知道一件事——我大舅呢。这个摇控器对他而言珍贵的如同生殖器,从不离身,轻易也不示人,如何到了姥爷身上?而且他直接给吞了,不管怎么说,都是一种蔑视。更直接一点,是对整个家族的蔑视。

“还有一个呢,”姥爷说,“我看带在身上费事,索性丢到肚子里安全。”

客观地说,姥爷的话和他的行为都令人费解。因此二舅马上扭头问:

“我大哥呢?”只有他能说清楚钥匙的事。

“死了!”大舅妈恶狠狠地说。她遭受屈辱,表情更恶。

“广元啊,我听说,你把身上的器官换了?”姥爷歪着头问。

二舅一惊:“啊,换了……你怎么知道的——”

“那人跟你同宗同族,你知道吗?”

“我……”

“他是我哥哥家的孩子……你呀,买通了医生,有意把器官割错了……他呢,很快也就死了,听说,虚岁才四十五……他死时,你正搁海滩上冲浪,你一直活到现在,吃成这个狗样,他们孤儿寡母的连个工作你都不愿给,你亲口答应人家的,可你就是不去做……事实摆在那里,其实应该死的是你,我哥在九泉之下……在九泉之下都不会原谅我的你心里清楚吗?!”

这种情况下,我的预料,如果姥爷所言属实,一般人定会羞愧万分,垂头泣泪,磕头发誓什么的,求他原谅。二舅却缓缓站了起来,像一棵任由狂风摇撼、仅仅枝叶摇动的老槐,脸若生铁,斜瞟着姥爷说:

“爸,如果你当我还是你儿子的话,别再往下说了。我求求你。”

“呵呵,我本来就是个死人,顶多,你们再让我死一次呗。”

“你不要逼我,爸。”

“我从来没有逼过你,是你在逼我,我哥没我这么走运,他早就化成一把土了,没法子跟你讲道理,他的儿子也是,可是我有幸活着,我有必要替他主持公道。”

“凭什么你来主持公道?要主持公道,也应该是我大哥,或者……我大嫂。”二舅的这番话,分明是在分派别。

“我是台机器不错,但我的脑子不是,你虽然是人,但你的脑子已经死了。”

“我明白了,”二舅阴森森地说,“大哥被你软禁起来了。”

“没有,你问问他们,我一直跟他们在一起。”姥爷指着我。我分明感觉到一股寒气逼来:“是的,二舅,姥爷一直跟我们在一起。”

二舅把头调转开:“那就是说,你把大哥藏起来喽?”

“什么话呢,没有!我爸来的时候,他刚出去呐。”大舅妈说。

“这并不代表我大哥没事,他是机器,我们是人,我们得当心点。我从来就说过,不同意让他永生,你们就是反对我……死了就是死了,为什么要来纠缠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简直是冤魂野鬼!”

“如果我不死,怎么知道你干的那些事,丧尽天良!”

“我们?”小舅突然开口,“你是说,我们?也包括我喽?”

“是的,”姥爷十分平静地扭过脸,“也包括你,你,你老婆。”

“谁不包括?这个家族里,还有谁不在你讨要的公道里?”

“只有孩子们……孩子们除外。”姥爷说。

我没敢问自己,看姥爷的眼神,我差不多可以归为“帮凶”一类。

“大嫂、二嫂,你们听听!”小舅喊。

“爸,爸,”大舅妈怯怯地接近着说,“都是自家人,我看就算了,啊?廣元,你现在就从我账户上支取二百万给那家人送去,明天一早落实她儿子学什么专业,不行就安排在VR分厂……爸,你看这样行么?就算你把老二‘公道了,又有什么用呢?你失去了一个儿子,公道又在哪里?它能当你的儿子吗?能帮你管理企业、融资上市吗?”大舅妈不愧为大舅妈,当其它两位舅妈被一时的惊惧吓得呆若木鸡、六神无主之时,她铤身而出——虽然,明在保二舅,实际为保全自己。

“你,你——”姥爷居然像人一样,气得手指抖颤。

二舅则感激地回敬大舅妈一眼。

“等一下,”小舅此时插嘴道,“我想打听一下,我身上有什么事……”

“广军,你不要问了……你也从我账户上支二百万,不要问了行么?”

“不是钱的事。”

“四百万,六百万,六百万行么?”大舅妈近乎哀求。

“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小舅戳着食指,点着姥爷,宛若黄雀啄食,“他是我大哥找外国人制造的,我跟二哥几乎就没插过手……他居然知道我们的秘密,有些秘密只有我俩清楚,他是怎么知道的?肯定有人通风报信的是吧?是谁给的?这不是编电影……我倒想听一听,他怎么说我的?好叫我知道,是谁给的消息……最要命的是,我大哥他,一共造了一台呢,还是两台、三台?”他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如果一台,那就好办喽,直接挖根就行了,如果更多……”他盯着他大嫂,简直要哭了,“我们被蒙在鼓里啊二哥,到现在,都闹到这个份上了,我大哥连个面都不露,什么意思呀大嫂?你不是有GPS定位吗?你给他装了三个性欲传感器,好让你们随时随地寻欢做乐,一点都不委屈自己的身体。这些我们都不反对,如果有必要,我们也想试一试,不过现在,我就想知道,我大哥他人在哪儿?你定位一下。现在,就现在!立刻!马上!”

“我忘……忘在办公室了。”

“你真忘了还是假忘了?”小舅目露凶光,坐得最远的小舅妈此刻也站起来,一脸病容却打足精神,嚷道:“广军!你做什么呢?”

“白痴!”小舅冲她咆哮着,“妇道人家你懂什么?我们被人家卖啦你知道吗?”

大舅妈不愧为大舅妈,她拉开包,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摆在餐桌上,最后将包掉头,一边抖一边说:“这回你信了吧,信了吧?”

“你回办公室去拿。”小舅说。

“这可是你说的。是你叫我拿的。”

“是的!”小舅眉毛一扬,“是我叫你拿的!你是不愿意去呢,还是我代你去?”

“好,我现在就去拿。”大舅妈把东西重新划拢到包里。刚走两步,小舅又叫住了她:“等等!”

“还有什么事?一块说。”

小舅指着他老婆:“你!跟着她!”

小舅妈很为难,眼睛却直勾勾盯住大舅妈。

“好啊,走吧……广军,发生什么事,我可不管了啊。”

“女人,最好少管点闲事。”小舅流露出些许谋划已久的得意,似乎曙光已现。

“小飞,你注意点!”临走前她不忘叮嘱我。

“哎!“我嘴上答应,心里也盼着一走了之。

大舅妈最后把目光锁在正闭目养神的姥爷身上,足足有十秒钟,说不清楚是一种什么感觉,大约是一种请求,一种夙愿,一种基于契约的合解,混杂着些许无奈和忧虑,接着,她把包一拎,把自己扭了出去。小舅妈不知何故悲戚戚的,三步一回头,把小舅烦死了,一次次摆手打发她赶紧走,以免影响他缜密的计划。

“她一走,咱们就自由了。”一言不发的二舅妈顿时放松,走上来说。

后来证明,他们都错了。小舅妈不该走的。真的,她应该留下来。

我也想开溜,小舅盯住我,不让我走。锁门之前他是这样说的:

“你怕什么?一个死过的人你怕什么?”

我则掉头,几乎无助地看了一眼大舅妈消失前的那扇赭红色消音门,听到小舅继续道:

“你知道怎么对付他的,对不对?把他的开关关上。”

“我得有工具呀。”我说的也是实情。

“还需要工具?喂,二哥,我们真惨,我说实话,惨到家了,我以为它是台电视机呢,啪嗒,一按就灭了。奶奶的,还得用工具——”

“三弟,你不该这样,什么人你都怀疑呀,看你,把大嫂气走了。像大嫂这么大方的人,这世上不多见啦。她对你我,说实话,还都不错。你说你管过什么呀,你就知道跟机器人那个,你说你喜欢什么不好,非喜欢机器……”

“你懂什么呀,它们比真的还真。”

“我不跟你争了,我得回去了,今晚上没心情到外头耍……”

“回去?你要回去?枪拴子都拉上了你现在要回去?”小舅指了指姥爷。

“尘归尘,土归土……我明天一早还得把一百万给人送去呢。”

“不是两百万嘛。”

“一百万就够了,我替大嫂省点。”

“你省个屁!花的又不是你自己的钱……”

“反正我給省了。”

“如果没有它,你一分钱都不要花,对不对?不仅不需要花,你还会赚,你想一想,赚许多许多……我们的……”

二舅顿时犹豫了。

“现在时机最好,再晚就来不及了,大哥一回来就归他管,我们有机会吗?”

我瞅准机会问:“小舅?要不,我去拿工具?”并非我是帮凶,而是我闻到了空气中一股不祥的气味。

“你呆着!哪也不许去!我自有办法。”小舅胸有成竹,令二舅和二舅妈立即锁门,不许任何人进来。总共就两扇门,一进一出,二舅不动,都交给他善解人意的媳妇了。不过,我的疑问是,既然这样,还有必要找那个遥控器么。这表明小舅相当聪明、急切,我预感到他要动手了,不然他问我开关做什么——动手之前,他不希望大嫂在场。有如天助的是,他最畏惧的人——他的大哥也不在场。只要既成事实,他们也拿他没办法,他也就成功了。我是小辈,小辈只能遵从,就像表弟和表妹对我一样。

二舅妈锁门回来,一脸愁容地问:“三弟,我们没有钥匙呀,待会怎么出去?”

“出去无所谓,重要是进来……”说着,他慢吞吞地从身后一只藏青色的旅游包里摸出一把锃亮的银柄手枪。我不懂枪,叫不出名称和型号,不过看上去很贵、沉甸甸的,金属感十足,估计里边藏的子弹又亮又有劲。小舅一脚踹开凳子,坐到姥爷跟前:

“别以为我不懂机器,是个外行,我搞过很多的,嘿嘿……什么类型的都有,嘿嘿……我喜欢给它们剥皮,我喜欢看它们……真实的样子,你知道什么叫真实吗,嗯?真实就是它们像我们一样,想要!嘿嘿……说说,你想要什么,嗯?”小舅拿枪顶了顶机器人的小腹。

姥爷缓缓打开眼睑,望着大厅尽头犹如岛礁一般的国画墙,倦怠、神情莫测,又有些傲气。“你打算剥我的皮?”他一拧头问,脸无血色。

“然后抽你的筋,锉你的骨,扬你的灰……”小舅站了起来,在他身边走圈,一边走一边发出感叹,“它太像我爸了……我爸生前这儿有三颗小痣,黑的,二哥你看啊,它也有,其中一颗黑痣……我记得长了毛的,我爸说,那叫长寿痣……噢,真像啊,位置一点也不差……乖乖,连机器也这么迷信呀。”

姥爷却说:“我死之前,劝你们相敬如宾,要你们弟兄和睦……我要你们把生活过得简单一点,不要为富不仁,继承我血液里的残忍和冷酷,你们丝毫听不进我的告诫——”

“行啦!天天给我们上课,死后还要给我们上课!我不需要有人整天指指戳戳地告诉我该怎么活怎么活,我比谁都懂!”

“你懂?你这把枪,不是头一回杀人吧?”

“哟,看来你知道的事真不少啊。”小舅惊乍起来。二舅则绷脸不作声。从二舅妈的慌乱来看,她对这些隐秘的事似乎并不知情。

“爸,”小舅忽然浮上笑容问,“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的呢?当年你叫大哥执行永生计划,就为了每天监视、拷问我们吗?一台机器,看我们行乐就够了,何必瞎操心?这样很危险的你知道么?你侵犯了我们,你的永生就是为了监视我们、控制我们……你让我们没有一点自由感,没有一点点隐私……实话实说,你告诫我们的,差不多都对,可你就是不死,你成了江家的活标本!而且我们今后都能够永生!那还有什么可考虑的?唯一的障碍就是你了。”

小舅打开枪保险。

“等等。”二舅喊。

“你又怎么了?我发现你每一次关键时候就掉链子,你能不能让我觉得——保险一点?你让我有点安全感好不好?“小舅气恹恹地说。

二舅却看着我说:“你要这样,等于在晚辈面前做了一个不良示范,将来我们……他们——他们怎么对待我们呢?像你这样,拿着枪,对准头砰砰两声,这跟杀人有什么区别?而且我觉得……我爸他也是为我们好……”

“杀人?你问问它,它知道自己是谁吗?”

“我是你父亲。”姥爷忽然抬起头说。

“这是程序告诉你的!你根本不是!永远也不是!你只是一台口述机!你要永远搞清楚,你是机器!你不是人!”

“三弟!”

“永生是毫无意义的,它能像我们一样感受到人的快乐吗,啊?”

“广军呀,你感受的……哦,你说的快乐,不就是像机器那样吗?……你对人,对你的……你的女人,……有的感受啊,难道比我这台机器……强吗?”

小舅不停地左右前后摇晃脑袋,脸部肌肉扭曲,痛苦不堪,就像染上了某种恶性病,已侵入骨髓,能对付其的恐怕只有麻醉剂了,到最后,小舅抱头痛喊,流露出那种求死的渴望。

砰砰!砰!他接连开了三枪。

我知道能缓解他痛苦的药物是什么了。

机器的头梗了梗,耷到一边,不动弹了。兴许子弹极速的意义就在于向人们展示永恒的静止,两者的极端才让人产生敬畏,以至崇拜。那么反过来,枪声响过以后,厅内顿时腾起慌乱。二舅妈可笑地投奔消音门,全不记得几分钟前她刚把门亲手锁上。二舅朝一扇半掩的窗户跑去,把腿压在钢棱上,准备跳逃。不是我夸奖自己——我没动。我给吓傻了,不是不想跑,而是跑不动。再看小舅,三粒子弹的反作用力令他退到东墙边,累得直喘,如果是一枚炮弹的话,不消人死,他先晕过去了。

小舅正了正身,掸了掸名牌上的灰土,站直了,颇有点功成名就的意思,冲着窗台上骑虎难下的二舅喊:

“解决了解决了,你们跑什么呀,回来回来,我这支枪识人认主,快回来!”

枪能识人认主么?能的话他还需开枪?言不由衷的小舅已经瞄到胜利的小红旗迎风招展,马上从旅游包里翻腾出带豁口的军刀、螺丝刀、美工刀、水果刀,还有一把剪刀。“来来来,二哥,剥皮了剥皮,快,搭把手。”

就像杀猪。猪太肥了,挪不动,捅死后二三个人分摊分工。最后分成。

“我的腿抽筋啦!”二舅摸着光头喊。谁知是不是装的。

“小飞,去帮他!”

“怎,怎么……帮?”

小舅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问:“你看他摸头的是不是?”

“是呀。”

“你让他摸,然后你摸他下边,把他摸到地毯上,就知道他抽不抽筋了。”

“为什么不叫二舅妈去?”我觉得她比我有经验。这是直觉。

“如果你二舅妈也抽筋了,怎么弄?所以,先得把你二舅的抽筋治好。”

言之有理。我按他说的一试,果然很灵。二舅走路相当利索,一边走一边笑着说:“三弟呀三弟,你看噢,我没有抽筋,嗳,我没有抽筋嗳……”

小舅冷脸扔过去一把水果刀。我做什么呢?他什么工具也没给我。“来来,抬下来。”小舅说,“这东西,比猪还重……”我的任务是抬,从轮椅里抬出来,放到地上,躺倒,捋平,地面当作解剖台。二舅望了望屋顶的华丽吊灯,问我:

“小飞,你每次维护时,它都不闭眼啊。”

“看情况,有时候我们一边弄,他一边给我们讲故事。”

“讲什么内容?”他问。老不动手。

“讲……讲他年轻时,跟朋友……打猎,收钱什么的……”

“怎么打猎的?讲讲。”

“就有个湖,他用那种又快又尖的叉子,一看有大雁,摸近了,掷出去……有一回他看到一头野猪,人工饲养的,跑丢了,他投了八次,有七次扎到猪头上……一次扎中猪眼睛……”

“讲什么呢,二哥?干活!把腿剥开……”小舅解开机器的夹克衫、白衬衣和裤带扣,“上边是我的,下边是你的啊!”

“知道了知道了,来来,脱裤子。快!”二舅喊着要动手,却不动,示意我动。

我也不动,拿眼睛看他的手。他忽然不好意思了,不知从哪个部位下手,正巧摸到机器平滑的裤裆,这令他陡然增添了不少信心,几下就把裤子撕下来——因为急迫,裤角裂开了两道口子。

小舅很勤奋,无师自通,从腋下动刀,沿肋骨往下划割,到腰间,走一圈之后到两条腿。

我无意间瞄了瞄身后:“哎,二舅妈呢?”

是啊。人呢?我就喊。小舅头也不抬说:“上面没有,一定在下面。往下瞅。”

嗳哟,小舅料事如神。二舅媽就躺在餐桌底下,双掌合十,闭着眼,嘴里叽叽咕咕地祈祷着什么。接着双眼暴睁,犹如被巨石碾压,拍打着肥圆的双乳喊:

“菩萨,他是无心的……求你保佑啊保佑我们的孩子……他们的心是向善的,‘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

“你叫她闭上嘴……”小舅剥开胸皮,按压着簇新的钛金属板,“听着烦死了……白天像瞌睡虫,晚上像闹鬼……小飞,拿螺丝刀来!”他喊我。

二舅朝身后嘘嘘着。这声音使人联想到不洁的行为。二舅妈语速不缓,犹如一群蜜蜂嗡嗡着环绕在头顶。

“你看,没有血,一点血也没有吧,真干净。”小舅做得很专心,在容易黏合的关节部位一点点剔着,比如肘,比如颈,比如手指。每剔完一根手指,他都要仔细端详半天,掰掰弄弄的,体验它的灵活度,像观摩样品,对它的制造者心驰神往。

“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罣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

“二哥,以后我当家了,可不喜欢二嫂在我面前叽叽咕咕的……”

“佛法无界,你随她,随她……”

小舅嗤笑一声,睃一眼,扔掉军刀,从我手里接过螺丝刀,试试与机器的螺丝扣是否吻合。我一打眼就知道,有一点小小的差别,它需要特配的,足够的马力和角度才能拧开。我觉得小舅把它想象得过于简单了,当然,这都不是什么难题,工具么,就像马匹之于人类、颜料之于油画一样——我发现机器的膝盖突然动弹了一下,往回收,跟着小舅哧愣直立,动作之快如古猿与剑齿虎相遇。机器的左手——剥皮的是右手——攥着小舅丢下的那把军刀,身子九十度折起,冷颜,怒目,直直地瞪我。惊异的是,眼球是红的。通红如焰火,将二舅妈的喃喃声点着了。而机器被剥了食指和大拇指的右手死死掐住小舅的脚踝,令他动弹不得。

目睹意外,我心跳骤停,肌肉僵硬,一时不知该怎么办,眼睁睁看着小舅往那只藏青色的旅游包爬去,姥爷把他往回拖,小舅伸手去够,那种艰难劲让人揪心。小舅痛苦地嘶吼,嗓眼里干哑,我知道他要的是包,他血脉偾张的脸和垂死的挣扎都在告诉我,包!包!

二舅反应及时,一脚把包踢给他。小舅迅速从包里摸出手枪,对准自己的脚踝部位,接连开枪。

也许打在手臂,也许打在头颅,也许打在小腹——总之小舅把子弹都打光了,他退掉弹匣,翻包摸出另一只弹匣。小舅真厉害,换作我,顶多带一只弹匣。说不定他包里还有智能手雷呢。

机器还是死掐着不松手。

小舅痛苦的喊声告诉我,脚筋要断了,脚骨也要断了。

反正断了,他索性打光第二只弹匣,终于把脚挣脱出来。他踉跄着,几乎拖着一条残腿在走。走了三五步,好像突然想起了一项重大发明,抑或是一股猝不及防的力量令他一瞬间顿悟——小舅突然止步,上身前挺,不动了,跟着头一点,肢干不受控制,扑通倒地。

那把栗色军刀,精准地扎进了他的左后胸,因为用力过猛,只能看到刀柄的末端。

小舅一头栽倒,两条腿仍不停地抽动,尤其那条残腿,实在不甘心,狠命地抽,甚至半屈着,要跪起来。

机器走上去,先踩住小舅那条试图跪立的残腿。我听到咯嘣一声,这一次我敢肯定,真的断了。断成了两截。机器接着挪开脚掌,踩那把刀,我们不敢看,只听到有什么东西扑刺刺地喷出来。等我们看时,机器的脸上挂满了血。

机器没有这种红色的液体,但机器的记忆里有。一直深埋着,这一次终于体验到了。它把煞白的舌苔伸出来舔,舔手指、手背和塌陷的脸。它没有舔脚趾,有点脏吧,我估计。然后机器蹲下身,我以为它真要舔脚趾头呢。不是的,它的指尖死死地朝死者后背的骨缝里剜去,哧溜将刀柄拔了出来,然后把头扭向我们。

遗憾的是,小舅死得太突然,我无法对他的记忆进行封存、处理。二舅从此足不出户,与二舅妈一起习经诵文。我曾向他建议,提早处理记忆。他诵了一段我不甚明白的经文后,再无回应。

那天晚上,当机器扬手掷刀的一瞬间,突然不动了。再也没动过。

也许是巧合。也许不是。当我和表弟表妹对机器进行终极处理时,在它玫瑰色的胸腔内部找到了被吞食的遥控器。至于它能否真正控制这台机器,已无人进行验证。它被拆解之后不再放到保养溶液里,而是冲压销毁,然后回炉,彻底消失。

我们只保留那四根颜色不一的记忆棒。多少年之后,一代两代,三代五代之后,我们能留给后代的恐怕只有这点小小的液体。想一想这也符合人体的特征,水分占百分之九十以上,其余就是一点碳元素什么的。就人类的繁衍来说,始于液体,终于液体,似乎也亘古不变。

記忆棒并不大。比成人的手掌长几许,约三厘米粗,外包金属壳,蓝白黄红四色。一色二十五年。在这个星球上,几乎所有人的寿命能呈现出来的颜色都在这四色以内。如超过则视为无色。而无色与白色之间的区别我不甚清楚,因为江家没有人用过五色。

坦白地说,对于江家,三色足够了。

因此我经常在低温环境下细细打量蓝色和白色。蓝色,梦幻而多情,截止到二十五岁。我快到二十五岁了。下一个是白色,宁静而执着。我不便为姥爷生前的颜色下一个结论,但对任何一位小有成就的人来说,应该不是白色,起码不是纯白——有些人这一段的颜色会是纯黑。

把太阳的光谱进行细分,一共七色。我想,哪怕人类的科技再发达,就肉身而言,其极限也就七色。一色二十五年。总共一百七十五年。

每个记忆棒中间都有一块小小的透明矩形窗口。黄色的那一根,如果不加注明,你会以为只是某种食用油类。如果事先说明,那么这种颜色要比纯净的橄榄油浅一点,再浅一点——我移动着记忆棒的两端,发现在光线不同的地方,其颜色稍有差异。

但是再差异,也不会是花吧。

真的,那有一朵小小的吊钟。白色的,徜徉在近乎无限的透明之中。

大舅告诉过我,这是久春最喜欢的花儿,一串串的像挂起来的小钟,来自亚马逊流域,学名山谷百合。这也是我们这座山谷的名字,如果你开车进入山谷,会遇到四个隶书烫金大字:百合庄园。我就在这儿,欢迎你来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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