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仙老白
2018-06-04王金洲
王金洲
老白姓白,人也白,膘肥。可爱得想捏他几把。
同在澡堂洗澡,我瞅他身体哧哧乐。他腋窝无毛。往下瞧,阴部无毛。往上,胡须也无。像一头刮了毛拎直的肥猪。
女人无毛是白虎,男人无毛我不知算什么。他声音尖细,女性化嗓门。外貌颇有官相,国字脸,肥嘟嘟,隆起大肚子,构成大官派头。老白当记者,基层同志看官相,抢先和老白握手,真正的官晾一边。
哗哗浴喷下,老白被我苍蝇似地盯着他的肥肉盯恼了,一口痰飞出,骂道:贼坯。
我说,我不做贼便罢,做了贼你要替我坐牢,贼坯是你叫出来的。
他笑嘻嘻换一副嘴脸,亲切地叫我儿子。
儿子,女朋友找了没?
我希望有他这样的爹。只是老娘不肯,毒毒的唾沫啐过我一脸:你傻呀,儿子都会让人叫的?
我叫他:酒鬼。
報社诸君,皆知此兄酒鬼。
有个晚上他在外面喝酒回家,不知醉,还是困,眼皮撑不住,勉强走到他家楼下,一头栽在地上,呼呼睡过去。鼾声惊天动地,扰着一楼住户。扒窗一看,一团黑乎乎物件。附近山里经常有野猪出没,大家以为躺在地上的老白是野猪。一家人都紧张,扛着木棍,打手电筒出来看。闻到一股酒气,才松弛,野猪就算会喝酒也无处喝。电筒光打在老白的脸上,拨弄两下,确认楼上的住户老白。
咦,这不老白吗?怎么睡地上?
老白被杵醒,满脸不快活,说,别吵别吵。
邻居说,老白,你睡露天,睡觉该回家睡。
老白这才明白处境,抽出一只眼睁开,大人物似地问:谁把我从家里抬出来的?
报社全班人马得知此事,笑得嗓子咳嗽。
我和老白是报社一间办公室的同事。他差不多该属德高望重之列。温州人,生意世家,填表成分一栏:工商业主。温州下边县一条老街宅院都是他家的。他从小锦衣玉食穿皮鞋,我草鞋出身,羡慕他直淌口水。老白擅长经商,后来他调回温州下海,经营房地产公司。
刚参加工作时,我不大懂事,卫生都是同事搞,我一般不弄卫生。老白和我们那间大办公室七八个同事通气说:我们得选一个卫生组长,领导大伙搞卫生。大家一致同意。老白就提我名字,说他比较勤快,堪当重任。我刚想反对,大家鼓掌通过。我被老白算计了,痛苦的日子从那日开始。地上稍有点脏,老白歇斯底里地喊:卫生组长!我像文革时的“四类分子”,规规矩矩去背扫帚和拖把。
老白擅长喝酒,还抽烟。他抽烟要递我一支。他客气,我不陪他吞云吐雾,难为情。进报社前,我一根烟都不曾抽。经常抽他的烟,我不好意思,也买烟回敬老白。没多久,我就有瘾离不开香烟。再买烟递老白,他一反常态地说,你自己抽吧,我戒烟了。我很生气,嘴巴衔着海绵烟嘴颤抖。我说,老白你太不地道,教会我抽烟,自己抽身溜了,不是害我吗?老白摆出一副无赖腔调,说,你是傻瓜,不害你害谁?我从不认为自己聪明,但老白酒鬼兼酒糊涂,自忖比他聪明一点点。
我和老白同时报名参加自学考试。我慧根不静,看书复习不用功,又想知道老白复习进度,同办公室,要是他考过了,我没考过,我会很丢脸。索性两人都挂红灯,倒无所谓。我不能直接问他学习进度,那样他会警觉跟我较劲。
我说:老白,你晚上喝酒不?
他说:一日两餐酒,进棺材前大概不会变。
我宽心废弛。他酒量大,一餐一斤白酒。喝酒脑子混沌,看不进书。这是我的见识。
成绩单被人压在我办公桌玻璃台板下。我看了再去看老白的,差点吐血。我考四门,他也考四门。我三门挂红灯,一门61分勉强过关。他三门60分,一门61分。老白有神助,他看书也应有效果。
我几乎恼火地责问:你不是晚上要喝酒的吗?
他说当然喝酒的。
我说你喝酒还考得那么好?
他说,我越喝酒脑子越灵清。
他这号人,我没法。为避免考试长期受他羞辱,我把准考证撕得粉碎。他考三回就拿到文凭。
小子,到我家吃饭去。
为安慰我那颗碎碎的心,他邀我到他家吃饭。我单身经常去他家蹭饭。他和风韵犹存的老婆都很客气。老白两个女儿很漂亮,二千斤,一担挑。大女儿已有男友,小女儿读医大。老白曾经跟我说:小子,你乖一点,我把小女许配给你。我从没把老白的话当真,说,我才不稀罕。他说,好,你别后悔。老白成数亿资产的富翁,我开始后悔没追他千金。
老白家饭桌上有海鲜,需蘸蒜末和醋下嘴。他老婆和女儿滴酒不沾,饭毕就撤。老白给我倒点酒,陪陪他。他喝酒很慢,啜呷慢饮,享受喝酒的过程。两小时才结束,我受不了,借口溜掉。
老白人缘极好,被称为两脚兽的人类物种他都喜欢。赋闲的离休干部见他如见亲人,只因老白会陪他们聊天解闷。
其中一离休干部练书法,老白把他带来见我,想让我编的副刊发一发。我编发后,离休干部找我,见面就说:登登,给我登登。我们为其取绰号:登登。登登的所谓书法刊登三四回后,读者反映,真正书法家不登报,不入流的习作大登特登。我冲老白发火,你干的好事!
老白说,下次他来找你,你躲起来。如此,老白又多一项工作,窗户监视登登。登登来了,老白虚张声势地告我:登登来了。我四处逃窜,躲开登登。登登可能明白,不来了。老白作弄我的把戏延续下来,经常一惊一乍:登登来了。害我胆颤。
无意间我得知一绝密:某副厅级单位领导,在当青工时调戏过老白老婆。因心虚,邀老白喝酒。老白去喝,然后那青工什么事也没有,直至副厅。
我闻之,直呼老白伟大,心胸开阔。老婆被人调戏,他跟调戏人喝酒。怪不得他的路越走越宽,人人喜欢。
背地里,我定定瞅着老白说,听说某某同志喜欢你夫人?老白劈我一脑瓤:贼坯!胡诌什么?
我跟老白去上海出差。上海霞飞路有我们单位的驻沪办,一幢五层招待所。老白妹妹是驻沪办登记住宿的工作人员。据闻,其妹妹已离婚,婚前大吵过,两人在同屋檐下工作都不言语。
刚进驻沪办招待所,一男子过来和老白握手,邀老白去他五楼的房间喝酒。老白闻酒眼发亮,跟着上楼,途经他妹妹窗口登记处,竟未张望一眼。
然后,老白和男子在玻璃窗内喝酒。然后老白喊我进去同饮。然后我知道男子是老白前妹夫。老白喝一口酒,喊他一声妹夫,不知叫了多少声。我一瞬恍惚,饮酒人莫非分不清离婚前和离婚后?男子也不反感老白称他妹夫。我以为老白给妹妹丢脸,妹妹得知会气昏过去。
酒后我和老白出来,前妹夫送我们下楼梯,不意碰上老白妹妹。老白妹妹说,哥,你哪里去了?老白突然醉了似的,手在空中舞,拂着想搀他的妹妹说,你是谁?我跟妹夫喝酒关你甚事?
我说,她是你妹妹。
老白像觅东西眼珠乱抛,说,妹妹?什么妹妹?
老白妹妹气跑了。
老白醒酒后,我说,你怎么连妹妹都不认?
他说妹妹认不认都是妹妹。
我說,你没妹夫了,你妹妹跟他离婚,你还叫他妹夫。
老白不响。
大约一月后,我听说,老白妹妹已复婚,促成复婚的是老白。我悟出奥妙所在,老白假装醉酒,问他,他不置一字。
从此,我不叫他酒鬼,叫酒仙。
报社印刷厂一青工留披肩长发,老白为其取绰号“扫把”。不想大水冲了龙王庙,当医生的小女儿喜欢上当工人的“扫把”。老婆抵死不同意,老白原也暧昧未决,他得知“扫把”一餐喝下24瓶啤酒的辉煌战绩,满口答应。
据说,“扫把”在印刷厂内喝。边喝边拉,上面嘴巴饮,下边水枪射,喝多少,漏多少,最后一箱24瓶滴酒不剩。老白刮目相看,引为知己。
社长要老白出任分管印刷厂的副社长。老白说他要调回温州。社长退一步,叫老白调走前帮忙整顿混乱不堪的印刷厂。老白同意。
老白去印刷厂后,“扫把”不知去向,原来是带薪去读大学。我们如梦方醒,皆称老白厉害。国家部委委托某名牌大学代培新闻从业人员,我们报社不过一个名额,被老白掠取,给了“扫把”。扫把读名牌大学,回来进新闻单位。这是老白给女儿的恩惠。老白不是糊涂,乃精明过人。
老白先调回温州,我再去绍兴。我跟他交流基本通过电话。他公职没干多久,就下海搞了个房地产公司,造房买房,女儿女婿都跟他干。
我曾经跟他调侃:为避免被均贫富,最好资产转移我一点,好减轻你为富不仁的罪行。他给我寄一千元,附言说不用还。我心想怎么不多寄点。
温州的商品房开发起步早,生意难做。老白眼光超前,去安徽开发商品房。老白去安徽K市占领房地产市场,该市尚无房地产公司。老白独占鳌头,饮头口水。他说他去安徽,我说,你去安徽干吗?他说扶贫。我说,你突然思想那么好了,扶贫也该先扶我的贫。他说,我思想一贯是好的,解安徽人民住房倒悬之苦。我说不错不错,老共产党员发扬风格。其实,他打着扶贫的旗号进驻安徽,和政府官员打得火热,神不知鬼不觉就赚得盆满钵满。
他打我电话说,小子,绍兴有无管道煤气?我说有。他说,管事认识不?我说啥意思?他说,安徽大多数城市都无管道煤气,他想把管道煤气建起来,抬高商品房价格,需要政府鼎力协助。他想带政府官员来绍兴考察。我说,尽管我在绍兴很落魄,但这点小事托托朋友,也能办到。他说,我来一趟。
且不说我和老白见面时的亲热。他给我带了两条白锡包香烟(内部烟),我顺手给了管煤公司三皮小兄一条。三皮很热情,对老白询问的机械价格一一答复。然后我带老白去鲁迅笔下的咸亨酒店喝酒,三皮作陪。那天是国定假日,咸亨酒店生意特别好,我们那张桌子都排到屋外。我点了绍兴菜:茴香豆、臭豆腐、腌鱼干、霉干菜肉等,酒自然是绍兴黄酒。但我觉得确实把老白带错地方,他是喝烈性酒的,喝黄酒不过瘾。他又不好直说酒不过瘾,才一个劲邀我去安徽喝酒。
他的原话是,小子,你到安徽来,我叫小妹陪你喝酒。
我以为小妹指他妹妹,心想他妹妹陪我喝酒,我当不起,就说,你陪我喝就行了,你妹妹就省省吧。
他瞪眼说,让我妹妹陪你?我妹妹怎么可能陪你?
他这么一说,我咦了声,你自己说叫你妹妹陪我喝酒。三皮听到的,三皮你作证。
三皮大约明白,窃笑。
老白这才说,安徽人称女孩叫小妹。
我又咦了声,在我的记忆里老白好酒不好色。
老白端起暗红醪香的一杯酒,深情地注视着,好像说他今生有它足矣。然后瞥向我和三皮说,K市风气很好客,有朋自远方来,要叫小妹陪酒。
我始终未去安徽,不知虚实。
我稍有点遗憾的是,老白要掼给我二百万,叫我在绍兴买十套商品房,十年后售出,所得我和他平均分,被我一口回绝。他跟我说这话时,绍兴所谓的高档住宅森海豪庭还未开盘,再过一年后开盘的一平米一千元,我惊为天价,哪里会想到如今的一平米一万多。老白那时就预言绍兴房价将涨十倍。我不听他的,活该受穷。
老白回安徽大约一周后,带了安徽30多位局委办主要领导和一位副市长光临绍兴,考察管道煤气。
我去宾馆见他,差点笑出来。和官员们的衣冠楚楚相比,老白像一个乞丐。穿旧衣服就不说了,关键是他那只鼓鼓囊囊的大包,质地竟是塑料,灰扑扑,随便扔哪里都不会有人拣。我只在民工潮涌动时见过那种包。他的包里有好几捆人民币,和他的换洗衣服放在一起。这些官员到绍兴的吃、住、旅游包括买土特产,都要老白开销,他不带足钱不行。我曾经问过老白,真正跟他开发商品房有关的政府部门并不多,不相干的部门领导何必邀请?他说,带他们出来纯粹免费旅游。不相干的部门领导如不邀请,他们会乱说,妨碍帮他办事的那些部门领导。他全部邀请,谁也没话说。
所谓的考察过程,我不想多说。临走的晚宴我也参加。菜未上齐,安徽官员就纷纷撤了。吃对他们而言微不足道,他们也没心思埋头吃东西,他们喜欢饱览夜色中的绍兴城。结果,五张桌子就剩下我和老白。每张桌子都有多余黄酒。老白一一去收集未开封的黄酒,全部拢到他身边,对我说,小子,今晚这些酒我跟你喝光它。我一惊,你疯了,还有十几瓶黄酒怎么喝得完?我可不会喝,要喝你自己喝。他说,不喝光浪费。我说,浪什么费?退回去。他一脸苦笑说,你有所不知,安徽官员一口一个叫我白老板,弄得宾馆都知道,我要是几瓶酒都去退,脸往哪搁?我说,你要面子,又舍不得浪费,只好装进你那只五湖酒囊。
他递我一张门禁卡,说,你不用陪我,到我房间休息,我把这些酒干光,回头跟你讲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我在房间差点睡着,他捏着我的鼻子,酒气熏在我脸上。我一惊说,你喝光了?他说喝光了。我向他竖大拇指,不愧酒仙,十几瓶黄酒都能喝完。他说,你叫我酒仙,我就讲一个酒仙故事。
老白母亲去世,安葬骨灰很隆重。家人和朋友出动十几辆车。仪式毕,要打道回府时,老白尿急独自去树林撒尿。尿完,还在抖两抖时,他的两支胳膊被人端了。老白很快明白发生什么事。尽管不远处有他的亲人,但他没有喊。照他的说法,喊有两种结果,获救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后来的事和我电视里看到一样,蒙上黑布,推上车,绝尘而去。在某区域,某间房,老白恢复了有眼睛的感觉。还是用老白自己的手机,跟家人通话,要家人送20万元来赎他。
大家都明白,家人接到电话到真正把钱送到绑匪手里,需要较长时间。到这种地步,老白精神仍然放松和从容,向绑匪提要求,他要喝酒。绑匪满足他的要求,照老白的说法,盛情款待,有酒有肉,有鸡有鸭,只是这笔钱要老白自己出,不算20万里头。家人交钱赎他时,老白喝得正兴奋,叫他走,他说我喝完再走。临走时,老白还伸手和绑匪握手,说再见。绑匪明确告诉他,不要提再见,永远不再见。老白回去后,不是忙著去报警,而是忙着睡觉。
老白说,他后来碰到过绑匪,双方都装不认识。我批评老白,不该助长绑匪的气焰,应该报警。老白固执地认为,他如报警,结局他不是人间蒸发,就是横尸街头,他说这些人即便蹲十年牢,出来也要找他。我想,有钱人和没钱人的想法完全不同。
老白无疑是成功商人。他在安徽K市大展宏图。政府表彰他扶贫有功,一条新街以他的名字命名。但他在安徽也遭遇多次绑架和敲诈,最后都花钱消灾。他已有些厌倦,正好房屋出售告罄,他离开安徽回温州安享晚年。
老白命途虽多舛,酒仙却无恙。
再后来,我已联系不到老白。他的思维总是无端地变化和超前。当人人拥有手机,他就不愿用手机,打他以前的号码都打不通。我费老大劲,从老熟人那打听到老白女婿的电话,才和老白说上话。我最感兴趣的还是他的喝酒情况。没想他说,我戒酒了。我怔了半天,说,一颗酒星黯然失色,世间再无酒仙老白。他说,戒酒就不能称仙?我哂笑,你都不喝酒了还怎么称仙?他说你错了,能喝能戒,能戒能喝才是酒仙,戒不掉的全是俗物酒徒。我猛然忖起他当年教会我抽烟,他自己却戒了的事实。戒烟戒酒,他都做得到。我说,照你这么说,你还是酒仙?他说,当然,你来温州一趟,我陪你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