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背站(8首)
2018-06-02黄灿然
黄灿然的诗有一种让人不得不沉静下去、更深地沉静下去的力量,不疾不徐,不温不火。阅读者似乎从中瞥见一位悠然于生活者的形象,但他不会因此自矜。在生活中,在写作中,多少浮华、浮夸已随雨打风吹去,“唯有阳光和蓝天/——温暖,辽阔/——熟悉,神奇/在哪里都一样”。
“有梦低垂/哑巴的石头在内心/承受着更大的空寂”。阿垅的诗里并无明显的地域色彩,但他的气质、性情是那片草原陶铸的。他的诗里有着代代传承的歌的节奏、韵律。也许,他更需要的是停驻云游的脚步,俯身于那片神奇土地的更其细微之处。
鲍秋菊的诗至少有一点是具有启示意味的:诗人如何在不羁的思绪与目光所及的物象之间达成微妙平衡。浪漫与现实,自白与写实,凌空与触底……都于此起了分别。这无关写作者的性别,关乎语言的控制力。自然,无人能为诗歌定型,但诗人可以自我塑形,以免去诗歌成为日益浮泛的日常生活的替罪羊。
纳凉
村里正在扩大改变,
小溪两旁茂密的杂草消失了,
我已经能想象——我已经差不多看见
一个广场暴露在赤裸的土地上,
小溪边也已先建好一条石砌的散步径
如同在一个城市小区里。
保安室旁今天出现一个小游乐场,
小孩子们正兴奋地爬上爬下,
前后摇晃,欢笑声
与不远处挖掘机和推土机的轰隆声竞争。
当我从村口那眼变小的山泉打水回来,
在无风无雨无阳光的闷热中,
两条不知道是哪两家的土狗
正坐在路边高高堆起的新土上
悠闲地纳凉。
跟天气谈判
我独自一个人上山时
在想什么,你怎么也想不到:
在跟天气讨价还价!
当然,天是没得谈判的,
但气呢,仍有余地:我下午四点
就下山,到了半山
那全程约十分钟
阳光最猛烈的路段,
脊背被晒得有点疼,
我想,待会儿回来
上坡,一定会很难熬,尽管
那时阳光的猛烈度
应会有所减缓。
当我左右手
提着蔬菜和杂物回来,
在山下就感到阳光依然猛烈,
但我发现太阳附近有乌云,
于是心里就念念有词,希望
到了那阳光猛烈的路段,
乌云会正好遮住太阳,要不
来几阵风也好。我这么一想,
乌云真的把太阳遮住了十来秒钟,
好像在说:有希望,有希望。
很快阳光又恢复猛烈。我走了三分钟,
进入山阴,便尽可能放松,
准备迎接那十分钟路段,
但更想知道是不是真有希望,
所以一边走,一边抬头望天空,
注意乌云与太阳位置的变化。
果然,那十分钟路段,只有
两三分钟是阳光猛烈的,
其余都是微薄的照耀或全阴,
而且风特别大,至少可以说
当我感到有点热,风就及时赶来。
我终于过了桥,进入我们村子
那不但全树阴而且全山阴的路段,
感到又凉又爽,并快乐于
天虽然没得谈判,但气呢
仍有余地,仍有余地!
安慰
她忽然说临时有事来不了,
他说,使他感到很失落:
他相当喜欢她,花了一夜
做准备,洗地板,擦椅桌,
把房间的床单枕套都洗了,
枕头也一块拿出来晒了,
他自己打算睡沙发。
而我说,或许是你幸运,
也許是上天的干预,使你
避免了一场伤透心的感情纠葛:
家具一尘不染,地板干干净净,
你睡回你的床,躺在清新的床单上,
枕着有太阳曝晒味的枕头,
睡得又深又沉,虽然失落。
绿道
我沿着村口的绿道
到山下的溪涌市场买菜。
我感冒还没全好,
鼻子里隔一个小时
半个小时
就会塞一坨鼻涕,
不擤不快。
回来的时候,
我一路想找一个脏些
乱些的地方擤鼻涕,
但绿道是如此干净,
靠山的一边长满如此多美丽的花草,
另一边的公路也如此安静和整洁,
我只好从身上搜出一块手纸
把鼻涕揩了,
然后塞到最脏的地方
──我的裤袋。
北京,十八年后
我不知道它有什么变化,
我甚至不知道此刻我在哪里。
早上我在酒店附近逛了一下,
有人在卖字,有人在卖坚果,
有人拿了凳子,坐在冻结的河面上钓鱼,
有人在换作夏天应是翠绿的河滨遛狗,
还有一个肥胖但依然健康的中年男人在跑步。
唯有阳光和蓝天
——温暖,辽阔
——熟悉,神奇
在哪里都一样。
洞背站
我知道一切都会变的,洞背村
也不例外,我来这里就是我自己
最大的变。但我还是没料到
它会变得这么快:村子对面山头
传说中的新学校就要动工了,
他们先在村子里做基础建设,
在路边铺一条巨大的排污管,
每当大卡车经过,就尘土飞扬,
路边茂密的杂草和灌木丛不见了,
翻出一堆堆黄土,首当其冲的,
说来你不信,竟然是淘淘:
它以前出来遛,都会往杂草丛里
嗅个不停,既为了拉屎拉尿,
也为了吃各式各样只有它知道
是安全和可食用的嫩叶,现在
他在一堆堆黄土上嗅也不是,
拉也不是,但它并没有太过迷惑
或表示不满,只要我们还带它进山
或走绿道,那儿永远有路边杂草和溪水
供它使用,我们也不用担心
会有来往车辆在它面前或背后刹车
或减速。我说最大的变莫过于我自己,
而且还在继续变,也许搬来洞背村
只是我更大的变的小起点——
也许是自欺
我屋子里的家具用品
都带有临时性质:
要是我一年半载又搬了,
我会说,
我临时,故我临时;
而要是我永久住下来,
我会说
我临时,故我永久。
东莞火车站
东莞火车站吸烟区,设在
一个约五十平方的天井里,
或院子里,因为那里还长着
七八棵高高的棕榈树,或椰子树。
如果我是这里的常客,
我进来,可能就不仅是为了抽烟,
而且还为了透透气
或看看这几棵棕榈树或椰子树,
尤其是,棕榈树或椰子树啊,
你们已经这么高了,还要长多久
才能升出这几层楼高的天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