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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桃花坞到小校场
——近代苏州年画在上海的转移与发展

2018-06-02张伟

关键词:桃花坞年画苏州

张伟

图1、《珍珠塔前本》桃花坞年画 王荣兴年画铺制作

图2、《唐伯虎与秋香》 桃花坞年画 清晚期刻版 1962年重印

作为中国传统木版年画四大产地之一的桃花坞年画,在整个明清两代都是江南地区影响最大的年画品种,19世纪60年代的一场战火摧毁了这朵艺术奇花。幸运的是,历史并没有因此中断,仅仅过了十余年,这朵奇花又顽强地在上海这块中国最繁华的都市土壤上神奇绽开,并晕染上了奇异独特的都市风采——它就是上海小校场年画。在中国各产地年画中,上海小校场年画有着迥异于各地的鲜明特色,它延续了桃花坞年画的辉煌,造就了中国传统木版年画的最后一段繁荣。

一、苏州年画的盛衰以及上海小校场年画的诞生

苏州自古为东南名郡,唐宋以后商业越益繁盛,至明代时已成为工商业繁聚、人才荟萃之地。苏州是吴派绘画的中心,也是当时的版刻重镇,民间美术特别发达,涌现了大量优秀的文人书画家以及职业画工、雕匠,这一切催生了精美的苏州桃花坞年画。至清朝雍乾年间,苏州年画达到繁华顶峰,大的画铺有数十家之多,年画产量达百万张以上,作品行销江苏、浙江、安徽、山东一带,有些甚至远销到南洋等地。桃花坞年画以精细富丽为特色,鲜明热闹中蕴涵雅致,擅长绘刻历史故事、传奇小说和戏曲唱本,表现流传于南方一带的故事传说,如《珍珠塔》《三笑姻缘》等,这些作品尤为出色(图1、图2)。清代中后期,一度非常流行时装美人图和时事新闻画,其中蕴有明显的文人趣味。从总体风格而言,在中国最负盛名的三大年画中,天津杨柳青年画因临近京城,深受宋元院画的影响,注重写实,描绘细腻,画面精细绚丽,颇具皇家气象;山东杨家埠年画产生于齐鲁大地,又受四川古文化的影响(杨家埠杨氏祖居四川梓潼),作品风格质朴、简洁,乡土气息浓郁;而苏州桃花坞年画则出自中国最富庶的地区,擅长描绘盛大的场景,叙述完整的故事情节,追求重彩异色,蕴涵文人情趣,呈现江南富态。但苏州的繁华富庶、桃花坞年画的风姿绰约,随着19世纪中期一场绵延十数年的战火而被扫荡殆尽。

1851年初,洪秀全在广西桂平金田村发动起义,建号“太平天国”,这场农民运动很快席卷全国。1853年3月,洪秀全领导的部队攻占南京,将之定为太平天国的首都,改名“天京”。在这期间,太平天国军队攻袭苏州,苏州城焚毁严重,年画铺的版片也付之一炬,桃花坞年画遭到毁灭性打击,从顶峰跌下深渊。经过长达几年的围剿,19世纪60年代,清朝军队对江浙一带的太平天国主力发动总攻,左宗棠的军队对浙江的金华、杭州等城进击,切断天京的粮食补给通道。1863年12月,李鸿章的淮军攻陷苏州,苏州城再次陷入一片火海;1864年7月,天京被曾国藩的湘军攻陷,意味着这场影响了中国近代社会走向的农民运动的彻底失败。苏州、南京的攻陷,作为重大的历史事件,日后在年画中也得到了反映,上海小校场飞云阁出品的《铁公鸡李鸿章克复苏州城》和《铁公鸡曾国藩克复南京城》等正是表现这一事件的经典画作。作品是写实的,在《铁公鸡李鸿章克复苏州城》这幅画中甚至能看到由英国人戈登率领的洋枪队攻城的画面,这正是当年引起过很大反响的史实。画作虽然由上海发行,但从创作到刻印,想必都出自桃花坞艺人,因为飞云阁店主项燿就是第一个从苏州来到上海经商的桃花坞艺人,由此也可见,当年的战争悲剧在这些苏州桃花坞艺人心目中留下的难以忘却的印痕。

连续几年的战火摧残,苏州这方曾经富庶典雅的土地已经变成了一抔焦土,而曾经冠绝一时的桃花坞年画也遭受重创,不但年画店铺悉数被焚,众多年画艺人也大都葬身战火,侥幸未死的只能离乡背井,远走他方。桃花坞年画从此再未能恢复元气,重现当年繁荣之景。当时,上海因为地域临近,又富裕繁荣,发展势头迅猛,故成为苏州一带民众逃亡的首选之地。而上海在接纳了大量战争难民的同时,也引进众多优秀人才,大大提升了城市的文化高度和广度。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曾任土山湾画馆主任的刘德斋,太平军进军江南时,刘德斋跟随父亲雇舟从常熟至上海暂避,道经松江东门时,适与太平军相遇,父亲刘南圃被掳,就此失去音信。刘德斋随逃难人员从常熟逃到上海,由于刘家天主教徒的背景,他先入徐汇公学读书,后随陆伯都学画,1880年到1912年,执掌土山湾画馆长达三十余年,带教了几百名学生,并培养出了王安德、徐咏青、范应儒这样优秀的画家,对中西美术交融做出了杰出贡献。再如曾任《点石斋画报》主编的吴友如,他是江苏元和(今属苏州)人,约1861年避难来沪。吴友如家境宽裕,来上海后从师张志瀛研习丹青,并渐以画驰名。1884年,他应《申报》主人之请主绘《点石斋画报》,描摹社会风情,惟妙惟肖、十分精美,开创中国新闻时事画之先河,成为中国近代美术史上的一位重要人物。

图3、《上海通商庆贺总统万岁》 上海小校场年画

图4、《上海新造铁路火轮车开往吴淞》 小校场年画

在年画方面,可以认为是苏州哺育了上海,桃花坞年画引领激发了上海小校场年画的诞生。上海早在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的清嘉庆年间已开始有年画生产,当时沪南城隍庙一带因庙会聚成街市,汇集起不少制作和销售纸锭、香烛等民俗用品的店铺,同时也有一些画商在此代销外埠年画,但只是零星点缀,并不成气候。有文献证明,最早一位来沪经营的桃花坞画商名叫项燿,曾经在清道光年间在小校场设摊,后来开过一家飞云阁的画店经销自己出品的年画。[1]同项燿类似的艺人有很多,1860年太平军攻陷苏州后,不少桃花坞年画业主和民间艺人为避战乱纷纷来沪,落户城南小校场,有的开店重操旧业,有的受雇于上海的年画店庄。这股新鲜血液的注入,为清末上海年画的蓬勃发展打下了雄厚的基础。桃花坞年画在上海这方中外交汇的大舞台上扎下根来,延伸开去,尽情吸取营养,左右逢合,东西交融,绘写了中国传统年画的最后一抹辉煌!

二、上海小校场的历史渊源

当时上海年画的生产销售之所以较多地集中在老城区小校场周围(今黄浦区旧校场路一带),是有其历史渊源的。小校场位于上海城隍庙西边,原为操练士兵用的练武场,明正德九年(1514年),由上海知县黄希英主持辟建。清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提标右营全军移至上海,于是,原来的演武场顿显窄小,不敷练兵之用,遂在城外东南方即今东江阴街以南、陆家浜路以北的地方另辟一个新的大演武场。这样,原先的演兵场就被称为旧校场或小校场,且日渐荒芜,后被市房蚕食占据,成为街市。

小校场因临近城隍庙,因庙会而兴起,逐渐成为繁荣的商业区。商贩们沿城隍庙一带设店经营,其间有十余个商业公所,形成商业街区十余条。至光绪初年,印制、贩卖年画的日渐增多,年节时分则销售更旺,方圆百米之内,众多年画店铺林立其间,彩幌遥对,金匾夺目。各店争相把最新刻绘的年画样张悬挂起来,逢年过节,人来车往,晨聚暮散,行商小贩趸年画者源源不断,酒家、茶楼、旅舍皆座无虚席,人满为患。

当时上海小校场一带经营年画的店铺工场有几十家之多,小校场遂有“年画街”之称,小校场年画也因此成为上海年画的代名词。在今天尚存世的一些小校场年画中,还能找到不少当年经销年画的商家名号。若仔细审视,我们可以发现,这些年画店铺凡注明具体方位的,几乎都位于“上洋小东门内邑庙西首”或“上洋新北门内旧校场中市”,而这两处地方正是当年上海老城真正的黄金地带,这绝非偶然。上海的城墙和城门有着深厚的历史底蕴,记载了上海老城厢的发展。上海自元代初年(1292年)设县建城以后的200多年内始终没有修筑城墙,其中一个很大原因就是地方贫瘠,经济尚不发达,无须顾虑海盗侵犯。明中期以后,上海的社会经济有了较大发展,“编户六百余里,殷实家率多在市,钱粮四十余万”,[2]成为一座具有相当经济实力的城市,开始受到东南沿海一带倭寇的注意,屡遭抢掠,损失惨重。为了抵御海盗侵袭,上海于明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十月起建造城墙,于当年十二月完工。城墙周长4.5公里,高2.4丈,城墙外绕有水壕,长1600余丈,深1.7丈。当时设有城门6座,俗称:大东门、大南门、老西门、老北门、小东门、小南门。开埠后的1866年,为防御太平军,又在老北门的东面另辟一门,取韩昌黎“挽狂澜,障百川”意,定名为障川门(即新北门)。清宣统年间(1909-1910年)又增辟小西门、小北门和新东门。故上海城墙曾先后开设过10座城门。

在清末上海的社会格局中,城墙具有非常重要的功能和象征意义。在上海开埠前,城内是官府集中地,是政治中心,而城外的沿江地区则属于商业重地,故当时的东门和南门是城内外往来最为频繁的要道。开埠后的上海,各种西洋文明纷纷进驻,租界日益繁荣,城市地理空间逐步扩大,整个上海城的中心也随之北移,租界对老城区的影响,包括金钱、物资、人流等方面的拉力越来越大。因此,靠近租界的北门逐渐成为连接城内外活动的交通要道。有一个例子很能说明问题:开埠初期,上海各城门“按时启闭,民间有事进出,钟鸣六点为期”,之后随着经济发展,城内外交通日益繁忙,各城门关闭的时间先后延迟到晚10点和晚12点,而行人进出最多的新、老北门,则得以享受“格外待遇”,每次都比其他各门“下锁稍迟”,以待夜归之人。[3]我们注意到,小校场地区正位于新北门之内,是开埠以后上海连接租界洋场的最重要通道,也是当时商品交流最为繁荣之地,当时报上发表的一首《竹枝词》正形象地说明了这一点:“沪上风光尽足夸,门开新北更繁华。出城便判华夷界,一抹平沙大道斜。”[4]年画商人们选择此地集中开店,享有地利之便,同时造成了商业上的集聚效应,实在是聪明之举。

小校场的年画店铺除由民间艺人生产传统题材的年画外,还聘请上海地区的文人画家参与年画创作,生产反映上海租界生活和洋场风俗为题材的作品,并及时反映新闻事件(图3、图4),逐渐形成了独特的“小校场风格”。在上海曾广泛流行的《竹枝词》中,有这样一首,词后并附有详注:“飞丹阁上谈书画,继续苹花集社来。不待从新再建筑,许多前辈赴泉台。”

上海地区文人画家云集,素有结社活动的传统,自由松散,旋起旋灭,可谓普遍。词注中提到的苹花社就是其中比较活跃的一个,成员以书画家为主。自“苹花社风云散后”,这些书画家又聚集在城隍庙飞丹阁中交流活动,他们有不少画作都成为小校场年画的经典之作,屡被翻印,广泛流传。

三、苏州年画在上海小校场重振旧业

上海小校场不仅为一般居民和小商贩们零星售卖年画提供了方便,而且,随着大量客商的频繁出入,这里逐渐成为江南地区著名的年画批发市场,在一幅署名“嵩山道人”绘于光绪甲午年(1894年)的《刘军门镇守台湾,黑旗兵四海闻名》的年画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上洋新北门内小校场南筠香斋批发”的字样。光绪中晚期(1900年前后),上海周边地区的年画商们除了纷纷来沪批发外,还经常翻版摹刻小校场的作品,上海也因此在晚清期间成为继桃花坞之后江南一带最大的年画生产基地和贸易市场。而苏州本地的年画店庄,虽在19世纪末直至民国初年有所恢复,略显生机,却根本无法再现康雍乾嘉时期的盛景,只能小打小弄,苟延残喘,或者从上海请人来绘制刷印,或者从上海廉价购买旧版刷印,甚至对旧版进行摹刻剜刻,冒充新作出售。长期从事年画研究的凌虚晚年曾在口述回忆录中对此有生动的说明。[5]民国年间的桃花坞艺人房志达则对当时苏州和上海两地之间的年画艺人双向流动的情景有这样的回忆:“在我当学徒的时候,苏州和上海的年画制作艺人是互相流动的。一般在每年八月份的时候,苏州的人会到上海去打工,过了八月中秋,上海的人也会到苏州来打工。新中国成立以后,户口是固定的,不好流动。新中国成立以前是无所谓的,可以到处流动。只要你的手艺好,这个地方需要你,就会请你去。我当时到上海小校场去打工,也是因为手艺好被请去的”。[6]可以说,苏州的桃花坞年画哺育了上海的小校场年画,而在19世纪末期直至民国年间,上海的年画则反哺了苏州年画,两者关系密切,相互影响,是一对有着血缘关系的艺坛双生儿。

四、小校场年画的传播

还有一种现象值得我们注意,在现存1000幅左右的小校场年画中,上海本地只拥有其中的不到一半,还有一半以上则保存在全国各地甚至世界各国,这其实也是文化辐射现象的一种生动反映。上海在晚清民初是全国的经济和文化中心,没有任何一座城市可以比拟。当时全国来上海经商打工或者观光旅游的各地人士不知凡几,他们在叶落归根或兴尽返家之时,各种具有上海特色的礼品是免不了要携带的,其中往往会有小校场年画。安徽古风堂石氏20世纪50年代在徽州一带搜集文物,其中,上海的小校场年画就搜集到近百幅,这应该都是当年众多徽州商人在返家归根之际带回的礼物。在海外也有很多小校场年画,比较特殊的是,现存国外的上海年画,很多都是一战结束之后,外国人归国带回家的,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以及很多欧美各国的博物馆都能发现不少上海小校场年画。这批年画大多未被整理公布,但史料文献价值很大,值得我们抱有深深的期许。

[1] 杨逸.海上墨林.陈正青 标点.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2] 孙卫国 主编.南市区志.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7.

[3] 上海新报(第3册)//沈云龙 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三编(第59缉)台北:文海出版社.

[4] 海上逐臭夫.沪北竹枝词.申报,1872-5-18.

[5] 凌虚口述,金凯帆整理.苏州桃花坞木刻年画中的改头换面弄虚作假事例. http://www.360doc.com/content/13/0706/22/5701732_298134952.shtml

[6] 史静,蒲娇 编.桃花坞年画:房志达.天津:天津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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