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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小

2018-06-01老三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8年5期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清·袁枚《苔》

1

米小曾经有一段时间不叫米小,叫小米。

那是1944年初(伪满康德十一年),米小跟着来接亲的新郎从桥头镇坐火车去新京(今长春)。火车到站,米小和新郎下了火车往站台上走。天空正下着大片大片的雪花,米小從小缠脚,一对三寸金莲跟着新郎小心翼翼地踩在雪地上,就像踩在厚厚的毯子上,心里溢满了在天子脚下生活的憧憬。

突然一声枪响,随即站台上大乱,喊声,奔跑声,还有警察的警笛声响作一片。新郎拉着米小向街上跑,米小一双小脚不灵便,一个趔趄摔倒了。新郎想回去拉米小时,却突然被两个警察死死按住,捆上绳索扔到一辆卡车上,那辆卡车上已经装了好些个男人。等米小跌跌撞撞哭喊着跑下站台,拉走新郎的卡车已经开得没影了。

那是日本人抓浮浪。先是抓闲散人员,后来就到火车站抓捕从外地来新京打工的单身男人,据说抓到北边修要塞,要跟大鼻子开战了。

跟大鼻子开战抓我男人噶哈呀?米小不明白,心里想,这事儿皇帝知道吗?他咋不管呢?她不知道皇帝自打当了“满洲国”的康德皇帝,就是一尊在河里飘着的泥菩萨。

米小在新京谁也不认识,只记得婆家是开旅馆的,她就挨家地问。问到第五家“天香书院”时,书院管事小眼睛一眯,上下左右把米小打量个遍,笑容爬满了满脸的麻坑,说:“你今晚就住下吧,你要找的老唐家可远了,明天我派人送你去。”

天已经黑了,米小住下了,千恩万谢,以为遇到了贵人。管事吩咐跑腿的给米小送来一碗高粱米粥,一张烧饼,外加一个咸鸭蛋。米小吃过后就睡了。半夜忽然觉得身上很沉,猛然惊醒,却原来是管事的什么也没穿就趴在她身上。米小又喊又叫,却被管事的结结实实抽了几个嘴巴,打昏了过去。等她再醒来时,发现自己浑身赤条条的,管事的却正往身上系腰带,穿衣服。他小眼睛里钻出一股蛇芯子一样的冷光,说:“知道这噶哒啥地方吗?这是妓院——谁让你自己送上门来?打明起你得招待客人,要不就得饿着,没挣来钱谁供你吃喝?愿意呢,赚的钱就三七分,你吃我的住我的我就收七。不愿意呢,绑起来也得接客,钱我就都收走了,你一分也捞不着!”

书院咋就突然翻脸成了妓院呢?米小不明白,她不明白的实在太多。被绑着接了三天客,第四天米小对管事的说:“别绑了,我服了。”她想明白了,已经被那么多的男人给睡了,就是找到婆家,婆家也不会要她的,娘家更没脸回了,只能在书院里住下去。人得活啊!

老鸨不满意管事的分账方法。管事的正提着大茶壶要上楼呢,他不屑地对老鸨说:“万一逼急了她逃出去告状呢?跳楼呢?这事不是没发生过,吃一百个豆子没豆腥气。到时候上下打点,哪不是钱呢?你可别忘了,她不是买来的,咋捏咋是,她是骗来的,闹出官司还得上炮吧?哪多哪少?”管事的和老鸨是相好,合开的天香书院。

米小那年16岁,人长得没得说,一打眼就能让人记住她。尤其她的身材更突出,腰身窄窄的一掐,前胸和后屁股却圆鼓鼓沉甸甸的,就像山里的苹果树,芬芳诱人。天香书院自打米小开盘,营业额逐日上涨,管事的很高兴,决定给米小起个花名,叫小米。米小就开始以小米的名字在书院讨生活。老鸨叫来能歌善舞的云宝教她唱曲儿跳舞,做媚人之态,都是吸引男人的手段。闲着无聊时,她也敲着小碗小碟给自己伴唱解闷儿。

书院的位置在站台下不出百米的地方,属于日本南满铁路附属地,附近有很多家日本妓院和韩国人开的窑子。以前这条胡同是江花先生胡同,自打一家家妓院开门营业,这条胡同就被日本人改作平康里,意思是平安健康吧,但百姓都叫它窑子胡同。这些开妓院的后台要么是满警,要么是政府要员,要么是日本人。天香书院的后台是一个日本大佐。因为后台是日本人,来书院的客人就有很多日本人,当然也有宽裤短袄的朝鲜富商和长袍马褂的中国少爷。

有一天晚上,满铁的几个职员来到天香书院,几个老客人在书院都有老相好,唯独一个新面孔的青年第一次来,老鸨就把小米派去侍候他。小米将青年领到房间脱了衣服,但青年整个人却哆嗦成一团,拿不成个儿了,根本无法成事。

小米笑笑,给青年倒了一杯茶,然后和衣躺在床上,一边摇撼着床栏杆,一边浪声浪调地叫着。叫得青年心里麻酥酥的,像有虫子在爬。

2

青年叫林生。

中等个儿,肤色白净,一双眼睛静得像一潭水,好像居在山中的隐士,淡然而从容。穿着铁路职员的制服,露出的手指修长圆润,像一根根象牙筷子,让人忍不住有触摸的欲望。

林生是国高毕业,分到满铁株式会社,担任铁路机务段的科员。国高毕业,那就念了十年书,但林生还没念够,原本想报考日本早稻田大学学工业机械,机械在日本用途广泛,会有很好的前景。但父亲不让他去外地上学,连考北平大学都不让,更别说出国留学了。

林生的父亲林广源在乡下有几十垧地,雇佣农民给他耕种,平常他在家打打小牌,礼拜天会让长工套上马车拉着他进城去见儿子。带着儿子去新民胡同的回宝珍饺子馆要两盘皮薄馅大的饺子,喝上二两辣嗓子的老白干。饭后再去鼎丰真买几包点心让儿子带去学校。华灯初上,父子俩会去洮安大舞台听京戏。第二天一早,他才买点油盐酱醋坐着马车拉回去。林广源娶妻十年也没有生子,后来找先生看,说他早年车祸摔伤了身子,不能打种了。有一天,从山东来逃荒的一户人家穷得实在没辙了,想卖孩子,老婆就花两块大洋抱回来了。林广源希望养子有出息,光耀门庭,但不希望养子远走他乡,那样的话,他一年也见不上一面,那还抱回来养啥?不如养条狗呢!

为了弥补养子不能远游求学的缺憾,林广源就刻意满足林生的其他心愿。去戏园子听戏时间长了,林生喜欢上了京胡。有时父子俩去得早了,就去后院看角儿练功,林生有两次缠着京胡师父教他拉胡琴,回去之后自己买了把京胡,拉得倒有三分像。有一年京胡泰斗李慕良来新京演出《霸王别姬》,林广源不惜花重金托人结识李慕良,让林生跟李师父学京胡。站在院外听两人的演奏,李师傅浑厚大气,林生清越飞扬,两人的琴声缠绕着高高地抛起,又沉沉地落下,就像驾着舢板在惊涛骇浪里颠簸,拉者过瘾,听者陶醉,琴声在耳朵眼里缠绕着,好几天似乎还能听到……

国高毕业的学历让林生做了机务段的科员。科长日本人三岛为了欢迎新职员的到来,晚上下班带着几个科员到火车站对面的日本料亭喝了清酒,吃了刺身,又带着他们来到窑子胡同。原本是打算去日本人开的妓院千代馆,但想想林生是中国人,于是就进了天香书院。

三岛几人在旁边的房间里颠鸾倒凤的时候,林生却面对小米的裸体紧张得要死。尤其小米荡气回腸的吟唤之声,更让林生局促不安,但心却又怦怦地跳个不停,既难受又舒服。好在这种情况很快就过去了。小米伸手倒扣了一只茶碗,在另一只茶碗上“叮”地撞击了一下,又在茶碟上“当”地磕一下,叮叮当当,敲出了一种好听的旋律,小米竟拉开嗓子唱了起来:

小奴我偷偷用眼瞅,

哪家的书生面前溜?

眉清目又秀,

二十刚出头。

插花俊巾头上戴,

两个飘带脑后悠,

身穿蓝衫多合体,

不是生丝是熟绸。

白生生的脸蛋配方口,

老实厚道又文绉绉。

志在四方真少有,

到今后,准能够,

金榜题名第一流。

小米唱小曲的时候,似看非看地瞥了林生几眼。林生觉得那甜丝丝的小曲就随着小米的眼神贴着他的骨头缝钻进了身体里。林生喜欢看京戏,但也爱上了小米的小曲。京戏有京戏的大气,像大餐。小曲有小曲的妙处,像零嘴。房门口垂着的一个宫灯,橘黄色的灯光将小米的脸涂了一层暗影,眼眸处又似乎点了两滴釉彩,使小米整个人似真似幻,如梦如雾。

林生喜欢上了小米。尤其是三岛科长带着一行人离开天香书院的时候,佩服林生跟女人睡的时间长,林生才恍然明白小米在床上又摇床栏又喊叫的用意,心想,这姑娘真是聪慧,茶碗还敲得好,嗓子也好。当晚在宿舍睡下了,又爬起来洗干净两手,从箱子里拿出京胡,调好弦,一股清流一样的胡琴声在夜色里旖旎地流淌,虞姬舞剑就变成了小米拿着碟碗在轻轻地敲,每一声似乎都敲到了他的心尖上。

下个礼拜天,养父林广源没来城里,林生便径直去四马路的裁缝店拿走之前定做的旗袍,跳上人力车直奔天香书院。房间里就剩他和小米两人时,他局促地站了片刻,羞赧地从怀里把纸包掏出来,放在桌上。

纸包开了一角,小米看见里面露出米白色的绸子。那旗袍好像是为小米量身定制的,把小米裹在里面,不肥过一根头发丝,也不瘦过一根眼睫毛,小米只觉得像贴在身上的一层皮,欢喜之情自不必说,暗暗喜欢上了林生的细致和贴心。她在林生面前转了两个圈,笑吟吟地瞄了林生一眼:“好看吗?”

林生用力点头。

林生来书院不是拉铺,也不是住局子,而是打茶围。打茶围一小时一块五,拉铺两块,住局子十块。一碟瓜子,一壶茶水,小米唱上三两只小曲,时间就到了。跑腿的小打来敲门,问林生是否还添茶水和瓜子。其实就是来撵人了,姑娘陪你聊天的时间到了。林生就再掏给小打一块五,让他再提一壶茶水端一盘瓜子来。交往久了,小米舍不得林生的钱,悄悄告诉他:“钱多得花不出去了?拉铺才两元,咋那么虎?”林生笑笑,每次来依然听曲,喝茶。

老鸨见林生总是花小钱来打茶围,不待见他,每次来都冷着他。一旦小米陪着别的客人,就绝不会让小米下来陪他,一任他坐着冷板凳。林生似乎看不出眉眼高低,来了就喝茶,嗑瓜子。小米不下来,他就再续一壶茶。小米如果被客人定下住局子了,他就掸掸长衫上的灰尘,起步离开。

他看似云淡风轻,其实,他也急。可是他不敢睡小米。或者说,他不知道该怎么睡小米。

3

八月是东北最热的日子,进伏天了,一动就是一身汗。天香书院忽然闲了起来,一个客人都没来。街上一直在响枪,不知道谁跟谁在打仗,弄得人心惶惶。有上街去的,回来说:“可了不得了,打起来了,两伙洋鬼子——”

新京变天了,骑马挎刀蹬着马靴的大鼻子打进城了,日本人败了,开始跑,据说是回国。火车一列一列地往南蹽。火车站上人山人海,军列不拉日本侨民,那些没上去火车的日本人哭喊着,比死了爹娘都邪乎,好像遇到了天大的灾难。大街上全是逃难的日本人,尤其日本女人,后背背着小包,怀里抱着小包,手里还扯着孩子,踩着木头做的趿拉板子,披头散发地奔逃,后面还跟着追逐她们的大鼻子。有人看见大鼻子当街把女人摁住就扒裤子……

住在皇宫里的康德皇帝据说在沈阳要上飞机逃跑时,被大鼻子逮住,下了大狱。

老鸨吩咐手下五颜六色的宝贝姑娘:“我可告诉你们,谁他妈也不许上街去,那些大鼻子才骚性呢,见到老母猪眼睛都发光——”

再有姑娘上街,就一码剪掉长辫子,身穿男装。

大鼻子自然放不过书院里的姑娘,进来一伙兵,也不提打茶围、拉铺、住局子这套,啥钱也不扔,直接抱起姑娘往房里拖。老鸨上去拦阻,大鼻子可没有林生那种修养,直接给了老鸨一枪,谁让她贱贱地穿着日本女人的合服呢?要知道日本人开的妓院差不多都被大鼻子灭掉了。

隔两天,管事的也出事了,据说他协助日本人开妓院,是汉奸,赏了他一颗洋花生。姑娘们六神无主,不知道该咋办,只能蜷缩在书院的地下室里不敢出去。出去要被大鼻子祸祸,还一点儿钱挣不着。

小米过了最初的几天慌乱,反倒镇静下来。她夹起一个包走出了天香书院,在书院的尽头寻了一个吉屋出售的房子,低价买了下来。房子不错,还带着几米的院子,窗前可以放个大酱缸,富余出来的地方夏天可以种点花,冬天还能储存冻白菜,挺好。

小米住了下来,把名字又改回了米小。

米小积攒了一点儿钱,但坐吃山空也让她心慌,于是,她去火车站收扛大个的脏衣服回来洗,赚得两饭一粥。洗衣服洗累了,倚着门框歇着的时候,她就幻想着遇到一个可心的男人娶了自己。这时候心头就会浮现出林生的模样。她知道林生在铁路工作,但许是太在乎吧,越在乎却反而越不会主动去找他,怕他看轻了自己。但结婚的愿望却越来越渺茫,左邻右舍看她的眼光就像看大鼻子的刺刀,躲躲闪闪,又带着鄙视、厌恶和不屑。窑子房里出来的姑娘,似乎白给都没人要。

进了腊月,家家都置办年货。米小买了套长袍马褂穿上,把自己装扮成男子的模样,坐了人力车去了五间房旅馆。那是原本要结亲的新郎家的店。到了旅馆,忐忑着进了门,打听新郎父亲的名讳,伙计却告诉她原先那位老掌柜在光复后举家迁居关内了。米小便打听少掌柜,伙计说:叫日本子抓了劳工,送到北边修工事,再没见回来。

米小也曾想过回老家,但这念头转瞬即逝。老家只有几亩薄田的哥哥和嫌她吃闲饭的嫂子,回去徒增奚落,便断了所有的念头。过了年,出了正月,米小索性破罐子破摔,人总得活下去啊——白天依然洗衣服,晚上则半开了院门,门上挂了一块牌子。牌子一面有朵云彩,一面啥也没有。挂着有云彩那面的时候,就是院里来人了,要是挂着啥也没有的那面,院门就半开,是没人的意思。

这天晚上下起了小雨,米小出门去盖酱缸,酱缸要是进了雨水,非生蛆不可。刚盖好酱缸,就听到胡同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远远地传来喊打喊杀的声音。米小担心自己半掩着的大门会让坏人闯进来,便去关门。她刚走到门前,一个人就撞到米小怀里。从房里透出的一点儿灯光正打在那人的脸上,米小愣住了,竟是很久不见的林生……

大门再次被撞开,这次是穿着国军制服的梁连长带着一个排的士兵涌进来,他们在挨家挨户搜查逃跑的汉奸。大鼻子进城不久,国军也进城了,专门抓捕给日本人干活的汉奸。林生在铁路上班,整天跟日本人打交道,嘴里经常叽里呱啦地冒日本话,跟日本人关系密切,他自然成了汉奸中的汉奸。

梁连长问:“看到有人进去没有?”

米小说:“就这死啦冷的天儿,除了你们,鬼影都没见一个。”

梁连长说:“眼瞅着往里头跑了,追过来就没影了,肯定蹽你家了——”他大手有力地一挥,对身后的兄弟们说:“搜!”

米小身子向后靠向大门柱子,“刷”地撩起裙子的下摆,抬起一条腿支到对面的门柱上,冰碴样的话扔过去:“我一个姑娘的家,你们一帮大老爷们儿闯进来,几个意思啊?”

一个士兵凑近梁连长的耳边嘀咕了几句,梁连长看米小的眼神变了。他大手再次用力一挥,把士兵都挥出去老远,低声对米小说:“我一个人搜总行了吧?”米小丢了他一眼,把腿放下了。梁连长迈着军人的大步踏进院子。

房间里很简洁,一张八仙桌放在地中间,上面摆着两套茶碗。南面靠窗是一铺大炕,炕头铺着一床桃红色的新被褥,炕梢并排摆着两只描着荷花荷叶的炕柜。炕前地下坐着一个炉子,烧得红彤彤的,炉盖上坐着一壶水,嗞嗞地烧响边了。梁连长眼睛一扫,就看到八仙桌下有个两尺见方的木盖。东北人家一般都挖地窖,冬天储存点土豆、萝卜和白菜,怕冻了。夏天储存点隔夜的冷饭,怕馊了。但也有人家在屋里地下挖窖的,为了取菜方便。梁连长一哈腰,伸手就要掀开木盖,但伸出的手却被米小攥住了。

米小把梁连长的手摁到自己咚咚响的胸口上,说:“外面又响枪又鬼叫的,我吓死了,你,别走好不好?”

梁连长其实一进院子就被好看的米小吸引住了,但内心还有根弦绷得紧紧的,不能触犯军纪啊。當他听士兵悄悄告诉他米小是半开门的姑娘,花钱就可以睡的时候,心里便已翻江倒海,甚至有那么几秒钟开始幻想把米小压到身下的滋味。二十出头的毛孩子,正是血气方刚,尤其当他一走进米小的房间,嗅到房间里少女独有的香气,更加心猿意马,所以当他的手摸到米小圆鼓鼓的胸脯时,再也控制不住蓬勃的欲望,一把将米小扔到床上,衣服也不脱,直接拉开裤子的拉链,就将米小揉搓到身下。多久没搂姑娘睡了,已经久到动作都生疏了,打仗真是个操蛋事,太王八犊子了,见不到女人啊!

梁连长叫梁大仓,几年前他还是个半拉子的时候,因弄丢了东家的两匹马,怕回去挨打,就跟着哥哥跑到山里当胡子。日本人剿匪,把哥哥打死了。东北军的一伙士兵组建义勇军,专门打小鬼子,梁大仓就跟着绺子里的兄弟投靠了义勇军。后来义勇军被鬼子打散花了,梁大仓就跟着团长退进关内,先是在热河打鬼子,后来又跑到西北打共党。队伍组建了几次,最后梁大仓到了六十军,跟着六十军终于回到东北。梁大仓高兴,小鬼子滚蛋了,他又回到老家了,抓起汉奸格外卖力!

梁大仓离开时,从脖子上薅下一个玉坠子砸到米小怀里,说:“过两天我拿钱来赎。你叫啥名字?”军队还没发饷呢,没钱买春。

米小回答到:“米小。”

梁大仓在八仙桌前站了几秒钟,用皮鞋后跟重重蹾了蹾地,意思是我记住了,然后一句话没说走了。

吓得米小浑身冒汗。

4

后半夜的雨变得沉甸甸的,成了雨夹雪。雪粒子噼噼啪啪打在窗户纸上,倒显得房里更静谧了。八仙桌上放着两杯飘着热气的水杯,林生和米小坐在桌子前各握了一杯水,都垂着睫毛不说话。后来,林生讷讷地说:“你的大恩,我一定报答你。”米小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盯着林生,说:“谁要你报答——”林生心里一慌,说:“是,我都落难了,搁啥报答你?”米小说:“我不是那意思——”林生站起来要走。米小也站起来,说:“你去哪?”

“我也不知道——”林生站在门口犹豫着,心想,你咋不像抱住那个当兵的一样抱住我呢?他在地窖里把米小和梁大仓在床上的动作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浑身火烧火燎的,心里骂自己,逃命的关口,我倒起了邪心,这哪像君子所为?他厌憎自己,同时也窃喜懂了男女之事。他希望米小留下他,却又怕留下。留下之后他万一做了过格之事,岂不是辜负了米小的相救之恩。正万般煎熬的时候,只听米小说:“那,就住这吧——外头还下着呢。”

林生住下了,睡在炕梢,米小睡在炕头。外面的雪越下越大,炉子灭了,糊着窗户纸的窗子唰唰往屋里渗寒气。屋里开始冷起来。米小在被窝里说:“你冷不冷?”林生说:“还行。”米小说:“我冷——”林生不明白米小的意思。米小不想再掩饰自己的喜欢了,在暗夜里低声问:“你是不是嫌我埋汰,我——”话音哽咽了。

林生没说话,他不知道该说啥,旁边的被窝里忽然传来米小低低的啜泣声。

那天晚上,林生一半心疼一半感激地仗着胆子从被窝里伸出手,攥住米小的手。米小就像一只燕子飞进他的被窝,钻入他的怀里。

那真是一个销魂的夜,死里逃生的侥幸和销魂蚀骨的恩爱让他觉得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他知道这个世界是米小给他的。那一刻他在心里作出一个决定,他要娶米小。

三天后,外面的风声缓和下来。林生换下铁路的制服,穿上米小女扮男装的长袍马褂出去打听,回来跟米小说铁路让他们回去上班呢,不当他们是汉奸了。原来大鼻子的军队要回他们的国家了,要坐火车回去。站台上如果没有调度那就乱了套,非撞车不可。

林生第一天下班是坐洋车回来的,穿着西装,蹬着皮鞋,手里提着一个公文包,还从洋车上拿下一个大包袱。他升职了,国军升他做了调度室的副主任。他提前预支了薪水,买回许多吃的穿的用的,塞给米小。米小嗔怪地说:“你可真不会过日子。”林生以为米小不高兴,便说:“你不喜欢,那我退了去。”说着拿了包袱要走,被米小一把夺过去,娇嗔地说:“谁说我不喜欢了?”

林生还把京胡拿来了。那天夜里月亮很亮,把树影洒在地上清晰可辨。房里没有点灯,林生坐在八仙桌前拉起了京胡,米小在月夜下低回婉转地舞蹈。一个拉得酣畅淋漓,一个跳得陶醉尽兴。林生恍惚觉得米小就是舞剑的虞姬,风华绝代,无可比拟,而他就是盖世英雄项羽。

梁大仓再来的时候,是一个星期天。他没发现米小院门上挂着的那块代表半开门的木牌牌已经摘掉了。

米小正坐在院子里用搓衣板洗衣服,嘴里哼着贼粉的小曲:

馋嘴的哥你听仔细,

好一朵荷花飘水里。

岸上结了一穗苞米,

哥吃花芯妹啃苞米……

一抬头看到梁大仓,整个人都傻了,那个死鬼还在屋里八仙桌前看书喝茶呢!

没容米小多琢磨,梁大仓将一把大洋撂到洗衣盆的旁边,搂过米小“吧嗒”亲了一下脸蛋,说:“哥要走了,过几天,过几天指正回来!”

梁大仓已经走出院子,米小才想起来,追到门口喊:“哥,你的坠子——”

梁大仓已经走到街对面了,那有他的一连兄弟在等他。他回身冲米小挥挥手,喊了句什么,米小没听见。就看见梁大仓带着兄弟很快拐过巷子,没了踪影。

那是大鼻子的军队被火车拉走没几天,城外的军队和城里的军队打起来了,枪炮声昼夜不断,最终,城里的国军打输了,撤出新京,城外的军队进了新京。不,这时候新京已经不叫新京了,又改回原来的名字长春。就像米小的名字,曾有一段叫小米,后来又改回米小。城头的旗帜在变,昨天是膏药旗,今天是青天白日旗,明天是镰刀斧头旗。时不时地响枪,米小的心总是提着。

林生那天在房里看书,听见梁大仓的声音,他奔进厨房,抓起菜刀隐在门板后面,只等梁大仓迈步进来,他就一刀剁下去。但等了半天,却见院里早没了梁大仓,只有米小怯生生地站在门口望着他。他心里的那个想法再次升腾起来,也不顾刀子割破了手指,一把将米小贴在心口,下颌抵着米小松软的带着桂花香的长发,一字一句地說:“我要娶你!”他不能让别的男人再碰米小,就是进米小院子也不行!

一杯茶水连茶杯带茶碗都砸在了门外,茶水溅到跪在门外的林生的裤腿上。

林生跟养父提出要娶米小,养父打听到米小原是天香书院里的姑娘。住在平康里?那是窑子胡同!气得他要打林生,说窑子里的姑娘不能给林家传宗接代,可林生就认准了她。

不是自己生的种不是一条心呢!

林生在院子里跪了一夜,养父也没有同意,并放话说:“你敢娶她,就别再进这个家门!”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养父伤心了,养了二十年,养不熟啊!

林生天亮时给养父磕了三个响头,咚咚的,随后站起来离开了林家大院。他不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养父。

林生原想攒钱买个房子,把米小接出平康里,但他的钱一直攒不起来。他做了那么些年的少爷,娇生惯养,每月的薪水买书买茶买西服料子,或者下馆子进戏园子,剩下的钱交给米小打点家用还捉襟见肘呢,哪还有买房的钱?只好先住在米小的房里。结婚那晚,林生和米小一人一杯酒,对着喝了,林生动情地说:“等将来,将来我一定买个大房子,让你住进去。”米小醉了,轻轻抚摸着林生的脸颊,说:“跟你在一起住哪都好,耗子洞我也愿意——”

夏天还没到,春雨刚下了几把,城内城外的兵又打了起来,子弹呼啸,飞沙走石。不几天,城头挂上了青天白日旗。梁大仓又回来了,还升职了,不能叫梁连长了,得叫梁营长。

梁营长来到平康里,这次骑着一匹雪白的大白马,打了胜仗缴获的。原想伸手推门就进,但当营长了,不能再像过去那么不懂礼数,于是整整衣领,下了马,伸手敲门。敲了七八下,有些不耐烦了,身后的兄弟对他挤眉弄眼,笑话他装文明人吧?“吱呀”一声,门开了,出来的不是水灵灵的米小,而是像教书先生一样的林生。

梁大仓认识林生,他追了一个晚上,能不认识吗?但他没想到林生是从米小院里出来的。那走路的姿势,那脸上的神态,无不证明院子里的一切包括米小都是他的。林生走到梁大仓面前,眼皮也没撩一下,慢条斯理地说:“米小不在家,出去办事了,有什么事跟我说也一样。”

梁大仓心想,跟你说得着吗?他口袋里揣着的金镏子没有拿出来,拿出来给谁呀?心里不免火起,用眼睛横愣林生,不客气地说:“操!你谁呀?哪蹦出来个大眼贼,说话这么大口气?”为了达到威吓对方的目的,他抬手摸了摸腰里别着的枪。

林生看也没看梁大仓的枪,淡淡地说:“不是说六十军聂军长带兵有方,爱民如子吗?看来你不是六十军的长官。”

“少跟我装犊子!你个汉奸!”

“说我是汉奸,你得拿出证据。”

“你给日本人当狗腿子——凡是跟日本人沾边的,都他妈是汉奸!”

“六十军的不少长官还有聂军长都是坐着日本人修的铁路来到长春的,那么说聂军长也是汉奸?六十军的一些长官也是汉奸?”

“你敢胡嘞嘞信不信我毙了你!”梁大仓要掏枪。

林生却依然用火上房不着急的语调说:“如没有别的事,恕不奉陪!”转身回了院子。

梁大仓就像一只钻了灶坑的王八,又憋气又窝火,却也不敢真的掏枪杀人。只好先退了回去。后来兄弟们给他打听明白了,米小——也就是半开门的小米从良了,不干那行当了,那个姓林的是她当家的。

梁大仓又找过米小一回,不死心呢,换了便衣候在平康里对面的大葫芦药铺里,看见对面胡同终于走出米小了,心跳得跟小家雀似的,叽叽喳喳的,贱特特地就想扑出去,却忽然看到米小的身边跟着一个男人,就是那个姓林的小白脸子。小白脸子不知道说了啥逗乐的话,米小乐得细腰像抽筋了,一个劲地拧来拧去,还伸手在那家伙的腰里一会儿捅一下,一会儿捅一下。

人家这日子过的,花红柳绿的,还掺乎啥呀?

5

三年的工夫,長春几次易手,1948年的夏天,外面的兵开始围城,里面的兵开始据守。但这次大炮却没轰进城里,据说共产党的部队担心大炮打伤城里的市民和建筑,就改围城了。

城里的各种物资开始紧缺,人的心慌得跟掏走了五脏六腑似的透心凉。城围得密不透风,铁轨自然也封了。不通火车了,林生就不上班了,自然也领不到薪水,日子一天比一天紧巴。米小过惯了大手大脚的日子,这回也学会每天记账,算计着花。可没有生活来源,怎么花那点积蓄也是越花越少,眼瞅着米袋子瘪了,原先一天三顿干饭,改成了一天两顿稀粥,晚上肚子唱空城计的时候,林生就拉起京胡,米小就翩翩起舞,用此招法也扛过了一阵子。但最后一天一顿稀粥也要断炊了,两口子没法不着急了,盘算着该如何弄到粮食。

一天夜里有人敲门,米小开门不认识,身后的林生却惊喜地叫:“二大爷!”那老人是养父家的长工冯二。冯二后背上背着一袋粮食,林生要接过去,冯二用手推着林生说:“你能干这活吗?我来吧,厨房在哪,我直接给你送去。”

哪有厨房?外屋地上门一开,就是灶台。一间半的小屋,除了炕就是地。冯二站在房间哭上了,说:“东家想你,想来看你,外面又起兵了,说城里没粮食都吃人了,就派我赶着两马车的粮食给你送来,可进城的时候粮食都被守城的兵给没收了,我好说歹说给我留这一袋子……”

冯二只抽了一袋烟就走了,连饭都没吃——他舍不得那袋粮食。临走,把口袋里的几块大洋也放到八仙桌上。林生劝他住下来,担心他出不了城。冯二说:“城里的兵乐不得我走,我走就少一个人在城里吃饭喝水——”

米小跟林生说:“咱们也走吧?”但冯二走后不久,城里城外就堵死了。

粮价一天天飞涨,最后粮店上闸板关门歇业,说粮食都让当兵的给抬走了,自己都没吃的了。

飞机飞到长春上空,往城里国军的指定地点投放粮食,投放的并不准确,有很多粮食落到街头,落到房顶,落到百姓院子里。粮食被百姓捡起来,必须交给驻军,有胆敢私藏的,一律杀无赦。

林生出去买一根琴弦,那时一拨飞机刚投了粮食飞走。他看到街上梁大仓指挥着士兵在寻找投错了地点的粮食,就有意拐到另一条胡同。刚走进胡同,就看到一只面袋子赫然出现在眼前。就像老天知道林生家马上要断顿了,特意送给林生的一样。林生左右前后看看无人,做贼似的伸手把面袋子夹在腋下,又觉得不妥,急忙脱掉长衫把面袋子裹住,抱起袋子就跑。他没干过重活,又紧张,满头大汗。后面忽然传来士兵的皮鞋踏在地上的踢踏声,他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两只腿颤抖得只能往前挪了。那一刻,他分明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忽然一个声音喊:“胡同里没有粮食,你们瞎跑什么,去秋林路看看!”

那是梁大仓的声音。

死亡就这么摸着林生的鼻子过去了。

米小用那一袋面拨拉疙瘩汤,里面放点葱叶香菜叶,真香啊!有时还放两根茴香。小院里原先种了爬山虎、扫帚梅、月季花、野罂粟,什么花鲜艳种什么,自从围城,米小就把所有的花都拔了,跟邻居要点菜籽,连墙根都种上。一家粮栈老板每天下午开粥铺舍粥,米小就揣着小盆去排队。有天碰到一队当兵的在街上巡逻,远远地望见梁大仓,急忙扭过头,挤在人群里。粥越来越稀了,但总归有米粒。米小站在街边把嘴贴近碗沿吸一口粥上面的米汤,再吸一口,就算她吃过了,急急忙忙端着粥碗往家赶。一进门,却迎头飞过来一只茶碗,米小躲过去了,手里的粥碗却落在地上,气得米小大骂:“死鬼你疯了?”

扔茶碗的是林生,他气呼呼地指着院门口的一袋米对米小说:“你那个当兵的送来的,看老相好了,不定背着我好了多少次呢——给我滚,滚到你那些老相好的身边去——”

原来,梁大仓在街上看到她去取粥了,竟然送来一袋米。军队也缺粮啊,人家还能从自己口里拽出点给咱送来,多好的事啊,却被林生兜头给浇了一勺粪。米小的眼泪咽进肚子里,转身离开了家门。

林生有点儿后悔了,怪只怪梁大仓来送粮的时候说的话太难听:“给我相好送的——”听听,这啥话?这不是熊人吗?

米小离家出走,林生有点儿慌,想出去找米小,又抹不开面子,正在房里焦灼地走来走去,快走折鞋底子时,米小忽然推门而入,指着林生说:“你凭啥撵我滚?是不是糊涂了?这是谁的家你忘了,该滚的是你!”

林生走出院子的时候,心都凉透了。原来住了三年的地方,竟是别人的家,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自己的老婆原来竟是别人的老相好。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后来就去了天香书院。娶了米小之后,林生有时在夜半搂着米小时,脑子里就会飘过一道鬼影,仿佛看到了过去压在米小身上的那些男人。但那些男人都没有具体的影像,只有梁大仓是具体的,林生心里就像潜伏了条虫子一样,遇到惊蛰就会复苏。但他也时时地安慰自己:那是米小在跟他林生相好之前认识的男人,不算数,有了他林生,米小从良了。但今天被梁大仓一袋子粮食羞辱了,心里的那条虫子就化成了巨龙,把林生整个人吞没了,他变成了虫子,指责米小的话都是那条虫子说的。现如今被米小撵出家门的却是林生的真身。林生被各种复杂纠结的情绪煎熬着,就进了天香书院。

天香书院在管事的和老鸨都死了之后,几个姑娘自己开始挺门过日子,当然走的还是过去的路,只不过这次没人抽头了。

林生去逛窑子的事被米小猜到了。

米小喝了一夜的酒,天亮时林生才有些怯意地回来。米小笑嘻嘻地把一碗酒端给林生,林生接过酒,凑到唇边刚要喝,却被米小打落了。

米小依然笑,喝多了的那种笑,没心没肺的,还一直掉眼泪。

睡到半夜,林生忽然醒了,只觉得床上空荡荡的,伸手一摸,炕梢没人。自打林生住到这个房子里,暖和的炕头就一码归林生睡了。林生慌了,屋里院子找遍了,都不见米小。

米小离家时提着一捆绳子,径直去了东大坝。那里离江近,柳树趟子里很僻静,适合上吊。她把脑袋探进绳套时,脚下的石头也蹬开了,人就忽悠荡了起来,像小时候在学堂树下荡过的秋千。往昔的那些美好风一样地飞过来,虽然只念过两年学堂,但该认的字儿都认了,加减法也会算了,只是沒跑过学校的操场。那操场可真大呀,夏天的时候绿草如茵,像铺了一块巨大的绿毯子,女同学在上面踢球,人家的脚啊,可真大呀,跑得真快——

米小是小脚,从小就被父母逼着缠的脚。走路脚尖不敢使劲,疼,只好后屁股用力拧,才能带动两条腿走路。林生还曾笑她:“看这屁股拧的,就知道你多会勾人儿——”虽说是两人在被窝里说的粗话,但现在想起来却是骂人的话了,米小哭了。哭了才发现自己坐在土堆上,抬头一望,绳子还吊在树叉上呢!绳子扣没系结实。

那天是林生把米小背回家的。

林生在家等米小,后来他发现地上有个奇怪的现象,洒的酒里有许多蚂蚁不动了,都死了。林生悚然而惊,酒里被米小下了毒,但她最终打碎了没让林生喝。

林生出去找米小,有人看见米小去了东大坝的柳树趟子。他老远就看见米小坐在地上,旁边树上挂着绳子,什么都明白了,急忙抱住米小,说:“回家吧。”米小已经哭够了,说:“背我回去!”林生什么也没说,转过身背对着米小弯下腰,米小一蹿,就蹿到林生背上,林生站起身,背着老婆,一步一步向城里走去。

米小想,老天爷要是不想让你死,就是阎王爷坐轿子来抬你,都抬不走!

6

梁大仓出事了。

他送给米小粮食的事被捅到上面,执法队来到营部,当着全营士兵的面,把梁大仓的枪给下了。营副上去给了执法队的长官两个大嘴巴,并用枪逼住执法队队长的脑袋,吼:“叫你那些人快鸡巴滚蛋!”

执法队的队长姓包。包队长不紧不慢地对副官说:“兄弟是在执行公务,你要抗命的话,你们全营就得给执法队陪葬!”

梁大仓走过去,把营副的枪夺下来,又塞到营副手里,说:“别他妈添乱了——我的事不能连累兄弟们!”

梁大仓被执法队带走了。营副对全营的士兵说:“弟兄们,营长平时对我们怎么样?”士兵们吼:“没说的!”营副说:“现在营长有难,我们该怎么办?”士兵们吼:“跟他们拼了,把营长救出来!”营副说:“这办法刚才营长说了,不能用,我们得用别的办法。”士兵们吼:“听营副的!”

营副姓廖。廖营副是中共东北局派到六十军的特工。他已经跟他的上线和下线联合了六十军上上下下的营长团长,准备起义。

米小受了梁大仓这么大的恩惠,觉得必须有点报答才行,要不然显得自己太没人情味了。米小想给梁大仓做身衣服,但军队发穿的,听人说连袜子都发。米小翻箱倒柜发现二两红毛线,一天的工夫,织成一条长围脖,第二天用报纸包上红围脖出了门。林生没问,但他知道米小应该是给梁大仓织的。这回他不仅没有疑心,相反还彻底放心了。只有友谊才礼尚往来。

米小去送围脖的时候,士兵说:“我们营长被执法队带走了,听说是给他一个老相好偷摸送粮食——”

米小决定返回家把吃了几碗米的那袋粮送回去。但刚走出没多远,廖营副追上来:“你找梁营长?”

米小点点头:“天气冷了,给他织个围脖——”

廖营副接过围脖:“我给你拿进去。”

米小迟疑着想问,廖营副似乎知道她问什么,说:“放心,我们营长肯定没事!”

米小琢磨那袋粮食还送不送回军营去呢?回家后毫不避讳地跟林生说了,林生说:“咱先别贸然送粮食,万一当官的正在找梁大仓偷送粮食的证据呢?那不是把证据给送上门去了?你等我信儿,我明天去打听打听。”

林生第二天出去,直到晚上才回来,喝了一碗凉茶,对米小说:“梁大仓的营房开拔了——”

其实不是开拔,是团长把梁大仓营的所有士兵遣散到其他营连排。廖营副跟着梁大仓好几年了,发展的特工足有一个排,团长把这些人分派到各部,反倒帮了他的忙,特工们纷纷给士兵做工作,起义就差一个振臂一呼的人。

廖营副买通了看守,把一团火一样的东西扔给梁大仓。梁大仓抖开一看是条长围脖,放到鼻子下用力一嗅,有一股桂花油的味,是米小给织的。他惊喜地问:“她去找我了?”廖营副说:“就算为了你的相好,我们也得起义,要不然别说你没救了,你相好过几天也没粮了。”

梁大仓把红围脖往脖子上一围,说:“咋样,好看不?今年冬天连下三场大雪我也不怕冷了。”

几天之后长春解放,六十军起义了。这回城墙插上了红旗,呼啦啦地飘,很耀眼。梁大仓因为起义有功,进公安局做了科长。

日子终于安稳下来,不打仗了,铁路照常通车,林生再次回到铁路上班。米小的大门上又挂了块牌子,写着三个字:成衣铺,给人扦裤脚,窝衣服边儿,还做长衫和马褂,也给人织毛衣毛裤。

过年的时候,米小织了一身毛衣毛裤,送到公安局。对梁大仓说:“我在长春也没啥亲戚,你要不嫌弃,就认下我这个妹子。”

梁大仓说:“这扯不扯的,本该是那啥,现在只能当妹子了。”

7

世道安稳了,人的欲望就多了。之前只奔着吃饱饭,现在饱饭吃上了,林生就希望再有个孩子。他也时时刻刻想着养父当年扔出的那句话:窑子房里的姑娘不能给老林家传宗接代。他想回去看看养父,又想等米小怀上孩子之后再去看,但米小的肚子却还平坦得跟铁轨似的。林生着急,就带着米小各个药铺去抓药。有一阵子,从米小家院门口路过,总能闻到苦森森的药汤子味。

林生毕竟是念过书的,见多识广,还带着米小去医院检查过。不仅检查了米小,也检查了自己,结果是两人都没问题,可以生育。但咋就怀不上呢?

以前两人晚饭后就钻被窝,贪恋销魂的快乐,现在两人也钻被窝,却是专心专意制造小孩,林生不知道从哪淘腾来的一本带插画的书,上面教人生孩子用哪种姿势,林生就和米小照着插画学。

半年过去了,还是没怀上。米小又去大葫芦药铺的坐堂先生那里诊脉,先生说:“不噶哈就先抱个孩子吧,过两年兴许你自己就有了。”

米小半信半疑,林生坚决不信。养父把他养这么大,养母也没再生个孩子。

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林生扶着养父的灵柩下葬。没请唢呐班来吹丧曲,甚至连摔丧盆子都要取消。林生一切都听旁人的,唯独这事他没同意,他说:“我爹养我这个儿子一天光也没借上,我要连给他送终都偷工减料,我还是人吗?”

丧盆子摔在地上碎了四瓣儿,林生的眼泪掉了一路。

养父作为地主被政府镇压了。林生连夜往回赶,只请下来一天假,他没搭上马车,一步一步往回走。天黑漆漆的,像一口巨大的棺材,似乎怎么走都走不出这坟圈子。林生想坐下歇一歇,但耳边总好像有米小的声音在招呼他:“快点儿,快点儿,我扒拉好了疙瘩汤,等你喝呢!”

回到家已经下半夜了,米小听见大门响,急忙披了老羊皮袄去开门,门一开,一个人就直挺挺地倒在她怀里。林生像块冰溜子,用她的身体焐了半宿才焐热。

夜半,米小听到外屋地传来幽怨的胡琴声。那声音如泣如诉,像伤心人的悲鸣。

林生第二天去上班,领导没让他再坐办公室,而是派去货物处扛大个。一个给地主摔丧盆子的人,一个地主的孝子贤孙,怎么能坐在领导的岗位上?

林生哪是干体力活的人呢?跟米小结婚前,他一直享受着地主家的少爷生活,上学住学生宿舍,上班住职工宿舍,衣服袜子脱下来有专人洗,他是鍬镐不动。跟米小结婚后,也是横草不拿,竖草不动,油瓶子倒了都绕道走。米小开始是心疼他个书生气,不支使他干活,后来自己忙不过来让他给拿把柴火引火,半天没回来,去柴火垛找吧,人家先生坐在柴火垛上看书看得头不抬眼不眨的。让他坐在灶坑旁拉风匣,烧一个钟头锅都烧不热,一贴大饼子都出溜锅底下了——锅给烧灭了!活儿干不好也就罢了,还净出事,不是手让柴火刺出血肿了半个月,就是裤子被火星燎个窟窿穿不出去了,净要手工钱,米小干脆不让他干活了,宁可自己挨点累,免得看林生龇牙咧嘴一脸苦瓜相。她喜欢林生坐在桌边或者倚着被垛看书,一副天下事不关己的模样,她更喜欢林生拉京胡,如痴如醉,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梦里画里的世界,不沾尘气儿的世界。她只要穿上林生买给她的旗袍,瞬间就能走进林生的世界,和林生捏成一个人儿——

林生第一天去货物处扛大个,直接被一袋子大米压趴在地上,吐了一口血。领导把林生打发回家,告诉他第二天能来就来,来不了就没辙了。林生明白,第二天如果不去,这工作就算没了。回家之后唉声叹气,再也拿不出看书那股云淡风轻的劲了。有点小事就针扎火燎的米小这次却异常的平静,第二天一早给林生冲了一碗鸡蛋水,就把林生的工作服卷成一卷夹在腋下走出家门。林生还以为米小去他单位交工作服了,晌午了人也没回来,他才觉得不对劲。

米小卷着工作服去了货物处,在更衣室换好衣服就跟扛大个的工人一起去了仓库。带班的发现里面出来个女人,不高兴地说:“哪来个搽雪花膏的?赶紧出去,别一会儿让货物碰了伤了,还得拿钱抓药。”米小说:“我当家的是林生,他病了起不来炕,我替他一天班。”带班的闹愣了:“这不瞎胡闹吗?你以为洗衣服做饭奶孩子呢?这是扛大个,大老爷们都压吐血了,你来噶哈?看热闹不缺人!”

“谁说我看热闹?”米小走到一堆麻袋跟前,一伸手抓起袋白面嘴儿用力往肩膀上一抡,背起来噔噔噔走了几步,“呼”地抡在另一垛白面袋子上,用手掸了掸肩上的白面,望向带班的:“咋样,我还行吧?”

带班的去请示了领导,同意留下米小。米小从书院出来自己挺门过日子,家里外面的活儿都是她自己干,跟林生结婚后,家里的活也都是她操持,渐渐地练出了力气,从粮店背五十斤一袋的白面轻松就到家了。唯一觉得不方便的就是那双三寸金莲,走路不是很稳,腰要使劲才可以。

好在第一天往火车上运的都是白面和小件货物,白面是五十斤装的袋子,不累人。当晚米小回到家,头一次吃上了林生熬的高粱米粥,虽然熬得煳了吧啃,但香。自己老爷们儿做的,能不香吗?

那天晚上,林生还在锅里温了水,给米小搓澡的时候,他发现米小的肩膀上没有留下重物压的红肿,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以为米小又使上书院姑娘的手段,让带班的给换了轻巧活。但当米小洗脚的时候吱吱啦啦地喊疼,他才发现米小两只小脚的两侧都已经血肉模糊。那是走路多给磨的。林生那晚把米小搂在怀里,想说感激的话,但没说出口,后来给米小背诵了一段孟子的文章: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米小说:“这话我懂了,就是说,老天要想让你有大出息,开头要先让你吃苦——”

米小干到第二天,就换了工作。

货物处的一批棉鞋要运到通化去,还有一批皮鞋要运到白城子,两个地方一南一北,但装鞋的箱子是一样的,箱子的外面都印着一只鞋的图案。只不过棉鞋箱子上印着一只棉鞋,皮鞋箱子上印着一只皮鞋。而两只鞋不细看分不出彼此,货物处的工人就把两个箱子装差了火车,把皮鞋装到了去通化的火车上,把棉鞋装进了去白城子的火车。两个火车发车的时间也相差无几。箱子装到一半时,米小忽然发觉不对劲,通化货车的条子上写着棉鞋,可自己拿的箱子上印着的怎么是皮鞋呢?忍不住问带班的,带班的才发现错误。原来搬运工人都不识字。带班的跟上面一汇报,就让米小换了工作,做了验货员。

米小换到好工作,林生却一直板着脸,原本不想给米小端洗脚水了,又心疼米小干活受累,满腹怨愤地端了水盆蹾在地上,水都溅出来。米小知道他咋想的,脚尖往林生身上撩水。林生拿着书到八仙桌旁去看,米小撩水撩不到他了。

米小委屈地说:“我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可结婚那天,新郎被抓了,我打听他家的地址,没想到误入了窑子。没办法,要想活,只能听管事的和老鸨子的。现如今我有当家的了,我再那么做不是自己作践自己吗?你要再把我往歪了想,就是往自己脸上扣屎盆子。”

林生说:“我才没那么想呢。”

米小说:“真没想?那你笑一个。”

林生说:“我又不是卖笑的,老笑啥?”

米小这回真生气了,掀开被子钻进被窝。林生知道自己说错了,扯了下墙上的灯绳,拉灭了灯,摸黑钻进被窝。林生把自己的脚从被子里探出去,伸进米小的被窝。第一次被米小踹了出去,第二次又被踹出去,第三次,米小不踹了,林生就把整个身子也钻进米小的被窝。

8

捡到小敦实的那天是个大雪天。傍年跟前了,贪黑卸一批白面。各个粮店的车排在站台上等着装货。林生上工之后,米小原本是要回家的,但带班的问她还愿不愿意留在货物处帮忙,领导想要组建一个家属队。家属队比临时工强,有固定工资,米小没跟林生商量就自己做主留下了。林生不愿意米小抛头露面,也心疼米小受累,便说:“我的薪水又不是不够花,你何苦挨那份累?”

米小说:“你不想给我买大房子嘛,我也出点力,免得将来你哪天不高兴再撵我滚蛋。”

林生说:“你不也撵过我吗?”

米小说:“你先撵的我!等以后咱们买个大房子,再吵架就一人一个屋,谁也不撵谁。”

家属队也帮着卸白面。家属队,顾名思义,都是铁路工人的老婆或子女,一帮老娘们嘻嘻哈哈地帮着卸白面。卸完之后,每家扛一袋白面回家,是单位分给每个工人的年货。米小和林生分了两袋,坐着顺路的大马车往家走的时候,刚过了出站口,就听到道旁有孩子的哭声,哭得嗓子都哑了。夫妻俩就下车去看,黑漆漆的台阶上竟然坐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小脸都冻紫了,问他家住哪,爸妈叫啥,孩子全都说不出来。夫妻俩把孩子抱上车,赶到家附近的派出所,孩子登記后,米小便把孩子抱回家,孩子的家人来找了,再去她家接孩子。

孩子长得挺周正,还挺敦实。米小就叫他小敦实。熬了粥,又做了一碗鸡蛋糕,小敦实稀里呼噜都吃了。这孩子估计是大人给扔怕了,米小走哪,他的小手就攥着她的衣襟跟到哪,晚上睡觉,米小给他铺了床被子,他先是不肯睡,后来躺下了手也从被窝里伸出来,扯着米小的被角。米小心里的母性被孩子给激发出来,摸着孩子的光头,喜欢上了。半夜孩子做梦,一阵抽泣,后来一骨碌钻到米小的被窝,搂着米小的腰,奶声奶气地唤着:“妈妈——妈妈——”米小情不自禁地把孩子搂在怀里。

小敦实在米小家住了一年也没人来找,米小已经跟孩子有了感情,担心林生不同意,便趁着林生出差,她领着小敦实去公安局找梁大仓给孩子落户口。

梁大仓已经结婚了,娶个部队文工团的女孩,整整比他小十五岁,结婚的时候,米小没告诉林生,自己去秋林商店买块缎子被面去随礼,梁大仓挨桌敬酒时,特意给米小满上酒,眼睛直直地盯着米小说:“你能来,大哥就高兴,没说的,老妹以后有啥事就吱声,大哥头拱地也给你办!”惹得他身边的新媳妇罗玲伸手在他腰里用力拧了一下,拧得梁大仓直咧嘴。

办完户口,梁大仓把米小娘俩带到食堂。他已经吩咐厨师预备了四个硬菜,红烧肉、煎鲫鱼、挂浆地瓜,地三鲜,吃完饭才让司机开车送他们回家。米小说不用了,梁大仓说:“你是小脚,走路不方便,这车现成的,不喂水不喂料,搁着也是搁着,拉你一趟,当是溜溜弯了。”

公安局的车停在米小家门口,米小拉着小敦实从车里下来,左邻右舍都羡慕地看着,问米小:“哎呀妈呀,公安局有你家亲戚啊?”米小说:“我哥在那工作。”

林生这天恰巧出差回来了,在门口正好看到警车送米小回来。小敦实叫着爸爸爬到他腿上。林生说:“这两条腿金贵了,不能沾泥了,只能坐车了。”

小敦实笑呵呵地说:“爸爸,我和妈妈今天吃肉了。”

米小进屋开始刷锅引火,听到屋里爷俩的对话,便说:“我这不是给孩子办户口吗?你晚上还没吃饭吧,吃啥,我给你做。”

林生说:“办户口的都安排吃肉啊?”

米小说:“看你说的,他一个劲留,再说不吃白不吃——”

林生说:“白给的都别有用心——”

米小把刷帚猛地扔到锅台里,恨恨地说:“姓林的你啥意思?有完没完了?”

林生说:“我也没说啥呀,那啥,我吃烙饼,再做个鸡蛋甩袖汤——”

小敦实来到林家的第六个年头,米小怀孕了。

林生从碗架子的最底层拿出养父的牌位,点上三炷香,磕了三个头,向养父禀报林家后继有人了。给养父下葬后,林生找木匠给养父做个牌位,不敢放在明面,就藏到碗架子的最里面。逢年过节,都要烧香磕头祭拜一番。小敦实有次看到爸爸磕头,也跪下要磕头,却被林生拦住了。内心里,他虽收下了这个孩子,但不认他是林家的种。

北方冬天真冷啊,窗户纸换上了硬玻璃还是冷,屋子里烧炉子窗玻璃上都结冰。

有天下午风很大,炉子戗风,冒出蓝幽幽的烟。米小睡着了。小敦实饿了,去炉膛底下掏烤熟的土豆,却一个跟头趴在地上,想爬起来,又摔倒了。他哭着喊炕上的米小,米小却叫不醒。小敦实吓坏了,去开门,门插上了,铁门闩被窗子上淌下的水冻成了冰溜子,跟门冻在了一起。小敦实从锅台上抄起菜刀砍门闩上的冰,砍不动,他不知道哪来的聪明才智,竟然爬到炕上用力砍玻璃窗,玻璃哗啦碎了,小敦实从裂开的窗口爬出去,跑到左邻右舍喊人。人们破门而入,发现屋里都是煤烟味,米小已经煤烟中毒,急忙将她送到医院。幸亏去得及时,要不然米小性命不保,肚子里的孩子更保不住。

把米小从医院接回来,林生把养父的牌位供在桌上,点上香,拉着小敦实跪在牌位前,说:“爹,我带着你孙子给你磕头了。”小敦实听话地随着林生磕了三个响头。

9

火光熊熊,吞噬着货物处的货物,不知道是谁把没掐灭的烟头丢到一桶柴油上。装柴油的桶沿上沾着一些柴油,柴油桶一下子就着了起来。这要是把货物处整个烧起来,那损失可就巨大了。工人们都吓愣住了,林生不知哪来的那股激劲,两手抱起柴油桶跑出货物处,抱着一团燃烧的火焰跑到空场才抛开。刚一抛开,柴油桶就爆炸了。

林生的英雄壮举得到沈阳铁路局的通报嘉奖,土改运动也过去了,林生的烧伤痊愈后,被调回机务段官复原职。林生心无旁骛,一心扑在工作上,买了许多外文资料,要研制什么高科技。有天晚上,他在八仙桌上拿着二极管组装线路,头顶上的灯“啪”地灭了,整个屋子刹时黑咕隆咚,吓得正在地上玩的小敦实哇地哭了,大叫着:“妈妈我看不见你了。”

米小的女儿彩衣已经出生了,她正抱着彩衣在奶孩子,急忙将孩子放在炕里,让小敦实别乱跑,坐在炕上看妹妹。她从抽屉里找出蜡烛擦根火柴点燃了,跟着林生来到外屋地。墙上安装着电闸,米小高举着蜡烛给林生照亮,林生拉下电闸开关,发现保险丝爆了,便用备用的保险丝接上。推上电闸,房间里的灯顿时亮了,却听屋里小敦实喊:“妈妈,妹妹尿了——”

几天后,林生晚上又做实验,“啪”地一声,灯又灭了,这回不仅屋里没亮,外面左邻右舍的灯也灭了。惹得邻居出门骂:“谁这么缺德偷使电炉子,用爆了电。”

米小说林生:“能耐大了,一趟楼都让你整黑了。”

林生笑着说:“一趟楼算啥?等我的致场发光器研究成功,能照亮整个东北三省的站台,甚至是全国的站台。”

致场发光器真就被林生贪黑熬夜地研究出来了。过去观察火车的运行情况都是通过电话,致场发光器是块展示屏,通过屏幕上红绿黄的发光点,就能知道火车的位置和运行状况。这项发明被沈阳铁路局评为“技术创新一等奖”,林生还被提拔当上总工程师。

米小生了个女儿,和林生一合计,便给孩子起了个洋气的名字,叫彩衣。

林生那晚回来,先去女儿的房里看看。女儿已经睡着了,小胳膊小腿胖得一格一格的。林生亲了亲女儿红苹果似的脸蛋,把两块奶糖一块放在女儿的枕边,一块放在儿子的枕边,这才去了厨房。

米小把热在锅里的饭菜端到桌上,林生说:“还缺一样。”米小說:“都给你端来了,还缺啥?”林生说:“酒。”米小给林生满上酒,林生又给米小满了一杯,米小不喝,不年不节的,喝酒嘚瑟啥呀?林生说:“你喝了我就告诉你,好事。”米小一仰头就把酒全喝了。林生说:“可惜了,酒得慢慢品。”米小笑:“你说不说,不说我把桌子给你掫了。”

林生单位要盖第一批家属楼了,二节楼,解决领导干部的住房问题。林生就在第一批分房的名单里。那晚上两口子把准备过年喝的一瓶老白干都喝了。醉了之后两口子上炕睡到一个被窝里摞摞儿。孩子虽然都睡下了,但在一铺炕上,还是不敢有太大的动静,两口子只能偷偷摸摸地恩爱,这就有些不顺畅,不过瘾。米小说:“楼房里的屋多吧,咱俩要有一个单独睡觉的屋。”林生说:“嗯,听你的。”米小说:“再给你归置出一个单独的屋看书,不能跟孩子挤一张桌。”后来米小又说:“今天你忘了把爹的牌位请出来烧香磕头了。”林生说:“我在心里烧过香磕过头了——”

家属楼的建楼住址就划在了平康里,这里是贫民区,房场便宜,原有住户的土房推倒,安置在新盖的楼房里。二节楼,一层一户。米小家原有的房子算一户,林生是领导,本该分一户,两户加一起,就住上了二节楼。这是天大的好事,大领导都未必摊上这样的好事啊!远远望过去,二节楼太气派了!

搬家那天,林生对米小说:“结婚的时候我说的话终于兑现了。”

10

这年的除夕夜,林生值班,米小煮好了饺子拎着饭盒给林生送到机务段。她走进调度室却没看到林生,大概是出去办事了,椅子上的垫子还有热乎气。米小坐在椅子上等林生。

调度室的房间里有一整面的电表电闸,米小看着挺有意思。突然,一个电闸“啪”地一声,冒出一缕青烟,米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凑到近前去看。忽听外面有人焦急地呼喊什么,说什么致场发光器爆炸了,外面乱作一团。随即有人跑进调度室,发现米小站在电闸前,暴怒地问:“你是干啥的?咋随便进调度室?”

致场发光器爆炸,引起调度混乱,致使当天的火车晚点发车,给整个铁路局造成非常不好的影响。

过后有人举报,说米小在调度室里拉闸,才导致致场发光器爆炸。这是蓄意破坏生产的行为!铁路民警来了几个人,给米小戴上手铐,从家属队带走了。

林生检查了电路,发现是水电队维修水电时混电,造成短路,才导致致场发光器爆炸。林生去段里找段长反映情况,说米小是冤枉的,段长说这事不归他管。林生说:“不归你管归谁管?归谁管我找谁说理去。”段长犹豫着,最后说:“小林啊,你自己还有历史问题呢,虽说摘了帽儿,可那帽子随时随地都给你扣上。别四处瞎找人了,万一有人把你的问题再折腾上去,别说你家里的保不住,就连你自己也是打了草腰子的草捆儿散花了——”林生说:“段长,我谢谢您的好意,我只问您一个问题,要是您的内人被着装的带走了,您也不管不问?”段长咳嗽了一声,端起茶水,做了个喝的动作。林生认为段长这是送客的意思,站起来向门口走去。段长在他身后说:“可我没历史问题呀?”林生手已经放在门把手上,回了头,定定地看着段长的眼睛,看了足有三十秒,看得段长垂下目光,低声说:“去沈阳铁路局看看吧。”

林生要去沈阳铁路局告状,想送两个孩子去邻居家待几天。小敦实懂事,含着眼泪不舍地问:“爸爸你啥时回来呀?妈妈去哪了?”彩衣刚满一岁,嘴咧得跟瓢似的一个劲地哭,抱着林生的腿不撒手。林生对闺女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正急得满头大汗,一辆小轿车停在门口。

来的是梁大仓,他听说了米小的事,找林生来合计办法。得知林生要去告状,梁大仓说:“麻烦邻居噶哈?都上车吧,去我家!”小敦实不等林生答应,已经爬进汽车。梁大仓一弯腰抱起彩衣,“吧”,在孩子脸蛋上亲了一口,说:“跟舅舅走,舅舅带你俩下馆子去!”

没孩子的人,不是一般的心疼孩子。

梁大仓领着两个孩子在饭馆里吃饱喝足,送回家,让罗玲照看,自己开车去了铁路派出所。派出所所长不在,副所长在值班,梁大仓说:“听说米小在你这押着呢?我有个案子需要核实点情况,得见见她。”

副所长陪着梁大仓去了关押米小的房间,梁大仓前脚进去了,后背严严实实地堵在门口,回头对副所长说:“就几句话,你先给我沏壶茶,我一会儿就来。”

副所长和梁大仓认识,虽然不是一个系统,但毕竟都是公安口的。副所长就去办公室沏茶了。

米小一见梁大仓,泪水涌上了眼眶,委屈地叫了一声:“哥——”

梁大仓大声说:“就算不是你干的,你也把事情的原委跟领导们说清楚!领导都是明白人,不会冤枉你!”然后又压低声音说:“咋样,他们饿没饿着你?”米小说:“我吃不下,又端回去了。”

梁大仓从大衣兜里掏出一个报纸包着的鸡腿,递给米小,说:“别担心,有我呢,出不了啥大事。对了,你那俩小家伙在我家呢。你家那口子还真行,跑沈阳给你告状去了,我原以为他草鸡了呢——”

米小一边啃鸡腿,一边问:“林生真去为我告状了?”

梁大仓眼睛一瞪,说:“你是他老婆,他要不告状他还是个爷们儿吗?”随即把一条手绢丢给米小。那是林生得知梁大仓有办法见到米小后,从制服的上衣兜里掏出钢笔,没找到纸,就翻出兜里的手绢,摁在梁大仓的挡风玻璃上写的:“米,见字如面,我和孩子都很好。你的事很快就会解决。生。”

米小的眼泪一滴滴地掉在手绢上,钢笔字很快就污成一簇墨蓝色的丁香花。

林生找到沈阳铁路局保卫处理论,保卫处的人虽然觉得事情蹊跷,但事关破坏生产的重罪,他们不便插手。林生说:“你们要不管,我可就往上告了。”

睡到半夜,林生住的宾馆房间忽然从外面被踹开了,进来几个身穿警察服装的人,把林生带走了。林生出门的时候是被蒙着眼睛的,随后他被推上一辆汽车,在城里转了一圈出城了,因为路上听不到人声,却时而有狗吠鸡鸣和吆喝牛马出圈的声音。他心想,这是把我的历史问题又翻起来了,要把我关哪去哪?关到哪我都得跑出来,上北京告状去!

车子停在一个火车站,林生听到火车的汽笛声,还有铁路上调度员的吆喝声,还有旅客进站出站的喧嚣。蒙眼布被拿掉了,出现在面前的竟然是段长。段长听到上面有人要把林生关起来的消息,连夜坐着小火轮赶来了,特意把林生送到一个旁边的小站。“要去北京就坐往东去的火车,要回长春,就上往西的火车。”林生辨了下方向,哈腰给段长深深鞠了一躬,向东开的火车走去。

林生到了北京,直接找铁道部告状。铁道部的大门可不是好进的,门岗把林生拦在了门外。进不去大门,还怎么告状?林生灵机一动,对门岗说他要找铁道部部长,有关致场发光器的事情要跟部长汇报,并说自己就是致场发光器的发明者。但部长去南方考察,一个礼拜才能回来。林生只好等待。出门时带的钱已经不剩多少,林生不敢睡旅馆,只好到火车站的票房子去睡,更不敢下饭馆吃饭,每顿一个馒头,渴了就去水房拧开水龙头灌一肚子凉水。他从没受过这样的苦,有点挨不住了,可一想到米小还在拘留所里失去了自由,如果自己不帮米小翻案,她就很可能被判刑,很难走出监狱那道门,便咬牙硬挺了过来。

铁道部的领导得知林生就是发明致场发光器的工程师,很重视这件事,立刻组建了专案调查组,去长春铁路局调查。上面下来人调查,事情很快就有了结果,跟林生调查的结果相同。米小无罪释放。

米小从拘留所回来那天,林生正在厨房学着烙韭菜盒子,米小最好这口。两个孩子在院子里踢口袋。阳光整片整片地洒在院门口到屋门口的甬道上,米小静静地走过殷红色的砖块,一步步向房间走去。伸出两只手从林生的身后蒙住他的眼睛,粗着嗓子说:“知道我谁吗?”

林生说:“除了我老婆,还能是谁?”

米小笑了,说:“听说为了我的事,你一个秀才竟然跑到北京去告御状?”

林生说:“为了老婆,跑到联合国告状我也敢!”

米小紧紧搂住林生的腰,说:“你瘦了——”

林生说:“你回来就好。”

斜阳洒在门口,两人站在阳光的旁边,就像站在天堂口。

韭菜盒子端上桌了,米小一气吃了六个。林生问:“好吃不?”米小说:“好吃是好吃,就是跟我以前做的不一样。”第二天小敦实去菜园里撒尿,忽然大叫起来:“妈妈,妈妈,咱家的小葱让谁给薅没了。”

米小出去一看,可不咋的,沿着院墙种的两垄小葱整整没了一垄。回头一看,奇了怪了,旁边的韭菜地却长得郁郁葱葱,一根也没少。心里突然就转过磨来了,原来林生这个老夫子不认识韭菜和小葱,把小葱当韭菜薅了回来。

当晚,米小烙了一盖帘的韭菜盒子端上桌,林生吃后说:“你烙的咋跟我昨天烙的不是一个味呢?”

米小说:“猜吧,猜不出来没人告诉你。”

一旁的小敦实嘴快地说:“爸爸昨天烙的是小葱盒子,妈妈今天烙的才是韭菜盒子。”

11

雨过天晴,日子又开始有花有朵地过下去。

二节楼住得很舒心。冬天往楼上抬煤,大人孩子一起动手,挎筐的挎筐,抬桶的抬桶。夏天院子里挖了一个水井,一压,水就出来了,比过去到胡同口卖水的人家去挑水省事多了。米小在窗下种了各色的花草,院子里种了青菜,一到夏天花红柳绿,蝴蝶蜜蜂蜻蜓飞得满院子都是。米小从家属队下班回来,看到那敞亮的二节楼,看到院子里围着花朵飞舞的小精灵们,心里满足极了。

林生如果早回来了,就坐在台阶上拉一会儿京胡。彩衣会在台阶上蹦蹦跳跳,有时也会依偎着林生听琴听得睡着了。同样的《夜深沉》,节奏快一点儿,就是欢快的旋律;节奏慢一点儿,就是忧伤的曲调。那时光真是柔软得能拧出水来。

林生喜欢彩衣,孩子不爱吃饭,他就让林栋去买烧饼回来给彩衣。院外来卖瓜果梨桃了,只要彩衣嘟着嘴跟他要,他肯定从兜里掏出钱买上一斤给两个孩子解馋。礼拜天全家去電影院看电影,彩衣走累了,就忽然跑到林生的面前,张开两只手要爸爸抱,林生会笑着把彩衣抱起来举个高。米小觉得他太偏爱女儿了,时而提醒他两句,他却振振有词:“女儿得惯着,将来是人家的人,谁惯她呀?”

日子过得太消停了,就会起幺蛾子。

忽然一天,满街的红旗飒飒飞舞,刺人的眼。林生正在家吃饭,涌入一批戴红胳膊箍的青年,把饭桌踹翻,把一个报纸糊的又尖又长的帽子扣在他头上,绳捆索绑推出去要批斗。反动权威,反革命,哪顶帽子都能压塌炕。书柜被砸了,京胡砸碎了,人刚推到院子,一条皮带就把林生的脸抽出血了,躲到门后的彩衣从门缝看到爸爸的惨状,当场就吓昏过去。

红卫兵从林生家里搜出一些外文书,还有一个二极管,认定林生是要制作电台,是老蒋潜伏下来的特务,和美帝国主义有勾结,大会小会批斗,人人都能向他脸上吐唾沫,用各种家什殴打他,他成了人民公敌,被送去学习班学习。

世界似乎颠倒了,尊严和良知都无影无踪,脚不敢迈出去,似乎哪一步都能让你跌落深渊。夜半,林生把腰带挂在房梁上,想把脖子探进绳套里。忽然想起20年前的深夜,米小也曾经有过这样的镜头,他双手拽着绳子掉下眼泪,舍不得米小和孩子。

米小托人走关系,打听到林生学习班的地点,夜里去探望他。幽暗的灯光下,米小从怀里往出拿东西,一包花生米,两根麻花,一小包奶糖,一个带着米小体温的桔子,还有一把京胡。那是一把新京胡,米小用她过去的一件貂皮大衣到琴行换来的。

暗夜中,米小看不清林生的脸色,但望见了林生眼里深深的绝望。那晚林生的伙食还摆在桌子上,一碗高粱米稀粥,半碟酱黄瓜,因为放的时间长了,粥上凝了一层皮,酱黄瓜上已经反出白色的盐印。

米小说:“别想太多——”

林生嘴唇蠕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

米小说:“家里孩子都好,你别挂念——”说的时候,脑海里浮起彩衣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模样,眼里不禁涌上一层泪水。她不能把彩衣的真实情况对林生说,那样他会急死的。

林生眼睫毛动了动,像暗夜里虚掩的门,却又合上了。

米小说:“知道你苦,从没有过坏心眼,却被人冤枉——”她说不下去了,打开奶糖的纸包,拆开印着小白兔的糖纸,把奶糖拈起来,送到林生的唇边,“可日子总会甜起来——”

林生把糖用牙齿咬掉一半,另一半送到米小的唇边。“要甜我们就一起甜。”

米小含着糖块笑了,她拿起桌上的筷子,轻轻敲了一下碗沿,另一根筷子敲了下碟子,她低声唱起来:

一更里呀,

跃过花墙啊,

叫声郎君你莫要发慌啊,

站在那廊檐下呀,

二目细打量啊,

借壁邻居来又走,

臊得为奴小脸焦黄啊……

林生的眼泪滴答滴答砸在桌面上。

雨夜,米小背着彩衣从医院里走上泥泞的街道,米小从兜里掏出那小包奶糖,剥了一块送到后背上女儿的嘴里。那天从学习班离开,林生把奶糖塞进她衣兜。 “给孩子拿回去。”

彩衣趴在米小的背上,不说话,也不笑。自打林生被绑走那天吓昏过去,她就有些魔怔,一见到戴红胳膊箍的就惊叫躲闪。米小背着她把城里的医院看遍了,都说脑袋没事,就是精神上惊吓过度,要慢慢养。米小甚至把跳大神的请回家给彩衣看病,但还是没什么起色。

米小是在家做饭的时候出事的,街道的妇女主任忽然带着一伙人来了,把米小两手反捆到身后,脖子上挂着一只破皮鞋,旁边还有人拿着一只皮鞋,用鞋底子抽米小的脸。米小被推出家门的时候,看到彩衣嚎叫着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没命地往灶坑里钻,她的心就像被锥子扎,每扎一下,都叨出一块血淋淋的肉。

晚上回家前,米小先在水井上压出半盆水,洗干净脸上手上的血,梳好被扯乱的头发,脱掉被撕烂的外罩。楼上漆黑一片,但当她推开门时,房间的灯一下子亮了,林栋拉着彩衣向米小跑过来,问:“妈,你没事吧?我担心死了——”

林栋初中快毕业了,个子蹿到一米八,浑身都是腱子肉,除了爸妈,没人再喊他小敦实,都叫他林栋。这孩子老实厚道,不招灾不惹祸,非常懂事。彩衣病了之后,林栋学校也不去了,反锁了大门在家陪着妹妹,生怕妹妹再遭到惊吓。这天晚上,米小郑重地叮嘱林栋:“街道不是通知你下乡吗?去吧,把彩衣带上。她的病要是再受两次惊吓,就彻底交代了——”

下乡的通知下来了,行囊打好了,米小用家里所有的肉票買了两斤肉,做了两罐肉丝炒榨菜,塞到孩子的提包里。守着熟睡的两个孩子坐了一夜,好像一眨巴眼的工夫,两个南瓜那么大的孩子就长大了,二十年就这么过来了。天亮的时候,林栋的眼睛盯着米小的头发,惊问:“妈,你头发咋白了?”

米小的眼泪掉下来,紧紧地抱住林栋,又抱住彩衣:“你们都要好好的,你们兄妹要有个三长两短,妈就不活了。”

林栋领着彩衣上火车,下火车,坐马车。彩衣的手一直紧紧地攥着他的手,除了上厕所,就没撒开过。火车发车时鸣笛的声音都让她吓得浑身一抖,两只大眼睛满是惊慌和恐惧,林栋感觉她的手心里都是汗。

走山路的时候,彩衣走不动了,林栋哈腰背起妹妹。绿草如茵,树叶青葱,天高地阔,心里烦闷的情绪竟不知不觉地没了。林子里不时传来一声声清脆的鸟鸣。彩衣忽然说:“哥,是鸟叫——”

妹妹开口说话了!

12

米小家的二节楼被造反派征用,米小无家可归。家属队也开除了她,她白天扫大街,晚上睡票房子。

梁大仓也挨斗了,把他二十多年前当过胡子和国民党军官的事翻了出来。他晚上虽然挨批斗,但白天照常上班工作,手里还有权力。他给铁路上领导打电话,想帮米小要回房子,被拒绝后他摔了电话大骂:“疯了,妈了巴子都疯了,这帮小兔崽子比老子当年做胡子都他妈邪乎!”

在米小家和旁边的二节楼的中间,有条壕沟,是排污水用的。一队穿着制服的警察用警车拉了一些板子,把壕沟搭上了。

附近邻居上班看见,不知道这些警察要干啥,等晚上下班回来,发现壕沟上面搭了一个仓房。仓房的窗户还安了两块玻璃,像模像样的,最奇怪的是,仓房顶上的烟囱里还飘着袅袅的炊烟。

米小这天正扫大街呢,一辆汽车停在她面前,下来一个人奔她来了,她心想,坏了,又要去哪批斗啊?还没完了咋地?车子却直接回到原来居住的二节楼,不,不是二节楼,是二节楼旁边新搭起的仓房。米小不敢相信地推门走进去,梁大仓正在屋里指挥人把一张桌子靠墙放好。回头见米小进来了,说:“咋样,仓房不错吧?我跟你们铁路上领导打过招呼了,总不能让你成天睡票房子吧,那多给社会抹黑呀!就在壕沟上搭个房子,将来老林还有孩子们回来你们也有个窝。”

米小晚上没有睡在炕上,炕是新搭的,泥还没干呢。她在地上铺了被子睡。二节楼上的东西梁大仓让人搬来的不多,但却有不少林生的书,估计是司令部的人都不看书吧。米小的心已经死了一半,那一半是在等待林生和孩子们,才强自支撑着。现在房子有了,她的心一点点地有了热乎气。

那年冬天的雪下得真大,都没过膝弯儿了。梁大仓这次彻底下台了,接连数日反绑着双手跪到主席台上被批斗。有天晚上米小扫到主席台前时,发现梁大仓浑身是血地躺在雪地里,身上都盖了一层雪。她将梁大仓拖到装垃圾的手推车上拉回家,点上炉子,烧了一盆热水,解开梁大仓的衣服擦拭血迹。看见都是皮外伤,她稍微放了心。又往梁大仓嘴里喂了一碗热乎乎的玉米面糊糊,人终于有意识了,半睁了眼睛恍惚看见是米小,嘴唇动了动,说:“我不是做梦吧?终于躺到你炕头了——”米小气笑了,打了他一下,说:“都这时候了,还有那邪心。”

仓房还是梁大仓给盖的仓房,但又有点儿不像之前的仓房了,窗台上摆着各种罐头瓶,午餐牛肉的,山楂罐头的,每个瓶子都洗干净了,装上土,种上花。有的开着嫣红的花朵,有的只长着几片肥厚的绿叶,可就这么几罐头瓶的花,就把仓房变得跟宫殿差不多了。这女人可真是不一样的女人呢,这么艰难的日子竟然让她过得有了生气。

米小找出碘酒给梁大仓涂伤口。“你就躲在我家吧,谁也不会想到你在这儿。那些小年轻的手没个轻重,再批斗下去,非被打死不可。”

梁大仓躺在热乎乎的炕头上,颇为感慨地说:“帮人就是帮自己,我当初要是不帮你搭这个仓子,现在就没有这热乎乎的炕头了——你说,一个胡子不动自己喜欢的娘们,有人信吗?”

米小没搭理他,坐在炕梢,胳肢窝下夹着织针在织一条围脖。

梁大仓又问:“你们家那口子要是现在回来,你说会咋样?”

米小说:“拿刀骟了你!”

梁大仓没心没肺地笑了,说:“那才是爷们儿!”

人真是不禁念叨,半个月后,林生突然从学习班回来了。米小正跪在炕上给梁大仓翻眼皮,他眼皮长个针眼,米小用火柴杆刮了两下,见血了,再用舌尖一舔,治好了。伸出的舌尖还没收回来呢,一回头看进来的是林生,跳下炕抱住林生。想死了,分开太久了!

林生回来了,梁大仓不能再住下去了。林生的眼睛能杀人!他走之后,林生后悔没有当场杀了他。于是从菜板上拿了刀卷在衣服里,去追梁大仓。

米小等了一天,天黑了,米小饿了,去厨房做饭,发现菜刀没了,心里一慌。又一想,算了,两个男人的事,由他们去折腾吧。越拦,林生可能越想砍人。他想砍就砍吧,哪个瘫巴了,她养着。

做点啥饭呢?还有点儿冻萝卜,还有点儿荞面,干脆,包点荞面饺子吃。米小和面,剁馅,擀饺子皮。房门响,米小头也不回地问:“回来一个还是两个?”后面的人说:“两个。”吓了米小一跳。她只是开句玩笑,没想到真是两个。

很多年后,运动过去了,林生平反了,二节楼里的造反派也土豆搬家滚球子了,米小又回到二节楼。

梁大仓官复原职,又娶了新老婆。

之前的罗玲在梁大仓被打成反革命时跟他离婚了。这次娶的老婆更年轻,叫孙海霞,比罗玲还小了整整一巴掌。搞得米小话里话外透着讥讽:“你都多大了,不知道磕碜啊,都能当人家爹了。”梁大仓说:“我娶老婆就娶小的,到时候我老了好有人侍候我。”米小说:“你是找老婆还是找丫鬟?”梁大仓说:“两样一起来,这多划算呢。”又凑近米小耳边,低声说:“你要愿意,多老我都娶。”米小说:“滚犊子,就没见你正经过!”

林生回家发现梁大仓坐在他家炕头跟米小“亲嘴”,反身揣起菜刀去找梁大仓,要剁了他。那天的雪下得真大,整整下了一天,到晚上都没停。

林生在雪里尋了一天,在梁大仓家的门前寻到了。梁大仓不知道又被哪伙造反派给拉去批斗,鼻梁子都打折了。林生不能见死不救,只好背着梁大仓去了医院。

一路上后背上的人越来越沉,一点儿热乎气都没有,林生忍不住问:“哎,有活气儿吗?吱一声。”

后背没动静。

走了一会儿,林生又说:“你可别死我背上。”

后背上还没动静。

林生说:“你要死了,米小还不得哭够呛——”

后背上这回有动静了,梁大仓说:“那我就不死了,免得把我妹子哭坏了!”

林生心说,这个死胡子,就该把他扔在大雪里冻死他!

到了医院,林生兜里却没钱付医疗费,灵机一动,便把衣服里的菜刀往窗口里一送,说:“这个先压着,等我取了钱赎回来。”他当医院是当铺呢。收款的以为来的是造反派,哪敢收钱,急忙说:“我给你看着,这回不要钱了!不要钱了!”林生的聪慧都用在工作研究上了,根本不明白医院为何不收钱,还想呢,革命是好,看病不要钱了。

梁大仓身上的伤不轻,医生该缝的缝,该涂药的涂药,最后给他的鼻梁骨复位。将铁钳子伸到鼻腔骨的下方,硬把塌了的鼻梁骨给撬了起来,接上了断骨。医生弄出一头大汗,梁大仓却一声都没吭。医生说:“当过兵吧?”梁大仓说:“当了十五年。”医生说:“是条硬汉,你要是被小鬼子抓了,肯定不会当汉奸!”

林生看医生在梁大仓身上,一会儿下针,一会儿下药,吓得浑身不由自主地哆嗦。等看到医生拿着钳子直接撬鼻梁骨时,他不敢看了,躲到手术室的门外。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硬汉,不会和米小做出什么对不起他的事的,何况米小也不是那样的人!米小是真的给他治针眼!

林生再次把梁大仓背上后背。在货物处扛了几年大个,真没白锻炼,硬把梁大仓一百五十多斤背出医院。回来的路上,林生不吭声了,注意脚下的路,后背上的梁大仓说话了。他问:“这是要把我往哪送啊?”

林生说:“火葬场,咋,怕了?”

梁大仓笑了,咳嗽起来,说:“自打我当胡子那天起,我就不知道啥叫怕了。小鬼子的刺刀见过吗?你在铁路上班,肯定见过,军列上拉的都是当兵的——有一回跟小鬼子面对面打起来了,一胳膊长的刺刀扎进我大腿里子,我一伸手给薅出来了,把小鬼子都吓傻眼了,我反手把刺刀捅进他的胸脯子——那个节骨眼上,眨巴眼的工夫就可能没命——”

“后来呢?”

“后来——”梁大仓喘了两口气,说:“你不累我可累了,这样,整个窝,咱俩坐下喝点儿,我给你好好叨咕叨咕——”

“窝到了——”

林生把梁大仓背进了仓房。看到米小正包饺子呢,破天荒地开了句玩笑:“知道我背回了你的老相好,特意给我包饺子犒劳我。”

米小说:“那可不咋地,老哥俩儿先上炕里坐着,饺子马上出锅,我再烫点酒,咱仨好好喝点。

梁大仓被打那样了,鼻子都肿着,还挤出两句话:“这回酒得喝好!喝透!”

米小说:“个死胡子,死了都不忘这口酒!”

13

铁路局为解决职工孩子就业问题,把林栋安排到火车上当列车员,把彩衣安排到家属队,但彩衣不去,说在乡下干了那么多年的体力活,再也不想干了。米小心疼女儿,女儿病好了,什么都依着她。给女儿又找了几个工作,但彩衣都摇头。

彩衣爱上了画画,整天背着个画夹子跟着大哥跑火车板子,画纸上东一张西一张画的都是跟火车有关的景物,开车的司机,铲煤的司炉,形形色色的旅客,还有火车飞驰而过看到的田园村庄。

米小觉得彩衣这是不务正业,林生却觉得女儿有才气,有灵性,还曾站在女儿的画前驻足半晌,非常肯定地说:“丫头,你这张画可以去参加比赛了。”彩衣却说:“才不比赛呢,我的画就给我哥看,给爸妈看,才不给不相干的人看呢。”

米小私底下对林生说:“你闺女也老大不小了,得找个正经营生干,这么一天风风张张的,像个什么样?”林生说:“我看挺好,她爱做啥就由她,大不了我养她一辈子。”米小生气地说:“越说越不像话了。”

彩衣的病好了之后,米小才敢把这事告诉林生。林生心疼得不得了,礼拜天去乡下集体户看彩衣,两个孩子正烀了一锅地瓜改善生活呢。林生把米小用猪肉炒的榨菜丝一亮,两个孩子欢呼起来。

林生回来后跟米小说起两个孩子,说着说着嗓子就哽咽了。

米小开始给林栋张罗对象,相亲的时间到了,却见不到林栋的人影,急得米小火冒三丈,才看到林栋骑着自行车带着彩衣姗姗来迟。姑娘一方相中林栋了,可林栋不知为啥没看上人家。米小问他为何没相中,林栋支吾了半天,只是说不是心里想的。彩衣却在旁边插话说:“那对象胖得像弥勒佛,我都没看上,我哥更看不上了。”

米小生气地说:“你哥的婚事别瞎搅和,再过两年他就过三十了,看谁还愿意嫁给他。”彩衣语出惊人:“没人嫁更好,我嫁给他!”

“我的小祖宗,你就气我吧——”米小没往心里去,认为是孩子话,听过就拉倒了。她不知道的是,这想法在彩衣心里藏很久了。

乡下的农活累死人不偿命,彩衣往往干完活就累成一摊泥,走不动了。林栋就背她回集体户。

有一天下雨了,林栋和彩衣躲在草垛下避雨,天黑了雨才停。那晚的夜色真好啊,月亮圆圆的,像一团橘黄色的灯光挂在黑色的天际。树林里真静啊,连蚊虫梦中的呓语都听得清。风可真轻啊,柔和得就像用羽毛拂着她的心。彩衣伏在林栋的后背上,听着哥哥的喘息声,闻着树林里树叶和青草的芬芳,还有哥哥的汗味,不知怎么回事,刹那间彩衣就好像感觉自己长大了,两个胸脯顶在哥哥的脊背上,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有些种子被洒进了心田,跃跃欲试,要生根发芽。彩衣心疼哥哥,突然从哥哥后背上蹦下来,自己走。林栋怕累坏了妹妹,强要背她。彩衣就跑起来,笑着喊:“你追上我就让你背——”

1970年代末,很多下乡的知识青年相继抽调回城,集体户就剩下林栋兄妹俩。那个除夕无比寂寞,也无比甜蜜。兄妹俩把仅有的面和糖和在一起,倒在鍋里烙成饼,一人一半分着吃,就着米小捎去的肉丝炒榨菜,香极了——

彩衣下乡前只念过三年书,回到城里已经是20多岁的大姑娘了,看到父母哥哥上班,她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对前途无比迷茫。考大学,她基础太差,父母安排她做的她又一概抵触。哥哥怕闷坏了她,有一天上班就把她带上了。反正铁路家属坐火车不花钱。她坐在座位上,望着外面的景物,火车一动,那些景物也跟着动。那是冬天,火车上有哈气,她就用手指在窗玻璃上随意地画着,林栋检完车票回来,看着哈气里的窗玻璃,惊异地问她:“你画的?太美了!”

林栋的眼神像注入了一滴香油,带着奇异的芬芳和色彩,点燃了彩衣心里的那团火。哥哥又开始注意她了,他又把目光从城里那些花枝招展像老抱子一样的姑娘身上回到了她的身上。她说:“哥,我想画画——”

那是一列开向北京的火车,列车上的工作人员在北京休息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再原路开回长春。

林栋到了北京就带着妹妹去逛夜市,把画笔画纸都买了回来。世间的事真的很奇妙,一旦你想做,真的想做,门就一扇扇地打开了。彩衣没学过画画,拿起画笔就开始画招待所的暖壶、脚盆、枕头,还有开门的那个矮胖的老太太。线条虽然幼稚,却质朴可爱,有种神似。彩衣趴在招待所的床上画了一夜。

第二天的火车上,她躺在座位上睡了一路。

上来了一个小伙子,细眉细目,不笑不说话。他把提包放到上面的货架上,用手里的书碰了碰躺着睡觉的彩衣:“有人吗?”彩衣慵懒地坐起来,不耐地说:“我不是人吗?”小伙子笑着说:“这是两个人的座位——”然后突然拔高了声音:“林彩衣,你还认不认识我了?”彩衣摇头。小伙子说:“小学咱俩同学,前后桌,我坐你后面,我叫曹宏伟,想起来没?”

曹宏伟去北京上大学。彩衣跟着哥哥下乡那阵儿,曹宏伟被图书管理员的父亲关在地下室里看书,恢复高考的第一年,他就考上了大学。此人善谈,眼睛铮亮地说了一路,说得彩衣直打瞌睡。隔几天有封信竟然邮寄到二节楼,收信人写着林彩衣。米小把信封递给彩衣:“我姑娘有对象了?”彩衣不高兴地说:“妈,你别乱说!”撕开信封一看开头,就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

“亲爱的彩衣——”

这是啥呀,这么肉麻?彩衣觉得怪膈应的,随手把信丢到垃圾桶。

那信是曹宏伟写的。米小从垃圾桶里捡起那封信,看过后把信纸铺在林生的书桌上,说:“咱闺女有人追了,还是个大学生呢——”林生说:“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当年养父要是准我考,我还去留学呢!”米小一笑:“幸亏你没留学,要是留学去了,我嫁给谁呀?”

夏日的一天,彩衣又去跑火车,无巧不巧地,曹宏伟又跟她坐一个车厢。一上车就看到了,老远喊着“林彩衣,林彩衣”。彩衣一见他,扭头就走,但后面的乘客都挤在门口,出不去了。她只好坐下。曹宏伟猎猎狗狗地跟彩衣对面的乘客换了座位,彩衣扭头不愿意看他。他却打了鸡血似的,滔滔不绝说个没完。

曹宏伟去厕所的时候,林栋凑过来笑着对彩衣说:“老妹,这小子看上你了。还不错,好好处。”

彩衣心里的火腾地烧起来。谁跟他处呀!她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把曹宏伟的行李顺着敞开的车窗口抛了下去,死死地盯着林栋,轻声说:“你要再说这话,信不信我跳出去?”

14

孙雯看着林栋,眼睛里火辣辣的,灼人。林栋有些手足无措,拿起水壶要倒水,却发现水杯里的水还满着,拿起抹布要抹桌子,发现桌子上锃光瓦亮,一丝灰尘都没有。他想坐下,却坐歪了凳子,差点没摔着。

米小看在眼里,喜上眉梢。这门亲事看起来能成。孙雯是梁大仓续弦孙海霞的表妹,如果成了,梁大仓还矮自己一辈呢。所以,林生也没意见。时间是把锋利的锉,把林生和梁大仓之间的疤瘌渐渐地磨平了。

送梁大仓两口子和姑娘出门,米小喜滋滋地問林栋:“咋样,小敦实,这回满意了吧?”林栋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米小说:“看你笑的那样,十成有九成相中了,我明个就给人家回话——”

楼上忽然传来叮叮咣咣的声音,是彩衣往墙上钉画框。钉的声音又大又响,好像要把墙壁凿个窟窿。米小仰头说:“个死丫头作啥妖呢?要扒房子呀?我告诉你这房子可是我的命,你别把妈的命给整没了!”

林栋上楼走到彩衣面前,手一伸:“拿来。”彩衣不情愿地把锤子递给林栋。林栋又接过彩衣手里的钉子,订好钉子,把画框挂在墙上。彩衣一直嘟着嘴,林栋问:“谁惹你生气了?”

彩衣说:“刚才来的女的挺漂亮吧?”

“还行吧。”林栋抬眼看一下彩衣,“没你好看。”

“没我好看还敢跟我哥处对象?你给大仓舅打电话,说没看上她!”

“那啥,这电话应该妈打——”

“你不想打是不是?你看上她了是不是?”

彩衣走向栏杆,一抬腿跨坐到栏杆上,说:“你打不打?”

林栋伸手去拽彩衣,彩衣已经从栏杆上掀了下去,林栋也掉了下去。彩衣没啥事,正好掉在软乎的沙发上,林栋落脚处却是个马扎,扭伤了脚,休了一个月的班。米小气得拿着鸡毛掸子要抽彩衣,林栋横着两手拦着母亲。米小说:“小祖宗病好了这是要上天啊!小敦实你就惯着她吧,早晚惯出事来!”

林栋休假在家,彩衣那些天兴致非常高,一会儿给哥哥买药去,一会儿给哥哥买吃的去,再不就是去书店给哥哥买书去。回到家又开始洗衣服,洗自己的衣服,再洗哥哥的衣服,甚至把父母的衣服也都连带着洗了,还学会了做饭,虽然比爸爸做得好不到哪去,但家里的两个男人都对她的厨艺赞不绝口。

1980年代末,公房突然归个人,需要每个住户缴纳一定的现金,房本上就是私人的名字了。但二节楼需要一万块的现金。一万块钱是个什么概念呢?当时农村的首富就是万元户。

林家拿不出这么多钱,米小和林生都很着急,四处借钱想办法。

这天米小下班往家走,路上一辆汽车在她面前停下了,车门口露出梁大仓的笑面。他招手让米小上车。米小摆摆手,他就在车里探出半个脑袋问:“小敦实相看得咋样?”米小说:“我还没倒出工夫问呢,小敦实摔伤了,在家养病呢。”

当天晚上,孙海霞带着孙雯来了。孙雯抱着几罐铁听的麦乳精放到桌上,对林栋说:“这东西贼有营养,你每天喝两杯,保管三两天就能下地走。”

一旁坐着的彩衣轻飘飘地丢出一句:“那是麦乳精还是大烟呢,那么有劲?”

米小狠狠地剜了彩衣一眼。彩衣却自顾自地说:“本来嘛,伤筋动骨一百天,就算不是一百天,也得个把月吧,还三两天,你当我哥是狗呢,头天摔断腿,第二天就能出去撒欢?”

孙雯脸上有些挂不住。孙海霞说:“彩衣说得对,怎么也得养些日子。孙雯,你明天不是休假吗?过来帮着洗洗衣服,晒晒被子。”

米小急忙说:“那可太好了,就怕小雯不想来。”

孙雯害羞地低着头,说:“就怕嫌我洗得不干净。”

彩衣说:“洗不干净还来啥?再说我今天刚洗完,没看外面晾衣绳上挂的都是吗?”

老孙家姐俩走了之后,米小回身照着彩衣的后背用力拍了一巴掌,训斥道:“大人说话你乱插啥嘴,不懂规矩!”

“她配不上我哥,我想把她撵走——”

“你咋知道人家配不上你哥?”

“我就知道。”

“知道个屁,你啥都知道你咋不去工作,咋不去考大学,你就是顺嘴胡嘞嘞,我打你个啥都知道!”米小去找鸡毛掸子,等她回到客厅时,彩衣已经消失了。

彩衣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开始米小寻思死丫头跑不出多远,天黑就得回来。但天黑也没回来,米小才着慌。林生急得骑着自行车去派出所报警,又四处去找。

林栋扔掉拐杖瘸着腿上了火车。他知道妹妹除了画画就是喜欢坐火车,说不定在火车上能碰到她。

还真让他碰上了。

彩衣竟然穿着林栋的列车员制服,戴着他的大盖帽,还挺像那么回事,正拿着笤帚扫车座底下的包装袋瓜子皮呢。林栋一把将她提了起来,扬手要打她,她却一头撞到她怀里,说:“哥,你可来了,我都想死你了。你看看我给你代班代得咋样?这月工资你得分我一半。”

林栋的手落不下去了,后来终于落下去了,却轻轻地抚摸着彩衣的头发,给彩衣正正大盖帽,说:“好,分你一半,不,都给你。”

林栋是否也爱着彩衣呢?应该是爱的,但他不知道那爱是亲情还是爱情。

一天,他找父亲问个事,忽然听到卧室里父母的对话。母亲说:“这人都要疯了——”父亲问:“谁疯了?”母亲说:“你闺女,那个死丫头,彻底疯了,稀罕上他亲哥哥了。”父亲说:“稀罕亲哥哥有啥不好?”母亲说:“你真傻还是假傻?小敦实咱可当儿子养的,左邻右舍都当他是咱的亲儿子,忽然咱的亲姑娘要跟咱亲儿子结婚,你说街坊邻居怎么看我?你可知道我当年的身份,我可再不想让人指着脊梁骨过日子了,再不想挂着一只破鞋游街了——那样我还不如死了净心!”父亲说:“你可别死,死了谁给我当老婆呀,那啥,你抓紧给小敦实找对象。娶进来一个,不都结了吗?”

林栋那晚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想起小时候生病,母亲抱着他,颠着一双小脚在地上整夜整夜地走。他想起父亲年年除夕带着他给爷爷的牌位磕头。他想起下乡的前夜,母亲抱着他和妹妹哭,“儿子,你们都要好好的,你们兄妹要有个三长两短,妈就不活了。”他还想起很多很多的事,那时虽然他很小,但他依稀记得,他躺在雪窝子里,是母亲把他抱起来,解开棉袄扣,把他揣进怀里焐着,要不然他就冻死了。

他也想起背着彩衣走在山路上,彩衣唱歌,那歌声缥缈得不像真的。

15

房款交付的期限越来越近,林生和米小只凑到一半的数目。林栋眼看父母着急上火,心里非常焦急。他想起当初给他介绍对象时,大仓舅和大仓舅妈说过,孙雯的父亲是市里非常有名的企业家,家里很有钱。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找孙雯试試。

孙雯在百货商场三楼卖布,闲着的时候就坐在柜台里织毛衣,一抬头,看到林栋向她走来。孙雯紧张得织针挑错了花样。相亲那天第一眼她就相中林栋了,却没想到林栋没看上自己,心里憋了一肚子火,冷冰冰地问:“买啥?”

林栋踌躇了一下,说:“我想找你帮忙。”

孙雯眼睛一挑,嘲讽地说:“你那么高的眼界,我这样的人能帮你啥忙啊?”

林栋脸一红,硬着头皮说:“我急需一笔钱,你要是帮我,我,我一定报答你。”

孙雯说:“咋报答呀?”

林栋窘住了,涨红了脸。

孙雯笑了:“我开玩笑的,逗逗你。你需要多少钱,我马上去找我爸说。”

孙雯带着林栋去机械厂找她爸。孙雯的父亲没有答应林栋,也没有不答应。他左一眼右一眼地打量林栋,最后问孙雯:“他是谁呀?”孙雯说:“我同学,不是刚才都跟你说了吗?”孙父说:“啥同学啊?”孙雯说:“爸,你还问,你说啥同学?要是一般同学我能往你这领吗?”

孙父说:“晚上去家里吃饭吧——”

当晚,林栋去孙家吃饭,席间被孙父逼着喝了二两二锅头,晕乎乎地睡在孙家。等第二天早晨一醒来,却发现自己浑身没有一块布丝地躺在被窝里,旁边还睡着一个比她穿得还少的孙雯。

事情到了这一步,只有和孙雯结婚。林生想,这样也好,断了和彩衣的纠葛。

二节楼的房款交了,房子归林家人了。林生的婚事也定了下来。事情似乎没有这么完美的了。

但越完美的东西,也许就越不完美。

结婚前一天的晚上,彩衣把林栋找出来去了一家酒馆。彩衣有许多话要对哥哥说,不说的话,心里堵得上不来气儿。菜上来的时候,彩衣跟服务员要了一瓶白酒,给哥哥倒了一杯,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酒杯对哥哥说:“你明天就要结婚了,妹妹祝福你——”

林栋担心彩衣,说:“你喝不了酒,别喝了。”

彩衣说:“必须喝,不喝的话我有许多话说不出来。”彩衣把酒杯端到嘴边,本想喝一口,却一下子把杯中的酒都倒进喉咙里,呛出了眼泪。林栋要拿走酒,彩衣去拦,林栋抓住了彩衣的手,彩衣顺势抓住林栋的手,抬着泪眼说:“哥,我们走吧,离开长春,去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过我们自己想过的日子——就我们俩,我给你做饭,给你洗衣服,什么都给你做。”

林栋急忙缩回手。

彩衣说:“你舍不得这里,舍不得你的新娘子,舍不得这里的一切,唯独能舍得我!”

林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彩衣,把杯中的酒干掉。

彩衣走到林栋身后,伸手从后面搂住林栋的肩膀说:“真怀念在乡下的日子,你背着我,一直走,走到尽头,走到永远……”

林栋说:“你要喜欢,我还可以背着你——”

彩衣说:“不离开这个城市,你敢背我吗?你怕爸妈说,怕新娘子多心,就是不怕我伤心——”她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也许是酒的作用,也许是妹妹的软语和眼泪,林栋猛地站起来,把彩衣抱到怀里,彩衣的嘴唇碰到林栋的嘴唇,竟然忘情地吻起来。林栋想推开彩衣,彩衣却死命地搂住他。

新娘子那面派人来要“离娘肉”,米小找林栋去买,却发现两个孩子都不见了。她心里有点发毛,不好的念头涌了上来,急忙去外面找,谢天谢地,竟然找到了。

可找到的竟然是两个抱到一起亲嘴的亲兄妹!

在米小的心里,她早就把林栋当成了亲儿子,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自己的亲女儿跟自己的亲儿子轱辘到一起又搂又抱,那跟乱伦有什么区别?

米小将彩衣拖到二楼的房间里,反锁了房门,抡着鸡毛掸子没头没脑地抽彩衣。彩衣的脸上被抽了两道檩子,她用手捂脸,刀子样的掸子又狠命地抽在她的手背上。米小的眼睛红了,头发散乱地嚎叫着抽着彩衣,彩衣从来没见过妈妈这么凶狠的样子,就像扑向生死的仇人。彩衣害怕了,哭叫着求饶,围着桌子躲避米小的掸子。米小一脚将桌子踹开,她的小脚差点跌坐在地上,却一下子站起来,抡着掸子没命地往彩衣身上抽。

林栋跑到厨房拎了斧头上楼,砍开了房门,扑通跪在米小面前,把斧子向米小一举,声泪俱下:“妈,你别打妹妹了,都是我的错,你用斧子砍死我吧!”

16

林栋结婚的当天,彩衣离家出走。

最开始米小还训斥彩衣,这个惹祸精,不惹出点祸是不会消停的!她爱走就走吧,免得搅合了婚礼。可婚礼过后彩衣还没出现。林生慌了,亲自到公安局找梁大仓想办法。梁大仓快要退休了,正跟即将上任的副局长交接工作,见林生来了,给他沏茶倒水。林生握着茶杯的手直抖,他说:“彩衣跑了,三天没露面了——”

梁大仓利用公安的便利,在全市找,没找到。在全省找,也没有消息,最后全国找,还是没找到。林彩衣消失了,就像一声叹息消失在空气里。

可米小却时时在半夜里听到彩衣房间有动静。她坐起来走到彩衣的房里,被子还是过去的被子,床还是过去的床,那些画啊,挂得满墙都是,跟过去一样,但唯独她的彩衣不在了。

那晚的月色很好,月光从窗口照在墙上的画框里。那是一幅彩衣过去插队的农村田野。米小脑子里突然一亮,彩衣不会是回乡下了吧。第二天一早,她跟林生登上火车去彩衣下乡的屯子,三天后两人又坐着火车原路返回,彩衣没在乡下。火车开动时,大雪纷纷扬扬地飘了下来。火车开过旷野,开过山川,开过河流,两个人相对坐着,都没有说话。米小想对林生说声“对不起”,想说她那天不该往死里教训彩衣,但她刚张开嘴,还没有发出声音,林生就用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林生懂她的痛苦,什么都懂。

米小无声地掉着眼泪,每一颗都落在心上。

米小迅速地衰老了,头发一簇簇地白了,白得非常刺眼。脸上的肉一点点地掉没了,两腮深深地塌陷下去,满口牙掉得只剩十来颗,吃饭只能喝稀粥,白菜炖得顺汤跑了她还嫌硬。但一切的衰老也换不回彩衣的身影。

日子忽然慢了下来,每一天,似乎都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除夕夜,米小照例包了糖饺子和钱饺子,林生用筷子夹了一个放到嘴里,一嚼,“咔嘣”一声,嚼到糖塊了。他把糖用前门牙咬成两半,一半夹给米小,说:“多久没吃到这么甜的东西了,你也尝尝。”他没有把糖放到米小的碗里,而是直接递到米小的嘴边。

米小的心里热乎燎的,骤然间像烧起一团火。她想起那年林生在学习班她去看他,给他带去一小包奶糖。林生也是咬下一半,另一半糖塞到她嘴里。夫妻两个有多少日子没有这么亲亲密密了?自从彩衣消失,她和林生就没有亲热过,好像他们两个亲热了,甜蜜了,就是对消失的姑娘的一种罪过。也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心思亲热了。

似乎唯有痛苦,才是纪念女儿的最好方式。

两人破例地喝了酒,喝到酒酣耳热时,林生把京胡从墙上摘下来,调了调弦,动情地拉了起来。米小站在他身后,依稀看到往昔那些撕掉的日历一张张地捡了起来,那些甜美动人的日子一步步地向她走来。同样是《夜深沉》,节奏快一点儿,就离快乐近一步,再快一点儿,就又近一步,米小觉得只要踮起脚尖一伸手就能够到快乐的尾巴了,琴声却“嘣”一声,断了。

“太快了,喘不上气了——”林生说。

“没事,明个我陪你去琴行买根新的——”米小搂着林生的脖子,贴着他的耳边,撒娇地说。

她有多久没撒娇了,她好像已经不会撒娇了。

那晚他们躺在一个被窝里,什么也没做,只是紧紧地搂抱着,用彼此的体温取暖,也温暖着彼此。

林生忽然说:“姑娘走多少天了?”

米小浑身震了一下,说:“再有俩月就六年了。”

林生搂紧了米小,用手摩挲着她的头发,说:“别担心,她早晚会回来的。”

米小眼角湿润了,哽咽着问:“真的?”

林生说:“你信不信我?”

米小说:“信——”

林生说:“那就好,睡觉,明早你还陪我去买琴弦呢——”

第二天一早,米小醒了,冻醒的,就觉得浑身通体冰凉,好像四周围都是冰窖似的。她伸手往旁边一划,没摸到林生。心想,这死鬼,起这么早,等不及自己去买琴弦了?等她往地下一看,愣住了。

林生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身上穿着第一次去书院见到她的那身制服。

米小的心疼得受不了,弯下腰去,汹涌的眼泪砸在膝头。

时间进入到90年代末,老城区开始改建,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鳞次栉比,二节楼已经失去了往日的荣耀,变成又土又破的小楼。其他的高楼大厦都是集体供热,唯独二节楼还自己烧煤,成为远近闻名的冒烟楼,它从当初城市里的一朵鲜花变成了一堆丑陋的牛粪。报纸上电视上都在说冒烟楼的拆迁问题,有人同意拆掉盖楼,有人却反对拆除,说这栋楼有纪念意义。反对的人就站出来在报纸上发表文章,说有啥纪念意义?那条胡同原来是穷巷陋巷,还有个非常牙碜的名字叫窑子胡同,这能不拆吗?太给社会抹黑了,必须拆!

米小从藤椅上下来,拿起遥控器关了电视。再过三天是她七十岁的生日,谁的声音她也不听,只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外面下雨了,轻飘飘的雨丝比龙须面都细。米小想起彩衣刚生出来她没有奶,林生就煮了龙须面卧个荷包蛋端给她。龙须面那是细粮,凭粮票才能买到。吃了两碗龙须面和荷包蛋,半夜就下奶了,奶水把衬衣都濡湿了,米小闭着眼睛掏出乳房把奶头塞进彩衣的小嘴里。她的小嘴立刻就叼住了奶头吮,那个有劲啊……

胡同里,时而跑过几个嬉闹的孩子,时而窜过两条打架的狗或者一只孤独的猫,时而走过挑着磨刀石的磨菜刀的老人,嘴里吆喝着长调:“磨剪子嘞——锵菜刀——”

远处,传来汽车轮胎碾过马路的沙沙声。一辆汽车停在二节楼的门口,梁大仓走下汽车。他的头发全白了,腰板却笔直得像杆枪,脚步声咚咚的,嗓门更洪亮,孙海霞给他生了两个儿子。老儿子在拆迁办工作,负责铁路二节楼这片的拆迁工作。为了说服米小搬迁,老儿子请父亲出面,用汽车把父亲拉到米小家。

梁大仓又从米小的二节楼出来了,对儿子说:“不嘎哈我豁出这张二皮脸找找老关系,见见你的领导,这二节楼给你姑留着吧,别拆了,要是拆的话,你姑的记忆就都没了。人要没有记忆,不就是死人了吗?”

老儿子生气地说:“爸,不是让你来劝姑的吗?你咋还劝上我了?”

梁大仓说:“我说不过你姑呀,再说,我也看不得她掉眼泪。她不是不搬,是怕她闺女回来找不到家——”

17

午后,在北京做生意的林栋来电话。米小从床上起来的时候,脑袋忽悠一下,半边身子向旁边栽去,还没容她伸手扶住点什么,整个人就摔倒了,还碰倒了凳子,碰掉了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她倒在地上半天没有动,不是磕坏了哪里,而是心里忽然兵荒马乱起来,好像有无数的荒草在疯狂地生长。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怎么偏偏把彩衣的画给碰掉了?不是彩衣出事了吧?米小慌慌地从地上爬起来,浑身疼,仿佛都连着心。她站在电话机前,心里还在想,我是不是等不到彩衣回来了?林生那个死鬼着急要我去啊——可我哪有脸去啊?

“妈,没事吧,咋这么长时间才接电话?”林栋在电话里语气有些焦急。

“睡着了——”米小说,“你在外面挺好的?小雯和孩子都好吧?”

林栋说:“都好。妈,跟你说个事,你别激动——”

“说吧,啥事还能让你妈激动过去?”

“妈,我把彩衣给你找到了——”

彩衣当年离开家后去北京进了一所美院,一边在美院的食堂打工,一边蹭课学画画。

有一天,她看到美院的食堂门前贴着一张招聘人体模特的启事,彩衣想了三秒钟,把附近貼着的启事都撕下来去应聘。教授正在上课,对她说:“人最难面对的是自己,不是别人。你能坦然面对自己的裸体吗?包括在学生面前?”彩衣犹豫了一下,红了脸,伸手去解衣服扣子。教授摆手制止了她。她以为人家不录用她了,教授却说:“你把人体看成艺术,就不会难为情了。”

第一次上课,教授为照顾彩衣的情绪,请她侧卧在讲台上的一张长椅上,腰部披了一条浴巾,背对着讲台下的学生。幕布拉开,彩衣觉得后背有些凉,她知道身后有许多双眼睛在看着自己。她闭上眼睛,在内心也看着自己。我想要什么,我究竟要什么?我逃出家门永远也不回去了吗?

彩衣一边做人体模特,一边跟教授学画。但她渐渐对绘画失去兴趣,却喜欢上了模特这行,并加入了一家模特队。有一次参加一个服装表演,演出结束出来时,曹宏伟在门口迎住她。

曹宏伟大学毕业后应聘到外企打工,后来辞职和几个朋友合开一家模特公司。当年彩衣把他的行李丢出火车令他非常恼火。后来他处了一个女朋友,却总觉得女孩太无趣,没有彩衣性格那么鲜明。

他乡遇故知,两人相处得很愉快。曹宏伟把彩衣邀请到朋友的模特公司共事。后来积攒了一些钱,就跟彩衣合开了一家模特公司,两人也走到一起。

林栋这些年一直在寻找彩衣。1994年,他买断了工龄,跟孙雯到北京开家公司。

林栋一有空,就跑各个画展,但他一直没有打听到有林彩衣这样一个画家。直到有一天,他在画展上发现了一张彩衣的人体肖像,找到美院,又找到模特公司,终于见到了彩衣。

离开的时候,彩衣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现在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了。他万分感慨地抱住这个夜夜让他睡不踏实的妹妹,说:“你发誓再也不跑了,要不然我永远不撒开你。”

彩衣灿然一笑:“我都多大了,还能像年轻时那么使性子?”

林栋眼睛一热:“在哥眼里,你永远都是我老妹。”

彩衣笑得更灿烂了,笑着笑着,泪水却哗哗地落下来。

18

彩衣到家时已经是夜里。正是冬天,大雪纷飞,冒烟楼的楼上每家的烟囱里都冒出袅袅的青烟,像一排孤雁,飞向远天。在她家的门前,伫立着一个伶仃的身影。

米小披着大衣在门前等很久了,大衣的领子上、肩膀上都落了雪。老远看到彩衣了,真有些不认识她了,猛然想起已经有十年没见到姑娘了,十年,女儿的整个青春岁月啊——眼泪瞬间模糊了眼眶。还没等看清走近的人影,那人影已经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抱住,嗓子眼里低唤出一个字:“妈!”然后又说,“你老得我都快认不出了。”米小用力拍着彩衣的后背,说:“你心咋那么硬呢?再晚回来两天,就只能看见妈的骨灰盒了。”

卧室里,林生的遗像挂在墙上。米小颤抖着手点燃三炷香,对林生说:“咱姑娘回来了。”彩衣在父亲遗像前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作者简介:老三,原名武秀红。吉林白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其小说作品发表于《作品》《海外文摘》等刊物。已出版长篇小说《离婚真相》《血色缠绵》《谁系的死结》《走婚》等。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