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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与空气之轻

2018-06-01谭仲池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8年5期
关键词:文华

谭仲池

我的一生始终为以下三种激情所支配,对真理的不可遏止的探求,对人类苦难不可遏止的同情,对爱情的不可遏止的追求。

——罗素(英国)

1

不久前,确切地说是2008年9月19日,我去了四川理县的桃坪羌寨。此刻的每分每秒,我的心都被震动、刺伤、感动和激励。我乘车从成都出发,经过都江堰、映秀镇、汶川县城沿途的激烈颠簸,甚至数次遭遇泥石流的袭击后,才在一片异常真诚和庄严的羌族村民举行的欢迎仪式中,走进了古老巍峨的羌族碉楼城堡。

这条连通古老羌族民族文化、生态生活与现代城乡文明的生命时间隧道,正在镌刻和沉淀着无尽的怀念和渴望。我直接地感受和看到大山与河流、森林与梯田、野生植物与珍奇动物,祖先的灵魂与今人的意志,仍然如同千年前,没有任何改变地呼吸着空气的清新流动,阳光的温暖照耀和天空云彩的自由飞翔。

捷克斯洛伐克小说家米兰·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说道:如果永恒轮回是最沉重的负担,那么我们的生活,在这一背景下,都可在其整个灿烂轻盈之中得以展现。

但是,重便真的残酷,而轻便真的美丽!

最沉重的负担压迫着我们,让我们屈服于它,把我们压到地上。但在历代的爱情诗中,女人总渴望承受一个男性身体的重量。于是,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成了最强盛的生命力的偶像。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越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实在。

相反,当负担完全缺失,人就会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就会远离大地和大地上的生命,人也就只是半真的存在,也会变得自由而没有意义。

到底该选择什么?是重还是轻?

站在依偎着峻峭悬岩而凌霄耸立的羌族碉楼城堡前,我的心情是悲怆沉重的,眼睛里满含苦涩的泪花。尽管“5·12”大地震的强烈旋风和残酷的地震,山体滑坡,没有能动摇摧垮城堡苍老坚定的脊梁、高昂的头颅,但它的身上却也是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这些羌族山寨的幸存者,大都是从倒塌的山峦碉楼、山镇废墟和劳作的田野上跑出来的。现在他们就在我眼前站着、坐着或蹲着,我好像也正在听见英国诗人布莱克说,我见过的一张张脸上,显出斑斑懦弱,点点哀怨。

是的,永恒轮回的说法,应当是表达一种生命的视角。那么,人在世界上无限重复的分分秒秒,又该如何去选择和承受生命之重之轻呢?

我试图在羌寨的碉楼城堡的遥远恬静和此刻的苍凉悲壮中寻找答案。

这些天,我就怀着这种愿望在穿越地震后残存的恐怖、尘埃、余震、飞石,让自己的心和眼睛进入更多的陌生。

2

蘇涵的精神真的崩溃了。我去看她时,她拒绝见我。只让我隔着病房的屏风说话,而且她一直没有回声,都是听我在说。

我说,真是不幸,可这是天灾呀!谁能抗拒呢!苏涵,你要坚强,要挺住。医生说,你的创伤能治好的,只是需要时间,需要你配合,需要你有一个好的心态。你听清楚我说的这些话吗?

其时,我的心情也是很难受的,一个如此聪慧和漂亮的节目主持人,在抗震救灾的前沿,不幸被飞来的楼房坍塌的玻璃、石块砸伤了头部和脸庞。她能恢复往日的美丽吗?是的,多少同事都为她叹息和悲伤,多少电视观众都在期待她的出现。

果然,苏涵在“5·12”地震后的节目中,悲情地朗读过意大利诗人雷奥帕第曾描述火山活动在维苏威山坡上留下的痕迹的诗,想借这首诗来表达她心中的巨大悲痛和对地震后的真实惨状——

这些地方现在覆盖着

不毛的灰烬,镶嵌着

凝成石块的熔岩,

它在孤寂的游客脚下发出回声;

长虫盘卧在阳光下栖息,

从那多孔岩石的裂缝里,

兔子奔回家中——

这里曾是幸福的田园,

耕地、金色的麦浪,还有那鸣叫的牛羊;

这里也曾有过花园和宫殿;

权贵们闲暇隐居的地方;

愤怒的山岳,

从它血盆般的大嘴里,

喷射出滚滚熔岩,

城市和居民荡然无存。

这里的一切,

现在在巨大的废墟下长眠。

我还清楚地记得,苏涵当时穿着黑色的上衣,白色的衣领镶嵌在黑色衣领上,使她显得庄重素雅。她的声音带着轻微的嘶哑和颤抖,眼睛盈满了泪滴。

没有想到的是三天后,她自己也受到了这场残酷震灾的伤害,让她这颗明亮、纯净、真爱、慈悲的心划开了一道又一道流血的口子。

当然,我无法知道,住在医院里治疗的苏涵究竟是什么心绪,只知道她是断然拒绝所有探望者与她见面,即使像我这样朝朝相处的同事和密友也只能隔帘说话。

3

这座城市就像一个受着严重创伤的巨人。它在急促地呼吸,它遍体伤痕,受伤的四肢挪动都异常艰难。弘文华这位年轻的市长,用自己瘦弱的身躯在拼命地扶起这个已经倒下的城市巨人,他期待它在很短的时间能重新站起,用宽阔的臂膀扛起头顶上这片已经消失了黑暗、尘土和灰雾的天空。

文华当然知道自己的妻子苏涵受伤住院。几乎他的心每秒钟都流着对苏涵的思念、牵挂和心疼。但只要他的眼睛,一触碰到眼前的废墟,耳边听到忧伤的叹息,鼻子闻到难受的那种死亡生命的气味,还有那源源不断的救灾工作情况汇报、请示,以及需紧急处理的问题。他就全身心地、夜以继日地让自己淹没在这一片极度劳累、疲倦、焦躁、沉重,甚至无奈的精神与心力,体力和情感极限消耗的残酷,却又是悲壮、绚烂的拯救生命搏斗的海洋之中。

也许,这里不应该是也许。确切地说,我认为这些日日夜夜,弘文华能坚持下来,不让自己倒下,他同样也是在一面对着现实的悲惨世界在勇敢搏斗,一面却用爱苏涵的全部热情和力量在凝铸自己坚强的意志和永不折断的企望。真的,我是坚信爱情的力量是无比强大和持久的。罗素在《人生中的爱的位置》一书中说,爱远非仅仅是性交的欲望,它也是免除孤独的主要手段,因为大多数男女在他们的大部分人生中都会有孤独之感。在大多数人中都存在着一种对于世界之冷酷和人类之残暴的巨大恐惧;同时还存在着一种对于爱情的渴望,尽管这种爱经常由于男人的粗鲁、暴躁或霸道,以及女人的无事生非和碎嘴唠叨而荡然无存。那种持久而热烈的相互之间的爱情会消除这种感觉,它会摧毁自我主义的坚壁,产生一种合二为一的新东西。

时钟又指向了凌晨一点、两点、三点。弘文华仍在伏案批阅文件和群众来信,然后又悄悄走出办公楼,在倒塌的废墟边徘徊、沉思,然后又拨通手机询问医院的治疗救护、志愿者的住宿安置,还有公路的修复、木板房的安装等情况。他关掉手机,又继续朝前走去,因为前方正传来推土机的轰鸣声。

4

苏涵醒来了,她看见文华正伏在她的床沿睡着。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他的头,他的脖颈,他的柔软的头发。她觉得一切都那样甜美、温馨、舒畅,甚至还充满女人最神圣和激情奔放的快感。

苏涵忘记了自己的创伤,忘记了自己所栖息的地方,忘记了一切曾忆念的痛苦和产生的绝望与失落,现在她拥有的是一个女人全部的生命意义和幸福。这种感觉的产生,之所以与前些日子苏涵的精神状况完全不同,我知道这全都来自苏涵对文华的深爱。在平常的闲谈中,苏涵总会很欣慰和自豪地给我提到她的华是如何照顾她,体贴她,宽慰她。一句话就是从心底深爱着她。有一种时尚观念认为,美丽、多情、智慧、青春蓬发的女人特别需要男人从身体、心理和视觉上的全方位滋润。而这种源源不断的情感行为才能真正创造出合二为一的新功能生命体。因为这种认知,有时候听苏涵这样讲自己的男人,我的心总有一种暗暗的不平,或者是嫉妒,或者是怀疑苏涵在过度迷恋男人的感受。

文华就这样一直沉睡着。

苏涵却清醒着。

他们彼此没有打扰,彼此没有交流。只有窗外的风、月光、树木、花草,还有虫儿在夜的世界里,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不断地呼吸、变化、跃动和转换自己的生命色彩、形态、声音。人是有思想、情绪和行为的动物,而人之外的宇宙间的万物,却无时不在给活在世上的人的一举一动,以生命之轻或生命之重的暗示。

其时,苏涵一直不敢看自己创伤的面容,她怕自己承受不了“变丑”的残酷打击。当她从亭亭玉立的少女到今天的电视台著名主持人,“美女”这两个字就早已成为了她的代号。她确实长得美丽,这种美丽是天生丽质,如出水芙蓉般清纯冰洁;这种美丽是高雅素静,如闭目羞花般慧敏多姿;这种美丽是琴韵同声,如玉泉盈盘般脆亮悠扬;这种美丽是流云映彩,如凤凰开屏般梦幻妩媚。

是啊,文华当然会睡得这般甜美;一个男人一生中有自己最钟爱的女人,他的整个生命世界就必然充满霞光温暖;即使面对排山倒海的波浪,也会永远朝着心中的太阳奔跑。是啊,苏涵当然此刻又会感伤满怀,一个美丽的女人,一旦失去美丽的容颜,她的整个生命的世界就會倒塌,即使再有辉煌的金殿,也会永远朝着心中的碎梦哭泣。

阳光终于穿透夜的雾幛,灿烂地掀开庭院上空的暗云,新的一天又以鲜活的姿态开始了跋涉。公路上汽车如流,街市上行人匆匆。喧闹、尘埃、笛鸣一齐蜂拥而至。

文华醒来了,他抬起头,看到苏涵仍然披着面纱,他的心颤抖了一下。他想说什么?他没有说。只是久久地望着,然后用手轻轻地抚摸苏涵的手。

5

文华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去医院了。

开始我不知道,后来一位护士打电话给我,让我去看苏涵,说她现在需要最知心的人的抚慰。对于曾经的密友人生境况的改变,其位置和比重也是会改变的。苏涵她已有自己心爱的丈夫,已有自己光彩夺目的职业和声誉,而我还仍然是一个普通的像千千万万家庭中的母亲。除了把自己的感情和寄托放在抚养教育女儿身上,那就是还有一个朝夕相处的男人,需要呵护和陪伴,还有那份赖以生存和帮助支撑家庭的教师工作需要年年岁岁、月月日日不懈怠地尽心尽责。就像是一根蜡烛,每天点亮自己微弱的光芒,去照耀那颗颗纯洁幼稚的心灵,不停地直到耗尽最后一滴蜡油。我不后悔、抱怨,本来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安排着不同人的不同命运。这是算生命之轻还是之重,我依然不去想它。可是自从苏涵受伤住院,我几次去看她,都只能站在屏风之外跟她自言自语,而听不见她的一句回声,我才知道,原本命运这样残酷,让一个平常活泼、天资聪慧的美丽女人会突然变得如此冷冰和沉寂。

去还是不去?一定去,而且必须去,对此我自己果断地做出选择。

这需要一点准备,那就是我必须知道文华这些日子为什么没有去医院。然而,我不能随便打电话找文华。我在市政府机关的熟人并不多,认识的人也不一定知道文华的情况,怎么办?我就坐在学校的阅览室翻每天的《都江日报》。翻了一张又一张,我整整翻看了一个星期的报纸。我终于发现了文华的踪迹。

2008年5月27日的《都江日报》头版,有一条这样的消息:“都江上游壶口堰塞湖决堤,情势十分危急。弘文华市长紧急召开会议研究排除方案,并亲自带队连夜赶赴现场组织抢险护堤,安排群众疏散……”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6

我又一次站在屏风前对着苏涵说:“苏涵,我来看你了,你好些了吗?我知道你不会回答我,因为你拒绝我来看你。其中的原因,我当然知道,我只能这样对你说,我理解你!我也知道,你同样在惦记一个人,你也只在心里惦念,你不会说出来,越是惦念,你心里越苦、越酸、越难受。可是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让你消除惦念,你的弘文华现在正在都江上游的壶口组织对塞堰湖决堤开展抢险工作。在他的指挥下,那里的群众都已安全转移,过几天文华就能回来看你。”

与前几次一样,苏涵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有值班的护士,很热情地给我递上一杯热茶。她说,有你这样的朋友,也是苏姐的幸运。

我不能听这样的话,听了我更难受,为什么这种打击就偏偏要降临到她的身上?

回到家里,我试图寻找答案,我需要明白,如何面对眼前的现实世界,要不,我也会像她一样沉默起来。

很有缘,正巧丈夫的朋友给他送来了一本名叫《塔木德》(Talmud)的书,这是犹太人继《圣经》之后最重要的一部典籍。而这本书是一个压缩本,不到20万字,是遴选了《塔木德》中的许多最精彩的篇章,读起来确实让人感到在接受生命智慧和心灵阳光的洗礼。正如洛克菲勒所言,从根本上说,我觉得是《塔木德》改变了我对财富的观点,改变了我的一生,直到今天,我还每天读上一篇,以重温赫里姆的教诲。该书的第139页,有一段这样的表述:

世上有太阳,人也有太阳,即人的前额。

世上有咸水,人也有咸水,即人的眼泪。

世上有溪流,人也有溪流,即人的小便。

世上有屏障,人也有屏障,即人的嘴唇。

世上有高塔,人也有高塔,即人的脖子。

世上有桅桿,人也有桅杆,即人的手臂。

世上有桩钉,人也有桩钉,即人的手指。

世上有坑洼,人也有坑洼,即人的肚脐。

世上有流水,人也有流水,即人的血液。

世上有树木,人也有树木,即人的骨头。

世上有山丘,人也有山丘,即人的臀部。

世上有杵臼,人出有杵臼,即人的关节。

世上有快马,人也有快马,即人的双腿。

……

世上有高山与谷地,人也有高山和谷地。站立起来,人就像一座高山,卧下去,人就像一片谷地。

这样,你就该知道,上帝是用他在世间创造的一切来创造人的。

细想这段话,还真有道理,原来人与整个世界是生命相系,生生相息。自然界有风有雨有雷,有地震有火山爆发,那人世间也必然有风有雨有雷,有地震灾害和火山爆发酿成的破坏和变迁。那人该怎么办?如何面对这客观存在的一切可能发生的问题?

眼前的苏涵不正是被灾难和不幸煎熬,在涅槃着灵魂的人吗?

7

弘文华真的累倒了。

这是心累、心伤和心苦。他被秘书和司机搀扶着回到了宿舍。

秘书用热毛巾给他擦洗脸庞。他微微睁开眼睛,望着自己的房子。房子在他的眼前晃动起来,渐渐模糊成一座面目狰狞的堰塞湖。从山壁上滑落到河床的岩石,散乱地堆砌成一道河堤,堵住了上游流过来的泥沙和洪水。水位在升高,卷起层层波浪。湍急的水流,沿着石缝朝下游奔腾。人们知道这道没有根基的乱石堆成的河堤,一旦被洪水冲塌,对下游村庄和村民的生命财产又将造成不堪设想的惨剧。因为这种责任,在堰塞湖上弘文华坚守了三天三夜。他一面指挥抢险的工程队伍,开渠放水,降低洪水的撞击力;另一方面,又派市政府的干部组织村民转移,以防倒堤。当看到险情排除,水位降低,村民安全转移,弘文华突然身子一晃倒在了地上。后经抢救,他躺在河岸的板房里,透过窗口,望着天空飘动的云彩,倾听着脚下传来的哗哗水声,心里慢慢平静了下来。他现在想苏涵了,而且想得很迫切,很激动。他想着她的美丽、温柔、深情和奔放。此刻,要是她就在自己的身边,那该多幸福呵!他一定会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对她说,我们的生命原本就是连在一起的。没有你就没有生命的丰富和幸福。他知道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和力量。这时,他又想起了,当时初爱苏涵的情景。苏涵的漂亮、温馨、雅秀;苏涵的腼腆、柔美、多情;苏涵的善良、聪慧、灵敏,总是让他欢喜雀跃,滋润他美好的渴望和无穷的想象。在他的心中,苏涵就是神,是绝色的美人,是幸福的天使。苏涵的美丽眼睛,如玉肌肤,温热的胸脯,柔亮的头发,还有修长的腿和手臂,都有着梦幻和诗意般的魅力。同这样的生命在一起,即使天崩地裂,他都不会害怕,因为他是世界上一个被最爱的人所爱着的男人。可现在苏涵她怎样了?她还那样忧郁和失望吗?她还是披着面纱,不肯面对现实世界的残酷、冷漠、灾害、绝望、磨难、毁灭和重生、依恋、同情、友善与光明么!只有在这时候,文华才会困惑起来,他不能想象像苏涵这样曾经开朗、活泼、智慧的知识女性,怎么在灵与肉的创伤中会突然变得如此迷茫和孤独。他当然知道苏涵的自尊和爱美。可这是不可抗拒的天灾呵!同样,还有多少俊男丽女遭此难,有的甚至付出了生命。活着的,不都在生命旅途上前行吗?我是你的男人、你的丈夫,我会依然深爱你,我不会因为你的容颜留下伤痕,你不再是节目主持人而有丝毫的动摇和变迁。可是,你就怎么不能想想我的心境和选择呢!想到这里,文华的心感到格外郁闷和微微的疼痛。他暗暗下决心,闭上眼睛,要求自己放弃伤感的念头,还自己脑海一片宁静的天空。因为,文华明白,他现在也如同在漫漫的黑夜中行走,他自己就渴望有一座光明灯塔的指引。他还必须提到,用这盏灯塔的光芒去照亮这座受伤的城市。他想过,只有自己有明确的信念,稳固的希望,不熄灭的感情才能产生排除一切险阻的勇气,才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能清醒地把握自己的命运。

就这一刻的沉思,文华飞跃了自己的思想高地,他让自己登上了灵魂的巅峰,看到了生存世界的万千景象和光明通道。在他的耳边,有一种近似音乐般美妙和雄浑的声音朝他飘来:“男人要像一座山,天塌下来,也顶得住,男人要像一堵墙,风沙雨雪挡得住。”那是苏涵对他说的,是在新婚之夜说的。这是一个女人对心爱的男人的期盼和依靠。当时文华流泪了,他第一次感到一个男人的自尊、自爱、自豪、自重、自强被爱情溶铸升华。他不能辜负苏涵,他知道自己肩负的使命、责任和担子,必须要有足够的勇气,充满希望,去冲破一切来自外部和内心的阻碍,去承诺兑现对这颗神圣芳心的抚爱。

现实的一切,正需文华做出这种决断。

突然,文华从床上坐了起来。在一边守护的秘书吃惊地望着他:“市长,你醒来了,你好些了吗?刚才你好像在说梦话。”

“是吗?我说什么了?”

“我听不清楚,只是你的口在微微张开说话。”

“不会吧!这是我睡得最香的一次。”

“市长,你真该好好睡一觉,你已经几天没有睡了。”

8

天岩寨的夜晚,还从来没有这样宁静和漆黑。

古寺脚下的小溪还从来没有这样清澈和温柔。这座山寨和庙堂就像一个梦,浮在苍苍茫茫的半山腰,多少岁月流逝,它从来没有受到惊扰和伤害。即使这次汶川大地震,它只在微微的颤抖中,感受到了一种意外不幸的信息,而它自己却安然无恙地仍然有节奏地敲响暮鼓晨钟,有次序地点燃蜡烛和供香,让钟声和紫烟依然弥漫在山谷的薄雾和鸟鸣声中。

苏涵乘坐出租车,曲折地爬上了山腰。

她依然披着面纱,脚步从容地朝古寺走来。

夜深了。医院的楼巷渐次熄灭了灯光。

只有值班室和通向急救室走廊的灯光依然醒着。

苏涵也醒着,她在掰着指头计算,住进医院已经整整一个月。这一個月她的心灵经受了人生最痛苦的煎熬,这种感受是无法对人倾吐的,只有她自己知道,也只能埋在心底。

是的,曾经的苏涵是快乐的,她有自己热爱的职业,钟情的丈夫,有那么多热心的观众,有时常令她自豪和难忘的生活情节与生活故事。曾经的苏涵是美丽智慧的,她有自己施展才华的天地,让人倾慕的姿色和气质,她还有甜美的歌声与动听的磁性的普通话。然而就这一次地震,把她的这一切都粉碎了,她的容貌、风韵,她的理想,她的梦幻,她的热情,她的向往和追求都被粉碎了。

她想起了她在练习普通话时,读过的《传道书》中的一段话:

我心想:“愚蠢人的遭遇也是我的遭遇,我尽管聪明又有什么益处呢?”

我的答案是:“没有,一切都是空虚!”

因此,人生对我没有意义;太阳底下所做的一切事只是使我烦恼,一切都是空虚,都是捕风。

当时苏涵只是好奇地读一读而已,她没有去多想这些话,到底意味着什么。现在她的境遇和命运,让这段话在自己的头脑里活跃了起来,她似乎觉得这段话就是讲给她听的。

是的,命运的打击对谁都一样,你即使聪明漂亮又有什么用,该来的已经来了,该毁坏的已经毁坏了,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补偿。就像是镜子打破了,留在地上的是含泪的碎片,在吞噬你的心。而现在留在她心中最清晰的记忆和念想就只有弘文华。她不敢想,也不愿想,这个唯一的照耀她的镜子是否会因为她的变化而被粉碎。这时刻,她不能不又一次去回望弘文华。那是三年前的一次采访,她有机会认识了弘文华。这是一个让她激动的男人,一开始就在她心中占据了突出的位置。

夏日的堰江市,被江风梳理得格外清新怡人,悦目爽心。新修的堰江十里风光带,就像是一条绿色镶着七彩宝石的飘带嵌在江边上。一到傍晚,游人如织,红色柏油涂抹的旅游车道上,停靠着各色旅游车辆,各种肤色的外国游客,无不赞叹风光带的美丽、宽阔和富有文化韵味,江边的楼台亭阁,水榭码头,风帆广场和木质走廊,是人们拍照和流连的地方。尤其是具有浓郁地方风情的社区文艺骨干演唱的当地戏曲,更吸引着游人驻足、鼓掌、喝彩。我就不止一次陪着朋友来这里散步、赏月、聆听音乐。我觉得这个天地是属于我们这些普通市民的,只有在这里,人们才会容易忘记荣辱、尊卑、恩怨、失落乃至得意与孤傲。就因为这件深受市民高兴的事,苏涵决定现场采访弘文华。

弘文华在电话里不止一次拒绝苏涵:“苏记者,很抱歉,谢谢您!我想关于堰江风光带的采访能不能以后再说,因为我觉得,城市政府做这种事情已经太迟了,实际上是一种错过历史的补偿。”

苏涵是固执的,她采访过那么多的领导、企业家、学者和知名人物,没有想到这个年轻的市长会拒绝她。苏涵不放弃,她在电话中坚持说:“弘市长,这是我第五次和您通电话,请您接受我的采访。我一直对您很敬重,我知道,您是一个潜心做实事,而低调面对舆论宣传的领导,正因为这样,您的这种观念、品格、自信和实践的才能,让我必须走近您。我这是代表您的市民走近您,也是一个欣赏您的女人走近您,您难道真要拒绝吗?”

“代表市民走近市长。”这确实是一种智慧的说话,苏涵的话让弘文华犹豫起来:“当然,我不能拒绝市民对市长的这点要求,可是,你真的代表市民的愿望吗?”

“弘市长,我只能这样告诉您,我是真诚的,这种真诚对于女人来说,不是那么容易说出口的!”

“好,我希望我们的这次采访,是一种真诚的理解过程。”

苏涵实现了她零距离接触弘文华的愿望。

那个阳光明丽的夏日下午,弘文华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短袖衬衣,朝气蓬勃地站在苏涵眼前。他当然很年轻,是70后。宽阔的前额闪耀着智慧的光泽。浓眉大眼、高鼻梁、国字脸、脖子比一般男人长,是天生的领袖型身材和气质。

苏涵与弘文华握手:“我明白这是一次难得的采访机会,我会珍惜。”

弘文华:“我同样看重这个机会,因为我想让我的市民真正认识他们的市长。”

苏涵:“随着城市化进程加快,城市建设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发展局面,有国外经济学家认为21世纪是城市的世纪,那么,我想问弘市长,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在推进城市化的进程中,你认为最重要的问题是什么?”

弘文华:“规划。当然我这里讲的规划,不是传统观念的规划,而是立体的规划,是社会发展规划与城市发展规划,历史文化保护规划与环境生态保护治理规划,土地开发使用规划与资源保护利用节约规划的统一协调、合理、科学地制定与有步骤地实施。在这里人性化、生态化、公益化和法制化尤为关键。”

苏涵:“我也常听人说,规划是城市发展的蓝图和龙头,它的科学性、前瞻性与综合性极为重要。”

弘文华:“你说得对,我也有同感。人类的发展从本质上讲是追求自由、和谐、美好。因此城市规划必须充分考虑人口发展、社会发展、资源节约、环境保护、灾害防御、生态平衡、产业升级、空间约束、城市提质、生活指标等因素的科学构架,真正成为宜居和持续发展享受人类美好的城市规划。而在这些问题上,现实中的领导者往往容易产生急躁情绪,不自觉地膨胀自己的主观意志,错用和滥用手中的权力,盲目地追求城市的发展速度和规模。不注重规划的科学性、连续性,任意改变规划,造成资源浪费、生态受损、发展失调。最终反而让老百姓失望。我曾读过一本书,现在记不起书名,但书中有这样一些话却让我记忆犹新:在人类无限的欲望中,居首位的是权力欲和荣誉欲。最渴望权力的人就是最可能获得权力的人。官方教育最大的坏处是它使儿童产生权力思想,并向他们展示获得权力所具有的愉快?这是一种真实的不容置疑的社会现象。而我不是渴望权力的人,所以,我不希望我的从政生涯展示获得权力的愉快,反而应当是诠释获得权力的责任和良知。”

苏涵:“弘市长,您后面讲的这些话,似乎离开了规划本身,但我知道您是有意讲给我听的。”

弘文华:“我知道你会删掉这段话,但我的目的达到了,你现在应当知道了我为什么不愿意接受采访了。”

苏涵:“您是中國官场的另类。”

弘文华:“但愿你的看法是带着友善和真诚。”

回到家里,苏涵仍然沉浸在下午采访的情境中,她真的被弘文华的从容、豁达、睿智、机敏、率真、诚挚的形象和言谈举止感染触动。弘文华的风度、气质乃至潇洒倜傥的形象在她的脑海里就是挥之不去了。她在回忆采访的每一个细节和每一段对话,她在欣赏一个她曾经在梦中想象见过的男人所具有的一切在眼前的真实呈现。她渴望再次见到他,永远伴随他。她不知道这种心态是不是一种罪过或者是一种盲目的异性冲动。她需要寻找答案,她在网上搜索着关于爱情,关于男人和女人的种种心理表现和感情驿动。朦胧中,苏涵意识到自己的灵魂和激动在这一个时刻,有了一种从未产生过的惶恐和渴望,从未体验过的幸福和不安。好像有一个字在她的心中不断地出现和被放大,那就是她仍然感到有些许羞涩感觉的“爱”字。生理学家说过,爱并不是指两性间的一切关系,而仅仅是指那种包含充分的情感的关系和那种既是心理又是生理的关系。爱可以强烈到任何程度。

这段网上看到的关于爱的阐述,顿时让苏涵的脑子明澈了起来,她发现自己真的中了丘比特之箭,她正在不自觉地拥有了相当的勇气朝弘文华走去。她知道自己已经在心理和生理上都对弘文华产生了渴望和期待。

苏涵陷入了苦苦的单相思的时间河流之中,每天流动的时间都带着她对弘文华的企盼。她想见到他,她在想象他每天工作的情景,他的穿着打扮,他的温文尔雅,他的坚毅果断,他的宽阔的胸脯和深邃明亮的目光,他的健壮的手臂和乌黑的头发。在这之后的日子,苏涵更加注意梳妆、仪态和气质的挥洒。她坐在镜子前,描眉搽粉之时,总在想象着自己的身后一定站着弘文华,心中总会泛起一股又一股爱的激流。

那是一次夏天的珍贵欧洲之行,苏涵有缘成为弘文华为团长的考察团的随行记者。

坐在飞机上、旅行车里、贵宾室里,步行在公园、海岸和街市,苏涵总会暗暗观察弘文华的形影和举止,用心倾听他的宏论和细微的心灵语言。苏涵在心底追着、爱着、守护着弘文华,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在偶然相遇的一瞬,或是擦肩而过的片刻,向弘文华递出一个满含尊重和真诚的眼光。她不敢造次,心中的自尊早以融化了尘世的媚俗和妄想。她明白,对于弘文华这样的男人,一个女人的任何轻率和浅薄,都会导致用任何办法都无法挽回的悲剧。因此越是爱得强烈,爱得固执,爱得痛苦,就愈要坚守灵魂的悸动。苏涵懂得,历史和个人生命一样,轻得不能承受,轻若鸿毛,轻如尘埃,卷入了太空,它是明天不复存在的任何东西。尽管她爱得沉重,有时会使她彻夜不眠,千万次重复想象爱的情景和感受,淹没在无边天涯的痛苦之中,但她仍然坚信,上帝制造了弘文华,就一定会属于她。

机缘有时与人的兴趣有极大的关系。弘文华喜欢读诗写诗,还在读中学时,就是全省出名的少年诗人。欧洲之行从香港返回堰江市的头天晚上。弘文华在临海的皇冠酒店举行了一个很雅致的酒宴。许是此行的成功和快意让他高兴满意,没有想到,在酒宴上他还即席朗诵了一首自己访欧后的诗:

读你的诗,我还不到开花的年龄

你就让我知道,人生的珍贵和爱的神圣 绚烂

我知道 在那条至今还长着忧伤和怨恨的河流边

你怀抱着美丽的向往和痴情倒在血泊里

但我不知道 当你抚摸着伤口

离开人世的那一刻

窗外像涛声一样呜咽的无数年轻朋友的呼喊

是否明白和回答了生命 死亡 爱情 幸福的真正含义

弘文华的诗,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催促她投向诗人的怀抱。苏涵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用眼光在悄悄捕捉每一个人的表情和心态。她的眼光在弘文华的脸上停留了下来。她发现他今天愈加光彩照人,就好像整个人都被雪样圣洁的光芒雕塑得那样清晰,包括酒后脸上浮起的红晕也是那样丰富、温存、纯静。从他炽热的眼光和语言流淌的音韵里,全都洋溢着特殊男人独有的真挚和魅力。从弘文华表情和光彩里,苏涵看到了大海上日出的壮美和辉煌,感受到了波涛拥抱的幸福和甜畅。她读过英国诗人叶芝的诗,曾经渴望过宁静的田园生活。此刻她又想到了叶芝诗里的朝雾、蟋蟀、晚霞、红雀和月光下的湖滨。她想,要是真有那么一天,跟这样的男人在岛上的土屋里,哪怕就是住上一夜,也该是永远的满足。

“苏记者,你也来一首诗吧!在这里你的普通话最好!”弘文华端起酒杯对苏涵说。

“谢谢弘市长给我这个机会,您的诗打动了我,我不会写诗,请允许我背一首叶芝的诗吧,这首诗名叫《茵纳斯弗利岛》。”

“好,欢迎苏记者给我们朗诵诗歌!”

弘文华的话言一落,四周掌声鹊起。

苏涵有些腼腆地站起来,她的眼睛放射着明亮的光,声音仿佛是从天外飘来的——

我就要动身走了,去茵纳斯弗利岛。

搭起一个小屋子,筑起泥巴房;

支起九行云豆架,一排蜜蜂巢,

独个儿住着,荫阴下听蜂群歌唱。

我就会得到安宁,它徐徐下降,

从朝雾落到蟋蟀歌唱的地方;

午夜是一片月亮,正午是一片紫光,

傍晚到处飞舞着红雀的翅膀。

我就要动身走了,因为我听到

那水声日日夜夜轻拍着湖滨;

不管我站在车行道或灰暗的人行道,

都在我心灵的深处听见这声音。

苏涵的诗吟诵完了,大家还在梦中,好像都在听那轻轻的水声拍打湖滨。

又有声音从窗外传来:

我们就要回家了,去自己耕耘收获的故乡

拿起手中的船票,去问大海的波浪

明天的海上的日出,可有今宵的灯光辉煌!

这不是外面飘来的声音,是弘文华接着借兴吟出的心音。他的诗情在撩拨每一个在旅途上跋涉的前行者的心,大家都不是粗俗的人,在这种情景下,就有人鼓掌、喝彩。可此刻,没有人再说什么,只是沉默着,好像大家的心灵深处都有声音在轻轻诉说什么。

这顿晚餐,意外地给风尘未洗的旅行者带来了一种文化慰藉。在现代社会里,市场经济潮水汹涌奔流,以消费和娱乐为中心,以时尚和刺激为诱惑,以稳健和精细为杠杆,以资本和权力为皇帝,以理性和投机为博弈的狂风巨浪里,还能从诗歌中去寻找人生的方向、赤诚和快乐,是何等的迷茫中的清醒,复杂中的单纯呵!弘文华是一个很敏感的人,他非常的敏感,这种敏感是根植于他的阅读,尤其是他对哲学的阅读和思考。有人说诗人是敏感的人,伤情的人也是孤独的人。弘文华不是诗人,他同样具有这种思想特质,在他的内心世界里,他经常会自觉地承担对社会、人类和人民群众的命运关注的责任。自从他当了堰江市的市长,他的这种心理定向就愈加鲜明坚定。比如,这次他出访欧洲的国家,他就特别关注城市的交通、历史文化遗产保护、政府的公共服务状况、社会保障,乃至农村的森林、土地、河流的管理,就连街道、高楼的广告設置都认真考察。这样的男人注定是创造卓越的、感情丰富的、一意孤行的,但同时他又是最艰难的、冒险的、不为常人理解的。这样的人心苦,需要人疼、需要人宽恕、需要人抚慰。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暗示,或者完全是纯属偶然,苏涵独坐宾馆顶楼咖啡厅,凝望海湾彼岸的灯火,在想着自己的心事。这时,弘文华悄悄来到了她的身边。

看上去,弘文华很讲究,好像已经洗浴过,他衣着整齐,头发还散发着浴后的清芳。他曾在欧洲留学,对西方经济学和法律学有很深的造诣,也许是经常读一些欧洲经典小说的原因,加上他善于吸纳父辈的教导,他身上自然也朦胧地透露着高雅的贵族气息。苏涵当然不俗,第一次出现在弘文华眼前,就让弘文华眼睛一亮。当他们握手时,她差点失态。而今宵的苏涵似乎也做了某种精心的打扮。她穿着白色丝绸短衫,略显袒胸露臂。披肩的秀发,有意识地用丝巾扎成一束,脸庞如月亮般轮廓清晰照人。见弘文华来到身边,苏涵礼貌地站起来:“弘市长您也来了!”弘文华微笑地点头:“坐吧!我来陪陪您!”

苏涵听到这句话,她的心有些慌乱,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竟不敢正视弘文华,而是低下头说:“真的,我很感谢您。”

“要相信自己,相信别人能读懂自己。”

弘文华说完,便对着服务生招手:“请给我们泡两盅巴西咖啡。”

苏涵抬起了头,她大胆地看着弘文华。她心里在想:你要是读懂了我,我决不后退,我不会犹豫,因为这是上帝给我的机缘。

“弘市长:这些日子我一直想跟您说的一句话,就是感谢您给了我一次出国的机会,这不仅让我开了眼界,学到了许多在国内学不到的东西,更重要的是也让我更加了解了您,也算是开始懂您。”

“懂我?”

弘文华端起咖啡:“为你懂我干杯!”

9

澄静法师很热情地接待了苏涵。

苏涵显出非常虔诚的神色:“法师,我没有别的欲望了,只图以后的日子过得清静,没有人来打扰我。到那个时候,我会揭开自己蒙着的面纱,让自己的真实面容坦露给这个没有尘埃和势利的世界。我相信,到了那个时候,我不再会为美丑而痛苦、绝望。”

“你真是一个善良和仁慈的女人,你不该做出这种选择。”苏涵明显感觉到澄静法师说话时,带着哭泣的声音,她想法师一定在为她流泪伤心。

“没事的,法师,你就为我打开这扇新生命之门吧!”

苏涵的声音愈加深沉和动情。

“你一定要冷静地想明白,如果真的走进了这扇门,从此你的日子会变得更加孤苦无依,一切的冷寞和寂静会让你的心身极度的恐慌和无助。那个时候,你就无法逃脱人世苍凉岁月的无穷无尽的煎熬。善良的女人,你还是听听我的劝告吧!”澄静法师说这番话的时候,声音显得比这之前更加坚强了,没有了哭泣的泪影,反而充满了某种力量的韵律。苏涵也感到有一股清风从她的袖口和脖颈的领口,柔柔地渗入她的整个身体,她感觉到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爱。

“苏涵,你还会美丽智慧的,你是有人缘的女人,你人缘未尽,因为你的被伤害,多少人在为你祈祷和祝福!还有你不能离开的丈夫,那样他会从此变得无依无靠,他的意志、智慧、情感乃至作为都会变得脆弱、暗淡、冷酷和迷茫。就为了这个男人,你也不能走进这扇门。请原谅我吧!我不能开门。”澄静法师轻轻拿起苏涵的手。

“苏涵,你和我同样要明白,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物的发生和消失都是有定数的,如果我开了门,就表示我违背了世界的意志,我会永远因此遭受自己良心的诅咒的。”澄静法师说完这番话,她松开了紧握苏涵的手,用一种近似慈母般的眼神凝视着眼前仍然蒙着面纱的苏涵。

苏涵非常清楚,再说什么也没有用。这种结局她是没有想到的,她满以为只要自己坚定了信念,勇敢地迈出这一步,法师是会收下她的。因为在这个世界,并不会因为多了她一个就会有什么不便。可是,刚才澄静法师表达的那些看法,确实开始动摇苏涵的意志和抉择。因为她迈出这一步,最难受的便是离开了弘文华。弘文华能理解和接受她的选择吗?答案澄静法师已经说得非常明白:“你人缘未尽啊!”

就这样站着,许久许久,苏涵都没有回答澄静法师的话。可她的心里却有惊涛拍岸,仿佛有一只手在撕心裂肺,让他开始了灵魂复活的自我挣扎。

“苏涵,你先坐下,等一会我来看你。”澄静的话语,突然变得甜美轻盈,好像刚才就没有发生任何悲凉的事。而眼前的苏涵就是她最好的朋友,即使随意的轻松的对待,她也不会怪罪她。

澄静法师很智慧,她是离开了苏涵,但她没有走远。她来到了寺庙的后院,站在高大而苍老的香樟树下,细数地上的落叶,并不时地把眼光投向端坐在自己斋屋的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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