绰号里的童年
2018-06-01季栋梁
耿国庆建了个小学同学群,命名为“老家”,声明入群拒绝网名,都用官名。在老家,孩子一生下来,会有一个名字,这叫小名。小名很随意的,喜娃、福蛋、丑娃、小龙、虎子、大牛、狗剩、春生、秋喜、立春、双旋、乍耳子,长到大一点或到入学时,宗谱保存下来的,依宗谱取名,宗谱遗失的,求先生取名,这叫官名。官名多寄托希望、抱负,比如鹏程、志远、炳章、本义、立邦、彦文、尚明。我们那里有很有文采的官名。
进群一看,多数竟想不起来,对不上号。是啊,两三岁就都有了绰号,大人小孩都叫绰号,连小名也不叫了,即使有了官名,除了家人亲属,除了老师、公家人,谁会以官名招呼,即使结婚了,有了儿孙,也依然叫绰号,尤其是我们这些光屁股一起耍大的,绰号会叫一辈子。而我们这一代人,除了混到工作的,多数人都离开村庄进城打工,像乡下撒进城里的一把豆子,溅到哪里落到哪里,天南海北,分崩离析,多少年不见一面,官名记得者有几?官名多数情况也只是官方在用。
我提议全部用绰号,得到了热烈响应。当大家以绰号出现时,嗬,全对上号了。一个个亲切而响亮的绰号,为童年点亮了一盏灯,就像定格了音容笑貌的老照片,往事汹涌而来,群里一时热闹非凡。
尿壶
尿壶是耿国庆的绰号。这个绰号来自“破四旧”。严格意义上讲,不是我们给他取的,是他爷叫出来的。我们给尿壶取的绰号是水嘴。他老是收不住涎水,嘴经常水啦啦的,到了冬天,他的嘴巴四周总是裂了许多小口子。
我们那里偏僻闭塞,“破四旧”开始得比较晚,应该是在全国轰轰烈烈推开大半年后才开始的。开始要求家家户户自查自清,老货旧物要全部上缴砸毁,大家都不积极,因为被划定的“四旧”许多是装饰、用物。工作队就带着民兵一家一户上门收缴,于是雕刻了祥禽瑞兽的家具、门窗、老画张子(字画)、宝卷(古书)、黄历、牌匾、对联、大门楼上“书香门第”“耕读传家”之类的砖雕、屋顶上屋脊六兽、门前的石狮子等全集中到麦场上,能烧的烧了,烧不了的砸了,砸不烂的埋了。工作队还不满意,又召开了大会,第二茬就都盯上了家里供奉的神佛雕塑像、祖宗牌位以及大户人家祖坟里的墓碑等。家里供的神佛像都是请来的,谁敢砸毁呢?可不砸又不行,咋处理呢?都去问王阴阳。王阴阳是牛鬼蛇神,已经给打倒押上批斗台,可人们遇个啥事,还是偷偷去问王阴阳。王阴阳说送到庙里去。人都说听说庙也要拆哩。王阴阳说你们要做的就是送到庙里,以后咋样,就跟你们没关系了。一时间庙里神佛大聚会,泥的、木的、石的、陶的、瓷的、铁的、青铜的、黄铜的,但不见金的、银的、玉石的,想必是藏匿起来了。祖宗牌位就埋进了祖坟里,祖坟里有墓碑就推倒砸了。
工作队知道家家还藏匿着“四旧”,就又到学校发动孩子,说孩子是革命小将,是“破四旧”的主力军。发动孩子,诱惑是最有效的。他们许愿说上缴的“四旧”东西都记数,到时候还要评“破四旧”积极分子,谁缴得多就评谁,首先考虑加入红小兵。上学的孩子积极性就调动起来了。我们小学已经有了红小兵,他们都戴红袖箍,扛红缨枪,还自发地斗地主,风光着哩。没当上红小兵是会受红小兵的排斥与欺负的。
学生的积极性被调动起来,那可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我们像老鼠一样翻箱倒柜、想方设法从家里搜东西,争先恐后地往麦场上抱,怕缴得少落后了评不上积极分子,当不上红小兵。我们才上学,很快就要面临加入红小兵的问题。
鸠山家老东西多,已上缴了不少,他又把他爷藏下的宝卷偷出来上缴。他抱着宝卷在前头跑,他爷在后面撵。他跑出一截就站下冲爷爷笑,说爷,你咋不服人么,你看你咳嗽气喘的能撵上我?我大(爹)都撵不上我,我抓住过兔子你忘咧?他爷大口大口喘着气说宝蛋,爷的宝蛋,你把宝卷给爷留下,爷再给你找些“四旧”。鸠山说爷,你再不能念宝卷了,你看你把眼睛都念到坑里去了,猪头他爷比你还大两岁哩,眼睛还能认针哩,你戴的花镜能把羊粪豆儿看成驴粪蛋,连狗都看不清了,不然咋能让咱家狗咬了。鸠山的爷爷眼睛麻了,一脚踩到自家狗身上,让狗把一条腿咬了几个血窟窿。一摞子宝卷烧了,鸠山的爷爷站在火堆旁跺脚号哭,干部说老汉,你孙子救了你哩,你藏下不缴,让我们搜出来,你就等着戴帽子上批斗台吧。鸠山的爷爷说这也戴帽子,也批斗?干部说你还识文断字的念宝典,这都想不明白?看不清潮流?鸠山的爷爷掉头就走了。
我家实在搜不出老东西了,真是急死人。孔老二抱了一个面盆跑,他娘撵着说那不是老东西,是年时(去年)我一只鸡从集上换回来的,光溜的和个面可美气着哩。孔老二说明明是个老东西,花子(图案)和盆底的字跟白蒿子缴的一模一样。干部看了说这底子上的字是繁体字,就是老字,写了老字的东西就是“四旧”。干部举过头顶就摔到地上,那盆就成了一堆碎片。我和尿壶抓了那有字的碎瓷片看看,就都往回跑。
我开窍了,想到家那对盛菜籽的瓷瓶,上面也有字,我一个都不认得,肯定是“四旧”——我们虽然才上一年学,但墙上的标语都认得。我回家倒掉菜籽,抱着瓶就跑,奶奶喊你个毁材子,抱瓶做啥?我说这上面有老字,我一个都不认识,肯定是“四旧”。我大冲进来吼说你个狗日的,这世上有多少字,你才识下几个。娘说你才上学,积极个啥么?我說鸠山他们都上缴东西,我不能落后。奶奶说好先人呢,那是我娘家给我陪过来的,是奶奶的念想。我抱瓶躲着跑,爹和娘怕打了瓶不敢追逼我,奶奶忙从口袋里抹出一块钱冲我说把宝瓶给奶奶,奶奶给你钱,你想咋花就咋花。一块钱把我钉住了,我想想就把宝瓶给了奶奶,拿了一块钱。爹扑过来踢了我一脚,一把就把钱夺了去说,再跟上疯子扬土,我扒了你的皮。奶奶说把钱给娃,给娃噻!爹说他把迎人的事做下了,还给他钱,惯他这毛病。奶奶说就给娃噻!爹说给也不能一块地给。奶奶跺着脚说给他噻!爹恨恨把钱塞给我,踢我一脚说你狗日的给老子小心着点,以后再祸害家里,我抽了你的筋。奶奶抹一下我的头说去小卖部花去,再不敢打奶奶这对瓶的主意,给人也不能说。嘿,一块钱,能买多少东西,水果糖一毛钱八个哩。
我没抱出那对瓶来,尿壶却抱出了他爷的尿壶。他常给他爷倒尿壶,发现他爷的尿壶底子上有字,也是老字。尿壶抱着尿壶在前面跑,他爷在后面边追边喊:天顺,爷的尿壶!天顺,爷的尿壶。嘿,尿壶,这可不是一个好绰号么,比水嘴有趣多了。从那以后我们就叫了他尿壶,一见面就喊,尿壶,爷的尿壶!尿壶,爷的尿壶。
尿壶把他爷的尿壶抱来了,干部吼骂起来,尿壶,说,这尿壶我爷说尿了三代人了,肯定是个老货,不信你们看,底下有老字,还盖着章哩!干部都捏着鼻子举起尿壶,看了又看说字是老字,有章,是个“四旧”。老秀才撇着嘴说那不是章,是明朝皇帝的年号,这不是尿壶,是宝瓶,你爷竟拿宝瓶尿尿。尿壶说,我爷还嫌尿起来不美气哩!尿壶砸了,尿垢白森森有一铜元厚,臊得闭气。孔老二见状,也把他爷的尿壶抱来了,公社来的人捏着鼻子看了半天说,让你爷再尿上几十年再缴吧,回去再搜。孔老二又回去抱了他爷的老衣。老衣可不是旧物么?孔老二的爷爷得过一次重病,看着不行了,家里就给造老房子(棺材),缝老衣。老房子造好了,老衣缝成了,老汉竟又好起来,活过了十几年,越活越旺了,人说是做老衣给冲了喜。孔老二的爷爷大喘着气撵来说,这、这也算旧物么?那人死了,让光着身子走了?那你们去把老房子拉出来也烧了去。他用拐棍一下一下捣着,情绪很激动。人们就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村子上好些老人都有老房子。人活七十古来稀,活过七十就是有今儿没明儿的人了,而且说七十做老房子添寿,一活过七十就开始造老房子了。干部给了孔老二一个砍脖子说,再胡日鬼把你这脑瓜子当“四旧”破了。
八嘎
八嘎这绰号当然是来自《地道战》《地雷战》《平原游击队》这些童年时代不止看过一次的电影,在电影里日本鬼子总是“八嘎呀路”地叫。看了电影,我们常模仿演出电影里的情景,谁都不愿演日本鬼子,就打水石头砂锅,输了就演日本鬼子。八嘎这家伙有表演天赋,他演日本鬼子,会用墨汁或锅灰在鼻台子上一抹,搓草绳在小腿上缠几圈,腰里系一根草绳,以一根木棍做军刀往腰里一挂,口里叫着“你的什么的干活”“死拉死拉的”“米西米西”“八嘎呀路”“花姑娘的有”“哟稀哟稀”,有时候他还用芨芨弯一副眼镜,活脱脱一个鬼子小队长。后来,不用打水石头砂锅,他自报演日本鬼子。于是我们就不叫他巴巴眼(他是个挤眼子,眼睛不住地吧叽吧叽地挤)了,叫他八嘎呀路,后来简化成了八嘎。
那年上头终于在我们庄子办了学。所谓办学,也只是派了一个姓黄的老师(名字叫黄承仁,后来我们给他取了绰号黄世仁,黄世仁你知道的),保证了学生书本和老师办公经费,再一切都要自己解决。大队也只能这么答应了。
学校就办在庙里。“破四旧”要拆庙,我们这方圆下了一场罕见的连阴雨,整整一周,下得人出不了门。就因为这一场雨,我们周围的庙幸免被拆。雨停了,得到通知庙可以不拆,办学校,但神佛像必须砸毁。
那时候我们庄子上还没有学校,我们念书要去周台小学,翻山越沟有十几里路,山里野东西又多,狐狸、狼、野猪、穿山甲就在山野里晃荡,豹子也有,经常发生娃娃被狼吃被狐狸惑走的事。加上上大学不是考而是推荐,自推荐以来我们大队没推荐出去一个,念书也看不到出路,许多人就打消了供娃娃念书的念头。
学校一办起来,就像在山头上插了一面旗帜,吹响了集结号,影响可就不一样了,周围的几个生产队年龄小至五岁,大到十一岁的娃娃都来报名,竟有百十号学生。
“咋这么多的学生,我一个人可教不了。”黄老师说。
大队长笑着说:“一只羊牵上,十只羊赶上,一群羊喊上。”
“那你找个羊把式来。”
“黄校长,你就辛苦一下。”
“你别叫我黄校长,我不是校长。”
“学校就你一个老师,你不是校长,难道我是校长。”
“这不是辛苦不辛苦的事,一百多个学生哩,在城里得五六个老师。”
“可这不是在城里,”大队长说,“那你说咋办?收谁不收谁?”
民兵营长说:“那就收成分好的。”
黄校长说:“放屁!”
黄校长在地上转圈圈,大队长递给他一根烟,点上。黄校长深吸一口,悠悠吐出来说:“这样,七岁以下、九岁以上的就不收了,国家规定七岁才上学,九岁以上的都该上三四年级了,过了上学年龄。”
“这样,咱们以八岁为界,八岁以下的让回去,明年再上,八岁以上的就让念么,”大队长说,“娃娃念书是好事么,把谁赶回去。”
“九岁以上的娃娃念书也迟了,年龄太大,以后上了中学同学都会笑话的。”
“念书就是为了识点字,现在大学又不考了,念书谁还想着光宗耀祖啊,先报完名再看情况。”
报完名,黄校长说:“三个班都是大班,我一个人咋教?”
大队长说:“那就弄成两个班。”
老爷庙的三个殿说是殿,其实都不大,也就有家常的一间半房子大,黄校长里出外进地看看,说:“两个班坐也坐不下。”
“那就分成三个班,你先教着,我再去要老师。”大队长说着就往外走,到门口又说,“黄校长,你带着学生三天内把庙腾空,我带人去放树,弄桌椅板凳去。”
大队长走了,黄校长又追出去问:“大队长,那些神像怎么办?”
大队长头也不回说:“这是你的一亩二分地,问我做啥,抓紧腾空打扫,别耽误上课。”
黄校长说:“学生都还小……”
大队长说:“还小,我像他们这么大都拉长工了,狗日的都该自己给自己干活了,就当劳动锻炼吧,要不然长大会蜕化变质,你指挥上让他们干去。”
黃校长蹴在院里吃根烟,把我们集合起来,大小搭配分了三个班,宣布了三个班长,都是年龄最大的。由班长全权负责带领本班学生腾空庙堂,说他还得回去拿些东西来。我们班班长是八嘎,他已经十一岁了。
香炉、供台都清理完毕,神像怎么办?筛子头说神像就是“四旧”,应该砸了。八嘎说你砸?筛子头头摇得像拨浪鼓说,我娘说了,我是庙上拴来的。八嘎说那谁砸?筛子头说你是班长,当任务派呀。八嘎就派二虎、猪头万、胡汉三他们砸。二虎说,我们才不砸哩,我们砸了,招惹神灵到我们家生事祸害啊,想得美。我们去别的班观察,见他们把神像靠后墙根摆成一排,我们如法炮制。神像高大,搬起来就有些吃力,我们搬动时像跟一个大人摔跤。等三尊神像在后墙根摆成一排,已是伤痕累累,碰掉了泥皮,扭断了胳膊,抬断了腿。有一尊神像脖子断了,头歪在一边,泥皮脱落,一下失去了往日的威风八面。我们也才知道神像原来是木棒、泥草做的。平日高高在上接受叩拜礼敬的神像被折腾成这样,却也没见给我们任何警告,我们对神的敬畏之心一下减去了一半。神像摆布完毕,扯去了墙壁上的绸幛,清扫了房顶和梁柱间的蜘蛛网、灰链子,房子一下亮堂了。
大队长带着四个社员来了。原本打算放倒几十棵树做桌凳,可树放倒还得等风干,赶不出来,就决定用胡墼起桌凳。大队长问校长呢,我们说回家去了。大队长一笑说他倒会躲事。
桌子用两胡墼起两个腿子,然后上面放一块炕面子,上面抹一层胶泥面,凳子则是用胡墼砌三个马鞍形土墩子,上面架一根椽子,再用泥固定,一根檩条坐四个人。在墙壁上用细泥抹一块用墨汁一染,就是黑板。大队长说这些碎狗日的真像土匪一样,土做的桌凳三天两头就给摇散伙了,你们指导他们,他们学会了以后整塌了自己砌去。于是四个社员只做技术指导,挑水、和泥、抹泥、码胡墼,都是我们自己干。
黄校长是周一才来的,里里外外转了一圈说怎么看上去还像个庙。八嘎说这本来就是个庙。八嘎说这钟要不要推倒砸了,上面全是老字哩。黄校长拍拍钟说,好好的一个钟,砸了干啥,以后上下课就敲钟。上了一节课,黄校长说,神像不能摆在教室里。筛子头说那往哪里摆,院子里?我说,神像全是草做的,上面糊着一层泥皮,搬到院子里一场雨,保证泡得瘫到地上。黄校长说,那算了算了,别搬了,就让在教室里吧。第二天,黄校长说,神像还是不能放在教室里,我上课时老是对着他们,就像给他们也上课,这咋行?转个向,都让面壁站着。那些神像又被扭得面向墙壁,一个个就像惹怒了黄校长被罚面壁。
与学生共处一室,神像算是倒霉透顶了。写作业钢笔不下水甩钢笔的时候,墨水甩在了神像上;写毛笔字时互相追着画脸子,你推我搡毛笔画到了神像上;打扫卫生洒水时水点溅到了神像上,神像受潮,袍裙上的彩塑一片片脱落,就像得了牛皮癣;学生互相打闹碰得神像手臂折断,宝器落地……当然,这些侵犯有的是无意的,有的是故意的。神像日渐破败,面目全非,泥胎草质全裸露出来,完全失去了在神台上接受叩拜时的肃穆庄严了。在我们心里神发生了本质意义上的变化。
征服恐惧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渐渐地,我们敢打扮神像,篡改壁画,我们像画师一样,神的嘴巴被画大了,胡须被画乱了,男神抹红脸蛋、红嘴唇、戴耳环、眼镜,女神画胡子、点媒婆黡子、挂烟锅、烟袋、拄拐杖。神像、壁画面目全非了。一下课,我们站在神像前吼一声转过来,就把神像扭转过来,我们像黄校长那样,一手拤腰,一手拿着教鞭指着神像,说我刚讲的你没听懂?你个草包!还翻眼睛?不服气?顶砖,继续站着!于是就把一块砖架在神像头上。我们拿教鞭抽着神像的手臂说,我让你打架,我让你扯女娃辫子,下次我剁了你的手。我们又给每个神像糊了尖尖的高帽子戴上,搓一根冰草绳,捆扎反革命分子一样将神像捆扎起来,串在一起,开批斗会。
被扭断了脖颈的神像,头总是歪在一边,走向哪边,都感觉他不怀好意地盯着我们看,他盯着谁,谁就把它的头扭向一边。八嘎说你他妈的老盯着人看。说着一个砍脖子将神像头砍落下来,神像头在地上滚,滚到谁跟前谁就飞起一脚(那头还是挺怕人的)。神像头被踢出教室。神像头泥皮彩塑脱落,只剩一个捆扎得很结实的草球,神却没有显灵发威,没有人遭到报应,我们就更肆无忌惮,在院里当足球踢,踢得草屑飞散。最初黄校长还呵斥,渐渐就无心管教了。
恐惧是一道门槛,迈过去了,我们就彻底无法无天了。八嘎胆子最大,他骑在神像脖子上,像将军一样挥舞神剑(神像的法器),像个鬼子高喊:八嘎呀路,哟稀哟稀,死了死了的。有一次正骑得欢,他爹扑进学校,一个砍脖子将他从神像上砍了下来,跌得鼻血喷涌。他爹狠揍一顿走了,八嘎扳了土疙瘩塞了鼻孔,一翻身又骑到神像上,得啾,得啾,抽打着神像就像骑驴,说骑你就像个婆娘还告状,还叫来我爹收拾我,看老子今天不骑死你!这掀起了骑神像的高潮,神像是木做的骨头,草做的筋肉,哪经得住你方骑罢我上身的折腾,日渐破损,变成柳棒麦秸的草人。
黄校长吼了我们一顿,说把神像搬到院子角落里去吧。神像又被搬了一次,就瘫痪成了一堆麦秸柳棒,乱七八糟地堆在角落里,一条胳膊,一条腿,一个脑袋,一只眼睛,慘不忍睹。大队长来一看说,唉,这些碎狗日的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虽是神佛,也入土为安,埋了吧。于是,就在院外的坡上挖了一个大坑,将神像一股脑儿葬了进去。大队长说,起个坟堆吧。就起了个老大坟堆。第二日上学,我们经过坟堆,看到坟堆前有残香、纸灰,我们知道是黄校长烧的,因为脚印我们认出是黄校长的。黄校长穿胶鞋(运动鞋),鞋底一眼就认得出。可谁敢说出来呢,黄校长比神更让我们害怕,他会用柳条做的教鞭把我们的手打得肿成肉嘟嘟的蛤蟆,他会拃开五指赏我们一脸的金条,这还不算,回去家里人还要接着捶我们。在以后的日子里,埋着神像的坟堆就代替了庙堂,总有人偷偷上香烧纸,经常能看到残香和纸灰,人们就叫了神冢。
壁画也完全被我们篡改得面目全非,黄校长又找大队长说把墙灰一下吧。大队长让劁匠开着手扶拖拉机从大石沟拉回来几车石灰,掺了蒲毛,把房子里里外外灰了一遍,一下亮堂了许多。大队长说这墙白亮得耀眼,不挂点字就有些寡了,你写点字挂上。黄校长说我的字太丑,请老右写吧。就叫来了老右,老右说我写的能挂么?大队长说只要不写反动话,有啥不能挂的,写些鼓励娃娃的话,写一幅给你记一个劳动日。老右说可写啥呢?大队长笑着说你念了一肚子书,都把自己念到我们这达来了,问我写啥?老右说词儿是有,只怕写出来不合适。大队长说也是啊,你肚里装的那些都是流毒,别害了娃娃。老右笑了,会计说,我去拿本书来,让老右照着写。会计取来了书,老右已经写了两幅,是村巷里到处写的“毛主席语录”、标语,大队长说这些也不行,学校么,得写点有文采的。黄校长拿了一本书,是《毛主席诗词选》,你照这书上写,有文采。老右说,对对对,这真正是有大文采的。二十几首毛主席诗词老右全写了出来,墙上贴满了。人们经过时,说这回真像个学校了。
宁睡古坟,不睡古庙,有神的地方一定有鬼,庙里多恶鬼,因为神把恶鬼捉来为他们服务,这都是大人告诉警告过的,壁画上也有一位大神骑着鬼游走,一位大神是把鬼当了板凳来坐,一位大神用铁链锁了鬼,那鬼嘴里叼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一群神佛坐着,看一群鬼跳舞。庙不是庙了,神像埋了,神肯定走了,鬼还不泛滥了?因此虽然那间偏房给我们收拾得清爽温馨,但黄校长不敢住,夜夜回家。黄校长的家在蔡家梁,离学校有二十多里,放羊的都赶羊出山了,他才从梁顶过来。天天迟到,人们就有意见,大队长就在大队部腾了一个小箍窑。
一个学期过去了,大队长没要来老师,要来一句话:自己想办法。我们庄子上老秀才是有学问的,老右学问更大,他们不能教,上面有明确规定。正好来了一批知青娃,就找了一个知青教我们。
我们一直在庙里读到小学毕业。
多年后,八嘎来找我,为修建老爷庙化缘,说的第一句话是世上所有的事都会有结果的。
八嘎说一个村子没庙咋行呢?没庙人心里就没了畏惧,做事就没了禁忌,啥事都干得出来。又说我也是为大家好,要说咱们在庙里念书的谁没有事?我一家人也能把庙建起来,你说现在四分五裂的,我一个一个追你们,路上花费掉的比化到的多,可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他感慨地说,化缘的过程我就懂得了那些苦行僧,为啥要一家一家地化缘,因为他代表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所有的人。
我听娘说八嘎家里日子不顺,不是人生病,就是死羊死牲口,有了一个男孙子,结果糟了(死了),夜猫子施法看了,去莲花山抬神问了,都指出了他以前在庙上的不是,要他修庙。八嘎就开始化缘重建老爷庙。
用时三载,庙建成了,由原来的三间盖成了五大间,和中国所有传统庙堂一样,砖是青砖,瓦是青瓦,椽子、檩条、大梁都是松木,一过崾岘口就远远地看见它气派显赫、超凡脱俗的身姿。庙里重塑了神像,画了壁画。建成后举行了盛大的开光仪式,八嘎邀请我回来,可我正出差在外。据说人很多,请了大庙里的住持道长,神戏唱了三天三夜。第二年我回去,上了一回庙,庙里立有功德碑,镌刻着捐助的名单,排在前几名的都是同学。我的名下是1000元。我记得当时捐了600元,想来是娘又添了400元善念。老爷庙有了管委会,八嘎是会长,夜猫子、鸠山是副会长。前不久,八嘎又打來电话,说庙要扩大规模,请几尊大神进来,以后搞庙会。我等了半晌,八嘎不说话,我说你咋说半句话?八嘎说我说完了。八嘎曾经多么能说会道,现在说话就是这么简捷,我想他是受了神“少语言”的影响。我明白他的意思,就说你根据情况看吧,回去我把钱给你。他说不是钱,是布施。我想,现在走得十室八空,庙会还有人赶么?
特务
小学里我们常捉特务,当然是一种游戏,我们那里山大沟深,地图上都没有,特务都不知道。我们在纸条上写上“特务”,藏进鸟窝,塞进墙缝,趁你不备,装进你的衣兜里,然后让大家去找,找到就是抓到了。后来扩大化了,在纸条上写一个军一个师一个旅一个团一个营一个排,把蒋介石和我们从电影上知道的国民党高级将领写在纸条上。找到写 “一个旅”的字条,就是歼灭了“一个旅”。级别越高,军队越大,就越难找,有一次特务把蒋介石藏到了树顶的喜鹊窝里。
我们对特务的概念当然来自电影,那时候电影中有许多反特片,《人民的巨掌》《斩断魔爪》《国庆十点钟》《徐秋影案件》《铁道卫士》《跟踪追击》《秘密图纸》《神秘的旅伴》《英雄虎胆》《与魔鬼打交道的人》《山间铃响马帮来》《寂静的山林》《51号兵站》《战上海》《霓虹灯下的哨兵》《无名岛》《地下尖兵》《冰山上的来客》《羊城暗哨》《前哨》《古刹钟声》《天罗地网》《激战前夜》《虎穴追踪》,还有朝鲜的《看不见的战线》《原形毕露》……过去了几十年,我们依然能一一说出名字来。
不过,特务这个绰号不是我们取的,而是特务的哥哥们给他取的。特务他娘能生,坐了四个月子就生了特务弟兄七个,双胞胎就生了两胎。特务弟兄七个赶趟儿似地长起来,就成了一股恶势力,干坏事就像日常生活一样。老余头是特务他爹,生产队的羊把式。早晨太阳升起来,地上的露水落了赶羊出门,傍晚太阳落山了归来,无论刮风下雨,长年四季跟着羊群翻山越沟。当然放羊苦大,工分是最高的,而且还能搞副业,挖草药、捡骨头、拔芨芨扎扫帚打背篼,砍母猪刺编耱。赶集去卖,或在队上以物易物。七个儿齐刷刷起来了,个个都是债主,他不放羊还能干啥呢?
要说老余头曾经是有前途的。刚解放那会儿,老余头还没结婚,他要娶老东家的姑娘。当时队上住着工作队,队长就住在他家,队长说我看你是放羊放瓜了,连个轻重也掂不来,她那成分你也娶,会影响你一辈子哩!老余头说她没享过福,没剥削过人,我在她家揽活的时候,她照样在地里下苦,和长工没啥区别。队长说成分定下了,就是铁板上钉钉,一辈子改不了,可不管享福没享福。老余头说不是说改造么,我娶来好好改造她。队长说我看你色迷心窍,以后可别怪没提醒你。老余头说我娘说,她能生养,她姐一肚子生两个儿哩,我是个外乡人,老受那些大户欺负,毛主席说人多力量大。那年那队长又来驻队,想给他个大队贫协主席当,上会一研究,有人就提出了成分问题,事没弄成。队长说你看我以前说过啥?老余头说咱是靠土地吃饭的,不像你们干部,这贫协主席算个啥,国家给吃还是给喝,就是个名声,吃喝还不得自己往来苦,她把我侍候得好着哩。
老余头整日跟着羊群在山里晃荡,管教儿子就成为娘的活了。揍作为一种立竿见影的教育方式被经常采用。可他们都贼精贼精,闯下祸夜里就不回家,不与他爹谋面,娘教育施揍,终归还是手软,这就失了严厉管教。到了老大十三四岁,弟兄七个坏出了名,尤其是两对双胞胎,做了坏事互相狡赖,被祸害的人家又盯不住谁是谁,揍谁谁喊冤枉,便常常是一通混揍,可揍谁谁就说我没干,硬说我干了,我明儿就去干。这种心理娃娃身上体现得最为强烈,揍冤枉了适得其反,越揍越糟糕了。
为了预防他们干坏事,因材施揍,就必须掌握他们的所作所为,特务他娘觉得在七个土匪一样的儿子中培养个特务(应该说是间谍或卧底更为准确,但那时候在人们的常识库中只有特务)大有必要。她选了五儿子,除了年纪适当,还因为几个哥哥干啥都爱带着他。
特务他娘采取的方式主要有两种,一是以食为诱饵,偷偷给他糖、核桃、枣子、柿饼,煮个鸡蛋,润脸时剜一疙瘩蜜蜂(老家女人买不起雪花膏之类的护肤品,润脸用蜂蜜,蜂蜜可以通过替放蜂人做鞋补衣服换得)填到特务嘴里。二是使美人计,用女色诱惑他。他娘会说改改漂亮吧,长大了娘给你娶过来做媳妇。下次又说说梅子漂亮吧,长大了娘给你娶过来做媳妇。有一回她说说春桃漂亮吧,长大了娘给你娶过来做媳妇。特务立马说我不要春桃,她太歪(厉害)了,眼梢子往上提,将来拾掇不住,我要改改和梅子。他娘说到时候娘把两个都娶给你。特务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几个哥哥干的事、说的话竹筒倒豆子稀里哗啦全说出来了。有了特务这个卧底,谁惹是生非,招惹人家到家里蹬着门槛吼骂,他娘便提了吆牛的鞭子,揍得肇事者浑身青一道紫一绺的。特务变得鬼鬼祟祟了。
好景不长,不到一年特务就失宠了,因为几个哥哥都知道是谁告的密了,防贼一样防他,他们不让他跟着他们,他跟上去,他们就揍他,还把他捆了挂在树上。他们捉弄他,透露给他假情报,设计圈套把他扔到荒山野岭里。他们孤立他,骂他的嘴是寡妇的裤腰,骂他是特务卖国贼,叫他特务。他跟别人打架,他们站在一旁看,还鼓动别人说打,往死里打,我们保准不插手。特务搜集不到情报,搜集到的也是假情报。他娘便抛弃了他,去培养他弟了。这让特务最为伤心,骂他娘卸磨杀驴。不到一年的时间,特务弄了个身败名裂。
他与几个哥哥结下了冤仇,常给他们追得满山遍野地跑。不过,他跑得快,他们很少能追上他。他跑到远处了,就坐在那里骂哥哥们,叫着绰号,啥话都骂得出口,就像跟外人骂架,比如骂日你娘、羞你先人、驴日的,甚至骂嫖客日的。这哪里是弟兄之间骂仗,简直就是仇人。这导致了他娘对他的仇恨,他娘揍他,又告他爹,他爹揍他。他奶奶说你再骂啥都行,这么骂咋行,你们是兄弟,这不是连自己都骂了?可特务说他们是我兄弟,谁把我当弟弟待过,哼,一个个见了面就像阶级敌人,比阶级敌人都坏,恩人转夫妻,仇人转兄弟,你们不是老说么。后来,他想了一条自救的办法,通过栽赃陷害和捣闲话,搞得弟兄们互相猜忌,打架,分化,但在对他的态度上他们是一致的。在以后的日子里,听说他跟弟兄们关系一直处得不好。上了初中后,全公社搞体育比赛,赛跑他拿了第一名,想来跟他被几个哥哥像兔子一样追撵有关。
世事有时候就是很蹊跷,总让人冥冥之中觉得有些说不清的东西在里面作怪。谁能想到有一天他真與特务挂上钩。
那天,正在上课,钟就急切地敲响了,我们“哗”地都离了座位,以为白傻子又敲钟了。那口大钟现在只有黄校长才可以敲,别人敲,黄校长是很生气的。敲钟是权力的一种象征。黄校长敲钟敲一下,待声音散开,再敲一下,有板有眼的,都说黄校长敲钟越来越像老余头了。
“破四旧”以前,老余头是庙官。老余头敲响大钟,人们随着钟声上庙、进香、升裱、许愿、祷告。队上给老余头补一些工分。老余头敲钟,一下,一下,间歇一致,轻重有度,就像那些名山大庙里的钟声。大钟音域极广,音色圆润,悠扬舒展,声震四野。
凡庙里的东西都是神器,以前大钟是庙里的,打鼓惊动人,敲钟惊动神,谁敢轻易去敲?庙成了学校,庙里的一切东西都落入凡尘,失去了神意,一些人胆子就大起来了,在学校附近做活歇息时,就窜到学校院里来敲钟,那么大一口钟,五六条汉子抬不动,谁不想敲着听音儿。社员甩开膀子,鼓足劲儿,比赛谁敲出来的音儿传得久远,乐此不疲。胡汉三他爹用力过猛,敲钟不但震裂了虎口,胳膊都肿了,几天抬不起来。社员不是学生,黄校长阻止不了,为此跟社员骂过架,可没人在乎黄校长的愤怒。黄校长就告到大队长跟前,大队长做了一项规定,谁再敲钟扣谁的工分,下次批斗会批斗谁,这才没人再敢敲了。
可还有一个人敢敲,就是白傻子。白傻子傻得羞丑不知,整日在山野游魂一样逛荡。说起来也奇怪,以前庙还是庙的时候,白傻子不但不敲钟,连庙院都不进。庙改成了学校后,白傻子就成了常客,经常在周围晃荡,学生一上课,他就溜进来敲大钟(人们都觉得神正是通过这种非常奇怪的事告诉人们,这世上是有神的)。
白傻子敲钟,黄校长很生气,可一点办法都没有,骂又听不懂,追又追不上。正上课,钟敲响了,实在骚扰得不行,关了大门,他就从墙上翻过来。学校院墙还是庙时的院墙,太老了,到处是豁豁。有豁豁,学生哪会走大门,常从豁豁进进出出,豁豁越翻越大。白傻子个大,翻墙豁豁如走平路。黄校长让白傻子的侄儿毛盖头叫来了奶奶,奶奶一把一把抹着泪说天不收么,把我都快糟磨瓜了,我能有啥办法。黄校长说他就没个怕的?奶奶说天不怕地不怕的。忽然,她一拍大腿说怕剪子,有一回胡整得收拾不住,我拿剪子剪过他的耳朵,从那后一见剪子就跑没影儿了。黄校长就买了一把剪子,白傻子果然见了剪刀就跑。校长挥舞剪子嚓嚓嚓地在后面追,白傻子手舞足蹈在前面哇哇哇地跑,我们嘻嘻哈哈追着看热闹,就像一起做一个游戏。可追跑了白傻子,黄校长继续上课,没讲几句,白傻子又敲响了大钟,黄校长只能拿着剪子再追。没办法,黄校长就派年龄大的学生轮流拿剪子值勤,这倒起了作用。
黄校长以为值勤的老公鸡擅离职守,放进了白傻子,气势汹汹扑到院里,发现敲钟的不是白傻子,是大队长。大队长说赶紧集合学生,出发!黄校长说出啥事了?大队长说国民党反动派散下反动传单,全部上山,找找传单。黄校长就掏出永远挂在胸前的哨子吹起来。我们列好队之后,大队长一挥手,出发!
是老余头发现的传单。传单是国民党煽动人心的工具,传播反革命言论,这老余头是知道的,大喇叭里、社员大会上讲过多少次,捡到要及时上缴,不得窝藏。这天,老余头拣到传单,立马就交到大队部。
我们像羊群盘了两天,把周边的山梁沟壑都盘遍了,没有找到传单。这让我们很失望,我们坐在山头上,筛子头说我真想找到那么一张。我说谁不想找到一张。我们问特务你大看了没?筛子头说他爹是个屁胆子,敢看?就是看也狗看星星知道个稀稠?特务说你大狗看星星知道个稀稠哩。筛子头高高仰起头,长长嘘出一口气说日他妈,飞机真是瞎眼了,撒东西咋就不撒到咱们头上,看看那传单上到底写的啥噻。我说能写啥话,就是反毛主席反共产党的话呗。筛子头摇着头说,不会单单写打倒毛主席、打倒共产党那几句吧?特务说难道还会写打倒你爹?他们知道你爹?筛子头说滚你娘的,狗特务!孔老二说你们说飞机除了投传单还投下别的东西没有?筛子头说它从台湾往咱们这里飞一趟多远,肯定不会光撒点传单。鸠山说有投传单的工夫还不如投手榴弹、炸弹,那还能听个响声哩。特务说他们应该投几个特务下来,让咱们抓特务该多好。筛子头说这个想法好,就该投些特务下来,抓特务才有意思哩。鸠山说投特务人家往城里投哩,投到咱这儿顶个毬用,咱这里有啥破坏的?有北京天安门,有南京长江大桥?猪头万说你连特务都没见过,还想抓特务哩,电影上那些特务多厉害,一直到了最后才能认出谁是特务哩。
然而,过了不久,忽然就把老余头抓走了。公安骑着三个篼的电蹦子(三轮摩托车)来,荷枪实弹的,好不威武。我们守在特务家门前,想抓特务肯定好看哩。我们已知道老余头是特务了。然而,我们极度失望,老余头根本不像电影上的特务那样狡猾,没啥特殊手段,更没啥武器,不要说抵抗,屎尿还弄了一裤裆,公安捂着鼻子让把屁股洗干净换了衣服才带走的。特务家被翻了个底朝天,啥也没搜出来。
我们骑在墙头上,老公鸡对特务说,你爹三棍子拷不出个响屁来,能当个特务?我一点都不信。特务说,我大不是特务。猪头万说那咋把你爹抓走了?特务说,他们冤枉我大。筛子头说,我说飞机来一趟不容易,不会只撒几张传单。我们都问还撒啥了,筛子头说钱,撒钱,中国钱,国民党的钱,美国钱,还有话匣子(收音机),还有信,说以后月月给钱,对了,还有委任状,委任上尉。我问上尉是多大的官?筛子头说连长。我说他交代了?筛子头说不是,他骨头却硬得很,啥都不承认。鸠山说那、那就该放了。筛子头说抗不过去的,开始都硬,一过堂,没有不承认的,公社抓了好几个特务,一过堂都交代了,刘南沟大队的老官,发现传单交到公社,公社还表扬了,可后来队上人发现他知道好多事,毛主席、刘少奇、周总理、林彪的事他都晓得,加上他老去买电池,抓了一审问,啥都说了,从他家里搜出了话匣子委任状啥的。特务说,我爹没有捡到那些东西。筛子头说肯定捡到了,飞机往下撒东西肯定都撒得一样,王庄大队抓的特务家里也搜出来,不给好处谁冒那险当特务。特务说,我爹不会撒谎,说不定到咱们这里其他东西就撒完了,只剩下纸传单了,祖国有多大,飞机从台湾一路飞一路往下撒,要撒多少?鳩山说国民党的钱,美国钱,能花了?要那有啥用?不上缴招惹这?筛子头说你个瓜种,钱花不了,话匣子可是个好东西,你要买一个得多少钱?再说还有中国钱哩,交了国民党的钱,美国钱,要缴不得全缴出去。多年后我看过一个资料,全县抓过十一个美蒋特务,有几个是听了敌台,其余的都是跟那次撒传单有关,后来全平了反。
庄子上人们对老余是特务一直是不信的,都认为那是他的一难,肯定是做庙官哪点做得不好,惹得神佛见怪,给他降了灾难。有人说他做庙官够辛苦的了,神佛还见怪,那像我们这些不就没活路了。有人说这不一样,你敬神,神理会你,你不敬神,神也就不理会你了,这和伴君如伴虎一个理儿。这话人们信,老话都说,话说不好得罪人,香上不好得罪神,再说他当庙官队上还给工分哩,又不是白干。
老余头最后死在了牢里。那年,特务来问我,他爹这事能不能起诉,要求赔偿。我咨询一位熟悉的律师,律师说这种起诉一是针对一个政府的,二是这样事那时候太普遍了,不会有结果的。
鸠山
那年回家过年,二虎正月初八娶儿媳妇,就在家多待了两天。老家喜事都在正月里办,因为一年中正月最闲,而这几年人们都出外打工,也只有正月里才聚得齐全,红白喜事过的就是个人气。典礼的时候,鸠山一抱拳,开口说道:
天开喜门结喜缘,一对新人长得嫽,
新娘就像穆桂英,新郎就像杨宗宝。
就是公公有点二,翻眼动舌像烧包,
婆婆实在太老了,嘴巴搐得像荷包。
鸠山赢了个满堂彩,大家又说再来一段,鸠山一抱拳又说:
光阴把人苦成形了,
日子呀过得还没魂了,
媳妇子做饭像喂猪了,
孙子张口叫开老了。
我看着鸠山,活脱脱一个他爹忆苦。应该说这不奇怪,因为从小他就能说,关于同学的顺口溜几乎都是他编出来的。比如说水蛇腰,轴承脖子弹簧腰,走路就像水上漂,上山下沟不嫌累,水边还要照一照。我说这家伙嘴头子现在溜出来了。二虎说他现在是社火头,仪程官,继承了他爹的遗志哩。我笑了,这遗志是我们上小学时候的词。我说不打工了?二虎说五十过了,打工活不好揽了,儿女也都成家了,就回来了。我说现在人都走光了,社火还能耍得起来?二虎说庄子上是耍不起来了,到乡上耍哩,上面提倡,还给补助哩,再说红白喜事咱们这带也兴请人说几段,讨个吉祥热闹,挣个药钱烟火钱绰绰有余。
什么是仪程官呢?有个传说。说是商朝时,瘟疫大流行,人间成了地狱,百姓苦不堪言。当时,在长安城内有一姓敖的马夫,外出放马,忽然一阵风过,他面前落下一把锦雉羽扇,上书“仪程”二字。他拣起来就扇,惊奇地发现这把扇子能解瘟驱疫,于是就拿扇子走乡串户,说些吉祥话,瘟疫竟很快被驱除了。皇上得知后,便封他为仪程官。每逢年节,他便组织人敲锣打鼓,为民间驱瘟除邪,消灾免祸,相沿成习。后来我查阅资料,发现仪程官应为“驿臣官”,也就是古代驿站接待人员。专家说“驿臣官”的原型是明代降清的官员,因为他们的打扮是穿明代官服,倒戴纱帽,手持扇子,戴黑髯口。按社火里的说法,他们是春官的“部下”,职责是协助春官统率社火。
“说仪程”是社火活动中的一个环节,“驿臣官”需能说会道,聪灵敏捷,随机应变,因为社火不只在自己的村庄演出,而是要走村串户地巡演,你到我村演,我到你村演,称为拜庄,因此社火队互相较劲,抢占风头,争个名声。“驿臣官”走在社火队伍前面,司礼喝道,道说吉祥。词句没有现成的版本,临场发挥,碰见什么要说什么,而且要出词成章,朗朗上口。比如迎面走来一头牛,“驿臣官”就得说了,“远看走来牛一头,金角银尾晃日头,近看原非凡间物,驮过老君炼丹炉。”来到村庄前,“驿臣官”就得说了,“宝庄风水这么旺,原来修在龙头上。山环水绕像皇都,紫气腾腾大气象。”进了人家院落,“驿臣官”就得说了,“头门上站着张口兽,二门上狮娃滚绣球。房上散的是琉璃瓦,槽头上拴的大骡马。前院有棵摇钱树,后院有个聚宝盆。”经过学校,“驿臣官”就得说了,“红旗插在崖头边,原来是座翰林院。教师个个是翰林,学生个个赛状元。”两个社火队狭路相逢,“驿臣官”就要在口才上见个高低,被人家抢了风头,人可就丢大了,几年抬不起头。而在社火表演中,“驿臣官”要对每个节目解说评论,诙谐打趣。社火表演成功与否,“驿臣官”的作用至关重要。因此说“驿臣官脑子懒的人干不了”,过年耍社火,一直到正月十五过后,社火队在庄子间穿梭。红白喜事上,当然也得说上几段,可是风光着哩。不过,后来社火不让耍了,仪程也就不说了。
鸠山他爹曾经是“驿臣官”,平日生活中词儿张口即来,就像唱信天游,唱花儿,不乏风趣幽默,碰上娃娃他会说:
这个娃娃真是淘,能在树上捉住猫,
他日见了玉帝爷,敢揪胡子做鞭梢。
遇到有人打架骂仗,他会说:
声高盖过老爷山,唾沫淹了龙王庙,
敢和天兵动刀枪,见了支书都不尿。
人们都聚在麦场上,他会来一段:
大雪罩山冷得慌,
老婆老汉争热炕。
老汉要在炕里头睡,
老婆赖着偏不让。
老汉说是我捡的柴,
老婆说是我烧的炕,
老汉说偏睡偏睡偏要睡,
老婆说不让不让偏不让。
老汉抄起了灰榔头,
老婆抄起了擀面杖,
哐哩哐郎打到了亮,
火热的炕谁也没睡上!
跟人平时谝传抬杠,他也是出口成句,比方说猪头万他娘,这个女人长得嫽,耀得人眼睁不了,一对沟蛋像磨扇,两个羔羔像面包。羔羔就是奶头。比方说毛盖头的他爹,这人崩楼上三道纹,再来一竖要成龙,婆娘将来当娘娘,儿孙以后坐皇上。
鸠山他爹真正的风光是“忆苦思甜”时,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开始,让他上台忆苦思甜,他说了几段,赢得驻队干部的赞赏,开始了以“忆苦思甜”为生的生活:
地主从来心肠黑,钻进鸡窝学鸡啼,
长工犁地半架梁,才见东山发了白。
社会主义就是好,人民生活大提高,
土豆烧熟加牛肉,白面馒头羊汤臊。
贫下中农吃得欢,嘴上燎泡一圈圈,
地主富农嘟着嘴,端碗菜汤干瞪眼。
人们就干脆叫了他忆苦。
忆苦成了靠嘴头吃饭的人,就像靠笔杆子吃饭的人,经常参加各种批斗大会,他到过公社、县上、地区参加忆苦思甜大会,被评为典型,得过奖,也被大领导接见过,经常跟着公社大队的干部东家进西家出,碰上谁家饭吃在谁家,用人们的话说吃得开,风光得很。地里的活他当然是不干了,他靠嘴挣工分,而且是满分,还吃救济。大年三十晚上,他会在筛子头家,对着扩音器说,家家都在广播上听,老家人讲究三十晚上坐夜,一晚上不睡,他一说大半个晚上。这在后来上过报纸,得到过表扬,说过年不忘忆苦思甜。
忆苦思甜是一阵风,刮过也就过了,许多地方不忆苦思甜了,毕竟会又多,时间太长,人都疲了,麻木了,可是我们大队凡各种会还会让他上台说几段。没有别的娱乐,忆苦说的还是有些意思的,人们就当成了一种娱乐,就像现在的小品相声。在村巷里,人们蹴在一起,忆苦过来,人们会说忆苦来一段,忆苦也乐于来一段。
世事总是要变化的,包产到户了,日子各家过各家的,种地放羊的。忆苦饭忆苦一吃多年,已是一个不下苦的人,也不愿下苦了。问题的严重性在于他不愿从那段已成为历史的生活中走出来,他甚至坚信那个时代还会回来。他留恋那个舞台,整日抱着个膀子,逢人还是个说,还经常往大队跑,往公社跑。他已经机械化了。说忆苦思甜那些内容已经没人听了,说别的人们听还是爱听的,可没人给他一口粮,日子就过得恓惶。一个执着的人最容易陷入这样的困境。在家里不干活,还颐指气使,据说还给家里人忆苦思甜,惹得儿孙们都见不得,结果弄得家里乌烟瘴气,妻不贤子不孝的。父亲说人要惹得儿孙都见不得,就没活头了。后来三个儿子都拖家带口进城打工讨生活,老伴又去世了,他就撵别人家的饭口,到了谁家坐着不走,人家会给他一碗饭吃,也贱眼他。
我每次回村,一入村口总能看见他,夏日坐在大门前的榆树下,冬日坐在背风的老墙根,一个人,眯着眼睛,痴痴呆呆的。最初见了我,总要拉住我的手说好一阵话。后来就不了,最多睨我一眼两眼的,仿佛不认识我了,他嘴里絮絮叨叨的,细听,全是些忆苦思甜的老话,这使得“忆苦思甜”这个词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而坐在台上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形象也定格在我的记忆里,那时候忆苦思甜也是一门课。他父亲说他活榆了,人都不认得了,只剩下个说了,走走站站都在说,看到人就像没有看到一样。我想他是患了老年痴呆,老人痴呆了老家人说是活榆了。
那年回村,几日没见忆苦,问及父亲,才知道他去了。儿孙都进城了,身边没一个人,现在村子上人少了,住的地方又背,等人知道,已经臭了,让蛆唼了。父亲说走了也好,少受些罪。又感慨地说要说以前也是个攒劲人,务劳庄稼没说的,也勤快,好好过日子不比人窝囊,唉,那事害了他一辈子,想靠嘴头子改命哩,没那么容易。父亲说的那事指的是“忆苦思甜”。
鸠山端着酒过来,开口道:这桌都是老同学,头秃背驼皱褶多,以前尿尿争山头,现在抬着湿鞋窝。他坐在我跟前,我说这嘴头溜得利索。鸠山捣我一拳说,说我利索是耍笑我,哪有作家的笔利索,作家挣的是老人头,我挣的钱里毛票多,小馆子里我吃面,海鲜城里你涮锅。老公鸡说给我们一人说一段,总结总结我们。鸠山说河里的石头往石山上背,往死挣瓜子(傻瓜)呀。水蛇腰说就动个嘴,让你拔麦子还是打窖?他说比那累,蛇钻的窟窿蛇知道,溜一段嘴你得备好词,费脑子比费力气累人,你看作家头上毛都稀了,以前剃回头那头发都能擀个屁毡子哩。鸠山仰脖子喝了杯酒说,都说我大那时间吃轻巧饭,受苦哩,只要开批斗会,要忆苦思甜,你不知道,我大半夜不睡的想词哩,他又不识字,只能凭脑子记,我念书了,就让我记,有些字我不会写,就扇我,后來他还跟我学习哩,还要我跟他学,说这活学下了将来吃轻巧饭,你说他不光忆苦思甜,也说古道今的,看得清这世事变化?
水蛇腰说你以前咋说我来?鸠山嘿嘿笑着说裤裆没缭严时候的事,谁还记得。水蛇腰说轴承脖子弹簧腰,还有啥来着。鸠山说看把你想得吃力的,我再给你说一段,仙女下凡受了苦,比我婆娘还要丑,脸脸黑得赛包公,只有奶奶大如斗。“奶奶”就是乳房。水蛇腰嘎嘎嘎地笑着说你个驴呀。我说这声音没变。鸠山嘿嘿一笑说晚上不掌灯光听声音。水蛇腰说就你,豁腰驮背眼泪鼻涕的,怕爬上炕都喘半天哩。
水蛇腰
大约孩子上网搜了减肥之类的产品,一打开网页,立刻跳出“水蛇腰”的广告来,都是些纤腰丰胸的美女及她们的减肥绝招。还有这样的新闻连缀,在一桩离婚案中,“水桶腰”竟然是其中的一条理由。广州一妇女在剖腹产手术前对医生说:“医生,请把孩子取出来之后,顺便给我吸吸脂。”就因为这句话,她被评为年度最勇敢的人。还说人体60%的多余脂肪都在腰部,并夸张地讲如果一个女人把腰身变成水桶形状,该有多么的不幸,男人们宁愿怀疑她有暴力倾向,也不愿相信她有温柔的一面。有一位胖女士说我最讨厌自动报体重的电子秤!旁人问为什么?它会大声报出你的体重?胖女士愤怒地说:不!它每次都大叫一次只限一人!因此与“水蛇腰”相对应的是“水桶腰”“游泳圈”。
就当下情形看来,要嫁得好,长个“水桶腰”是万万不行的。
然而,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一旦被人们叫了“水蛇腰”,那是一种灾难。我们小学课本中就有“水蛇腰”这个词,知青老师的解释是用来形容坏分子家的女性,品行不好,对人民有阶级仇恨,教育让我们知道被称为“水蛇腰”的绝对是坏女人。现在想来是由于她们不参加劳作,保养得又好,穿戴得又好,就有了风摆杨柳、水浮荷花的婀娜身材,用“水蛇腰”来代表她们其意是她们“四体不勤”,剥削劳动人民的血汗。一个经常劳作的人,腰是要粗的,腰不粗就没劲,因此说一个人干不动活就说“腰里没劲”。
朱杏不念书就是因为“水蛇腰”这个绰号。朱杏走路轻飘飘的,就像走在云彩上,而且喜欢扭来扭去地走,还喜欢回头照影子。记得课文里描写的一个绰号叫“水蛇腰”的地主婆,课文一学完,“水蛇腰”这个绰号就黏在了朱杏身上。鸠山编了顺口溜:“弹簧脖子轴承腰,走路好像水上漂,上山下沟不嫌累,水边还要照一照。”老家人笑话一个丫头子爱美,说是走路都回头照影子。顺口溜押韵顺口,朗朗上口,最有杀伤力,我们就追着朱杏像唱歌一样。
几天后,朱杏娘啼啼哭哭闯进了课堂,千刀万剐的、嚼烂舌根的、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地大骂了一通,唾了他们每个人一脸的唾沫口水,告黄校长说把我女儿叫“水蛇腰”,我们家可是几代的贫农。黄校长嘿嘿嘿地笑着说娃娃嘛,哪有啥想法,他们都是叫着耍哩。他们哪个没有绰号,连我他们都起了绰号,叫我黄世仁哩。朱杏娘却说再起个啥绰号都行哩,可别起这么难听的绰号。黄校长说他们的绰号还有叫猪头、鸠山、二十一、胡汉三……朱杏娘说黄校长,你是文化人,你想想,“水蛇腰”是啥样人,一个女娃背得起?“水蛇腰”就是狐狸精,勾引人,有作风问题,这叫我女儿以后还咋活人?长大还咋嫁人?黄校长就“噢噢”地说这点我没想到。朱杏娘又说朱杏哭了几天几夜了,眼睛肿得像桃子。黄校长说你回去叫她来上学吧,谁敢再叫我就开除他。朱杏娘离开学校时,两手叉腰老鹰追小鸡一样追着全校学生又骂了一通这才走了。朱杏娘一走,黄校长把我们集中起来拍着桌子训了一顿,说谁再叫朱杏“水蛇腰”就开除谁。可是校长管得了校园里面还能管得了校园外面?
家长告状的结果只能是火上浇油,报复不隔天,第二天,上学路上,我们叫得越发猖狂,追着撵着堵着围着朱杏,打着拍子踏着节奏叫。朱杏掉头一路哭着回了家。朱杏的妈又来了,黄校长无奈地说我也没办法,他们都不把我叫黄校长,叫黄世仁哩,黄世仁知道吧,又逼杨白劳又抢喜儿,那可比“水蛇腰”坏多了,我还能把他们一个个抓住吃了。
朱杏娘又来学校追着我们骂过,但朱杏不念书了,我们见了面依然围追堵截,打拍子唱顺口溜,朱杏尽管不念书了,还得躲避与我们相见。她还不到挣工分的年龄,就去割草,拾柴火,做针线,看见我们远远就躲了。有一次放学,我们远远看见她背着一捆柴火从黄羊坡上下来,就躲在她必经的一个壕沟里等她。可是等了许久,不见朱杏过来。我们去寻她时,她没了踪影,跟着脚印找她,才知道她绕了好大一个圈子从另一条路回家了,那要绕出几里路远,背着那么大一捆柴火。
那年,朱杏在儿子大学毕业后来找我,说你可别不当回事,你们当时咋害的我,还记得吗?不然我也能把书念到头,有你吃的轻巧饭。我嘿嘿地笑着说你现在腰可有些粗,系多长裤带?她一笑说你来搂一下。我说来。她就笑了,说生了几个娃,孙子眼看有了,腰能不粗,比你的小不了几寸。又说受苦人么,腰不粗哪来的劲,能干动活?又不是城里人,不用干活,扭着腰身勾引人哩。
朱杏不念书了,“水蛇腰”这个绰号在学校就空下来了,念书的还有几个女娃,可是都不适合“水蛇腰”这个绰号,绰号是要恰如其分的。但很快就来了一个替补者,班上来了一位插班生,是个城里丫头子。时光在水中,会淘去所有记忆,现在竟然想不起她的名字,依稀记得也姓朱。因为她只在我们学校上了一年学就回城了,后来去疼片调到县医院,连家带营走了。有一年,我去县上,专门去了县医院,去疼片说一家人早都去美国了。我说以前就说她爸有叛国行径,她最终还是叛国了。去疼片就笑说这娃这帽子扣的,她父母不是给冤枉了后来又平反了么。又说现在哪个当官的家人子女不在美国。我没好意思问她的名字。
她是暑假来的,那天我在天河谷砍草。暑假里砍草是我们的主要活计。猪、羊、牲口都是要吃草的。我砍草都是在下午,牲口卸了地,套驴车去天河谷。天河谷草厚,一车一会儿就砍满了,一日的草就够了。我还能挖秦艽、甘草、地骨皮等药草,也能拾骨头,拣鸟蛋。这是我们的副业,公社收购站收。砍满一车草,我正在草丛中寻觅药草,忽然觉得眼前一亮,定睛一看,是一个丫头子,她和七婶一起走过来。七婶穿着一身灰布衣裳,看上去和呱呱鸡一样灰不拉叽的,这女娃却像野鸡一样惹眼,她穿着米黄上衣,雪白裤子,一下子让绿得一塌糊涂的天河谷鲜亮起来。我痴痴地望着,她会是谁呢?我们庄子上可没这样的丫头子。七婶是去疼片的女人,她是去疼片家的亲戚?没听说去疼片在城里有亲戚呀?
她们越走越近了,我忽然害羞了,忙向草丛里闪去,因为我光着上身和脚,只穿着半截短裤,屁股上、大腿面子上还打着补丁,而且脚趾头蛋子让草汁染得墨绿,从太阳投下的影子我看到自己的头发像鸟窝一样毛乱。七婶叫我,油葫芦,来认认你新同学。我脸烧得厉害,心里骂七婶嘴长,怎么能叫我的绰号。你好!那丫头子说。她说的是普通话,声音轻巧绵柔。我抬头看她一眼,忙把頭垂了下来。我有些奇怪自己,平时见了女娃不这样的。那丫头子从背着的小包里掏出两颗糖递过来说吃糖,婶儿,你从包里给我再掏些,我包里就剩两颗了。七婶说掏起来麻烦,以后再给噻,以后你们就是同学,常见面哩。我没接,把手背到后面去了,因为我的手也沾满了草汁,比脚干净不了多少。七婶从小朱手里把糖抓过来,塞进我手里说这糖可不是一般的糖,奶糖,不要说你没吃过,咱公社供销社里都没卖过。七婶边说边扇衣襟说女儿,快走,渴死了,乏死了,我宝贝女儿从来都没走过这么远的路了。我瞪大眼睛说你女儿?七婶嘻嘻一笑说可不是我女儿。七婶显然是胡吹冒料,谁不知道她不生养。
七婶扯着她走了。她回头问啥时开学?开学都是黄校长啥时在高音喇叭里喊啥时开学,我也不知道开学的具体时间,就说才放学几天,早哩,开学的时候我去叫你。她说那谢谢你。她们走了,我听到七婶说给两个糖就行了,还要抓一把给他,看把你富有的,这糖贵得要命。我心里骂瘦瘦鬼,啃狗腿。她走到远处了,又回过头招招手说再见,以后带我一块儿玩。我也摇摇手,痴痴地望着她们消失在了山弯背后,回过神来,我想她怎么会来我们这里念书?想想,不明白。看看手里的糖,上面有只大白兔,两只耳朵立棱棱乍着,写着“大白兔奶糖”。现在想来,这是我最早接触的名牌产品。我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滚过蜡的糖纸绵柔而滑润,跟水果糖脆干的糖纸俨然不一样。舔一下,再舔了一下,我将糖裹了起来。这糖奶奶肯定没吃过,当然要给奶奶留一个,另一个我想与筛子头分享。筛子头肯定也没吃过,他要吃过我也就吃过了。筛子头只要有好东西,肯定和我一起分享,用他娘的话说筛子头就是掰个虱子腿都想着我。从筛子头那里,我吃过好多东西,糖、饼干、核桃酥、烟就吃得无数了,虽然我也给带这带那的,可是终归吃他的东西多,而且都是稀罕东西。这让我总觉得欠着筛子头,欠着人家的,在有些事上就不能完全保持自己的意见与立场。当然一个糖是补偿不了筛子头的,但这能表明我的心意。我身上没口袋装,就用灯索草拴了两颗糖,挂在脖子上。
奶奶去了姑姑家,筛子头又跟着他爹到县上去了,我只能将两个糖藏起来。身上是不能带的,这糖已经软乎乎的,再带在身上就全化掉了,就是不化掉也让我舔光了,糖装在身上,哪个娃娃能管得住自己的嘴呢?找了半天,我将两个糖藏进帽壳里。帽子挂在窑墙上,我要跳一下才够得着,老鼠是上不去的。放进去之前,我又剥开舔一口。可第二日早晨起来,我发现帽子掉在炕上,两个糖不翼而飞了。我把帽子翻了又翻,又在炕上摸搜了一遍,也没有。我努力地回忆是不是自己睡得稀里糊涂爬起来吃掉了,可没一点印象。我寻找糖纸,糖要是梦中吃了,糖纸总该在吧,糖纸也没找见。奇了怪了,难道糖长了腿生了翅膀,上天入地了。我不小心一脚踩在呼噜呼噜酣睡的花猫上,花猫“喵呜”一声打了我一爪子,我脚背上就有了两道血印。我恼火了,踢了花猫一脚,花猫“喵呜”一声跳到地上去了。我将帽子挂回木桩上跳下炕来,拿了一块馍啃着往出走时,发现猫一纵一纵地跳着够墙上的帽子,帽子被它拨得荡着秋千。这时我看到糖纸黏在猫的嘴巴上,这乳白色糖纸与猫黑白相间的毛色混合了,成了一个图案。我扑上去追着猫去打。人哪里追得上猫,背墙上、箱盖上、缸沿上、锅台上蹿来蹿去,最后蹿出门去上了院里的杏树,冲我“喵呜喵呜”地叫着,这分明是嘲笑和挑衅。我从书包掏出弹弓,夹了三颗石子,瞄墙头上一排叽叽喳喳饶舌的麻雀,三颗石子齐发,运气真好,打下了一只。我一根线绳拴了麻雀的一条腿,麻雀在院里跳来跳去。猫从树上跳下来,向麻雀扑了过去,摁住了麻雀,我扑过去摁住了猫,当然是拿衣衫蒙着摁住的。整猫可不像整狗,狗只会咬,可猫不但会咬,更会抓,而且抓比咬厉害,四只爪子就像铁刺。然后,我用线绳子将猫一条腿一条腿扎捆,最后猫给我搐成一个疙瘩,倒挂在杏树上。就这我的手背还被猫抓了一爪子,肉皮就像犁沟一样翻开,血就喷涌出来。我抓了一把沙土,覆在了上面揉揉。我拿出弹弓把猫当靶子练了一阵,吹着口哨走了。
一个假期她就耍得像我们这里丫头子一样疯了。开学不久,“水蛇腰”这个绰号就背在身上了。因为大白兔奶糖我想阻止把这个绰号叫给她,可哪里阻止得了呢?奇怪的是大家一叫,她竟然答应,而且很开心,还把腰身再扭上一扭。
后来,我才知道她父母被劳改了,一个新疆,一个云南,城里又没啥亲戚,她娘就把她托付给了去疼片。去疼片做了赤脚医生,每年都到县里、地区、省里培训,她娘就是培训老师,他们应该是师生关系。去疼片没有子女,当然看待得好了。值得一说的是去疼片的医术进步很快,而且他敢用偏方给人治病,又因为他曾经做过兽医,给人下药重,有些病一把就治好了,后来他被县医院挖去了,坐专家门诊。现在自己开了诊所。
二十一
二十一这个绰号跟红小兵有关。二十一原来的绰号叫漏斗,因为他尿炕。四年级,我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加入红小兵。红小兵是我们的组织啊,“毛主席是我们的红司令,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小兵”,多么让人热血沸腾的口号,成为一名红小兵小将是多么骄傲与光荣的事。加入了“红小兵”,就戴红袖标,扛红缨枪,威风凛凛的。
有了红小兵这个组织,学生自然分成两派,大有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之势。座位也调整了,红小兵跟红小兵坐。红小兵要跟非红小兵走得近了,其他红小兵会批判你围攻你。红小兵有自己的歌:“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小兵,毛主席的话儿句句听。从小立下革命志,长大要当工农兵。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跟着伟大领袖毛主席,要做共产主义接班人,接班人!”这歌也只能红小兵唱,不是红小兵没资格唱,谁唱了要让红小兵听到,会组团问罪,给你开拳头会。这就是组织的力量。红卫兵自豪地说一个字谜:“一点一横长,一撇向南扬,二十个红小兵,都戴着红袖巾。”谜底:毛主席的“席”。重要的是红小兵是一种资格,有了这个资格,你才能有更多的资格,不然就失去很多资格。比如五一、六一、七一、十一等节庆排演献礼节目,首先是从红小兵里选演员。
我加入红小兵不早不晚,是第三批。前两批红小兵名单宣布时,我们没加入的只能趴在窗子上,看着他们站在红旗下向着毛主席像高举着手庄严宣誓,眼睛都要滴血了。第三批加入红小兵我以为二十一和我一块加入,可宣布名单时没有他。要说他家成分是贫农,那可是一等一的好成分,贫农下中农,革命一条心,他爹也是积极分子,批斗会上经常带着大家喊口号。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没有加入红小兵,是因为他家是二十一种人。
当时没有人能说清什么是二十一种人,多年后,我才知道二十一种人是1967年《公安六条》提出的,具体包括:“地、富、反、坏、右分子,劳动教养人员和刑满留场(厂)就业人员,反动党团骨干分子,反动道會门的中小道首和职业办道人员,敌伪的军(连长以上)、政(保长以上)、警(警长以上)、宪(宪兵)、特(特务)分子,刑满释放、解除劳动教养但改造得不好的分子,投机倒把分子,和被杀、被关、被管制、外逃的反革命分子的坚持反动立场的家属。”到了地方上,二十一种人又各有不同,比如《广西“文革”大事记——1968年》一书提到的管制镇压的二十一类人是:地、富、反、坏、右、资(本家)、特、警(伪警察)、宪(兵)、团(三民主义青年团)、军(国民党军官)、贷(放高利贷者)、小(小老婆)、小商小贩、娼、僧、巫(婆)、道(士)、尼、流(氓)。
要说他家穷了至少三代以上了,怎么就成了二十一种人呢?原来是快解放的时候,国民党军阀马鸿逵像疯了一样抓兵,村子上人都跑光了,他爷觉得自己老了,又瘸着一条腿,想吃粮(当兵)人家也不要,就没跑。结果虽没给抓去当兵,却给委任了个保长。当保长这在以前他想都不敢想,拿钱都不一定买得上,可世道乱了,村上再找不出人了。保长做了没一个月,就解放了。以前没有人说啥,因为他啥事都没做过,1967年《公安六條》出来,尽管保长做了不到一月,可终归是当过保长,就给划入了二十一种人。他没加入红小兵,倒让我们把绰号给改成了二十一。
虽然红小兵和非红小兵在学校俨然两派,但关系好的背底里还是黏在一起,并不受影响,我们有七八个人是铁杆。二十一没当上红小兵却与我们疏远了,放学了也不理我们,见了我们就像有了深仇大恨,像是我们坏了他的事。气大的人都犟,他爹他娘都骂他犟。
说吃猪尾巴能治尿炕,谁家宰猪,他娘就去帮忙,然后拿回一截猪尾巴,他不知吃了多少猪尾巴,可小学毕业要上初中了,他还尿炕。我们上初中要住校,尿炕就是个大问题,他爹意思他不要上了,让他学木匠,可他坚决要上。在家里他娘给他晒被褥,拆洗,到了学校他得自己晒,自己拆洗很不方便,又洗不干净,被褥就很臊气,同宿舍谁都骂,又到处宣扬,一学期没上完他就不念了。回家前,他就像个地下工作者,把班里几个嘴贱的都狂揍了一顿,当然是偷偷摸摸,出其不备。
十六岁,他就参加验兵。那时候当兵可是一条前途光明的路,我们大队当过兵的基本上都没回来,在县上、公社当司机、工人,还有提干的,都成了公家人,吃上了粮票。可当兵哪里轮得上他,那是队干和他们的七大姑八大姨的事,何况二十一种人就定了他的命,政审也过不了关,我们有顺口溜:年年冬上都征兵,对象就是贫雇农。结果一政审他就给毙了。他很执着,年年报名验兵,他说我要让他们看看。结果还不等他十八岁验兵,他出了事,这家伙竟然强暴了春花。
春花家成分是富农,家里很穷,不过,春花娘会生,一个儿一个女地生,四儿三女,春花家采取换亲的方式,这倒解了家里最大的饥荒。春花已经十七了,是要给她三哥换媳妇的,已经开始张罗了。事出了之后,春花爹直接给他爹说你给我三儿娶了媳妇,春花嫁给你儿,不然我就让你儿子去坐牢,你掂量去,上台子有样子(例子)。又说原汤消原食,我三儿找下媳妇,花销多少,你家拿多少,我一分钱不落。
上台子的王欢强暴了李成的女儿,王欢家成分贫农,李成家成分地主,尽管当时驻队的干部说看问题要一分为二,强暴不对,可他强暴的是地主女儿,这是带有阶级仇恨的行为,有积极革命的一面。但最后王欢还是给判了六年刑。二十一家是二十一种人,不定要判多少年,说不定还给枪毙了呢。可是二十一只有两个姐姐,也是早早换了亲。二十一的爹动了整个陈家门户,陈家户户出钱,东家门进西家门出,亲朋好友走遍了,还跑到省城去找在家住过的干部。因为成分不好,春花三哥的媳妇彩礼可是不低。总算给春花三哥娶了媳妇,二十一也娶回了春花。娶回春花没出一月,二十一就给他爹分了出去,欠下一屁股债都划给了二十一。二十一跟爹是大闹一场,说老话咋说的,儿子欠老子一副棺材,老子欠儿子一个媳妇。老子说我不睡你的棺材。二十一只能提了一把锹出门搞副业,在南山窑挖煤,后来,到改革开放,这家伙已经见了世面,脑子本就活泛,开始从村里往出带人,承包土建工程,成了村里先盖起红砖瓦房的人。
那年,二十一包了个工程,要办个手续,相关部门有些刁难,他来找我,说我们办起来难,你们办起来简单。我看看倒真是不难,打个擦边球的事,给一个朋友打了个电话,一说就说通了。喝了点酒,他非常感慨,说这说那,忽然他就说起红小兵,他说到现在,他有时候还做梦自己加入了红小兵。我说其实加入红小兵也就那样。他说你不知道,我那时想着加入红小兵以后,再加入红卫兵,然后就到北京去见毛主席呢。我说没想到你那时候就有那么多的想法。他说你难道就没有那些想法,那时候谁不想到首都北京去,谁不想见毛主席呢?我说我真没想那么远,我也想到首都北京去,也想见毛主席,可是我没把这联系起来。他说那是你们加入了,要没加入,你看你像不像我这样想。人小时候的梦想是一生中最重要的梦想,他说下辈子要还有红小兵这个组织,一定要加入。
看着他我感慨地想,红小兵这个概念不存在了,包括红小兵这个概念曾经拥有过的东西也不存在了,对于我们这些加入过的意义已经不存在,我们不再会想起,但对于像二十一一样没加入的,却会成为一个人一生的遗憾,潜伏在记忆深处,时不时会冒出来。这就像许多人痴迷于自己的初恋,以后娶到的妻子或找的情人总是和初恋情人有着某些相似之处。
胡汉三
我想起了胡汉三。胡汉三已经入不了群了,因为他已不在这世了。
胡三汉原来的绰号一撮毛,因为他气大,一受气就憋死过去,他头上老留一撮气死毛,薅住那撮毛边揪边叫就缓过来了,他娘就会给他煮个鸡蛋吃。大了点的时候,胡汉三其实已经不憋死过去了,可他依然会装憋死,毕竟可以吃到一个鸡蛋。有一次,他装憋死,躺在地上,他爹蹲下身去抱他时,放了个很响的屁,他没忍住笑出声来,被他爹狂揍一顿,从此就不装了。看了《闪闪的红星》,他的绰号我们就改为胡汉三了。
那是个冬天。胡汉三说唐寨子来电影了。来电影了,对于我们那可是一件大事,那是我们的福音。只要我们听到哪个村子演电影,定会去看,我们最远撵到二十八里远的村子去看电影。
我们连晚饭都没吃,就去了唐寨子。然而,电影开演后,我们大失所望,上演的却是《红灯记》。《红灯记》不但是大戏,还是京剧,我们哪里欣赏得了,连大人爱得像命的秦腔我们也欣赏不了。大戏里的武戏我们还能勉强看一看,因为有些演员会特技杂耍,铡人、换头、喷火、倒腕挂经、鞭扫灯花、鞭打靠旗、五雷打碗、扑洪沟,绝妙惊险,打红拳跌叉、搬朝天镫、作胡旋舞、翻小翻、搬石头、耍单鞭、抡大刀、跑马、打秋什么的。文戏里有丑角戏我们也能看一看。丑角戏里的念白:一不吹牛二不喧,我家三辈做大官;我爷见过皇上的面,我婆跟娘娘吃过饭;我爸穿过是黄马褂,我妈穿的是绫罗缎;出门不走坐软轿,回来捶背是有丫鬟;吃饭端的是玉石碗,尿盆上镶的是五彩蓝;过年过节把礼送满,绅五绅六都来舔;自从我爸钻了土,地方上的绅士趔得远;换了人,换了脸,翻过来给咱还打算盘……比如《拾黄金》中的那段道白:大弟子名叫嘣吥愣瞪叭,二弟子名叫叭吥愣瞪嘣,三弟子名叫腾吥愣瞪獭,四弟子名叫獭吥愣瞪腾,五弟子名叫红吥愣瞪面,六弟子名叫面吥愣瞪红……可是,这些戏不常有,多是文戏,像《周仁回府》《辕门斩子》这类的苦情戏。这两年,连这也没得看了,戏班子不来了,说是老戏不让演了,只能演样板戏。
勉强地看了一阵,我们沮丧地离开了唐寨子,骂着啥烂电影,祸害得人跑这么远的路,还不如开批斗会热闹。走夜路的人都知道,月亮越明越不安全,因为月光是带着诱惑的,什么都在似与不似之间,人容易上当受骗。尽管那时候狐狸、野猪、狼、豹子都有,但夜晚行路,比这些凶猛的野东西更可怕的是鬼,十几个娃娃奔跑起来,跟头流星似的,尘土飞扬,这些野东西也会被我们吓着,可鬼是不怕的,夜晚是鬼的天下。虽然牛鬼蛇神都被打倒了,唯物主义讲了又讲,但“这世上是有鬼的”在人们的意识中根深蒂固。
起初我们走得还很从容,忽然鬼火出现了,幽蓝的火苗时明时暗。尽管知青老师给我们讲过是磷火,但在我们的意识中那是小鬼提着灯笼在走。我们谁都不说鬼火,老人说遇上了不能声张,就当没看见,说出来就是看见了,那就是招惹,鬼这东西是不能招惹的,谁招惹上谁的身。没有人说快走,但大家的脚步都悄然加快了,谁都明白吃亏的永远是后面的人,因此都往前挤,越挤越快,那真是争先恐后。我想大家眼前一定浮现出庙里壁画上的情景:一位大神骑着鬼游走;一位大神以鬼为凳而坐;一位大神以锁链拉着鬼,那鬼嘴里叼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一群神仙坐在那里看一群鬼在跳舞……因为我眼前就浮现着庙里壁画上的这些画面。我们都不敢回头,老人说人的两个肩头各有一盏灯,人看不见,鬼却看得见,只要灯亮着,鬼就知道你胆子正着,不敢附身。因此,害怕时千万不可左顾右盼,一左顾右盼就吹灭了肩头的灯,鬼见你肩头的灯灭了,就知道你心虚了,输胆了,就敢附身了。我们端着头往前疾走。总会有人崩溃的,不知谁就大叫一声,这就像百米赛跑打响了发令枪,我们撒腿跑开了。我们彻底吓破了胆,我们头发都奓起来,老人说鬼怕火光,害怕时就刨头发,头发会发火。我们边跑边刨头发,立时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个个头上火星闪烁。越跑越吓人,我们像旋风卷下山岗,卷过沟壑。那完全是一场疯狂的赛跑,十几个人蹬起的尘埃和急促的呼吸让我们大声咳嗽着。自然有人落在后面,“妈呀妈呀”地大叫着,就像被鬼抓住了一样。
看到庄子了,狗叫起来,一只狗叫引来一庄子狗叫,我们心安了许多。狗不仅看门,而且辟邪,尤其白狗,能看见鬼,说是人将白狗眼屎粘一点抹在眼睛上,就能看见鬼,可谁敢试呢?因为只要抹过白狗眼屎,眼睛就永不干净了,一辈子时时处处都看见鬼。虽有狗的叫声壮胆,但我们一直飞奔到庄子对面的山坡,看到依稀灯火了,狗也迎着我们叫来,谁家的狗扑向谁,我们才扑倒在草坡上。至少跑过了十里,我们的呼吸像拉风箱,心像锤头狂捶胸膛,像从地狱逃回了人间。呼吸心跳舒缓下来,我们听见支支吾吾的哭诉声,像男的,又像女的,听上去鬼声鬼气的,想到大人说鬼会变声,我们跳起来又跑,有气无力的叫声又传来了,妈呀妈呀,有鬼在抓我,有鬼在啃我,救我呀,救我呀!更吓人了,谁敢掉头去看个究竟?
一路狂奔进了村巷,到麦场上扑倒在草垛上,才彻底放松了。呼救声终于撵上来了,是胡汉三。胡汉三肉墩墩的,脖子有三道棱,很像《闪闪的红星》中的胡汉三。他像只鸭子跌跌撞撞,扑通就跌倒在我们群里,声音嘶哑地叫著妈呀妈呀,有鬼在啃我,救救我呀。我们借着月光一看,原来是一朵干了的狗牙刺抓在棉裤腿烂边子上,狗牙刺又尖又密,随着跑动在脚脖子上抓来抓去,可不像是鬼在抓在啃,脚脖子已给抓得血里糊拉的。胡汉三像秋风中的鸡娃抖成一团,重复叫着妈呀妈呀救救我呀,我们大声叫他,他就像听不见,依然叫着,他已站不起来,我们抬回他家时才发现他屎尿弄了一裤裆,臭得闭气。从胡汉三家出来,老公鸡说庙拆了,神走了,这世界就成了鬼的世界了。
第二天,胡汉三没到学校来,他娘来给他请假。他娘嗓门大,性子急,还在院子外面就喊,黄校长,我儿子魂丢了,给叫魂哩,上不成课了,给请个假。人没进大门,假已请完了,又掉头风风火火走了。放学回家的路上碰到胡汉三他爹抱着一只公鸡从河谷走来,边走边叫:守院哎,回来——,守院哎,回来——,他娘跟在屁股上应着,回来咧,回来咧。守院是胡汉三的小名。
胡汉三自此就呆痴了,动不动就让鬼捋住(附身)了,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都是故去的人腔调。这种病该要夜猫子给看,可老夜猫子疯了。不过,他家偷偷在神冢烧香拜佛,也请了阴阳半夜里偷偷整治过,却一直没见好起来。而且越来越瘦,说是骨头吃肉,也不长个了,他弟弟都长得把他撂了。经常看见他爷在山里抓蛇,回来把蛇剁成指节长短,喂乌鸡。鸡吃蛇后就肿了,把鸡宰了,塞上黄芪,炖给他吃。但胡汉三一直没好起来,踉踉跄跄地活过四十没了。
孔老二
“九一三”事件后,林彪一夜之间从伟大的副统帅、最亲密的战友变成了叛徒、卖国贼,却捎带上了去世两千年的孔子,“孔老二”作为一个新的阶级敌人,给押上了政治舞台,全国掀起了批林批孔的政治运动高潮。墙上写上了“封建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孔老二的孝子贤孙”之类的标语,记得那时候有一幅年画,就是《批林批孔系列宣传画之一——孝子贤孙们》。
“孔老二”被押上我们大队的批斗舞台是在一个冬天的批斗会上。那个冬天,会似乎格外的多。批斗会当然是要喊口号的,大队长挥臂高喊:“打倒孔老二!”大家跟着喊:“打倒孔老二!”“踩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踩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喊声震天。乌鸦、喜鹊都被从树上惊飞了。
老秀才听完大队长的话“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从批斗会多起来的时候老秀才就不说话了,怕被人抓了话柄。可这天晚上,这么严重的事儿,他竟然敢笑。被人质问,他说:“孔老二死了几千年了,怕连骨头都成灰了,咋翻身,还踩上一万只脚。”不过这次没批斗他,他已经站不起来了,他的腰给打革命的夯打坏了。开始开批斗会家里人把他抬来,后来对他特赦,开批斗会他可以不参加,但他却要参加,人都笑他说挨斗你还上瘾了。他说待在家里孤单,去看看热闹么。他还要求人们斗他,说斗死了,罪脱了。但人们不斗他了,就是那些批斗会上的积极分子也不斗他了,都觉得他活不了多久了,斗将死之人,等于是跟鬼结仇。
那个时代也有段子,关于孔老二就有这样的段子,说中央又出了个坏头头,姓孔名老二,是个投机倒把分子,贩水壶呢,别人检举他贩了一百二十回,他只承认了七十回,最后落实了一百回(《水浒》有一百二十回、一百回和七十二回三种版本)。这是结合了当时的政治元素。后来,我看到一个笑话,说一老农正在慷慨陈词:“这林贼真正坏,敢和毛主席作对,还偷了毛主席三只鸡从窗户逃走。”这是他们对“林贼偷三叉戟飞机仓皇逃窜”的理解。不过,在我们大队的批斗会上,也出现了段子式的笑话,广播上说林彪长期潜伏在毛主席身边,披着马克思主义的外衣。二虎他爹说这个林彪不但想谋害毛主席,还手脚不干净,披走了马克思的大衣,马克思穿啥?
要说孔子,我们大队的人是熟悉的,骂一个读书人不讲道理时,有一句话:你还是孔夫子门上站下的。意思是说你还是个读书人。批孔,没文化的人疑惑了,问孔夫子和孔老二不是一家人吧?
我要说的孔老二当然不是孔子,而是吃屎。吃屎是个烂嘴子,嘴经常烂,口角潮红、起疱、皲裂、糜烂、结痂、脱屑,一张大嘴就出血。而他又爱用舌头舔,舌头就像牛舌头一样一转圈一转圈在舔。去疼片让他常抹四环素膏,他的嘴巴四周就经常抹着黄如稀屎的药膏,我们就叫他吃屎。
改叫他孔老二,是因为他姓孔,弟兄中排行老二。孔老二是坏人,要打倒,比起吃屎,孔老二是多么好的绰号。他还连带了他表弟狗鼻子,狗鼻子紧跟孔老二,像穿一条裤子,只要遇事,共同对敌,比亲兄弟还亲,我们就给叫了个孝子贤孙。孔老二他爹知道后,把我们十几个人堵在窨子洞里,像训练民兵一样,把我们排成了一排,立正稍息向前看,抡起大巴掌挨着往过扇。别看他个头小,还没有我高,可那巴掌不是一般的大,他是铁匠,十几岁就打铁,那握锤的大手攥成拳头,有钵盂大,奓开五指,有铁锨头大。他很聪明,扇我们忌讳露伤,怕护娃的大人跟他找事,因此只扇我们的沟蛋子(屁股)。
筛子头受了知青的影响,把名字改成了永红,他是独子,他爹也认可了。一下子学校就掀起了改名的热潮,先后有几个同学成功改了名字,叫卫东、建国、建党、文革的。我为改名挨了两顿打,我大说你的名是从家谱上传下来的,改了就是欺师灭祖。我说那筛子头为啥就能改了?我大说那是一家没根底的人,没有家谱,又是独子,想改就改了。
孔老二想把名字改为小锋。他觉得改为小锋,也是学雷锋。他觉得自己改名没问题,家里会同意,因为他表哥都改成胜利。他表哥当兵已经提干了,找了个媳妇是县上干部,现在是家里的人物,人人提起都要说。孔老二回到家兴冲冲一说,他爹一个巴掌就扇了过来,孔老二的头像拨浪鼓,摇晃了半天。他爹怒吼着说狗日的活得不耐烦了,传了几千年的家谱上取的名字你都敢改?咋不改成孔泽东,还能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哩。他觉得他爹这个人是在脚梁背上看事,不足与谋,就去找爷爷。他虽不是长孙,但爷爷却最惯他。孔老二是哭着去找爷爷的,他哭得极伤心,只有这样,爷爷才会收拾他爹,他才能把在他爹跟前受的气出了。爷爷问为啥哭。孔老二不回答,只是哭,他爷就哄他惯他。孔老二哭了许久,觉得哭够了,才说我要改名,我大就像捶驴一样把我捶了一顿,我不活了。他爷说改名,改啥名。孔老二说我要改成孔小锋,向雷锋同志学习。他爷说名字是按宗谱取的,是从孔子时代就传下来的,你想改就改?孔老二就躺到地上撒泼打滚,鞋都蹬掉了,这是他惯用的手段。孔老二在地上滚来滚去,嚎着说我就要改,我就要改,孔老二都被打倒了,踩上一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他爷一把拉起来,一个巴掌扇上来说丢祖卖姓的东西,把你惯上头了?
孔老二是哭着上山来找我们的,他很伤心,他说他一直觉得他爷跟他是一伙的,没想到他爷跟他爹是一伙的。我们都笑着说你只是你爷的孙子,你大才是你爷的儿子。孔老二恨恨地说我大说你咋不改成孔泽东,还能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哩,毛主席名字要是人人能叫,都改了,亏他敢这么想,我爷还说我的名字是按宗谱取的,是从孔子时代就传下来的,你想改就改,还骂我丢祖卖姓,你们说他们这话是不是反动话?我能不能拿这话弄他们?我们说当然是反动话,当然能弄了。我们当然希望他拿这事弄他爹他爷,那就有热闹看了。可是过去好些天了,他一直沒有拿这事弄他爹他爷。谎溜子说你不是说你要弄你大你爷么,咋不弄了?孔老二给了谎溜子一捶说日你娘,真把老子当孔老二呀!从那时起我们都觉得孔老二口是心非,是不可靠的。
前年有次下乡,到一个村庄,一堵即将坍塌的墙,“打倒孔老二”的标语依稀可辨,忽然想起“孔老二”作为一个坏分子,已经过去三十余年了。
女儿上学时总把一些词的词性搞不明白,常常把一些褒义词弄成贬义词,把贬义词又弄成褒义词,我是做过中学语文老师的,她会故意拿一个词来考我,常和我争论。与标准答案相对,我也会出错,因为当今社会许多词性都发生了变化,比如像“狐狸精”“水蛇腰”这类的词,现在都成了褒义词。有一天,她忽然问我“孝子贤孙”是褒义词还是贬义词?我毫不犹豫说贬义词。可女儿说这回你错了吧,是褒义词。说着他翻开一本书给我看,答案果然是褒义词。在我的童年,“孝子贤孙”绝对是贬义词,就像“孔老二”是个不错的绰号一样。
谎溜子
谎溜子,出来丢个谎。这条微信一发出,大家都复发。
谎溜子出来了:就怕谎言成真。
我们都复:不怕!
从我们记事起,谎溜子的名声已经很响了。只要人遇见他,都会说谎溜子,日急慌忙的做啥去,来丢个谎噻。老家人把撒谎叫丢谎。许多人往往就在这个时间上当了。
要说撒谎,哪个娃娃不撒谎呢?可我们撒谎很容易就被人识破了,这很让人沮丧。谎溜子撒谎,虽然也会被人识破,但人们上当率远远高出我们,尤其是他经常给大人撒谎,而且上当者竟然不少,我们也对大人撒谎,成功者寥寥,他们说你个狗日的,给我撒谎,嘴还没张开就看见你的咽舌桩子了。
希特勒在《我的奋斗》中说撒谎是一门艺术。这话百分百正确,谎溜子撒谎确实有一套,或者说他有撒谎的天赋,看见有人走过来,他先急惶惶走起来,一副有急事没工夫撒谎的架势,人说谎溜子别走噻,丢个谎再走。他依旧急惶惶地往前走,人就追问你急惶惶的能有啥事,他就把谎给你撒下了。你家最容易出啥事,他就拿啥事撒谎,比如二十一的爷爷活瓜了,经常走得找不见了,他会对二十一家里人说你爷沿着河谷走了,还不快去追。再比如,有一次,他正爬一棵树,猪大肠过来了,说谎溜子,吃豆子,大屁撒了一路子,你大接了一锅子,你娘炒了一桌子。谎溜子说你还在这里卖嘴,你娘上吊了,在河湾的树上挂着哩。猪大肠哇地嚎哭起来,急着往河湾里跑。猪大肠他爹老打他娘,因为他娘光生儿子,有一回还一肚子生了两个。女人不生儿子是灾难,可只生儿子也是灾难,聪明女人生娃是开朵花结个果,就是说的花生,一个儿一个女地生,这样以后日子就轻省一些,穷得娶不起媳妇,就换亲。谎溜子他娘已经生下六个儿子,还没生一个女儿,他爹一着气就说你一岔腿一个你爹,一岔腿一个你爹,生这么多吃肉呀。边骂边打他娘,他娘已经上过几回吊。猪大肠嚎哭着往河湾里跑,人问咋的了,猪大肠说我娘上吊了,在河谷树上吊着哩。人们都往河谷里跑,去了才知道是个谎话。比如鸠山他爹碰见谎溜子,说谎溜子丢个谎,他说你儿子掉窖里了,不赶紧去捞,还有工夫耍笑我?这是因为鸠山的弟弟经常爬在窖口照窖里水面上的影子。鸠山他爹知道是个谎没理会,结果鸠山的弟弟真在那天掉进窖里淹死了,谎溜子并不知道。谎言成真,那就成了咒语,他被大揍得好些天走路一瘸一拐。他有时候就在村巷里疯跑,边跑边说陈武寨来电影了,周庙来电影了,这是常事了,真真假假的,总是有人上当。至于给地富反坏右撒谎说,工作队叫你哩,大队支书叫你哩,谁敢不去,万一是真的呢。当然,他在家里也是经常撒谎,有一次他家羊脱圈了,跑到生产队的庄稼地里,他撵到地里给他爹说,他爹正在犁地,抽了他一鞭子。结果他家的羊真的脱圈钻进生产队庄稼地里了,他爹又抽了他一顿,他说我说了你不信,还抽我,你是人不是人。他爹长嘘一声说你狗日的啥时候能让人信你。因为撒谎,他没少挨揍,嚎哭的眼泪还没干,一个谎又撒下了。他就喜欢这样看人家在他的谎言的捉弄中忙乱奔走。他撒的许多谎,你不认真对待,怕是真的,你认真对待,结果是个谎。
那年,他撒了个大谎,可以说是弥天大谎,因为庄子上的大人都上当了。那天,他在坡上给猪砍草,社员散工了,每个从他身边走过的人都叫他一声谎溜子,这让他很生气。他坐在山坡上生着气,听到了隆隆水声,便爬上马大山顶,看到大沟里洪水滔滔。他看着大水,忽然掉头从山坡上往下跑,跑得跟头流星似的,一路上有人问你跑啥,吃屎撵不上热的了。有人说谎溜子,又想丢啥谎哩。他不搭话,依旧跑。跑回家,他提了一把刀,背了背篼又往外跑。他爹说你狗日的提刀做啥去。他娘说饭熟了,不吃了?他也不搭话。他娘说这娃怪得,不会是大沟里冲下啥死东西了吧。他爹追到村巷里来说你狗日的做啥去?他头都不回,急惶惶地走。因为刚刚散工回来,女人们在做饭,男人们都蹴村巷里谝闲吃烟,他不像平日那样沿着村巷走,而是或越墙或隐于墙根疾走,有意避着村巷里的人,人们还是看到他了,有人就喊谎溜子,日急慌忙的做啥去,过来丢个谎。他只是疾走,人们就说这娃今儿日怪,咋鬼鬼儿的,做啥去?看到他爹也提着刀子跟随在他后面疾走,人们立刻就想到了什么,有人说肯定大沟里吹下东西来了。这话就像一阵风刮过村巷,人们立时都进门提了刀子,背了背篼往大沟来了,“砍肉去”,“砍肉去”,人们这样说着,因为他们看到了刀子。
大沟是一条纵贯我们这片土地的沟,串起了好多沟、壕、谷、川,暴雨盛行的夏季,沟里常发洪水,因为它蜿蜒几百公里,据说一直通达黄河,沿途下了暴雨,沟里就洪水滔滔。因为经常过水,沟里潮润,草长得茂盛,羊牲口常在沟谷里放牧,山洪下来,羊群躲闪不及,就被洪水卷走。像条巨蟒横卧的马大山在我们村庄边呶出一个嘴儿,大沟拐出个弯,形成了一个滩涂,洪水从上游卷下来的东西常在这里被翻卷到滩涂上。因此,滩涂上经常有死羊死猪死鸡,有时牛驴骡都有,也有人。最多的一次卷下来过五十多只羊。在我们这里,死了的东西只要没臭,都是可以吃的。人们说这是老天赏赐的一口肉。
人是越跟越多,就像赶集会一样。我们也都在人流中。这是七月的正午,人们五更起来收了一上午的麦,连口饭都没吃,又穿过田野,翻越马大山,但人们都显得精神百倍。结果可想而知,人们到了滩涂,什么都没见到,而且,连谎溜子也没见到。这个谎撒得经典,连三爷都拄着拐杖翻了马大山。刘家三爷在刘家主事哩,属于一言九鼎的人物。回来就蹬着谎溜子家门槛骂起来。刘家三爷说你再不好好教管,长大就是个祸害。谎溜子他爹赔着笑脸,拳头攥出咯吧声,可是谎溜子没有回家。队长也到他家骂了,说你咋生了这么个祸害,拔了一上午的麦,饭都没吃上一口,又翻山越岭的,活还干不,扣你们一家人一天工分!谎溜子他爹眼睛一绷说我儿可没说大沟里吹下来牛羊了,我也没说。队长说那你儿提着刀做啥?谎溜子的大说我儿提个刀咋了,又不是提了个人头。队长给噎得没啥说了,谎溜子的大还不依不饶说日怪不,往我儿头上栽赃,你也叫谎溜子,他也叫谎溜子,都知道他谎大,你们跟着做啥?我要知道还跟着你们翻马大山?你们头不比我儿头大,里面装的都是草啊?這话他是站在自家院墙上骂的,显然是骂给围在他家门上的人听的。
谎溜子去了哪里呢,他翻过了马大山,没有去滩涂,而是向东去了黄羊坡,那里有生产队的瓜地。他看到老余头也往滩涂去了。他进到了瓜地,如入无人之境,西瓜、香瓜都已经能吃,他摘了满满一背篼,潜到堡子山去了。我们当然找得到他了。他躺在阴凉处,见到人们,他嘎嘎嘎地笑,就像驴一样在地上打着滚笑,他笑得把鞋子都蹬掉了。他太开心了,这谎简直让他亢奋。他说笑死人了,美死人了。他拿出瓜来招待我们。说实话,我们都很羡慕他,能把谎撒到这个地步,那应该是有成就感的。
我们吃着瓜,他竟然还带了馍,显然他做足了准备,他要躲过三天才会回家,这是他娘给他说的。他每次撒谎,他爹都要揍他,他娘说你咋这么瓜(傻),撒谎了还敢回来,你不会等人气消了再回来。不过,他不带馍也没事呀,他有我们几个铁杆,还会饿下他,我们会给他送馍吃的,至于晚上,草摞麦垛撕个洞进去,比在家里还爽快,我们经常钻在草摞麦垛中,逃避家人的惩罚。倘若遇到天阴下雨,我们会把他接到我们家去。
那年立夏,最后三名知青离开了我们大队。一大早,我们就在猪鼻梁,俯看老庄子。一周前大队长已经在广播上喊过他们的名字,让他们去县里招工体检。昨天他们一人写了一篇扎根感言,晚上吃完饭在广播上念,他们用的是普通话,念得抑扬顿挫。他们说经过五年的插队,锻炼了我们健康强壮的体魄,培养了我们吃苦耐劳和不屈不挠的精神,我们与贫下中农建立了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我们融为一体,打得火热,贫下中农纯朴高尚的品格和无私奉献的精神,像“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好雨浸润着我们,让我们养成了说老实话、做老实事、当老实人的品格,这将让我们终身受益。人们都围坐在榆树下听,榆树上架着高音喇叭。人们边听边笑说这些知青娃,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恨不能把飞机拽下来坐飞机回去哩。
大队派了一辆驴车,送他们去公社坐班车去县城。估摸因为终于要离开了,他们激动得一夜没睡,早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等着。驴车一进院子,他们把铺盖卷往车上一架,就唱着来时唱的歌离开了。他们比来时更兴奋,歌声比来时更嘹亮。看着他们欣喜若狂地远去,我们内心充满了忧伤。五年了,尽管他们已不再把麦苗当韭菜、嫌牲口粪脏不愿用来烧锅、在田地拔了萝卜直接用缨子拧扭几下就吃、也不怕吃了蒜葱难闻、也不嫌驴骡毛脏骑在背上优哉游哉。他们也不像初来时那样鄙视我们,耍笑我们,甚至有些热情,但,他们并不是像他们说的与贫下中农融为一体,打得火热,他们有他们的世界,对我们是封闭的。他们来的时候,我们天真地以为他们将在我们这片土地上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扎下根去。然而,第二年我们就发现这完全是我们的臆想,他们根本就没想过把根扎在我们这里,他们说的扎根,只是像口号一样,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要跟我们一样。因为从第二年开始,他们就为了离开而奔波了。他们让我们认识到了这个世界是有差别的,让我们认识到了我们与这个世界的距离。
谎溜子从坡下冒出头来,他高举着那个表。知青就像马尔克斯笔下那个每年三月走进马孔多的吉卜赛人,带来许多稀奇的时尚的新潮的东西,比如他们的包、鞋、帽子,他们色彩靓丽的衣服搭在树枝上,对于我们那就像旗帜一样,比如他们的收音机、气枪,再比如这个表,应该说是闹钟,但我们叫表,小碗那么大,表盘上有一小堆黄米,一只美丽的大公鸡一直在啄那堆米。这是那个年代城里常见的一种闹钟,但在我们那里是多么稀罕的东西,从我们见到时起,我们都盯着,却让他得到了。
谎溜子说是知青送给他的,谎溜子的话我们咋会信呢?何况他说是知青送的。要是知青刚来的时候,说知青送的我们会信,知青刚来会给我们送小玩意儿,但渐渐地他们就不像刚来时大方了,后来他们就像我们这里人一样抠门了,他们回家会带东西来跟我们这里人做生意,我们没钱,他们就要我们拿东西换。有一个知青从我们这里换了不少老东西,后来,他还专门来收老东西,据说赚了不少钱。
知青已经消失在山梁背后,我们传看着那表,问他怎么得到的,他说真是送的。我们怎么逼着问,他就是不说实话,我们就异口同声说是他偷的。贼娃子这名声可不好背,比谎溜子重多了,他给逼急了才告诉我们,他跟知青做了买卖,在村巷里捉了一只鸡换的。他说知青送给你,想得美的,要两只鸡哩,我说就这一只,你们想换就换,不换拉倒。他们就换了,昨晚就把鸡宰了吃了。至于鸡是谁家的,他也不知道。我们说那你还是偷的。
现在小学同学中最富的是二十一,过来就要数谎溜子了,他和三个儿子都在县城里买了房子,还有一套门面房,坐定吃租子。谎溜子咋富起来的,都说不清,都说那日鬼的,一步三个谎,从小就扯皮溜谎没个实话。对于谎溜子发家致富,我们有两种猜测,一是买彩票中了奖,一是挖出了老地主家的财宝。他家匀了老地主家的一孔窑洞,据说那窑里埋着老地主家的财宝。不过,大家都说那家伙撒谎把脑子锻炼得可好使了。专家说在惯于撒谎的这个阶段里,孩子的语言表达、逻辑推理、自我控制能力和想象力都得到了极大的发展。这是有道理的。
筛子头
筛子头小名叫军军。三岁上得了一场病,病好了,头发却一坨一坨地掉,老家人叫臊头疮,整个头看上去就像一块豹子皮或者迎着光的筛子底,就叫了筛子头。先是娃娃叫,后来大人也叫,越叫越响,只有他爹他娘执着地叫他豹子头,想用豹子头把筛子头盖住。可那时候他爹还不是大队长,没人理他们一家人的想法,何况豹子头这名字多霸气,威风凛凛,大家都有绰号,谁家人的绰号不是龌龊、猥琐,谁愿意把这么好的绰号叫给别人?分明是给人家便宜占。尽管只要听着谁叫了儿子筛子头,他娘就像一闹窝护蛋的母鸡,扑上去堵住骂缠着骂—— 他娘前庄后庄地骂过不知多少茬,甚至动手打过我们,也不止一次把儿子的头刮成了光头,可硬是没改过来。后来筛子头的头发像秋后的芦草又密又硬,一点看不出曾经一坨一坨的迹象,照样苫盖不住筛子头这个绰号。他爹当了大队长,大人们总算不叫他筛子头了,偶尔有人不小心叫到了他爹当面,便一脸诚惶诚恐地说,叫溜嘴了,看我这张烂嘴啊。我们照样筛子头筛子头地叫着,他爹是大队长,吼一声把谁捆了,就把谁捆了,可拿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没办法。绰号就是这样,一旦给你取上,就像长在你身上的黡子、瘊子和胎记,永远都消不掉。
大约是三年级,多数时候,每天早晨,我还在梦中,筛子头就踏进了我家院子,比《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还准时。他蹑手蹑脚地,怕惊醒我,惊醒了我,他的阴谋诡计就不会得逞了。筛子头越来越阴险了,他这么早来我家,就是为了让我大抽我的沟蛋子(屁股),看我抱着沟蛋子像一只被土蜂叮了的山羊牛犊狂蹦乱跳。每天早晨只要筛子头到我家,把头往我睡的窑门里一抻,我大定会扑进窑里来,抡起大巴掌扇我的沟蛋子,边扇边骂:“狗日的睡死个你,三岁看老哩,都多大的人了,我看你狗日的就是个讨吃的命。”要是反应慢点,我大扇第二下可比第一下重多了,而且一直要看着我把衣服穿好跳下炕才会离开,怕一走,他这个总是睡不醒的儿子又会倒头大睡起来。我的沟蛋子(屁股)没少火烧火燎地疼过。筛子头就会捂着嘴巴偷笑。
我一直不明白自己为啥总是睡不醒,筛子头却早早就醒了。有一次他爹去县上参加学习班,他每天都早早来叫我去他家,看着他操持放声机(这是我们的说法),我才明白,筛子头之所以起得早,是每天惦记着起来操持放声机。那时候大队有一台放声机,手摇的,放唱片,带着高音喇叭和家家户户的小喇叭。从此上工,不再敲钟,而是放歌曲。早上上工,喇叭唱《东方红》,下午上工,喇叭唱《社会主义好》,喇叭唱《文化大革命好》是开批斗会,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是学习《毛泽东选集》或者传达最新指示。筛子头他爹是大队长,放声机就放在他家里。每天早晨,篩子头起来摇着机子放歌曲。放毕高音喇叭,筛子头就往我家来了。放声机,多么稀罕的玩意儿,多么诱人,要是手摇放声机在我家,由我放歌曲,指挥大家上工,我也能这么早起来,不麻烦我大抡起大巴掌将我从睡梦中扇醒。
偶尔会有筛子头来时我已醒了的情况,我就装睡,窑洞里早晨的光线是很暗的,当他俯身贴着我的头看时,我会装做噩梦,“哇呀呀”一声大叫,一拳捣去。筛子头“哇呀呀”怪叫着抱头往外就跑。他确实被我吓着了,他胆子其实很小。我嘎嘎嘎地笑起来。从窑洞里出来,我把脸吸在豹子头的脸上说:“你早早起来赶过来吃屎吧,怕赶不上热的,怕让狗抢了。”筛子头说:“咱们是谁跟谁?你还这么吓我?会吓出毛病的。”我说:“活该,谁让你给我耍阴谋诡计。”有一次我一拳捣在他眼窝上,他眼圈乌青说:“你看你把我眼睛打的,咱们是谁跟谁?你给我下黑手,我眼睛是不是给你捣瞎了。”我说:“是纸糊的也挨得住三锤两脚哩。”他说:“你看看,真的好疼的。”我就吸到他脸上去看,他一口就唾到我脸上,那是攒了一大口的鼻涕涎水,打着长线从我脸上挂下来。
我跟筛子头关系确实不是一般关系,什么事我们都是成双入对,人都说我们是一个鬼背着送来的。我抽烟就是跟他学会的。筛子头会偷烟,当然是从家里偷。他不从他爹现抽的烟里偷,他说那最容易被发现,只有他爹喝醉了,他才会把他爹身上装的烟偷走,因为喝醉的人是没有记忆的。他偷烟从没有开封的整盒烟里偷。他拿出一盒烟,从旁边撕开胶水粘着的封口(那时候的烟没有塑封),取出三根烟来,然后再用浆糊粘好,晃来晃去将烟晃匀称,再放回去。一条烟他能偷出一盒半来。他研究过,一盒烟偷三根最合适,再多了烟盒就会瘪下去。
其实,小时候并不觉得烟有什么好抽的,只是到了学校,把烟叼在嘴上,同学都会把目光投向你的,那感觉就是洋气,时尚,干部下来,都叼着纸烟。当然得是纸烟,叼个旱烟棒子,别人会嘲笑起你。要是叼根大前门,那就风光极了。那时候就有段子,关于烟的段子我们都知道:县里干部黄澄澄(凤凰牌),公社干部两边分(大前门牌),大队干部四脚奔(飞马牌),生产队长上秤称(旱烟)。筛子头他爹当了大队长就抽大前门,显然是提升了档次。大前门当时很流行,说毛主席也抽的是大前门烟。我们的品牌意识就是从大前门烟开始有的。我用筛子头给的烟已经学会了好多洋气的手法,不但能把烟咽进肚子里,过上一阵才从鼻孔里悠悠喷出来,而且还会吐烟圈,一口烟能吐上十个以上的烟圈。一个烟圈接一个烟圈就像早晨发动起来的手扶拖拉机不断喷出来。
我们(包括村里的大人)对筛子头的重新认识是在我们五年级的时候。那年,他爹给民兵营长带人捉了奸,丢了大队支书,因为是跟一个军属,还提上了破坏军婚的罪名,被押上了批斗台。
那时候批斗会也像一件农活,把各种坏分子押上批斗台接受教育改造是一项经常性的活动。为了确保批斗大会开得有气势,参加批斗大会每个劳力要记两个工日,比平时劳动多一倍。因此,批斗大会社员都很积极,人山人海,群情振奋,看上去觉悟都很高的样子。
批斗大会召开前,每个反革命分子身边早就站好了两个民兵,在大队长一声把反革命分子押上来的高喊声中,反革命分子由两个民兵一左一右各拧着一条胳膊往上撅着押上批斗台,高音喇叭唱完革命歌曲,全体社员高喊打倒某某某、某某某低头认罪的口号,口号声排山倒海。然后对阶级敌人实行无产阶级革命专政,有四步:穿革命的马夹,坐革命的飞机,打革命的夯,滚革命的蛋。
穿革命的马夹就是用指头粗细的麻绳捆扎阶级敌人,麻绳脖子里一搭,将两只胳膊反捆起来一抽,反革命分子腰就弯下去,头也垂下去。绳子是活扣,越抽越紧,放手后却不会松劲。直到反革命分子屁股朝天头杵地,像秋日熟稔的谷子,整个人就成了问号,一副低头认罪的样子。为了更好地扎捆,民兵是在公社培训过的,大队长一分钟就能扎捆三个人。五花大绑麻绳就像给反革命分子穿上了一件麻绳做的马夹。民兵边扎还得边问认罪不认罪?直到他们说认罪才住手。开始,一些反革命分子脾气大,心里不服气,拒不认罪,几次批斗会开过后,绳子还没搭到身上,便高喊我认罪,我认罪。坐革命的飞机我们大队人叫过趟儿,就是两个民兵加一个捆扎好的反革命分子一架起飞的飞机,在台上从左跑到右从右跑到左来来回回奔跑,要跑得飞快,踏得尘土飞扬,因此越跑越快,踏起的尘带就像旋风卷过一样壮观。打革命的夯起初是民兵把阶级敌人高高地抛起,任其自由落体,像夯一样砸向地面,最后发展到专门栽了一根杆,把人高吊起来,猛然丢开绳索,砸向地面。滚革命的蛋完全是我们大队因地制宜发明的。我们大队的批斗会就在鸠山家祠堂大院。祠堂建在半山腰。捆扎着的阶级敌人被押至院外硷畔,一排跪下,在一声滚革命的蛋的口号声中,民兵飞起一脚,阶级敌人顺着坡往下滚。坡很陡,阶级敌人的手又被捆扎着,整个人就像磙子,一直滚到坡底才停下来。要是在半坡上停下来,还要重新滚蛋。
然后转入文斗——揭批控诉,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那些有深仇大恨的人上台来,揭批控诉,忆苦思甜。一般都指定几个人揭批控诉。开始没人愿意上去,后来也给工分,揭批控诉一次记两个工日,人都踊跃起来。都没文化,跑题是经常性的事,比如揭批地主白耀祖,有的说不要说他人了,就是他家的公鸡也仗势欺人,把我家的公鸡撵跑,踩我家的母鸡,他狗日的还站在一边嘿嘿地笑。下面的群众就哗——地笑起来,有人大胆问他家人踩过你家人吗?又是一阵哄笑。后来经过训练,上去揭发控诉忆苦思甜就一个比一个说得好,动情处泪水涟涟,愤怒处口号声声。尤其是忆苦上去,那就是揭批控诉的高潮。最后一道程序就是唾反革命分子。最初这一程序是由全队的社员上台来完成,一人一口,排队而过。社教队来后对这一形式进行了创新,说是阶级斗争要从娃娃抓起,娃娃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是祖国的花朵与未来,为了培养对反革命分子的阶级仇恨,培养对社会主义的深厚感情,必须参加到革命潮流中来。唾反革命分子就改由在校学生来承担,只要一开批斗会,无论上课、放假、白天、晚上,学生都必须整队参加。学生通过唾反革命分子就参加到革命运动中来了。我上四年级时,这一形式又被驻队的工作组创新,说反革命子女和反革命划清界限很重要,唾反革命分子应由其子女来承担,以示彻底决裂。这一创新得到了地区和省里的高度赞扬,很快在全省推广,我们大队也在省报上第一次露了大名。
筛子头不上去唾他爹,工作队逼黄校长,黄校长在课堂上逼筛子头,他把头一扬说:“我不会唾我大的。”黃校长说:“你要不上台唾你大,就别念了。”筛子头说:“不念就不念了。”他就把书包一甩背在了肩上走了。第二天,他爹送他来上学了,老师说:“他必须唾,不唾是不行的,不是我逼他,是上面逼我。”他爹毕恭毕敬地点着头说:“在家里已经教过他了,教过他了,他一定会唾的。”黄校长就答应让他继续上学了。第二场批斗会很快就来了,当他跟着学生上了台子之后,仅仅是抬头看了一眼父亲,又跳下台子跑了。下午,黄校长把他堵在教室里对他说:“你再不唾,就不要来念书了。”从此,他就不上学了。每天早晨,我背着书包上学去的时候,他站在早晨金箔一般明媚的阳光里,看着我走向学校;下午放学,当我背着书包回家的时候,他披着一身古铜色的夕阳,站在黄昏里,看着我走向家中……
筛子头坚决不上台唾他爹,倒为他赢得了好名声,人们对筛子头的看法一下子大转变。许多唾家里人就像唾外人的娃娃就被人看小了。都说淌鼻子出好汉,这话实实的,你看筛子头,将来是条汉子哩。筛子头那时候鼻涕就是多,鼻台子上总是爬着两条皮条虫一样晶亮闪光的鼻涕,经常“苦通”“苦通”的,鼻涕快掉到腔子上了,他“苦通”一吸,鼻涕就像拉长的皮条又弹回去了。有时候鼻子不透气,吸不起来,他就像牛一样,伸出舌头往上一卷,卷进嘴里去了,“咕嘟”一声咽了。
筛子头虽不唾他爹,但他恨死他爹了,因为他爹出事坏了他的大好前程,不然他会当兵,通过他爹的人脉关系,将来定是个吃粮票的公家人。这下全完了。我上初二的时候,筛子头离家出走,他流浪到了新疆,最后落在了建设兵团,我们再见面已经是几十年后的事了。
作者简介:季栋梁,作家,宁夏人,出版有长篇小说《奔命》《胭脂巷》《上庄记》《野麦垛的春好》《海原书》《苍声》《深风景》《锦绣记》及短篇小说集《先人种树》《黑夜长于白天》《我与世界的距离》《吼夜》,散文集《和木头说话》《人口手》《左手功名右手美人》《从会漏的路上回来》《苍山远日暮》等。
其作品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小说选刊排行榜等排行榜及中学课本,并被翻译国外和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先后荣获《小说选刊》《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连续三届)、首届“朔方文学奖”等奖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