谶纬成为内学文献的学术机遇
2018-05-30曹胜高耿战超
曹胜高 耿战超
编者语:两汉经学和纬学在中国学术史和思想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和意义。在汉代,作为儒学载体的《六经》,被奉为神圣的经典。此后,各种典籍和学问以经书为中心,经学几乎成为无所不包的最高学问,它对中华民族的影响是决定性的。汉代经学确立了中华学术的基本思维模式,奠定了中华学术的基本类型。汉代的纬学是经学的一部分。纬书虽然以依附于经学的面貌出现,但纬书也自成体系。白虎观会议之后,纬学上升為国家法典的地位,并逐渐成为占据主导政治地位的一种学术思想。纬书在两汉的思想文化领域有突出的地位。本刊特开设“两汉经学与纬学”学术专栏,以弘扬经书的经世价值,以展示当代学者的经学研究成果为旨归。“两汉经学与纬学”开栏邀请来自南开大学、武汉大学、陕西师范大学的三位知名学者,他们分别从纬学的角度展示了他们对两汉经学与纬学的学术思考。两汉经学与纬学研究
[摘要]汉代文献分为内府所藏与外朝所掌,由此形成内学体系和外学体系,二者分立而又相互调适。内府所藏之书多不外示,王室可以通过内学体系掌握话语权、引导外学的调整,并以此掌控学术走向。外学通过学理与舆论来影响内学,彼此消长,推动两汉学术的双向互动。谶纬作为西汉后期的经学阐释,因与阴阳方术融通而为新莽、更始及刘秀所用,遂为朝廷所重,而逐渐收归内学,成为东汉内学的经典文献而禁止外学流传。
[关键词]两汉;内学;经学;谶纬
[中图分类号]1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8)01-0049-05
王充《论衡·别通》言时学之深浅“浅者则见传记谐文,深者入圣室观秘书”,认为粗浅的学问在于民间所传学说及其时文,而深厚的学问在于宫廷之中。可知在东汉初期学术仍分途发展,一支以博士及其弟子为正宗,是为外学;另一支在王室,奉宫廷密藏文献为正宗,是为内学。《后汉书·方术传序》又言:“自是习为内学,尚奇文,贵异数,不乏于时矣”,认为谶纬自光武之后成为内学,并得到学界的推崇。谶纬作为经学的分支,因两汉之际王室所采用,又为朝廷密藏,禁绝于外,而成为内学。我们可以从内外两分的学术格局来观察谶纬形成及其流传的特征,有助于更为细微地考察两汉学术谶纬化形成脉络,更为深入地理解两汉学术史上最为复杂的一段轨迹。本文试论之。
一、西汉内学体系的形成
两汉内学的形成,出于王室掌实权者的喜好,进而引领出特定的学术风尚。如景帝时窦太后好老子、武帝时好神仙,都一度在王室中形成风尚,研修日深,自成体系。外学则为太常、太史、博士学官中传承的学术体系,相对于内学而言,有着更为广泛的学脉传承和更为明晰的学术路径。
外学与内学最大的冲突,在于汉景帝时窦太后与辕固生之间的学术争论。《汉书·儒林传》载:
窦太后好老子书,召问固。固曰:“此家人言耳。”太后怒曰:“安得司空城旦书乎!”乃使固入圈击彘。上知太后怒,而固直言无阜,乃假固利兵。下,固刺彘正中其心,彘应手而倒。太后默然,亡以复辜。
窦太后好黄老之言,然在辕固生看来,这些学说不过是“家人之言”,老生常谈,不能用于治国。而窦太后则视儒家学说为“司空城旦书”,颜师古注引服虔曰:“道家以儒法为急,比之于律令也。”窦太后以道家之外的儒法之书为“司空城旦书”。汉以司空主罪人,可见窦太后对于儒家学说的不屑之情。
窦太后与辕固生的争执,可见王室内部与朝廷之外学术认知的水火不容。后,窦太后崩,武侯田蚧为丞相,则“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天下学士靡然向风矣”,以已经在朝廷流行的外学来影响王室所崇尚的内学,最终通过独尊儒术使得内学与外学的一度统一。
内学常常是通过影响皇帝,从宫内逐渐向外扩展,通过外府官僚机构而衍为王朝之学。武帝时网罗司马相如、严助、朱买臣、吾丘寿王、枚皋等文学辩说之士,使他们与闻朝议,诘难公卿,成为以内制外的有力助手。这些文学侍从朝夕讽诵,就配合与壮大了汉武帝喜好辞赋之风,最终使得朝廷上下“文质彬彬”。此后,汉宣帝好《谷梁》,不仅在内府立《谷梁》议郎进行讲习,最终还将其立为《春秋》博士,使得内学之一经在外学中也站稳了脚跟。皇帝的个人学术喜好,也才能够通过内学系统影响王朝学术体系结构,不但使得内学的发展在汉代有了制度性保障,保证了内学的稳定性,而且内学也因此成为天下学术的核心,成为影响外学的导向。
西汉王室有意保持内学系统的独立性,汉武帝“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目的就是要将外府太常、太史、博士藏书全收归内府,奠定西汉内学发展的文献基础。内府对于入藏文献的选择、整理,都要用皇家学术的要求予以审视,既要挑选那些义理精粹、学脉正宗的文献,又要要求它们符合着汉家治道之选择,在内朝与外朝平行的体制中,以内朝学术的精深与人才储备的优良来影响外朝。
一是对于典籍的秘藏,严格管理。宫禁秘藏的制度设定,对于擅写者的惩罚,如霍山因私写秘书而获罪,以及赐大臣书之郑重其事等,皆为此类措施。在钱穆看来,官书垄断的目的就是为了造成知识的独占。河间献王修学好古,搜罗古文善本,并有制礼乐之事,前文已引《汉书·艺文志》曰:“武帝时,河间献王好儒,与毛生等共采《周官》及诸子言乐事者,以作《乐记》,献八佾之舞,与制氏不相远。”这些被献上的珍贵文献,因为武帝对于河间学术的猜忌,最终都“秘而不传”,封锁在内府石室之内。能够有幸得到秘书之副的,都是因皇帝特别的恩宠,或者有特定原因的。汉成帝时,班旃“与刘向校秘书。每奏事,斿以选受诏进读群书。上器其能,赐以秘书之副”。班斿能够受赐秘书副本,是在校秘书之后,并且是校书、进读有一定时间、一定成绩,让成帝看到其能力之后。东汉章帝时,有赐东平王刘苍秘书之事。建初七年(82年)正月,刘苍等诸王朝京,三月,“大鸿胪奏遣诸王归国,帝特留苍,赐以秘书、列仙图、道术秘方”。也是因为刘苍历光武、明帝、章帝三朝,是宗室中至亲者,章帝才特为优待。诸侯进献的孤本、整理本汇集王室,藏为秘书,确保了内府藏书的权威性。
二是在内朝立学,以与外朝之学分庭抗礼。西汉议郎被皇帝顾问,能够参与到政治之议论,并能够掌管秘书,实际成为内学职掌者。西汉时所议郎,多为名儒,与外府博士同出明经科,《汉官旧仪》即载丞相考召以三科取士:“诏选谏大夫、议郎、博士、诸侯王傅、仆射、郎中令,取明经。”如眭弘、翟方进俱以明经取为议郎。由于受博士员额限制,议郎无员额限制,这就使得内学在人数上超越外学,西汉任议郎者卢植、桓彬、何休、蔡邕、桓谭等皆为名儒,任待诏者叔孙通、东方朔、贾捐之、梁丘贺、桓谭、鲁恭、公孙弘、刘歆、蔡义、冀奉、扬雄等人皆有“材艺”,为一代文士名儒。两汉常以议郎为宫廷师傅或太子师傅,如桓荣因明于《尚书》,被光武帝拜为议郎,并使之教太子。并与博士同任校书之职,并能如博士一样授徒讲学。由此来看,内朝之学与外朝之学分庭抗礼,而内朝之学显然在人数上占优,并能得到皇帝的认同且代表皇帝与外朝之学分庭抗礼。
三是对于经典经义阐释权的掌控。在经义产生分歧时,往往会通过经学会议的形式,由皇帝“亲称制临决”。汉宣帝因乃祖卫太子好《谷梁》,而培养研习《谷梁》的经学人才,培植出新的学术力量,形成与外府博士不同的经义解释。时机一旦成熟,宣帝则授意在石渠阁召开经学会议,以平抑经学异议,树立《谷梁》之权威。在这一过程中,宣帝亲称制临决,成为学术标准的裁决者,从而使得皇帝成为天下学术的总裁官。
可以说,内学的确立,是先秦学术分立在汉代整合过程中不可避免分流,也是西汉行政调整中对文献形态无法回避的分立。褚少孙、东方朔、王充等都自觉的以内、外来论书、论学、论道,认为学分内外,道有浅深,学有粗密,术有当否,使得内学成为观察汉代学术不可忽略的一极。
二、谶纬与内学的学理关联
正史中明确言汉代“内学”,则专称谶纬之学。《后汉书·方术传序》言:
汉自武帝颇好方术,天下怀协道艺之士,莫不负策抵掌,顺风而届焉。后王莽矫用符命。及光武,尤信谶言,士之赴趋时宜者,皆骋驰穿凿,争谈之也。故王梁、孙成名应图篆,越登槐鼎之任,郑兴、贾逵以附同称显,桓谭、尹敏以乖忤沦败。自是习为内学,尚奇文,贵异数,不乏于时矣。
范哗将谶纬之学视为“内学”,即是承认其在当时上层文化中取得支配地位。因为谶纬之学本身多有荒怪之说,在当世不免于讥刺,更因为其在发展过程中与经义发生纠葛,使得学者更以经学眼光出发对其大加驳斥。原本处于烦琐经解的谶纬,在后汉逐渐成为内学,是我们观察内外之学的一个实践。我们不妨将谶纬之学放在中国学术史的维度考察,从更长的历史时段,观察其与汉代内学之间的学理关联。
从知识系统而言,谶纬之学的核心学理本为商周旧学之余绪。从相对性的差异而言,“经”“纬”的分别,在于“经”来自较为精纯的传统文献,而谶纬则表现为民间流传的相对驳杂的一般知识。葛兆光曾将经與纬的关系界定为“一般知识与精英思想的互动”,认为以谶纬中所包含的数术方技等知识是“一般知识”,而将当时逐渐占据官方意识形态的儒家经学作为“精英知识”。他认为谶纬的形成并得以流传,是儒学“为自己建设一种沟通宇宙理论与实际政治运作和实际社会生活之间的策略与手段”。这显然是站在经学视角、站在儒家立场上,辨析儒学与谶纬之学的学理分野。
从文化史的演进来看,较为粗糙原始的思维、观念、知识等文化产物,如果不能得到系统化整合,将逐渐消解并沉入底层。产生于蒙昧时期的神话思维以及原始崇拜,在西周所确定并不断强化的人文理性面前,被挤压到文化的低层,以社会风俗与民间信仰的形式存在。在官方的典籍如《尚书》《春秋》《周礼》中这类想象性的文化并不被重视,但在社会信仰、文化心理,以及民间风俗中,神话思维和原始崇拜依然支撑着“小传统”的文化形态。同理,谶纬之属的观念、知识,在汉代虽然面临儒家学问逐渐居于主流并占据官方意识形态的强势挤压,它还是占据着汉人思想世界的主要地位。典型的如在汉代考古发掘中,以数术方技巫卜之书随葬就是常见的现象,这显著体现着汉代人的一种以知识为权势的思想。
学问的发展,向来是新学代替旧学,两汉时期儒学作为渐次上升的“精英学问”,逐渐取得王官之学的身份。但数术方技之流,却并不就是“一般知识”,其本质上是为新学所代替的旧学。学术变局之后,旧有文化虽然会有一个破坏衰败的过程,新文化相应的会有一个建设巩固的过程,但并非此起彼伏地替代,而是有着此消彼长般的调适,相互吸纳而互根互体地发展。殷周之学,虽有人文理性之启蒙,但总体上为鬼神数术与巫术之文化,人文理性处于渐次发展之中,已与旧有文化相区隔。但相对于春秋时期形成的诸子学说,商周旧学的人文理性精神显然逊色得多。但包括儒学在内的诸子之学,在后世的学术史上得以强化,其在当时的影响,则远远不如彼此流行的鬼神观念,从墨子的天志明鬼等学理中就能看出端倪。如夏曾佑据《国语》《左传》《墨子》等材料辑春秋时鬼神物鬽、阴阳五行、筮占数术之事甚为详尽。因此,秦汉谶纬学说中的鬼神方术,并非汉人所新出的观念,实则商周以来鬼神、巫术、方术等观念的集成,作为一般知识在民间流传,成为所有士人在接受儒家教育之前的社会传统。两汉儒学既然独尊,浸润在此类学说中的读书人,便用从小耳濡目染的一般知识来阐释经学文本,从而形成大量附会性的解读,是为纬书的来源。
新旧之纠葛,至于汉代整理上古文献尚有端倪可寻。《汉书·艺文志》中举凡数术、方技之书,天文、历谱、五行、蓍龟、杂占、形法并列,新旧杂糅。对于这一部分旧有文化之遗留,刘氏父子以及班固等汉代文献整理者,还是采取了保存的态度。这一类文献虽为旧学亦得保存,一方面在于此类文献所记载的是上古先民的经验知识总结,自有其实用价值;另一方面,在于这类知识,在后世得到扬弃之传承,《汉志》中所录的方技一类,包括医经、医方、房中、神仙等类,皆是源自于上古巫术,在后世终究进化为传统医学,有着不能废置的使用价值。
谶纬之学得到朝廷的有意利用。阴阳五行、神仙之说在汉代本就颇为流行,武帝就嗜好神仙之术,多善遇数术方技之士。延及哀平之世,更因王莽欲以代汉,对于谶纬符命之事多加留意,并授意属下伪造符命。大臣争言符命而封侯晋爵,以至于“其不为者相戏曰:‘独无天帝除书乎?”上行下效,甚至使得天下亦靡然从之,外派的陈崇等风俗使者能从郡国采集颂功德之歌谣“凡三万言”,其中就不乏梓潼民人哀章所造的《天帝行玺金匮图》《赤帝行玺某传予黄帝金策书》之类的谶纬符命。政治权力对于思想意识的掌控需求,使得谶纬之学成为思想钳制的工具;而上行下效,谶纬之学又成为士人仕进的捷径,更对此种学说的流传推波助澜,从而演化为时代思潮的主流。
西汉立国之初,就有立法改制的紧迫性。在诸子百家中,法家实践既然已有秦国覆辙在前,则是儒家站出来承担此一责任,叔孙通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以成汉代礼仪。陆贾著为《新书》,力倡仁义,推崇法先圣之学。董仲舒的学说中依然杂糅黄老德刑相辅、文武并用之说,更吸取阴阳五行学说中天人感应、灾异等观念,兼采方术而为汉制法。谶纬之书中以孔子为“玄圣素王”,认为天生仲尼,就是要完成为汉制法的历史任务:
墨孔生,为赤制……(《春秋纬·感精符》)
经十有四年春,西狩获麟,赤受命,苍天权,周灭火起,薪采得麟。孔子曰:“丘览史记,援引古图,推集天变,为汉帝制法,陈叙图录。”(《春秋纬·汉含孳》)
孔子跪受而读之,曰:“宝文出,刘季握,卯金刀,在轸北,字禾子,天下服。”(《孝经右契》)
孔子为天下立制,孔子后学为汉制法,儒学既然独尊,儒生便要分享独尊之下的利禄,更要分享为天下立制的学术权力,将儒家经典视为天地法则,则儒生便有为天地立法的资格。在这样的推演中,儒生便不断抬高孔子、儒经和儒学的地位,并将之视为牢笼天地的学问,试图以此获得更多的话语权。
谶纬学说形成的元成时期,恰是儒生以道统干预政统最为得力的时期。谶纬学说最为流行的哀、平时期,恰恰是王莽试图以改元、再受命、禅让学说摄政时期,谶言符命而纬以附会,使得王莽找到自立为天子的学理依据。谶纬遂成为两汉之际最高权力变更的理据,也成为天子诸侯宣示标榜其合法性的王杖。谶纬成为内学的学术机遇
从西汉学术发展史来看,谶纬之学能够流布天下,在于对经学的附会;而其能够成为内学,则在于其得到王室的推崇。原本作为主干的经学,为了赢得权力的认同,居然在一段时间内主动向谶纬屈从,以换取王室对自己的支持。观察东汉谶纬成为内学、作为内学的方式,可以更为清晰地看出内外之学的区分,只是相对而言,相向而行,其区隔不过是权力的左手与右手相搏。
首先,从整体学术风貌上讲,儒家经学能在汉代得到独尊的地位,在于以董仲舒为代表的汉代儒家对于先秦儒学的改造。这种改造之后的新儒学,是融合其他思想资源而丰富自己的建构。在天人感应的统合之下,汉代新儒学中吸纳了很多当时流行的阴阳数术的观念。而这正成为谶纬之学在经学独尊之下能够得到发展壮大的基础,二者在学理建构中本就没有不可逾越的区隔。
其次,谶纬之学在名义上是依附于经学的学术形态,其处于今古文经学之中间,有着左右逢源之灵活性。今文经学为维持地位,固然要向谶纬之学紧贴;古文经学若要登庙堂之高,也要向谶纬之学靠拢。尤其是在东汉章帝白虎通经学会议之后,君王以谶纬之学统经义之分歧,一以谶纬神学为标准,则谶纬之经解渗透到官方经学内部,今文经学完全倒向谶纬。大儒贾逵作为古文学大师,在白虎观会议上提出:
今《左氏》崇君父,卑臣子,强干弱枝,劝善戒恶,至明至切,至直至顺……五经家皆无以证图谶明刘氏为尧后者,而《左氏》独有明文。五经家皆言颛顼代黄帝,而尧不得为火德。《左氏》以为少昊代黄帝,即图谶所谓帝宣也。如令尧不得为火,则汉不得为赤。其所发明,补益实多。
贾逵言“五经家”指向的就是当时立于官学的今文经学,其以为今文经中没有能证明图谶中以刘氏为尧后者,这是打到了今文经学的“七寸”,而所谓《左氏》独有明文,可见出当时今古文经学为争庙堂之位,对于谶纬之学的态度竞已至于倒伏的地步。
谶纬之学的这种地位,使得古文经学的确立得到一种可以依凭的资源,在一定程度上也可视为一种捷径。贾逵在明帝时就力争《左氏春秋》合于图谶,并上疏于明帝辨之。其在白虎观经学会议上的力争,也取得很大的胜利。白虎观会议之后,章帝“令逵自选《公羊》严、颜诸生高才者二十人,教以《左氏》”。建初八年(83年),汉章帝又诏“诸儒各选高才生,受《左氏》《谷梁春秋》《古文尚书》《毛诗》,由是四经遂行于世”。而贾逵选拔的20名学修习《左氏春秋》的弟子及贾逵门生,选为千乘王国郎,
“朝夕受业黄门署,学者皆欣欣羡慕焉”。古文经学能立于官学,谶纬之说出力不少。可见谶纬之学在东汉时与经学纠葛更深,学者知道借其与政治权力的结合,来加强对于思想权力的发言权,比起西汉时以此专事于对权力的谄媚,实在要高超得多。
最后,谶纬之学的兴起,是因经学内部产生分歧而获得学术机遇,使得经学久不能重振的时期,得以取而代之。立于学官博士的今文经学,有着天然的不足,即其文本基础并不牢靠,对于经义的阐释逐渐流于烦琐碎散的境地,现实政治功用渐渐变得孱弱。发端自内府的古文经学虽然得到逐步的重视,但难以完全确立稳固的地位。谶纬之学借得时势而张扬,一旦得到政治权力的青睐,就愈加不可抑制地成为汉代的尊贵“内学”。
东汉顺帝时,孔子第十九世孙孔扶为博士,有族侄名孔季彦,《孔丛子》载:
孔大夫谓季彦曰:“今朝廷以下,四海之内,皆为章句内学,而君独治古义。治古义,则不能不非章句内学。非章句内学,则危身之道也。独善同不容于世,今古义虽善,时世所废也,而独为之,必将有患,盍姑已乎?”答曰:“君之此言,殆非所望也。君以为学,学知乎,学愚乎?”大夫曰:“学所以求知也。”季彦曰:“君频日闻吾说古义,一言辄再称善,善其使人知也。以为章句内学迂诞不通,即使人愚也……先圣遗训,壁出古文,临淮传义,可谓妙矣!而不在科策之例,世人同莫识其奇矣。斯业之所以不泯,赖吾家世世独修之也。今君猥为禄利之故,欲废先君之道,此殆非所望也。”
博士孔扶认为,时下皆治“章句内学”,而孔季彦独治古学,实乃“危身之道”。季彦则认为,古义“使人知”,而章句內学“迂诞不通”,毫无价值。况且古学是“先圣遗训,壁出古文,临淮传义”,是由孔安国整理孔宅壁中书而传下来的学问。这不但是孑L氏家学,而且是汉代内府藏书中极为珍贵的一批文献,作为博士且为孔氏后裔的孔扶,因为章句内学的禄利之故,一旦废弃,良可知当时的“内学”已不复儒家之正宗。此“章句内学”,钱穆即认为是披着经学外壳的谶纬之学:“章句今学出于博士,博士为官学,故治章句者必媚上谀政,光武好图谶,诸博士章句尽言图谶,乃日章句内学。”此时尚处于东汉中期,谶纬之学为今学,为内学,已经成为汉代官学的学理内核。
谶纬之学在内学之中的核心地位,还可以从文献形态得到印证。张衡《西京赋》言:“匪唯好玩,乃有秘书。小说九百,本自虞初。从容之求,实俟实储。”薛综注曰:“小说,医巫厌祝之术。”中秘所藏小说家言,并非后世所谓的文学性的小说,实际是类似于谶纬之类具有想象性、神秘性和附益性的文献。《后汉书·王允传》载初平元年(190年):“董卓迁都关中,允悉收敛兰台、石室图书秘纬要者以从。既至长安,皆分别条上。又集汉朝旧事所当施用者,一皆奏之。经籍具存,允有力焉。”在内府藏书遭逢大厄之时,王允全力抢救兰台、石室等秘书,其中的谶图、秘书、纬书才是“要者”,六艺经书、诗赋文学、百家艺术之类则不是抢救的对象。由此可见,谶纬文献成为汉末图书的重中之重,则谶纬学说已经成为汉末知识体系的学理基础。
[责任编辑 连秀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