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电车上的小姑娘》说起
2018-05-30邵燕祥
最近,我把《七家诗选》(语文出版社2017年7月增订版)寄给上海友人戴逸如,他来信告知:“一翻《七家诗选》,巧了,正好翻到流沙河《电车上的小姑娘》。我读到此诗时刚上小学一年级,居然如烙印般记住了,而作者名字在那个年纪是不会去特意留心的。半个多世纪一直记得这首诗,却一直不知作者,以为是无名者之作,并不曾去追究,今天才邂逅谜底,很是高兴……”
我把老戴读诗忆旧的惊喜,转告了吴茂华,请她读给沙河听,她很快回复说:“遵嘱读与他听了。沙河说谢谢戴先生并说他与你认识初见,你也是提起此小诗,那时还是有轨电车。”
这首《电车上的小姑娘》,1956年5月4日写于北京,当时他在位于北京市交道口东大街的中央文学讲习所(第三期)即将结业,这前后还写下《我栽一株白杨》《小院夏天》,留下这个春夏之交的一段风景,和他舒畅愉悦的心情。可能他乘坐有轨电车时,看到一个小姑娘在喧嚣拥挤的车厢里默默读一本书,由此生发出一幅充满阳光的画面来。他以兄长之心,发现“一株嫩苗正在成长”,就像他在小院窗前发现邻家的葡萄藤“带须的嫩尖”,以及太阳透过青叶洒下的绿光一样。
说到《电车里的小姑娘》,能够让大小读者记住,总有缘故,不是像老先生自责的“那时,头脑简单嘴巴甜”那么简单。我自己也记得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小学国语课本上读过的诗(如“讨厌顽皮牛蒡草,沾人鞋袜沾人袍”等),烙在童年心里的,也是不知作者是谁,后来忽然发现,原来是叶圣陶(绍钧)写的。流沙河这首诗,的确一样能印入孩子心里。
流沙河从北京回四川路上构思的那首散文诗《白杨》,就是他对当年4月《我栽一株白杨》里那株白杨的期待吧?
谁能料到,当这首《白杨》作为《草木篇》咏物组诗的头一首刊出在1957年1月1日创刊的《星星》诗刊后,这条刚刚流向世界不久的流沙河就被阻截断流了。
在1957到1966的九年中,人们看到了沙河在人前忍辱负屈,低眉埋首,却不知道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在劳役余暇苦读先秦诸子、中国古代史、民俗学、古人类学、四书五经、中國古代天文学、现代天文学、唐宋明三朝的野史笔记、古汉字学。尽管一时“报国无门”,他却一心不二地充实自己,磨砺自己。一条失去了河道的流水,却在形同干涸的困窘中,千方百计地为明天蓄积着水量。
这才是名副其实的“静水流深”。
这为他以文弱之身度过“十年动乱”,更在其之后以厚积薄发的从容姿态重出奠下基础。
先是流沙河改道流向金堂故园。在锯齿啮咬的岁月里,70年代中期断断续续写下了《故园九咏》。真的,“歌诗合为事而作”,于是我们看到了这条河深处潜流着的悲欣交集:忆读契诃夫之乐,记一个读书人告别契诃夫之悲;还有儿女情长,携儿上工场服劳役,却又不免苦中作乐之情……
远在20世纪30年代东三省失陷后,写过《没有祖国的孩子》等抗日名篇的文学老人舒群,80年代偶然读到《诗刊》从《故园九咏》中选发的《故园六咏》,不禁老泪横流。这些情境绝似他和妻子儿女在那动乱十年中的际遇,流沙河写出了他心中所有、笔下所无,他感动,他写信对流沙河表示感谢和慰问。他的信寄给严辰,严辰让我转告了沙河。
在整个80年代,沙河不仅写诗,还编诗、评诗。那时他的身体由于长期摧残,病弱得厉害。我们邀他去黄山脚下的屯溪开一个谈诗说艺的“神仙会”散散心,他围绕着诗的话题,侃侃而谈,了无倦意。但我们结伴登山时,他却说,山他上不去了,他留在山下等我们。原来他带着大摞的作业,是正在写的关于台湾诗人群的评论。他就是这样孜孜矻矻。不过,为安全计,他不上山也罢。我们登上了鲫鱼背,他也写出了小高峰。
后来某年我们同游绍兴、杭州、德清,他的游兴不衰,谈锋更健,一路上体察入微,对生活、对自然,总之对世界充满好奇和关切。言谈之间我才发现,他的渊博不仅来自书本,这才是他所以读书极多极广极杂,但与人们讥评的“书袋子”“两脚书橱”迥然不同。他属于胡适说的“读活书”“活读书”“读书活”之列。
我北京生,北京长,几十年了,但写不出“京味(儿)作家”笔下的“京味(儿)”来。拜读流沙河写老成都的“芙蓉秋梦”,如数家珍,不能不在佩服的同时,心生疑窦:“这许多书本以外的学问,他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积累起来的?”
若是说鸟兽草木虫鱼之名,可以得之于读《诗》读《尔雅》乃至读《本草纲目》,那他对人情世故的熟谙,又是从何而来?我想起有不少老一代师友就是这样,如剧作家“好汉”吴祖光,从他的剧本中,你看他对笔下的坏人恶人耍弄的伎俩“门儿清”,一招一式洞若观火,但在实际生活中,祖光方是方,圆是圆,行得端,立得正,绝不迁就,更绝不妥协,绝不同流合污,而洁身自守,若有洁癖。人家告诉我,流沙河基于自己的是非判断,参与了一项社会活动,领导干部登门找他训诫,但沙河认真听取之后,却苦口婆心地对他解释自己认定的正当性,一席话成为他对这一干部的劝勉。他竟是这样天真!天真得像个不会看人脸色的孩子!
(节选自邵燕祥《沙河静静地流》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