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在诗里的“访妙玉乞红梅”
2018-05-30杨毅
杨毅
在2018年北京市西城区二模语文考试卷中,有这样一道微写作题目:“小说中有些场景被提及而未被直接描写出来,读者可以想象。请从下面三个场景中任选一个进行描写。要求:符合作品内容,想象合理。”命题人提供的三个场景之一出自《红楼梦》,其描述为:“在栊翠庵,宝玉向妙玉乞求折一枝梅花。”笔者了解到,选择这个场景来进行想象补充的考生最少,考生反映此场景难度偏大,写出的成文也不尽如人意。究其原因,大抵在于这段文本中的人物性格、人物关系较复杂,而曹雪芹又基于创作需要,有意隐去了关键情节。因此,本文将从妙玉性格、妙玉情感状态、妙玉对宝玉心理、宝玉对妙玉心理、作者对妙玉态度等方面对“访妙玉乞红梅”稍作梳理与探究。
一、妙玉其人
在《红楼梦》中,妙玉是性格争议较大的人物之一,要分析妙玉性格,我们需从几处文字说起。
在第十八回,大观园落成,其中不单有精妙秀丽的园林、奢华富贵的楼台,还要有佛院,佛院中需有僧尼道姑来诵经念佛,因大观园连于贾府内宅,故而挑选成年住持时就要格外谨慎。当时世俗之中有些成年的尼姑游走于高门大户之间,如第十五回中馒头庵里为财害人的净虚,嘴脸恶俗不成体统,当不起这样的挑选,自然难以住进大观园。于是林之孝家的向王夫人推荐道:
“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足的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他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本欲扶灵回乡的,他师父临寂遗言,说他‘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然有你的结果。所以他竟未回。”
這位妙玉还未出场,就让人心生悱恻。
曹公是偏爱苏州人氏的,对苏州有非同寻常的情感,在他笔下,苏州来的几位女子都高洁美好,妙玉也不例外。从上面这段话中,我们可侧面看出她内在聪慧颖悟,极通文墨;带发修行,舍不得三千烦恼丝,是因体弱不得已出家而非看破红尘;妙玉之名,与其说是法号,更像尘缘未尽的闺阁小名;小小年纪经历波折跌宕,对世事也更易洞察;模样儿极好,于其身而言,是在孤立无援的异乡周遭又多一重危险。
而接下来妙玉对王夫人的态度又使她本身性格更加鲜明。王夫人说去接了她来,林之孝说她早有言道“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事实上,妙玉是想进贾府的,不是因贪恋富贵,上文说了,她的美貌与高贵出身带来的家中稀世珍宝就是莫大的潜在危险,师父圆寂前的遗言也是这个意思,单凭嬷嬷丫头难以维护她周全,这正是她需要进大观园的原因,而她却回复得如此坚决,足见她性子的孤介。于是,王夫人作为“侯门公府”的代表,降低姿态,必不“以贵势压人”,让人写帖子去请她,她果然就来了。这段波折不是摆架子,是她的出身和遭际教她不得不这样做。
在这样孤介的性子底下,是她对自身身份的迷惑。
她在栊翠庵中住着,却未曾剃度,不算真正的出家人,她的吃穿用度很讲究,两个嬷嬷一个小丫头伺候,也不是出家人的生活方式。她对于红尘有所留恋的态度曾引起李纨不满,第五十回李纨说“可厌妙玉为人”。二人并无交集,李纨如此说,最大的原因应该是在此,因为李纨是“身在繁华,心如止水”,而妙玉“身在槛外,心在槛内”。
在内心里,她是高门大户的闺阁小姐。可在贾府里,她不能是闺阁小姐,她虽有诗才,却不能与诗社姊妹尽兴联句;她的几件珍稀器物,也不能像贾府的小姐们对珍宝那样随意摆弄;中秋之夜在一派欢闹中她走出栊翠庵,只能躲在凹晶馆后听着黛玉湘云联了二十二韵。尼姑的身份禁锢了她的足与手,她行事也必须符合尼姑身份。可贾府是不缺闺阁小姐的,贾府不是她的家,她已经无家可归,若她将内心里的身份放了出来,贾府就不请她了,贾府请她是要念诵经书装点盛世的。
她也不能像一个真正的出家人一样把一切凡俗拒之门外,因着寄居人家,所以要给热闹宴乐过后的主人们备茶。这种尴尬好像她进大观园之前,半推半就,无可奈何;扔刘姥姥的杯子也就像要王夫人的帖子一样,为的是减轻那现实的残酷感,勉强维护一点自尊。后人多批妙玉怪癖,批她“云空未必空”,大多是没看到她的内心。在贾府的人闯进栊翠庵来吃茶之外的时间,她或许可以做一个出尘隐士,庵门闭起来,不与外人接触,暂且忘记身份的尴尬。
曹公说妙玉“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太高”与“过洁”,不啻为一种遭受生活变故后的应激反应与过度保护,曹公是同情她的。如果我们能透过那三言两语还原她的心理状态,就会发现妙玉的境地与黛玉有相似之处,一样的寄人篱下,一样的敏感自尊,一样的些许刻薄,然而黛玉好歹还住在自己外祖母家里,也不存在僧俗身份的纠葛,妙玉就难办得多了,想到此处,我们才能平和地接受她不合常情的举动。
二、妙玉与宝玉
这样高洁、纠结的妙玉,惹得人人憎厌,一旦遇到理解她的人,必是要另眼相看的。她把自己吃茶用的亲密之物绿玉斗给宝玉来用,足见宝玉在她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她要扔掉刘姥姥用过的杯子,宝玉不仅好言相劝,还命人打水洗地;妙玉讽他贾府无好茶器,他无所适从,毫无少爷架子。妙玉从宝玉身上看到的正是天生的通透感与理解力,敏感灵动如妙玉,一定敏锐地捕捉到了宝玉身上最可贵的品质,对这样难得的理解,她回报以难得的柔情。
因此,在第六十三回宝玉生辰,她才派人去送贺帖。这是妙玉一次主动大胆的行动。类似这样的付出与回报,在本回邢岫烟的口中也有关键一处:
岫烟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赁房居住,就赁的是他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认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因我们投亲去了,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竞投到这里来。如今又天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竞未易。承他青目,更胜当日。”宝玉听了,恍如听了焦雷一般,喜的笑道:“怪道姐姐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原来有本而来。”
可叹邢岫烟家境不堪却出淤泥而不染,才华气质格外美好,竞引得薛姨妈不顾邢家贫寒,也不给自家不成器的薛蟠,却替端正的薛蝌向她求亲。邢岫烟的美好,令贾府众人喜爱又疑惑,难怪宝玉听了这番叙述会“焦雷一般”。而设想在邢岫烟幼时十年,妙玉是如何处境,她父母俱在,家世显贵,师父宠爱,闭门修行。这十年里,高不可攀的妙玉充当了一位贫女的师友,教她文墨诗书,讲谈礼仪,如此种种,竟让一个平常女儿变得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知书达礼。
《红楼梦》的故事往往成对展现,另一对故友贾雨村与葫芦僧异地重逢时,身份地位已大不相同,贾雨村害怕葫芦僧抖落自己过往,于是将葫芦僧发配到千里之外。我们看妙玉与邢岫烟在大观园再度重逢,妙玉处境已不比从前,自尊的少女却没有避而不见,“旧情竟未易……更胜当日”。
什么才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即是妙玉对邢岫烟这样吧。所以妙玉与宝玉那若隐若现的情感纠葛,也仅仅止于君子之交。寿怡红群芳夜宴之后,宝玉见到妙玉贺帖,寥寥几字,如获至宝,“直跳了起来”,“大惊小怪”,那样惊喜,那样急切,证明妙玉在他心中的地位也非同一般。他们处于不同的阶层,不同的生活圈,有不同的身份,却彼此看重欣赏,两人之间的交流范畴,不属俗世情爱,而更像一种纯粹的灵魂精神的对等与欣赏,这种交流,必然也只能发乎意、止乎礼、藏于心,不能出口,何其朦胧微妙!
三、访妙玉乞红梅一诗
这个隋节出现在第五十回一“芦雪广争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谜”。“广”这个字是傍山建造的高大房屋之意,后作庵皆为谬误。为了给邢岫烟、宝琴、李玟、李琦接风,海棠社姊妹们商量在芦雪广啖鹿赏雪,即景作诗,按照每人联句多少评定胜负,宝玉又落了第,于是李纨提议罚他去栊翠庵取红梅来插瓶观赏。宝玉乐为,李纨遣人跟随,黛玉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于是宝玉只身前往,可是,曹公笔墨并未随宝玉而去,而是写众姊妹如何商量着以“红梅花”为题作诗。这一段乞红梅的情景成了隐笔,宝玉再出现时,已经得了红梅:
一语未了,只见宝玉笑欣欣擎了一枝红梅进来。众丫鬟忙已接过,插入瓶内。众人都笑称谢。宝玉笑道:“你们如今赏罢,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
宝玉说“费了多少精神”,说明这段故事并不是不值一提,反而有丰富的情节或心理波动。
这枝红梅长得很美,不只是颜色香味出众,更夺目的是它枝干的格致,写这红梅枝干的遒劲清拔,就是写妙玉:
原来這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各各称赏。
宝玉所取走的这枝红梅或许就是栊翠庵中最好的一枝吧!妙玉总是将自己最美好的东西给予宝玉,如同先前品茶,妙玉拿出了珍藏多年舍不得喝的梅上雪。
继而,宝玉以湘云起的“访妙玉乞红梅”为题,由黛玉执笔,作了一首七律。
众人听他念道,“酒未开樽句未裁”,黛玉写了,摇头笑道:“起的平平。”湘云又道:“快着!”宝玉笑道:“寻春问腊到蓬莱。”黛玉、湘云都点头笑道:“有些意思了。”宝玉又道:“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黛玉写了,又摇头道:“凑巧而已。”湘云忙催二鼓.宝玉又笑道:“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黛玉写毕,湘云大家才评论时,只见几个丫鬟跑进来道:“老太太来了。”
这段更有意思,曹公一隐再隐,隐得着意。按照书中情节发展,本来宝玉诗成之后,大家马上就要评定的,甚至很可能还要问他到栊翠庵后妙玉怎样说法,怎样乞得,怎样为难,对宝玉必然好生取笑一番,可是就在宝玉诗成之时,几个丫鬟道“老太太来了”,就将整个的故事情节引往别处去了,对这首诗再无交代。别的古本中有没有批语笔者不太清楚,但在脂评本中这处是没有任何批语的。
只身前往,隐而不表,话题陡转,没有脂评,曹公的用意正合了妙玉与宝玉不能出口、朦胧微妙的情感特点,若想复现这段情节,我们只能到诗中去找寻蛛丝马迹。
首联中,大意是酒尚未喝,诗句尚未裁夺,就被罚去栊翠庵中寻梅,此处重复了此事的起因,李纨想要红梅单单叫他去,而爱使小性子的黛玉又毫不介怀,由二人态度可见宝玉与妙玉既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又止于礼节,在有限的相互欣赏之内。蓬莱即是仙境,妙玉与宝玉的缘分在世俗之外。
颔联中,大士指观音,瓶中水是玉净瓶中珍贵的水;嫦娥,是指妙玉纯洁无瑕的形象。这句可以看作“到蓬莱”之后宝玉叩门的口吻:“我此番前来,和上次不同,不是惦记用你最珍贵的红梅雪上水给我烹茶喝,而是想求你一枝槛外梅花啊。”此联黛玉道“凑巧”,细细思量,凑巧在“槛外”二字上。第六十三回,宝玉生日,妙玉曾下过贺帖自称“槛外人妙玉”,宝玉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而此时是第五十回,可见宝玉还不知道妙玉这个别号,黛玉可能是知道的,所以说“凑巧”。另外,妙玉所欣赏的两句诗“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是南宋范成大的诗句,当时贵族家庭门槛建得高且要包铁皮,希望千年不坏,但再尊贵最终也不过落得土馒头一样的坟头,铁门槛与土馒头的含义,其实曹雪芹在第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中即已提过。此处宝玉所说的“槛外梅”应该是实指生长到了门槛外的梅花,这对妙玉来说,委实“凑巧”,也正是这句,说进了妙玉孤洁出尘的心吧。
其实“凑巧”之处,不止如此,在第三十八回,宝玉作菊花诗言:“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秋。”曹公早已让宝玉将“槛外”二字说出,超脱尘俗对宝玉来说是存乎心的。再有第三十一回宝玉又说要做和尚,黛玉将两个指头一伸,抿嘴笑道:“作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作和尚的遭数儿。”黛玉是知道宝玉这个心思的,落到“槛外梅”三个字上,也是“凑巧”。宝玉这一趟,是向着世外去的。
颈联中,用了很美的语言形容梅花——“红雪”“紫云”。宝玉说自己入世采梅去,出世乞梅回,而事实上,宝玉进入栊翠庵采梅才是出世,回到芦雪广当然是入世,这里的入世与出世顺序正好反过来了。这可不是曹公的互文,而是照应了神瑛侍者的来处,他本就在五行之外,入俗世红尘来赏人间百花,最后还是要出家离尘而去的。这一联的伏笔暗示了宝玉的结局。
尾联同颔联相似,也是宝玉对妙玉说话的口吻:“来到这儿,谁能怜惜我这作诗人的嶙峋瘦骨,要回去了,身上的衣衫都带着你这儿佛门的气息。”不得不说是动人的,带了一些知音的理解与了然。“瘦”也不一定是宝玉的形象,如果把“瘦”理解为精神上的“清苦”,此句又可以是:“妙玉,有谁怜惜你这寂寞清苦的心思,看你的衣衫上那佛院青苔。”宝玉是从多热闹的地方来的啊,看到妙玉守着清冷的佛院,以他天然的理解力和悲悯心,如何不有此一叹!此句一出,精神知音的身份确凿无疑了。宝玉与妙玉在折红梅时谈了什么,也大致明了。
因此,曹公将精神的交流、诗性的情感、出尘的关系故意隐去,如果众姊妹要宝玉讲给她们听,怎么讲呢?讲什么呢?有什么禁得住讲呢?而曹公又留下了这样一首诗,将他们大雪中佛院里红梅下的交流极其美地呈现出来,道出了他们似有若无的柏拉图式朦胧情愫,怎能不令人击节赞叹!
此处且引一则未经修改的考生创作,相信考生解完《访妙玉乞红梅》这首诗后再来看自己的想象,会令自己啼笑皆非:
宝玉还未跨入栊翠庵中,就闻到了浅浅梅香,宝玉快步走入庵中,顿时被眼前所见惊呆了,满园的梅花簇拥开放,一朵挨一朵,挤得好似要溢出来了。庵中聚集着蝴蝶,绕着梅花飞舞,宝玉不觉得看痴了。妙玉笑着拉他上前仔细看梅,宝玉看着一朵朵鲜艳的花朵,在微风的吹拂下摇曳生姿,像极了画中轻歌曼舞的关人。宝玉正伸手想去摘一束梅花仔细把玩,一出手就被妙玉拦住了。宝玉随着哀求:“妙玉,好妙玉,你就让我取这一束可好?”
诗已解之,言犹未了。文首所引的微写作题目显示了名著阅读与微写作相结合的难度所在,即用文学的形式解清道明文学的内核。当这一命题形式碰到的文本是朦胧,是美好,是似有若无,是若隐若现,是一说就破,是欲言又止,那就要求考生具备非一般的文学性。否则,这种补充就不啻高鹗的续貂之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