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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落尽话斯文

2018-05-29冀成武

文史月刊 2018年5期
关键词:斯文

冀成武

近来喜读老先生洗尽铅华之作,这些长者所做小品随笔读来不急不徐,不喜不怒,雅正而尽显斯文。上个月拜读了梁才先生的《九秩初度》,抚卷长思,读后感怀,耐读可谓经得起再读三读,不像一般花样文章一拔拉到底,稀汤寡水,而是隐约树丛中,犹闻话语声,云烟不知处,恍若邻里翁。梁先生九十岁了,祖籍平遥,曾长期在太谷从事教育和文史工作,老人精神矍铄,平易近人,道德文章一流,书法也很有造诣,现定居榆次。放慢脚步,东瞅瞅,西看看,正着看倒着看,先看短的再看长的,慢慢欣赏,如拿着洛阳铲先打探一探,再拿小手铲慢慢清理,一层层慢悠悠唯恐损伤宝藏失落宝贝,全不似看一些鸡汤作品如开着挖掘机一日十来万言,野蛮作业而不知怜惜字纸。

摆在我面前的《励进斋诗文拾遗》就很是耐看,作者郭诚先生是梁才先生的授业良师,有梁先生这样的高徒,郭老岂能含糊。郭老生于1907年,卒于2000年,字君实,号慎斋,晚号有生、东鲁门徒、励进斋主人、信天翁,平遥人氏也。先后毕业于省立国民师范和省立教育学院。一生从教,除民国年间出版论著外,主要作品都是1978年退休后所作,学养深厚,有平遥“活字典”和“学术泰斗”之誉。

郭诚先生早年求学的时代,可以说是中国古典文化最后的繁华时代,我们称之为中学,而西学东渐也渐渐成了气候,他们那一代人中学有童子功,西学的训练也到位,两种不同的教育相得益彰,很多文化人能贯通古今,学贯中西,在日寇侵华前接受了完整的教育,学养修养厚重,学问精神融合东西方教育精髓。其《励进斋诗文拾遗》,全书分为八卷,有掌故、有诗文、有札记、有学术。

先看掌故,写得津津乐道,如《艺术之城》一文中写唱戏,提到清源人“十四红”是个名角,唱的《斩黄袍》等戏,堪称绝响,当年百代公司请他灌制唱片,这伙计不开眉眼要价太高,没有闹成,遗憾的是我们没福听到了。先生对晋剧情有独钟,还说“孔夫子在齐国听了韶乐,‘三月不知肉味,他若听了晋剧,也可能忘记了吃肉。”这还不够,甚至专门写了一篇《论晋剧》,为晋剧鸣不平。有如宋代赵文词句“为斯文争一脉,斯文在,乾坤未了。”节录如下:

有这样的一种人。不知他是否懂得晉剧,竟然说晋剧是地方小戏,而且用文字写出,投登报刊。我说,地方戏是地方戏,但不是小戏,而是堂而皇之的大戏。这不是我个人的偏见,请看来自香港的一个戏剧评论吧,“旧剧最好的是昆曲,其次是京剧,再次是晋剧”,70年代登载在《参考消息》。

有意思的是郭先生说平遥当年还有街头音乐,还用简谱记了下来,“悠扬婉转的是卖碗托子的——好吃的碗托子”,“爽快高亢的是腊月里卖醯瓜儿的——烂铁麻绳纸筋,换醯瓜来啊”,卖瓜子花生的叫卖声是“酸梅糖瓜子落花生梨儿来哦”,不多几段话,勾勒出市井的繁华。

《宗教》一节中提到了平遥有位居士叫冀璧臣,笃信佛学,离家在太子寺修行。临终回家中,“快断气时,呼吸已绵绵如丝,还连声念《大悲咒》,移时而停”。沦陷期间,一卢姓基督徒被日本人逼供,几次三番灌凉水拷问,此人坚不吐口,只说“上帝知道!”,鬼子终于没有办法。《闹元宵》一文中写道,清代知县李寿芝,传说此人既风雅又清廉,不是给湖南老家寄钱,而是往往向家里要钱。都是有信仰的人,繁华落尽而斯文尽显,而真实的繁华少不了斯文。

《丰富的语言》一文中学问就大了,如称父为哥,称母为姐,是古汉语的遗存。“点水蜻蜓款款飞”的“款款”,“夜来风雨声”中的“夜来”都是古词。元曲中的“也么哥”,平遥人说“立猛各”是其转音。还收录了不少民间谚语,如“人跟种子,地跟垄子”,“走一处不如守一处”,“好媳妇子问儿要”。不胜枚举,言语中的繁华,古语中的斯文,岂能轻易抹去,善自珍摄,留住文化之根,功莫大焉。

《光绪三年人吃人》,全县人口由二十七万人,减少到九万人,许多家户买不到棺木,把衣橱锯开装殓死人。《两宫蒙尘过平遥》中写道:“两宫去后,平遥知县沈士爃的双膝,浮肿经半月才愈。是因在一天中,叩头下跪不计其数而起的。”下一步到了介休,吾县的县令就没办好这皇差,冒出个义和团同情者冲了銮驾,办差的人屁股挨了板子,县令也被革职永不叙用了。真是当官不自在,自在不当官。破败的繁华,无奈的斯文,在老佛爷眼里奴才哪有斯文,在老百姓眼里饿死事小,失节乃大,节操就是斯文。饿死也不能卷席子软埋,活着的人一天也离不开斯文。

轶闻掌故丰富多彩,不能多录。再看看诗词,这可是诗文的吟唱,斯文的咏叹。如《咏梅》一首:“梅花向在岭南开,今我一言寄远怀。北地胭脂从不妒,好随春色过江来。”说的是梅花,道的是追求,不嫉妒,不攀比,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咏芙蓉花》一首:“一种相思百种痴,此花莫使妇人知。芙蓉易作夫容想,梦入三更肠断时。”说的是闺情幽怨,道的是痴情断肠。人间万般不如意,说来动人是相思。《辛未书感》:“八度流年仔细推,何堪往事再萦怀。此生艰似撑船路,骇浪惊涛渡过来。”流年苦不堪言,老身劫后余生,回望暴风骤雨,尤幸枯木逢春。《步韵和成致平》:“回首沧桑数十年,算来过眼尽云烟。世情甘苦皆尝后,物理盈虚未卜前。启予曾谁能好学?观人其我早知贤。京华叙旧情无限,互唱薰风接管弦。”甘苦皆尝,薰风管弦,内敛温厚,情谊深长。成致平者,先生之高足,曾任国家物价局局长。

我们再欣赏一段札记,如《活页文选序》中的一段:

余自别萱堂,来游莲幕。心钻故纸,而仍事佣书;身寄戎行,而未能投笔。日以时许,为诸生讲授国文,爰就坊间活页文选,权衡取舍,辑为教材。检此碎金,铺兹散锦。粲花编贝,曜日缀琉。七宝楼台,拆下犹成片段;一气沆瀣,合来谁谓支离?聊示津梁,即为楷模。勖尔玉振,宝斯金针。

看看郭先生的古文,文字中的繁华,诚斯文在兹。功力超群,度尔金针,舍我其谁,当仁不让,豪迈斯人。

学问堂奥,非勤学苦练,不能如此洒脱,反过来也有典型,你看《又多了一表》这一篇:

三十年代壬申岁,山西普通文官考试。题为《廉吏民之表论》,语出《汉书》,意是:清廉的官吏,是人民的表率。有一试卷写道:“廉吏民不知何许人也。有华氏之表,有摄氏之表,今又有廉吏民之表……”答卷荒谬,终于落榜。

这伙计一看就是理工男,知道温度计,古文没学好,诚有失斯文。1977年恢复高考,吾邑当年有个段子,考卷上有名词解释“什么是形而上学?”有人答“行了就能上大学,不行不能上大学”,还有人回答“不行咋能上大学?”与廉吏民之“表”可有一比。不好好读书,也就斯文扫地了。

我本愚笨,见识短浅,目力所及,似乎还没有见过像郭先生这样的人,能文能武。说武,精通八卦掌,可不是花架子,晋中广有名望,八十多岁时在太原坐公交,两个小后生挤他,老爷子两膀轻轻一晃,两小伙差点跌倒,估计只用了三成功力。文就更了不得了,诗词歌赋水平不低,骈文尤其一绝,十五岁时作文《木兰小传》选入山西省小学生作文选,印发各地。特别是1932年出版的《文学通论》,现在看来依然光彩夺目,置诸硕士博士毕业论文中也毫不逊色,内中不光有中学也有西学,不光有古典文学,也有当代文学,读来一点也不过时。煌煌巨作,这里不能细表,需专写一文,慢慢道来。你说他博学而好文,他还是书法家,数十年临池不辍,作品被山西省博物馆、中国书法艺术研究院收藏。他还能画画,还精通《说文解字》,能给许慎挑错,能给爨龙颜碑作补校;你和他比文学,他还通历史、懂晋剧,拉得了胡胡,唱得了老生,还能月旦书坛,别解《聊斋》,至于平遥掌故、谚语、古语、隽语更是如鱼得水,信手拈来。他和一位前国家领导人是同学,老领导称之为“学长仁兄”,还回信说要把他的书法作品“置案头,经常翻阅,以饱眼福。”启功还给他临写的《书谱》题跋:“功力之深,至堪惊服。”真是斯文儒雅,学贯古今,进得了厅堂,住得惯门房,见大人而不虚,见小人而不惧。

古人讲出将入相,以前读书人就追求这个,现在社会多元化了,人们的困惑就多了,不像古人不为良相或为良医,或为良师,选择不多,痛苦是少些,今人择业看似自由,自由背后又有大不自由。饭碗与事业,资质与专业,兴趣与能力,竞争空前,标准不一,年轻人苦啊——你和他比才学,他和你拼颜值;你和他比颜值,他要和你拼爹,远不是好多家长想像的那么幸福。说来话去,自己的兴趣在哪,天赋在哪,机会在哪,所谓职业人生规划,弄不好就成了质疑人生鬼话了。有了饭碗和事业,还有大不自在等着你,按规矩来,谋正事、有本事、尽人事、能成事、不出事,所谓德能勤绩廉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而像郭先生这样的人,一生杏坛开讲,设帐授徒,甚至传达室看门敲钟也安贫乐道勤谨有为,做一个单纯的读书人也不失为一种追求,不失为一种境界。虽然偶有无奈、偶有怨屈、偶有失落,但更多的是坦然、是宁静、是无欲无求。你可以不讲规矩,我还是要讲的,规矩是斯文的底线。

斯文到底是啥?还是没有说清,敲钟看门房,傲骨得家传。安身亦立命,诗书是吾乡。发自内心的坚守,无怨无悔的追求,不卑不亢的神态,真水无香的气色,似乎还有其他。你看先生站在门前,敦厚尔雅,襻扣蓝装,半侧直立。看街市风尘,繁华如炽;看往来众生,心态各异。仿佛回眸回家的路,浓眉如剑,眼袋沧桑,帽遮额头情未了,目光调皮似顽童,右手半藏衣后,左手揣入兜中,抿嘴含笑,傲骨嶙峋真人,斯斯文文一站,铮铮一道师尊。背后细格花窗,麻纸内糊,头上匾额“励进斋”三字笔力千钧,面对繁华落幕,心系斯文出路。斯文是无怨无悔的灵魂,年少繁华似锦,风流已被雨打风吹去,赖有斯文在,尤不怨东风。无语已是寒冬,悲哉,天道不仁,顿失斯文;乐哉,天道酬勤,拾遗犹存。观罢此书,再不敢好为人师,郭诚先生矗立在那里,似乎在笑我,小子浅薄無知,岂堪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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