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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越王墓出土五色药石研究

2018-05-29王维一

文物季刊 2018年3期
关键词:南越王五色药典

□ 王维一

1983年发现的南越文王赵眜墓的西耳室中,出土有:“紫水晶173.5克、硫磺193.4克、雄黄1130克、赭石219.5克、绿松石287.5克”[1],最终定名为“五色药石”,其理由,一方面是联系秦汉文化:“古代求长生不老药的事,始于秦始皇而形成于汉武帝,风行于魏晋”[2];另一方面对比史料:“初称‘五石散’,五色药石一词始见于《汉书》李奇注”[3]。这些矿石,是否真有药用?试对其成分作些具体分析。

一、药性分析

(一)紫水晶

紫水晶主要成分为二氧化硅,呈紫色是含有少量锰元素的缘故。二氧化硅以及少量的锰元素对人体无害,它们在《药典》[4]及历史上各类严谨的医药著作中均无药用记录。可见,紫水晶算不上一味药材,但紫水晶与中医本草及古代方技文化中的一种重要材料“紫石英”十分类似。二者形似名似,是否同物?此问题后文探讨。

(二)硫磺

硫磺,又写作硫黄,石硫黄,是自然元素类矿物硫族自然硫,主含单质硫。《药典》载:“酸,温;有毒。归肾、大肠经……外用解毒杀虫疗疮;内服补火助阳通便。外治用于疥癣,秃疮,阴疽恶疮;内服用于阳痿足冷,虚喘冷哮,虚寒便秘。”[5]可见,硫磺对于虚寒之症有一定作用,此外还可以杀虫疗疮,如《药典》所说,有一定毒性,不宜多服。

(三)雄黄

雄黄,是硫化物类矿物雄黄族雄黄,主含二硫化二砷(As2S2)。《药典》载:“辛,温;有毒。归肝、大肠经……解毒杀虫,燥湿祛痰,截疟。用于痈肿疔疮,蛇虫咬伤,虫积腹痛,惊痫,疟疾。”[6]雄黄的组成元素中有“砷”,剧毒物砒霜即为砷的氧化物三氧化二砷。虽然砷也是人体必需的微量元素,但需要量很低,如果摄入过多砷元素,则容易中毒,后果严重。

(四)赭石

赭石是氧化物类矿物刚玉族赤铁矿,主含三氧化二铁(Fe2O3)。其在《药典》中虽未见记载,但是在北京中医药大学中医药数字博物馆中,同样将赭石列为展品,“归肝、心经,功能主治:平肝,潜阳,降逆,止血。用于眩晕耳鸣,呕吐,呃逆,噫气,喘息,吐血、衄血,崩漏下血,毒性:无”[7]。

(五)绿松石

绿松石为含水的铜铝酸盐类矿物,分子式为CuAl6(PO4)4(OH)8·5H2O。其组成元素较多,但都是常见元素,对人体应无太大药理性影响,因此,无论《药典》抑或其他材料都很少记载绿松石的药用价值,但是在我国少数民族地区,其却被认为有一定药性,如藏药中的“二十五味松石丸”,其成分中便有“松石”,功能主治:清热解毒、疏肝利胆;再如在蒙药经典《认药白晶鉴》中载;“沃犹存在于岩石或沙土中,色淡绿白或色绿红,称‘茹格玛日’和‘茹格嘎日’。另有功效更好者称‘优璋’(即指绿松石)比上述两种沃优质佳。”《无误蒙药鉴》:“解毒,清肝热。”如藏医、蒙医所述无误,可见绿松石有一定药性,但并无毒性。

综合五种矿物的属性及药用价值,见下表一。

表一 五色药石成分及药性

通过以上对个体成分的分析,我们可以得出最基本的结论:南越王墓出土的该套五色药石,其组成物质多数有药用价值,定名为药石是准确的。但组合而成的药石到底有多大药用,是治病救人的凡药抑或是弊大于利的毒药呢?

在上述的五种药石中,两味药石(硫磺、雄黄)药性温热,可用于虚寒之症;另两味(赭石、绿松石)据药学著作记载,似对肝脏有养护作用。至于五味综合的效果,由于无法从发现时的各成分重量分析配药的比例,因此很难得出其对人体的直接作用与影响,但是毫无疑问,由于雄黄及硫磺的存在,该药石如长期久服,必对人体产生越来越多的负面作用。是利是弊,视乎墓主当年如何服用。

二、用途分析

秦汉之际黄老之术方兴未艾,先有始皇帝派徐市率童男女出海寻仙,后有汉文帝“不问苍生问鬼神”,接下来武帝之时,正是墓主南越文王赵眜所处年代。这套五色药石是否被当做可长生不老的仙药呢?笔者认为可能性不大。

(一)出土情况

首先,从出土位置看,该套器物出自南越王墓随葬品最多、最丰富,亦可说最杂的西耳室[8],如视为长生不老之仙药,既如此珍贵,从常理说,不应放置于此,而以主棺室为宜。主馆室中墓主棺椁足箱中恰恰出土一银盒,而此物是被墓主人作为药盒使用,出土时,盒内仍有半盒药物,可惜已完全碳化,无法辨析材料[9]。若视五色药石为长生之药,为何重此(银盒中之药)而薄彼仙药(五色药石)呢?而且,西耳室内各种类型、材质的器物云集,药物类随葬品除五色药石外,还有两套捣药用的铜铁杵、臼,羚羊角、中草药材等器物,尤其铜铁杵臼更是就出土在五色药石之旁[10]。可见,五色药石被当做普通药物对待更合情合理。

(二)时代背景及与炼丹术之对比

其次,将中国先秦及秦汉时期“求仙”、“炼丹”的历史略作厘清,即可发现五色药石若是南越王眼中的“仙药”不符合其时代特点。

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医学的长足进步刺激了人们延长生命甚至永远不死愿望的增长,于是兴起了各种延年益寿之道。《老子》中有所谓“深根固蒂,长生久视之道”(《老子》五十九章),《庄子》中有黄帝问长生之道于广成子的记载(《庄子·在宥》)。《韩非子》载:“客有教燕王为不死之道者,王使人学之,所使学者未及学而客死,王大怒,诛之(《韩非子·外储说左上》)。”战国时期,齐燕之地有海上“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的传说,齐威王、齐宣王、燕昭王便都先后派人出海寻仙问药[11],始皇帝也紧跟其后。可以说,在武帝之前,人们追求不死最主要的途径,还是拜访仙人以寻求长生之道,或者妄想直接得到其所食用之仙药,毕竟人们相信神仙所食之物,定非人间凡品。《山海经》中有记载黄帝食玉膏的说法,武帝时的方士李少君则说他所见到的仙人安期生“食巨枣,大如瓜”[12]。但是,在数代统治者访仙问药不断失败的情况下,人们开始重新思索追求“不死之道”的途径:仙药既然不能直接得来,那我们是否可以从周围现实世界中的某些物质炼取而得呢。炼丹术由此诞生。

最早见诸历史文献记载的炼丹活动,发生在武帝年间。前文提到,武帝时期著名方士李少君,向皇帝建议了一条由服丹而长寿进而见到仙人的“不死之道”。

《史记》载:“少君言于上曰:‘祠灶则致物,致物而丹沙可化为黄金,黄金成以为饮食器则益寿,益寿而海中蓬莱仙者可见,见之以封禅则不死’。……(李少君说法,仍然是以为见仙人才能不死,服丹的目的仅为延年益寿而见仙人)于是天子始亲祠灶,而遣方士入海求蓬莱安期生之属,而事化丹沙诸药齐为黄金矣[13]。”

以上关于炼丹术肇始的记载,有两味至关重要,延续后世,影响深远的道家炼丹主要材料:丹砂以及黄金(此处所谓黄金是否自然界中真正的黄金Au,暂且不论)。而以丹砂炼成“黄金”后,并不是直接服食黄金,而是以该外观类似黄金的器物再制作成容器,用之饮食进而延年益寿。如陈国符先生说:“铸伪黄金之目的,……仍如李少君所云,‘黄金成以为饮食器则益寿’。”[14]以上,为汉初炼丹术肇始之时延年益寿观念之理想操作方式及材料。而这种理念(重丹砂、黄金)延续千年,后代道家仍然秉承。

再来看南越王墓的五色药石,虽年代处武帝时期,但其无论从组成材料和服食方式(用捣药杵臼磨成粉末,一如今日之中药服食)而言,与北方汉王朝刚刚肇始的炼丹之术都无可比性,所以笔者认为,五色药石并不是当时的益寿仙方。

(三)史料分析

再次,在汉初及先秦史料中另有数条以“五石”(其具体名称不同)作为凡药治病的记载。如《周礼·天官·疡医》载:“凡疗疡,以五毒攻之”。郑玄注曰:“五毒,五药之有毒者。……置石胆、丹砂、雄黄、礜石、磁石其中,烧之三日三夜,其烟上著,……恶肉破,骨则尽出。”此处“五毒”亦是一种“五石”,其作用大抵为外科用药,治疗疮、痈、疽、疖之症。

《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中有一条以“五石”内用,治疗寒症的记载。笔者认为,该材料对于研究南越王墓五色药石药用及属性十分重要,因其文献年代与所述之史料年代皆与南越文王统治时间非常接近。

《史记》载:齐王侍医遂病,自练五石服之。臣意往过之,遂谓意曰:“不肖有病,幸诊遂也。”臣意即诊之,告曰:“公病中热。论曰‘中热不溲者,不可服五石’。石之为药精悍,公服之不得数溲,亟勿服。色将发臃。”遂曰:“扁鹊曰‘阴石以治阴病,阳石以治阳病’。夫药石者有阴阳水火之齐,故中热,即为阴石柔齐治之;中寒,即为阳石刚齐治之。”臣意曰:“公所论远矣。扁鹊虽言若是,然必审诊,起度量,立规矩,称权衡,合色脉表里有余不足顺逆之法,参其人动静与息相应,乃可以论。论曰‘阳疾处内,阴形应外者,不加悍药及鑱石’。夫悍药入中,则邪气辟矣,而宛气愈深。诊法曰‘二阴应外,一阳接内者,不可以刚药’。刚药入则动阳,阴病益衰,阳病益箸,邪气流行,为重困于俞,忿发为疽。”意告之后百余日,果为疽发乳上,入缺盆,死。此谓论之大体也,必有经纪。拙工有一不习,文理阴阳失矣[15]。

该篇传文是非常难得的有关“五石”药用的记录。“五石”在汉初名医淳于意眼中,有与人体阴阳相调合的作用。段首即言,齐王的侍医“遂”病了,他自己炼制“五石”服用,可见所谓“五石”之药在此时并非多么神秘或曰可延年益寿之仙药,只是一味医者普遍知道的“凡药”。“遂”以为自己内脏有寒,便用“五石”这味阳石“刚齐治之”,没想到自己的医道还不甚精通,其实患的是外寒内热之病,又用了“五石”这样的“刚药”,最终“阴病益衰,阳病益箸”,发疽而死。

虽然传文中没有详述“五石”之具体成分,但是其年代与南越文王相去不远,作用又与“五色药石”类似(五色药石病理作用如前分析材料属性时所论),二者即便非同物,当也在同类之中,属汉初时人治疗虚寒症状之药,而且,用法似传自战国名医扁鹊。再结合前文论述之出土情况及寻仙炼丹小史,笔者认为,此套五色药石在南越人眼中,是一种医病救人的凡药,与所谓求长生的仙药是有本质区别的。

三、紫水晶与紫石英

最后,要再说说紫水晶。因为,它与中国医药史籍及方技典籍材料中常见的一味材料“紫石英”,无论从名称颜色外形来看皆非常类似,二者是否同物异名?之所以单独分析此问题,是因为紫石英这味药,在两汉、魏晋乃至后世的医药学典籍里都是非常重要的。

紫石英的使用最早见于《神农本草经》的记载[16],这本成书时代约为两汉时期的医药典籍,将紫石英列为玉石部上品,气味甘,温,无毒。功效:“主心腹咳逆邪气,补不足,女子风寒在子宫,绝孕十年无子。”它是魏晋时期盛行、对中国历史产生深远影响的“五石散”(又名寒食散)的主药之一。五石散之方,传自东汉名医张仲景:隋巢元方《诸病源候总论》卷六《寒食散发候》引皇甫谧说:“寒食药者,世莫知焉。或言华佗,或曰仲景。……而仲景经有侯氏黑散、紫石英方,……然则寒食草、石二方,出自仲景,非佗也。”此处所谓紫石英方即为张仲景《金匮要略》卷下《杂疗方》中的《紫石寒食散方》,包括十三味:“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钟乳、栝篓根、防风、桔梗、文蛤、鬼臼、太一余粮、干姜、附子、桂枝。”无论从方名,还是第一味主药,都可看出紫石英在此方中,以及在影响深远的五石散(寒食散)中的重要作用。另有,晋著名书法家王羲之在史料中多有“服散”之记载,《法书要录》卷十《右军书记》载:“二十九日羲之报,月终,哀摧伤切,奈何、奈何!得昨示,知弟下不断。昨紫石散未佳,卿先羸甚羸甚,好消息。”[17]此“紫石”即为“紫石英”,概当时名流以紫石散作为寒食散之别称。再有,《隋书》循吏梁彦光传记载:“(彦光)七岁时,父遇笃疾,医云饵五石可愈。时求紫石英不得,彦光忧悴不知所为,忽于园中见一物,彦光所不识,怪而持归,即紫石英也。”[18]可见紫石英还是“五石”中相对难得、重要之主药。

以上可见,紫石英在中医及方技中十分重要。但是,紫石英到底是什么,对此,医药史家两种观点对立:早期的观点中,认为紫石英即为紫水晶,即含锰的二氧化硅[19];近些年来的观点,则倾向认为紫石英为萤石,即氟化钙(CaF2)[20]。当然,也有人认为,古代所谓紫石英者,完全可能包括紫水晶和紫萤石两类,二者混用[21]。

紫石英到底是紫水晶还是紫萤石,区别极大。因为,二氧化硅与氟化钙对于人体的作用有天壤之别:二氧化硅对人体无害,之前提到,紫水晶就算不上一味药材;而氟化钙则可补充人体所必需微量元素氟,但如过量服用,却很容易引起氟中毒,在牙齿、骨骼、神经系统等方面将受显著影响,症状为牙痛、牙齿早脱、恶心、呕吐等[22]。如《西汉南越王墓》编撰者所述无误,五色药石中的紫色物品为紫水晶,则至少在西汉南越国,是以没有药性的“紫水晶”作为“紫石英”来使用的,这是有意为之,还是南越国人医疗知识有限,错把没有药性的紫水晶当做含氟化钙的紫萤石,颇让人玩味。

四、小 结

综上分析,笔者认为,南越王墓出土的“五色药石”,虽为矿物,但多数材料有一定药用作用及价值,它们被南越国人当作治疗虚寒之症的药物来使用,其本身因含有砷、硫等元素,如服药之人过度服用,会导致慢性中毒,反受其害。“五色药石”之方应非南越国人独创,而是受中原医学文化影响,并非汉代人追求长生不老之“仙药”。

[1][2][3][10]广州市文物管理委员会等《西汉南越王墓》,文物出版社,1991年,141页。

[4]全称为《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由卫生部国家药典委员会编,最新为2010年版,它是国家颁布的记载药品标准、规格的法典。

[5]国家药典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2010年版一部》,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2010年,315页。

[6]同 [5],2010 年,316 页。

[7]北京中医药大学中医药数字博物馆:http://digitalmuseum.zju.edu.cn/front.do?methede=show-Good&oid=8a8691a628005c4d0128006162640754

[8]广州市文物管理委员会等《西汉南越王墓》,文物出版社,1991年,71~76页。

[9]广州市文物管理委员会等《西汉南越王墓》,文物出版社,1991年,209~210页。

[11][西汉]司马迁《史记·封禅书》,中华书局,1982年。

[12][13][西汉]司马迁《史记·孝武本纪》,中华书局,1982年。

[14]陈国符《道藏源流考》,中华书局,1963年,374页。

[15][西汉]司马迁《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中华书局,1982年。

[16][三国魏]吴普《神农本草经》,[清]孙星衍、孙冯翼辑,辽宁科学技术出版社,1997年4月。

[17][唐]张彦远《法书要录》,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84年,352页。

[18][唐]魏征、令狐德棻《隋书》,中华书局,1973年,1674页。

[19]王奎克《〈五石散〉新考》收入于赵匡华《中国古代化学史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80~87页。

[20]同 [5],2010 年,316 页。

[21]赵匡华、周嘉华《中国科学技术史(化学卷)》,科学出版社,1998年,355页。

[22]刘国柱《地方性氟中毒防治手册》,华夏出版社,1985年,101~103,150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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