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零星小事谈我对文化的期待
2018-05-29王蒙
☉王蒙
有些传媒的语文水平是不是有点降低
因为最近连续碰到一些事,把我自个儿都弄糊涂了。有一次我看山西台的戏曲节目,山西台和河南台联合举办晋剧和豫剧的演唱,有一个人上来唱得很好,咱们的节目主持人,山西的还是河南的,我不知道,上来夸他唱得很好,说“唱得真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我又别扭了,怎么歌唱得好是用“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常常是说反面的事情。用来夸一个人的功夫深,可以说“你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说成“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使我对戏曲很美好的感受一下子打了一个折扣,就跟在好汤里发现一个苍蝇的感觉差不多。
中央一台播的《汉武大帝》,里面没完没了地说汉武大帝主张要进攻,不能够固守,说“我们不能守株待兔”。军事上采取防御方针和守株待兔相类比也是一个奇葩性的用法。守株待兔是希图侥幸的意思,不是军事上固守的意思。而且没完没了地说,统计一下他前前后后说了有十几二十次。
凤凰电视台有一个节目,介绍咱们国家导弹的研制,叫做“导弹走出世界”。“导弹走出世界”是介绍导弹怎么制造出来的,但是“走出世界”是不通的,出世不是走出世界,出世是出现在世界上,不能叫“走出世界”。比如说我姓王,王蒙生于1934年10月15日。如果你说王蒙在1934年10月15日走出了世界,那就是逝世,就是1934年10月15日逝世。所以,出世不能叫“走出世界”。
中央电视台(这还不是语文问题),有两次最重要的访问使我有些别扭。一个是访问十一世班禅。访问人就位,一脸的笑容,笑容可掬、笑容灿烂,微笑地说:“你才那么小,看到那么多人崇拜你、尊敬你,你想到什么呢?”真够呛!你如果拿十一世班禅当儿童来对待的话,就不要进行这个访问。你可以给中央建议,是不是先送他上幼儿园。早在七八年以前中央就正式接见过十一世班禅,也被报道过,怎么能这么问呢?你不了解喇嘛教吗?不了解西藏的民族风俗吗?不懂得尊敬一个佛教的代表吗?他不是儿童,不是少年,这是很严肃的问题。
还有一位访问者,访问宋楚瑜的母亲,说:“您这么老了,怎么还自己亲自来长沙呢?”有这么说话的吗?“您这么老了”,就是你们对我也不能这么说话。我不是统战人士,我也不是亲民党主席的爸爸,你们能这么说话吗?“您这么老了,还跑到我们这儿随便说话?”咱们的文化都哪儿去了?
我举这么一些例子,不是故意找别扭。因为我现在都这么老了,我晚上的很多活动都谢绝了,一吃完晚饭除了看电视就是睡觉,没有别的。所以,我每天看电视的时间都在一个半小时到两个小时左右。对央视的《法治在线》我也有一个意见,因为《法治在线》写的是治理的治,可是上面播的都是刑事犯罪,没有我们的行政机关怎么样按照法律来解决社会上的一些问题,没有这方面的内容,让你感觉对“法治”起码宣传得相当片面。
以张艺谋为代表的电影商业化
电影面向市场是一个进步,我从来认为文艺和市场并不是注定势不两立的。文艺界有一些精英意识比较强的同行、朋友,他们提起市场来往往悲愤、痛苦,有一种悲愤莫名的感觉,认为市场已经把文艺都糟蹋了。我并不这么看,我认为广大老百姓有权利学习文化,也有权利进行文化的消费。各种不同层次的作品都有它存在的价值,有快餐,有速食面,有果丹皮,有金施尔康,也有垃圾食品,需要填充一下肚子,我看这个原则上并没有任何的问题。第二,我认为张艺谋是咱们国家最优秀的、最富有想象力的、最富有电影镜头感觉的导演,他的想象达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而且我不赞成有些人、有些学者、有些学院派的批评家把《英雄》说得是一塌糊涂。但是张艺谋到了《十面埋伏》以后,他大讲一套理论:电影就是让人看的。思想是什么?另外有一个导演在正式公开出版的刊物上说:对于电影来说,思想就是垃圾。这个发展得有点过,让人有理由感到一种担忧。我们这些最优秀的作家、最优秀的导演、最优秀的演员在那儿制造一批没有灵魂的、空壳性的东西,就会出现我们文艺作品的一种空心现象,跟萝卜糠了一样,心儿空了,看着仍然是红红绿绿的。如果我们最优秀的导演追求这种空心的文艺作品,那么更好的文艺作品有谁去做呢?一个大导演,比如他也出产一些没有太深刻意义但是票房很好的作品,这也不错,也是可以的,但是他应该有一个目标,可以制作生产出更高、更能够给人一种精神的启迪、一种愉悦、也给人一种震动的东西来。
冯小刚这人我很熟悉,也算是我的一个年轻的朋友,我们在一块儿也吃过饭,也聊过天,见面都很熟悉。冯小刚的许多作品非常成功,我觉得冯小刚是一个天才。但是他用一种非常不屑的语气,可能是故意这么宣传:“《天下无贼》完全是瞎编的,无非就是利用观众的那一点点善良,编造这么一个神话。一个贼良心发现,非要做好人不可,这根本就是骗观众、蒙善良的人,哪像《手机》,我的《手机》拍得才好。”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可能有他的商业目的,也可能有他的弦外之音。作家、艺术家、学者有时候会放烟雾弹,他对人家公认他有成就的东西故意贬低,显得更高不可攀。比如爱因斯坦,爱因斯坦喜欢说什么?他说:“我一生的主要成就是小提琴,可惜你们这些人听不懂我的小提琴,都在那儿捧我的相对论,我的相对论算什么?”爱因斯坦来这一手,你一听就震了。为什么?他的相对论咱们已经是五体投地了,你想他的小提琴要是拉出来,比帕格尼尼,比梅纽因还不定强多少呢。
请注意这是名人说话的一个特点,他故意跟你拧着说,故意往“葛”了说。你已经接受了那部分东西,他把它贬得一钱不值,好像回过头来他有更深奥、更高超的东西,让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觉得他太伟大了,感觉深不可测。
所以冯小刚也可能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是我提这个问题是为什么呢?绝对不能低估受众、观众、听众、读者向善的那一点点愿望。如果我们的听众,如果我们的观众,如果我们的读者连最后的一点点在电影院里向善几十分钟的东西都没有了,那我们的国家就惨了,就麻烦了。因此,冯小刚朋友没有权力嘲笑观众的这点向善的愿望,不能拿出这么一个高高在上的、玩弄观众的态度。
我们的文艺作品不管怎么样走向市场,不管怎么样迎合市场,不管怎么样满足各种不同层次的需要,但是我们仍然应该有一种对人类基本价值的尊重,对人类基本价值的珍惜。比如一个小偷不想当小偷,这是一件可喜的事,这是一件动人的事情,就算现实生活中还没有这样的例子,那么你在电影上制造这么一个例子也是好的,要有这样一种基本的价值,避免我们的文艺作品的这种“空心现象”。
谈谈关于帝王戏的问题
我晚上在家里看电视,有时候我拿着遥控器选节目,最多的时候发现过九个台都在同时播帝王的故事。九个台在播帝王的故事,还有八个台在播武侠的故事。怎么比例大到这样一个程度?几千年的封建社会给中国留下了很灿烂的文化,任意地否定我们几千年的文化传统是错误的。但是与此同时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又留下了许许多多落后的、封闭的、愚昧的、不好的、消极的东西。如果我们的帝王戏里边抱着一种相当津津有味的态度来描写帝王的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生杀予夺,一直描写到这个帝王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他的恩宠,对于一个妃子,对于一个女子是何等重要,他的威严是何等的不可抵抗。这个东西如果要这么发展下去,会不会多少有一点副作用?虽然是玩笑,我有一个孙子辈的小孩,也不小了,已经会使用手机了。我想约他吃烤鸭,就给他发短信,几点几点今晚我们在哪儿吃烤鸭。他给我回信“降旨,朕许了”。它的影响是非常大的。鲁迅先生早就一针见血地提出来,他说中国有一个大的问题,每一个中国人脑袋里头、灵魂里头都有一个愿望,这个愿望就是想当皇帝。当然这也是文学家的语言,大家都羡慕皇帝,皇帝的威严来自于权势,走到哪儿山呼万岁,一跪跪一片,要给谁恩惠,谁立马就神气起来,要灭谁,立刻诛九族。包括男人最庸俗的一切愿望他都可以满足,看上谁就是谁。这个东西在我们的帝王戏里就没有什么批评啊,就没有什么叹息啊,就没有什么愤怒啊,就没有什么唾弃!就不能够让我们的观众、受众知道我们现在已经不是生活在那个时代了。歌唱一个帝王:“燃烧了自己,温暖了大地”,这是歌颂帝王还是歌颂孔繁森、焦裕禄?我们的帝王成了焦裕禄、孔繁森了?这是不是一种错位?
还有的作品沉迷于帝王的权术。讲老实话,写到帝王权术那部分我也很爱看,也挺绝,对了解国情,对长见识、长知识有好处。但是这里有一条,权术不能决定一切,仅仅从权术的观点上,你无法解释中国历史上无数的兴、亡、盛、衰的变化。如果从权术的观点上来说,崇祯也很善于使用,但是崇祯只能灭亡,因为社会的矛盾,因为政治的腐败,已经到了气数已尽的程度。如果我们的戏对权术的决定论抱一种欣赏的态度的话,我们的一切将离唯物史观越来越远。
谈谈电视小品
电视小品第一我很爱看,第二我很佩服像赵丽蓉等这些演员,他们的敬业都达到了相当高的程度,而且一边看一边笑,对保持身心健康有很大的好处。我开始感觉到有点不安就是我看完了整个2005年的春节联欢晚会,我忽然发现小品变成了主打,我发现赵本山是春节联欢晚会的灵魂,发现21世纪的中国男人的形象要从赵本山、范伟、潘长江、巩汉林中来寻找,21世纪的中国劳动妇女的形象要从高秀敏中寻找。
我又考虑一个问题,我们需要不需要喜剧?我觉得特别需要,需要喜剧,需要幽默,我也是一个很喜欢幽默的人,我也很喜欢听相声,喜剧的东西我特别喜欢。但是喜剧有没有三六九等?有没有高低、深浅的区别?比如说卓别林,卓别林也是喜剧,但为什么卓别林的喜剧让你感觉到他概括了那么深刻的人生况味?他在一连串的笑声之后还能引起你的思索,甚至还能够引起你的一些酸楚的心态。
王蒙
我要求有更多文化含量、更多智慧含量,我们能不能看完一个喜剧之后不是变得更傻,而是变得更聪明一点呢?比如我们看完了果戈理的《钦差大臣》,我们会感觉到自己是变傻了吗?还是变聪明了?我们看完卓别林的《摩登时代》或者《舞台生涯》,我们感觉到自己变傻了还是变聪明了?我们能不能有更高的要求?我们能不能有更精英的、更有品位的、更有文化含量和智慧含量的作品出现?
关于体育与爱国
在体育比赛当中人们的爱国心高涨,我也是这样。我本来是一个非常喜欢睡觉的人,但是遇到看球赛的时候,我一下子就不困了,可以比平常晚睡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或者中午也放弃午睡来看球赛。而且除了乒乓球以外,我都希望中国队赢。乒乓球队我现在老盼着外国队赢,目的就是为了增加悬念,这个是毫无疑问的。但是有时候我们表达爱国主义的方法也使我产生了对文化的期待。
比如在我们的广播里边,我一次又一次地听到非常著名的解说员这样说:“在许多的黄眼珠、红眼珠、绿眼珠当中,我发现了黑眼珠。”“在许多的黄头发、棕头发、红头发中,我发现了黑头发。”哇哇,鼓掌。很早以前有一位澳大利亚的学者向我提了一个问题,他说他听过一首歌感到很吃惊,你们唱黑眉毛、黑眼睛、黄皮肤,就是侯德健的《龙的传人》,怎么能够唱肤色呢?如果在澳大利亚有人这么唱马上就被抓起来。当然我也有我的解释:由于我们中国人从鸦片战争以来一直受到欧洲白种人的欺负,我们割地赔款、丧权辱国,把香港都给了英国了,所以我们现在好容易扬眉吐气了一下。他说你扬眉吐气就扬眉吐气,就说中国现在胜利了,中国成功了,中国前进了,中国富裕了,不提头发什么颜色行不行?尤其别提这眼珠什么颜色。这有一点道理。刘翔那么优秀的运动员,如果这样说我完全理解、完全赞成。他说:“我胜利了,说明亚洲人也是能跑得快的,说明黄种人也是能跑得快的。”但是能那么宣传吗?如果这么宣传的话,那么黑人怎么办?黑人更苦大仇深,黑人在田径里的成绩比我们好得多。如果我们看到一个世界冠军,一个黑人在那儿说:“你们看到了吗?被侮辱、被奴役、被强暴、被蹂躏、被折磨至今仍然被歧视的黑人得了冠军!”你作何感想?我们有一个射击运动员射击很好,但是他参加的那一轮有一个外国运动员,一开头成绩一直很好,但最后一枪打到另外一个靶上去了。记者问他,你觉得你今天得了这个冠军是不是有点侥幸?记者这个问题问得也损点,但是我们的射击运动员回答:“不是,我就是应该得冠军。”他如果智慧含量高一点、文化含量高一点,假设他说“某某某是一个非常优秀的运动员,他前几轮打的成绩很好,最后失误了,我替他感到惋惜。但是我得了冠军并不是由于侥幸,也是我勤学苦练,肩负着人民的重托,多年来受到党的教育的结果”,不也行吗?怎么就不能这么说话呢?这么说话显得多么高雅,显得多么文明,显得胸怀何等地开阔,显得何等具有一种泱泱大国的风度和姿态!
许多年前的一次奥运会,运动员回来以后庆功,电视现场直播,三个部门的领导主持这个会。咱们一个柔道冠军上来介绍经验,讲无差别级和最后决赛,是女性。“我和古巴选手比赛,古巴选手块儿比我大,经验比我多,我想试探试探她,在赛前的一次酒会上我就故意撞了她一下,结果她回头来赶紧跟我说对不起。我知道了,她怕我。”底下热烈地鼓掌。各位听了有什么感想?
我就碰到过这种事。上世纪80年代,二十多年以前,有一次巴基斯坦刚刚发生完政变,所以不准下飞机,飞机停了一个多小时,要加油还是干什么。我就很憋闷,我就想到机舱口上看一眼,没下去,起码看到卡拉奇了。我向前走,碰到了前面一位先生,他立刻就躲开,把手一伸:“Please!”我很惭愧,我习惯地挤过来挤过去,一夹塞就过去了,用在这儿不合适。外国人一般是这样,互相只要一碰,没有人追究责任,追究责任那成什么人了?马上就说“Excuse me”,绝对不追究责任。
这个例子我不多说了,说多了不合适。因为大家都在欢欣鼓舞,庆祝我们的健儿为祖国争得了荣誉,而且我们的健儿争得了荣誉个个都是泪流满面。看得我那几天也是一样,你们千万别以为我没有泪流满面,我照样流泪,这种时候我也觉得欢欣鼓舞。但是你流完泪,跟洋人说话说得漂亮点不行吗?运动员没有责任,但是我们做工作的,尤其我们做报道、做宣传工作的,我们可以增加一点我们的文化含量,增加一点我们的智慧含量,增加一点我们的境界含量。这就是我所说的文化的期待。
最后一个问题我想谈一下在这种急剧的市场化的情况下,怎么样能够开展严肃的正当的评论、批评,使我们真正对于什么是是、什么是非,对于什么是好、什么是更好、什么是特别好,有一个清楚的认识,清楚的把握。
这个问题非常大,现在凡是说好的,你立刻就怀疑它背后有些什么因素。第一,出品人,如果是书的话就是出版社、出版商在炒作。出版商确实是在炒作,他们制订了炒作的计划,他们花了钱的。所以,这些说好的东西你已经不知道是真的说好还是假的说好。而凡是说不好的东西,也引起人们去猜疑它的背景,这里是不是有山头和山头之间的背景?哪个圈子跟哪个圈子之间的矛盾?或者是哪一股势力和哪一股势力之间的矛盾?你已经对那个问题本身的讨论丧失了兴趣,然后你就会很快地看到一些说法、一些报道,使讨论、使批评“狗屎化”。比如一个作品,一部分人认为写得好,一部分人认为写得不好,但是互相之间讽刺、打击、揭老底、挖背景、找根源,就丧失了一种正常的讨论,也丧失了正常的分析、介绍,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现在是看不到这种严肃的批评、严肃的评论了。可是在一个文化生活、文化产业健康发展的社会里是不能够离开文艺思想的批评和讨论,是应该允许有这种批评、这种讨论的。而且这种批评和讨论应该是非常诚恳的,应该是对读者负责的,应该是忠于一定的价值观念的。所以,对于这种现象我也有很多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