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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机密

2018-05-26刘芳芳

少年文艺(1953) 2018年4期
关键词:艾米帕克芯片

刘芳芳

1

我必须在爸爸回来之前把家里的零件收拾干净,我还要去外面的工业垃圾场拣一些爸爸能用得上的东西。如果我从那里带不回来有用的,爸爸就会打断我的腿。他在做一个实验,可是他做了几年都没有任何进展。

地下室传来一阵让人心颤的尖叫,我打了个冷战。那是爸爸用来做实验的小东西,它们被关在笼子里,饿了就会叫。我扔下手里的零件,拿了几块面包片,希望能稍微消减一些它们的饿意。

“砰!砰!”有人在用拳头大力砸门。

我从窗户往外看,是爸爸,看来他又忘了带钥匙。他一边砸门,一边大声谩骂。我赶紧跑出去,打开门,迎面而来的是伴着酒味的一通推搡,推得我趔趄几步。

“小混蛋,你耳朵聋了吗?好半天不开门!滚开!”

我飞快地躲一边,不敢吭一声。不知道他在外面受了什么气,回来又对我发火。就在我要关门时,发现门口站着一个女孩,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爸爸……她,她是谁?”我结结巴巴地问道。

“机器人……真是贵!花了我很多钱。”

“可她,明明看着是个女孩啊!”

我的话刚冲出去,领口就被一双粗糙的手给抓紧,爸爸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我,像个魔鬼。我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地和他说话,这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失控。接下来,他骂骂咧咧地松开手,一把将“女孩”推进院子。

爸爸将“女孩”关在了地下室。趁他洗脸时,我溜了下去。

“我叫艾米,陪伴机器人。”一看到我,它就向我介绍自己。

我盯着它看了很久,才发现它确实与普通孩子有些不同。

“你爸爸为什么要买我?是买我做你的玩伴吗?”艾米举起被铁链锁住的双手,疑惑地问,“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待我,还有那些动物,它们是怎么回事?”

陪伴机器人是这个时代的产物,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保姆机器人、老师机器人、保安机器人等,而陪伴机器人的功能是陪伴孩子。

但我不相信爸爸会这么好心,为我买一个机器人玩伴回来。我们家从来没有买过一个完整的机器人,全都是我和他捡的各种废弃零件。他买它到底是为了什么?只能有一个答案,就是为了他那个一直不成功的实验。

“我先走了,过一会儿再来看你……”怕爸爸发现,我得赶紧离开。

我刚走几步,就听艾米在喊:“我不想待这儿,你能不能带我离开?”

我想安慰它几句,楼梯口传来爸爸的喊声:“小混蛋,给我滚过来!”

我的心不住地颤抖,即使是机器人,从它被制造出来的那一刻,它就有了“活着”的权利,直到像我们人那样自然“老”去。我握紧了拳头,爸爸为了实险,已经变得疯狂。

2

当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听着爸爸从隔壁传来的呼噜声,我轻轻从床上坐了起来。我脑子里回响着两个声音,一个声音让我放艾米走,一个声音却说,你要是放了艾米,爸爸说不定会杀了你。

我坐在黑暗里,听着两个声音在不断争吵。我捂住脸,使劲摇晃着脑袋,希望那两个声音能安静下来。

我说服自己,轻轻打开房门,想要溜出去。这时,我忽然听到楼梯上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我赶紧掩住门,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在门上。我听到脚步声慢慢地接近我的房门,停顿了一会儿,又走向了爸爸的房间。

“嗵!”爸爸的门被人一脚踢开。

“出来吧,达阳!”我轻轻开了一条缝,那是个高壮的男人,他站在爸爸的门口喊,“不会忘记你的老朋友了吧?”

爸爸的房里传来跌倒的聲音,他大概酒还没醒。自从妈妈去世后,他每天晚上睡觉前,总要喝一通酒才会去睡。爸爸好一会儿才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

“朋友?什么……我没有朋友……”

“我是浩子,你该不会忘了吧?”那个男人把手插进裤兜里,呵呵一笑。

爸爸抹了一把脸,望着对方,慢慢地,他的眼睛睁得老大,好像还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真,真的是你……”

“你可真难找啊,没想到居然在这个破地方藏了这么多年!”陌生人虽然是笑着说话,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打了个冷战。

爸爸没有回答他的话,灯光下,他的头发乱得像茅草,眼角的鱼尾纹使他看上去有些苍老。爸爸沉默着,但我觉得他好像有些发抖。

叫浩子的男人向前走了一步,爸爸没有退后,但他的手抓紧了门框,我觉得他在提防着对方,好像怕对方像个吸血鬼咬他一口。

“达阳,自从你消失后,我和森多一直在找你,找了几年也没有见你的踪影。”他咳嗽了一声,“最后总算得到消息,你竟然躲在这个垃圾堆成山的地方。”

“你找我有什么事?”爸爸生硬地问。他的眼睛向我这边瞄了一下,我赶紧蹲下身子。

“你自己很清楚我来做什么。”

“那东西……早不在我手上了。”爸爸摇了摇头,“我弄丢了它,没有了,你就死心吧。”

“达阳,趁我和你没翻脸之前,你赶紧给我。要是森多,他可不会……”

“你这是想要动手?”爸爸冷笑了一声。

“你个……”浩子像是要发火,但他立即控制住,“你倒是过上了隐居的生活,即使这样,也不能抹杀你曾经是个贼!”

“闭嘴!”爸爸大喝道,“闭嘴!”

浩子哈哈大笑,他斜着眼朝我的房门看了下,“你竟然会害怕,哈,我知道了,是因为你儿子吧……”

浩子话还没说完,“嗵”的一声就半跪在地上,不知道爸爸用什么东西偷袭了他。

我看到爸爸快速地冲进房内,这时,浩子已举起枪,枪管伸缩了一下。

枪声顿响,门被射成碎片飞了出来。爸爸会不会被打死?我急得差点要大叫。

“啊!”浩子突然叫了起来,他慌乱地抬脚乱跺。

我这时才看到,从爸爸的房间内爬出来一些机械虫子,这些虫子能迅速钻入人的身体,啃噬人的血肉。它们是爸爸的作品之一。

“混蛋!”浩子嘴里骂着,突然转身向我的方向冲来。

我没来得及逃开,就被浩子一把掐住了脖子。

“达阳,再不召回你那些虫子,我可要对付你儿子了!”

一瞬间,我竟然希望爸爸能说些什么,可是他没有回应。我咬着嘴唇,一动不动。我忽然想,也许爸爸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如果我死了,他说不定还会开心。

如果妈妈还活着……我鼻子一酸,眼里就泛出一种咸涩的东西。

“混蛋!这是什么!” 浩子突然一声惨叫,身子滑落下去。

我看到一条机械蛇从他的裤腿下迅速钻了进去。这也是爸爸的作品。我毛发直竖,从心里升起彻骨的寒意。

我吞了吞口水,以后爸爸是不是也会这样对付我呢?我得逃走,逃得远远的,让他永远找不到。

趁浩子忙着对付机械蛇的时候,我迅速跳起,抓起床上的一个袋子,将桌上的东西扫了进去,然后跳上挨着窗户的树枝,从上面滑了下去。

当我打开地下室的门时,艾米站在角落,盯着我看。我打开了关着小动物的笼子,放它们自由,然后解开拴着艾米的铁链,拽着它往门外跑。

“艾米,逃吧,赶快离开这个地方,越快越好!”

浩子的慘叫声很凄厉,从打开的窗户传来,吓得艾米直发抖。

“发生什么事了?”它问道。

“快走,要是被我爸爸发现了,就走不了了!”我说。

3

“快点,艾米!”

“我已经很快了。”艾米说。

“我们得快点,让我爸爸追上来就麻烦了!”

“不然,你自己跑吧,我……”艾米摔了一跤,一根明晃晃的线从它的人造皮肤里穿出。

我赶紧扶起它:“再坚持一会,前面有个洞。”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进了工业垃圾形成的洞里,这个洞是我经常捡垃圾和玩耍的地方。

我从一个隐蔽的缝隙里拿出先前藏在那儿的宝贝。

“你拿的是什么?”艾米好奇地看着我。

“一些小玩意儿。”这些是我组装的机器虫子,没攻击力,但很灵敏。我一摁开关,它们就分散开来守在洞口。

“你,你是叫帕克吧?”艾米望着我说,“我听你爸爸是这么叫你的。你……放走我,你爸爸会生气吧?”

“别说了!”我站起来说,我的样子肯定把它吓了一跳。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花钱买你吗?”我瞪着它说,“我爸爸是想用你做实验。这个实验他做了很久,都没有成功。他想复原一个死人,但又不想她仅仅是个机器人,他想让她像真正活着的人一样。”

艾米惊叫了一声,惶恐地缩起身子。

“这是我爸爸的错。你想去哪儿?我送你去,你依你自己的方式活着,就这样。”

“我是陪伴机器人,只能去有孩子的家庭。我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我。”它轻声说。

“好吧,明天我就帮你找找看。”我在它旁边坐了下来,把头埋在臂弯里,轻轻地说,“你知道我爸爸想要复活的人是谁吗?是……是我妈妈。”

妈妈——听上去如此温暖,当它从我嘴里发出时,我能感觉到直入心扉的热流……

“帕克,快,跟我走!”

妈妈拽着我的手在街上跑,她连东西都来不及收拾。后面追击的人越来越近,我甚至感觉耳边擦过了子弹。多多在后面跟着我们,边跑边汪汪大叫。

随着刹车的刺耳声,爸爸推开车门,招呼我和妈妈快上去。妈妈一把将我推进车内,自己也撞了进来。

“妈妈,多多还在下面!”我打开车窗叫着多多,它冲了过来,急得汪汪直叫。

“爸爸,停车,让它上来!”

爸爸疯了似的开着车横冲直撞,他根本不听我的话。

“多多!多多!”我声嘶力竭地叫着,“爸爸,你慢一点!”我趴在车窗上,将头伸出车外,希望多多能跳进来。

“帕克,让开!”妈妈的胳膊比我的长,即使这样,她还是将半个身子探出车外,呼唤着多多跳起来,这样她就能抱住它。

眼看着妈妈就要一把抓住多多,“啊”,我突然听到妈妈尖叫一声,她的头耷拉了下去。

我用尽全力将妈妈拉扯进车内,抱着她软塌塌的身体,一遍又一遍“妈妈,妈妈……妈妈”地叫。

妈妈被一颗子弹射穿了胸部,没多久就死在了爸爸怀里……

“帕克,你在哭?”艾米用它的手触了触我的脸。

“哦,没……没有。”我用手背抹了下眼睛。

我帮艾米接上了它腿上那条露在外面的线。

我们在这个垃圾场躲了一段时间。但是,我们不能一直待在垃圾场,毕竟这也是爸爸来过的地方。

当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我们顺着一条被污染成五颜六色的河往前走。我想如果走到了哪个村子或城市,就和艾米分手,它跟着我太危险。

我们走过一片稀稀落落的树林,两只狗突然从林中蹿了出来。

“艾米,你赶紧跑,一直往前跑!”我紧张地张开双臂挡在艾米前面。

“帕克,别忘了我是机器人!”艾米推了我一把,“你赶紧跑!不用管我!”

“不,我不会丢下你。”我从口袋里掏出几只机械蜂,手一扬,它们就朝狗飞去。

“跑!”我对艾米大吼,狗被机械蜂缠住,不能分身。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可以跑得这么快,跑过树林,就看到了一道斜坡。

“从坡上滚下去,快!”我冲艾米喊。

艾米抱着脑袋往下滚去。在我抱着双腿往下要滚的那一刻,我被人抓住了脚踝。

4

“是他吗?”抓住我的是一个脸上一片坑坑洼洼的人,他用凸出的眼睛看了我一眼,问他一旁的人。那个人就是掐我脖子的浩子。不知道他是怎么从爸爸那里逃出来的。

浩子恶狠狠地点了点头。我被他们带进了树林,没一会儿,艾米竟然在两只狗的夹击下走了过来。它看上去有些狼狈。

“你们要干什么?”胳膊被绑在身后,我挪动着身体让自己坐起来。

“我叫森多,你爸爸的朋友,可以说,曾经是。”这个一头长发,一脸狰狞的人凑过身体对我说。

“你们有什么事可以找他,找我没什么用。”我瞥了一眼森多。

“现在,带我们去找你爸爸。他欠我们一些东西。”

“要找,你们自己去找,我不能去,不然他会杀了我的。”我用真诚的眼神注视着森多。

“好了好了,不要对我撒谎,我可见得太多了。”森多晃了晃手指,然后点着我说,“你爸爸,以前是我们这个团伙的技师。那次,我们偷盗了A国科研所新研制的机器人脑芯片,打算卖给S国的首相。当时首相已付订金,谁知你爸爸居然带着芯片跑了。我们没有东西交给首相,搞得我们直到现在还被人追杀。”

“我们一直以为他要把脑芯片高价卖给其他买主,想要独吞钱,可是经我们多方打听,他没有出售它。我们找了他很久,却一直没有找到他,而你妈妈也在逃亡的过程中出了意外。”

听到他提起妈妈,我心里一抽一抽地难受。

“不过现在,我们总算要抓到他了,是他该交出脑芯片的时候了。”说着,他拍了下我的脑袋,“聪明的话,就趕紧带我们去找你爸爸。只要他把东西给了,我们就离开。”

“我不去。”我低着头回答,“他根本没把我当儿子,回去的话,他会杀了我。”

“你到底去不去?” 森多冷笑一声,踢了我一脚。

我还是摇了摇头。

“算你有种。” 浩子一瘸一拐地上前给了我一记耳光,然后对森多说,“把那个机器人大卸八块,看他还嘴硬!”

森多瞅了艾米一眼,一步步走过去。艾米惊得连连后退,它虽然是个机器人,但它的脑芯片是根据小女孩的意识设计的。它边退边说:“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你们要找的是我爸爸……不是它……”我挣扎着冲他们喊。

眼看着森多端着枪对着艾米的头,我瞪着眼睛叫:“我带你去!带你去找我爸爸!请你不要伤害它……”

“你早该这样了!”森多说。

“浩子,你看到我爸爸从家里逃走了?”我问那个倒霉蛋。

“要不是他耍诡计逃了,我非扒了他的皮!”浩子恶狠狠地说。

浩子掀开他的裤腿,里面包着一圈又一圈的纱布,血从里面渗了出来。

“好好想想你爸爸还有哪些落脚点。”森多敲了下我的头,“最好不要耍花招!”

我带着他们开始往回走。他们把我绑得很紧,对艾米看管得倒不严。我钻了个空对它说,让它瞅机会自己逃走,它却望着我摇了摇头。

其实我也不知道爸爸在哪里。我带他们回了趟家,家里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也没翻出他们想要的东西,更是看不到爸爸的半点影子。我只好带着他们胡乱走,先上了垃圾山,后又去了河边,接着又沿着树林旁的山坡走去。

“小混蛋,你是不是故意带着我们乱走?” 拄着根树枝的浩子瞪着我说。

“没有呀,我爸爸有时会来这些地方,他说这儿能让他安静。”我望着他疲惫不堪的脸回答。

“好了好了,就地休息一下。”森多招呼浩子,浩子当然不会反对,他的腿看起来被那条机械蛇咬得不轻。

艾米挨着我坐,趁森多和浩子点烟时,我悄悄告诉它,有机会就赶紧跑,因为我发觉有什么东西正在向我们靠近。

“森多……好像有什么动静。”浩子竖起耳朵说。

森多吐了口烟,端起手中的长枪,说道:“的确。”

脚前的枯枝被我踩得咯吱响,森多狠狠地横了我一眼:“是不是骗我们上这里?过会儿我再来收拾你!”

灌木丛里传来窸窸窣窣声,一些黑色的影子穿梭其中。

“砰砰砰……”森多端着枪向那里扫射,一只黑色机器动物中枪,半个身子被炸掉了,它狂叫着倒了下去。

一时之间,枪声、机械动物的叫声、电光、焦味交织在一起。尘土溅得我眼前尽是些迷雾和晃动的影子。

“快跑,艾米!”我大叫。

我想起身,可是双手被绑,半天站不起来。这时,我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爬上了我的脚,我低头一看,禁不住叫了一声。那是爬行的黑虫子,是爸爸的。爸爸来了,他跟到了这里!

艾米看上去很害怕那些虫子,但它还是跑过来,帮我解掉了绳子。

5

我和艾米还没来得及跑,浩子就拿着枪指着我们。交战声停止,黑虫子退去,硝烟也渐渐消散。我看见爸爸站在不远处,在他的身边,围绕着大大小小的黑色虫子,他用电声波控制它们。它们就是他的武器。

“达阳,找你还真是不容易。”森多将枪瞄准爸爸。

“把我儿子还给我。”爸爸说着,瞥了我一眼。我看到他满眼怒气。

“你儿子可以给你,但你得把那个东西给我。”

“我说过,那个东西我早丢了。”

“别傻了,达阳,你妻子已经因为它付出了性命,你不会也想丢掉你儿子的性命吧?”

爸爸眼露凶光,他咬牙说:“那东西没有了!你也别想威胁我!想杀他就杀吧,别废话!”

“你还真是固执,好吧,我现在就杀给你看!”森多朝浩子晃了下头,浩子就把我朝前推了一下,我站到了他们和爸爸的中间。

我想叫声爸爸,可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这个声音。他是我爸爸,我是他的儿子,即使他不爱我,他总不会让别人当着他的面杀了我吧……

突然,爸爸的手飞快扬起,一道黑影以光的速度朝我冲来,像是有电流冲击似的,我被抛了出去……

“帕克……帕克……”我隐约听到艾米跑过来叫喊的声音。

“达阳……你竟然……”森多吃惊地叫道,“你这个疯子!”

“不用你动手,我自己料理了!”

接下来又是一阵昏天黑地的枪声、惨叫声,以及碎裂声和风声。当我发现自己还能动时,我努力睁开双眼,对着只有哭声没有眼泪的艾米说:“别……哭了……跑……吧!”

艾米扶着我,向树林跑去。树林尽头是一段陡坡。“滚下去!”我对着艾米喊。

我们翻滚着一路朝下,天地顿时反转过来。就这样翻滚了不知多久,一棵树挡住了我。

“啊!”一声尖叫像把利剑划过了我的心底,深深地刺痛,那是爸爸的声音。爸爸会不会被他们杀了?不行,我不能没有他,即使他并不爱我。

“艾米,再见!”我朝还在向下滚去的艾米晃了晃手。

我努力地向上爬去,当我爬到坡顶,他们的战斗已停息。浩子倒在血泊里,不知死活。森多奄奄一息地靠在一根树干上,爸爸则匍匐在他的正前方。

“达阳,你这个疯子!”森多喘着气说,“一个脑芯片还能比你的性命重要?”

爸爸哼了一声,没有回答。森多继续说:“你不是想做一个实验吗?B国科研所研制出了一种激活死人细胞的N光线。你如果想要,我就给你。”

“你会给我?”爸爸被他说得好像有些心动。

“我可以给你,但你得把之前那个腦芯片给我。”

爸爸思索了好久,才点了点头说:“好。你把N光线先给我,我再带你回去拿脑芯片。”

“可以。你最好不要反悔。”森多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银色的盒子,慢慢地向爸爸递去。我分明看到他用小指轻轻挑了下盒子上的银线。

“不要!”我跳了起来,大声地叫,“爸爸,他要害你!”

然而在我的最后一个字音刚落下,银盒子就被森多抛向了爸爸,一瞬间爆炸。森多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因为爸爸早有准备,他向森多抛去了一只机械飞虫,机械飞虫迅速钻进了森多的眼睛,在他的皮肉里横冲直撞。森多惨叫、翻滚,没多久,他就一动不动,发不出一点儿声音了。

我向爸爸跑去。他被炸得像破败的稻草人,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爸爸……爸爸……”我不顾一切地抱着他,“求你了,醒来!醒来!”

“帕……帕克……”很久,爸爸在我的大声呼唤下,眼皮慢慢抬起,“我……我的帕克……”

“不要死,爸爸!”我大哭道,“我宁愿你打断我的腿,也不要你死!”

“对……对不……起……”爸爸的嘴里溢出一股血,我慌忙用手去擦,却越擦越多。爸爸冰冷的手按住了我,眼里是我从未见到过的慈爱,“是爸爸……不好……”

“爸爸!爸爸!”我哭着摇头,想要抱他起来。他不能死,我不能没有爸爸。

“帕克!”随着爸爸突如其来的凄厉叫声,我的身子猛然被他翻转过去。“砰”的一声枪响,浑身是血的爸爸压在我身上。那鲜红的血,大滴大滴地落在我的脸上,从温暖到冰冷。我放声尖叫,像是生命到了尽头。

是浩子,是他开的枪,爸爸救了我,用他的身体为我挡住了那颗死亡的子弹。

“你这个混蛋!混蛋!”我扑过去,用尽全力捶打着浩子,哭声由高而低,直至嘶哑黯淡。他也死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爬到爸爸的身旁,抚摸着他的脸。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你爱我,真的不知道。

6

爸爸血肉模糊,我将他安葬在树林间。掬土掩埋时,我不愿意相信爸爸就这样死了。他对我说得最多的话是,你这个混蛋,我要打断你的腿。他清醒的时候,总是不知疲倦地做实验和研究各种我不明白的东西。如今,他却只能安静地躺在这儿,不再对我说一句话。我一阵心酸。他爱我,却用相反的方式表达。

回到凌乱不堪的院子,各种零件、垃圾散乱地堆放在地上。一只老鼠从阴暗的角落里蹿出,钻进了垃圾堆。才不过一天时间,我却像做了一个长久的噩梦。

爸爸的房间一团糟,我扶起椅子坐下来,一天来的遭遇让我筋疲力尽、头昏脑涨。

“啪嗒!”我转头一望,一只机械虫子慢吞吞地从木地板下钻了出来,大摇大摆地走出房门。我盯着那块地板,看了很久后,蹲下身子,连提带推,“咔”一声,接连几块地板滑动到一边。我往怀里塞了一支光能电筒,摸索着爬下通向下面的软梯。

脚一落地,我才发觉这是个我从没来过的地下室,虽然是秋天,里面却冷得彻骨。我举着光能电筒向周围照射,挨墙的位置是一个银色的大柜。我小心地过去,上面罩着一层透明玻璃盖,里面好像躺着一个人。我将光能电筒向下照去,看到那人的脸,我张大了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浑身颤抖,无论如何无法动弹一步。

那是妈妈的脸,她像活着睡着时那样躺在里面,只是脸看上去苍白、僵硬。我的眼泪汹涌而出:“妈妈……妈妈……”我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有人在远处呼唤,遥远而空灵。

原来妈妈被爸爸藏在这儿,他一直不让我见妈妈,醉酒时他总说是我害死了妈妈。他一直想要妈妈活着,所以他一直在做实验,没完没了,没人能阻止他。他一直陷入无休无止的疯狂中。如今,他死了,妈妈,也不可能复活了。

忽然,我看到冰棺的一头,放着一个铁盒子,我将它打开,里面是一本日记。我将它胡乱翻开,爸爸的字出现在我的眼前。刹那间,我的身体像妈妈那样,被冰冻了一般……

2076年4月8日

脑芯片终于拿到了,我将它植入机器人脑袋里。儿子的病已无法救治,他会马上离开我们,为了能让他继续“活”着,我将他的一切记忆与意识输进了这块脑芯片,就连特制的机器人,也是按照他的长相设计的……

2076年4月15日

儿子终究还是离我和他妈妈而去,我们将他安葬在他最喜欢的那片草地上。我爱我的儿子,像他妈妈一样爱他。我们不能接受他的死,唯有制造一个像他一样的机器孩子陪伴我们,我们才能继续活下去。这块脑芯片是目前世界上最接近人类意识的产品,相信多年后,也难有人能超越研制它的M·G博士。可惜的是,M·G博士在研制出它后没多久,就死在了掠夺者的枪口下。幸运的是,它辗转到了我手里。

2076年6月20日

妻子慢慢适应了“帕克”,像照顾我们曾经的儿子那样照顾他。“帕克”因为输入了我儿子的意识,加上先进高端的脑芯片,他一直以为自己就是我们的孩子。那天,妻子摔伤了胳膊,“帕克”竟然心疼得哭泣。我越来越觉得,我的帕克还活着,从未生病或者死去……

2077年8月2日

我和妻子爱我们的儿子,他越来越懂事,也从不生病。为了使得他更像真正的孩子,我不断地实验,不断地研究,终于为他研制出了高仿人造皮肤,还有人类孩子的各种仿真器官和骨骼……他基本上与普通孩子一般无二,他有喜怒哀乐,会流泪、流汗、流血。如果问我这一生最大的骄傲是什么,那就是我的儿子——帕克。

2077年11月16日

我的妻子被子弹射穿了肺部。她临死前,让我一定好好照顾帕克。帕克害死了她,如果不是因为他要那只狗,她就不会死。他不是我真正的儿子。可是我不能没有他,因为我爱他。我无法恨他,无法恨这个我一手制造的机器孩子,却也难以对他说,我爱他……

2080年3月8日

我已经做了无数次实验,想要复活妻子,想要让她能像帕克一样活着。可是我没有留住她的意识,也没有第二块脑芯片。有时我会想,要不要把帕克的脑芯片给妻子,可是我做不到,这让我痛苦,他是我的儿子,我不能这样做。我能做的是一次次的實验,找其他办法让妻子活过来……

2080年11月1日

帕克居然放走了那个机器孩子,我简直愤怒不已,我做这些是为了想救活他的妈妈呀!后来我平静下来,我忽然为他的行为感到高兴,因为他的脑袋里,充满了同情与善良。如果妻子在世,也会为他感到高兴吧……我为自己拥有这样的儿子,感到骄傲。等我摆脱了浩子他们的追击,我一定要好好爱他,不再让他怕我。

合上爸爸的日记,望着妈妈的脸,从最初的震惊里,我渐渐平复下来,这大概是机器人与人类不一样的地方。有个声音告诉我,他们爱我,爱我爱得愿意付出生命也在所不辞。我是多么幸运,多么幸运地成为他们的孩子。他们制造我、接受我,给予我无私的爱,即使是机器人,那又怎么样呢,我一直都在获得这伟大的爱。

“妈妈……”我将脸贴在冰棺下妈妈脸颊的上方,“我会让你和爸爸在一起,希望你们在那里,能一直幸福下去……”

半个月后,当我把捡来的机器零件整齐地码在一起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声响。我打开门,发现艾米像小狗一样脏兮兮地缩在一堆枯草里,很是狼狈。

“帕……帕克,我无处可去。”它怯生生地说。

“进来吧。”我要去牵它的手。它却缩着身子往后退:“你爸爸会不会……”

“不会了,他再也不会用你来做实验了。我保证。”我望着它腿上的黑窟窿,上面被扯掉了一块人造皮肤,“我爸爸,去找我妈妈了。”

“你妈妈?她,她不是……”

“没错,他们在一起了……”

艾米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它说:“帕克,我,我来陪你吧,就,就是做你的陪伴机器人。你知道,这是我的使命。”

“好啊,不过我没什么钱付给你。嗯……可我会照顾好你。”我指着它的腿说,“我会给你换上结实的人造皮肤,还有结实一点的衣裳。”

艾米听了,高兴得“咯咯”笑起来。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我必须告诉你。”我望着艾米,郑重地说,“我和你一样,和你一样,是个机器孩子。”

“什么?!”它跳起来叫道,“不可能!”可能觉得自己有些失礼,它赶紧放下挥舞的手,盯着我上上下下地瞧。

“没骗你,真的。”我抬头望了望照进院子的阳光,用手遮住眼睛,“是爸爸制造了我。爸爸妈妈,他们都爱我。真的,我为他们感到骄傲,他们在我的心里装了很多很多爱。”

爸爸,我爱你。妈妈,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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