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2018-05-26陆嘉明
陆嘉明
(续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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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備受世人痛骂的一句关键语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这一骂,骂到骨子里,骂到灵魂里。
当朝天子,乃一国一朝之主,就是这般被你胁迫和挟持,全凭一己之意为所欲为甚至为非作歹,天子成傀儡,帝位形同虚设,群臣成为摆设,朝政大事和大权政令,乃至生杀予夺悉由一人主宰,一人发令,那不全乱套了吗?那不与国贼董卓之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一无二致了吗?
“正统”的统治秩序哪里去了?
历来的纲常伦理哪里去了?
社会人生的正规常矩哪里去了?
正义的人心背向哪里去了?
没有了。全都没有了。没有了,你到哪里去找?
是的,该骂!该死!
然而,愚把历史读过来,把小说读过来,沉思间倏然发现,此“骂”对也与否,似不能以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做绝对化的断论。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是相对的,是有条件的,有时空性质的,抑或说,是有误会的价值实现的。黑格尔说,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问题在,其所合之“理”,存在于怎样的历史和时代背景,存在于怎样的社会伦理观和文化价值观,存在于怎样的质地变化乃至于发展转化之中……
于是,“理”之动,即文之“化”也;文之“化”,即致存在之万事万物随之而“化”也。
循沿这条思路细想下去,对一切是非对错的看法便有了辩证的意味。
于是,这一对曹操的千古骂名,让时光流过乱世岁月,激荡于善恶是非之间。出出入入,颠颠覆覆,细研起来,倒也蛮有意思。
曹操幼时,就“好游猎,喜歌舞;有权谋,多机变”。虽行止出格恣意放荡,却也有时人识而赞之。
桥玄就对操说过:“天下将乱,非命世之才不能济。能安之者,其在君乎?”
何顒也曾言:“汉室将亡,安天下者,必此人也。”
唯许劭识人最是一语中的:“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从此这“奸雄”之名,如影随形须臾不离。其实,即使在罗氏笔下,曹操初起,才思过人,锋芒毕露,无论治理地方还是引军作战,果不其然,从政安天下,皆有作为而“威名颇震”。
时朝廷宦官十常侍作乱为祸,国舅大将军何进意欲“发檄至各镇,召赴京师以除之”。正议事间,“旁边一人鼓掌大笑曰:‘此事易如反掌,何必多议!并进言‘当除元恶”其乱可平。不料却遭何进怒斥其“亦怀私意”。
大笑之人正是卓有远见机警豁达的曹操,无故遭斥不由得退而长叹曰:“乱天下者,必进也。”事态的发展,果然被其料中,何进反遭杀身之祸,终而引狼入室,董卓擅权而天下大乱。由此可见曹操处事以智,料事如神,唯叹人微言轻断难扭转乾坤。
又,司徒王允痛恨董卓“欺主弄权”,深虑“社稷旦夕难保”,虚言寿诞召众卿宴于后堂。“酒行数巡”,接下来一段精彩描述,可见曹操胸怀正义而具胆识。
坐中一人抚掌大笑曰:“满朝公卿,夜哭到明,明哭到夜,还能哭死董卓否?”允视之,乃骁骑校尉曹操也。允怒曰:“汝祖宗亦食禄汉朝,今不思报国而反笑耶?”操曰:“吾非笑别事,笑众位无一计杀董卓耳。操虽不才,愿即断董卓头,悬之都门,以谢天下。”允避席问曰:“孟德有何高见?”操曰:“近日操屈身以事卓者,实欲乘间图之耳。今卓颇信操,操因得时近卓。闻司徒有七宝刀一口,愿借与操入相府刺杀之,虽死不恨!”允曰:“孟德果有是心,天下幸甚!”遂亲自酌酒奉操。操沥酒设誓,允随取宝刀与之。操藏刀,饮酒毕,即起身辞别众官而去。
前次“鼓掌大笑”痛遭怒斥,这次“抚掌大笑”始也遭“怒”,终而得信任和赞许。这一细节描写,极尽人物真率性情,栩栩然一智者,亦一勇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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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曹操,“奸雄”之称实在太笼统了,也有失客观公允。“奸”也与否,有个时间的渐变过程,也有个思想和个性的变化过程,更何况以一“奸”字名其一生,从文化价值观的视角观之,小说家言可备一说,然历史的言说,亦不能不察,不能不明达。
曹操当初起事,一热血青年而已,如此深明大义,孤胆刺贼不成即回乡散尽家资招兵买马,振臂一挥而招各镇诸侯,联盟讨伐国贼,“忠义”若此,英雄若此,就连罗氏援笔也不避讳。即如“演义”描述,亦可管窥一斑于具体情景,以及传承当年举事之初心——
其一,“忠义”之心。
因家资不足以成事,说动乡间孝廉卫弘仗义疏财:
操置酒张筵,拜请卫弘到家,告曰:“今汉室无主,董卓专权,欺君害民,天下切齿。操欲力扶社稷,恨力不足。公乃忠义之士,敢求相助!”卫弘曰:“吾有是心久矣,恨未遇英雄耳。既孟德有大志,愿将家资相助。”操大喜。
由此可见,其在开明绅士眼中,堪为“有大志”者,乃一真英雄。同时,也可见在当时这个年轻人的思想中,仍以“汉室”为正统,从而“欲力扶社稷”,所持抱的文化观念也是儒学之“忠义”二字,忠君爱民,是为起兵之由。
故而作“矫诏”,作“檄文”,皆由“扶持王室,拯救黎民”,是为得民心之旨亦为合时之举也。
由此可见,虽然持宝刀入室行刺董卓无果,连夜逃回陈留,说动父亲和巨富卫弘散尽家资招募义兵。因以“忠义”为号召,并发矫诏而得四方诸侯起兵响应,“不数日间,应募之士,如雨骈集”,一场伐董的正义之战就此如火如荼地拉开了波澜壮阔的大幕。
其二,“同仁”之心。
在曹操的召唤之下,天下诸侯奋起云集,“各自安营下寨,联结二百余里。是时,曹操乃宰牛杀马,大会诸侯,商议进兵之策”,并首拥袁绍为盟主。当歃血盟誓之后,曹操讲了一句极为大度的话:
“今日既立盟主,各听调遣,同扶国家,勿以强弱计较。”
既为同盟,共赴国难;除奸扶汉,不怀二志;皆为盟友,一视同仁;同心协力,胜利在望!
多么大气,多么坦率,多么识大体示警言,又多么轩昂坦荡如砥。听似一句平常话,却非同凡响,实俱千钧之力,立鼎之重。无论强弱贵贱门第高低,都要同等对待,“既立盟主”,定当“各听调遣,同扶国家”。
这岂不在极为难得的平等思想里,又透露出传统文化的一脉气韵吗?
山有石,人当有骨。山亦可有泥沙,人抑或有良莠。“勿以强弱计较”,谈何容易!
是警语,也是忧心;是告诫,也不过是愿景而已。
所谓“结盟”者,本就是一篇“急就章”。匆匆落笔,句式零落,章法散乱,或谓音调铿锵却节奏无序旋律飘忽。尽管主旨彰而有歃血盟誓,尽管“众因其辞气慷慨,皆涕泗横流”,岂料异心即起而枝节横生,或观望不前,或明和暗斗,甚或争势夺利相互火拼,各怀二心杀伐时起,借以扩张自己的势力和地盘。
始于“大义”,流于虚设,终以背信弃义反成祸胎,国贼未灭竟又再起战乱,岂不痛哉!
前文曾引曹操《蒿里行》末尾数句,也即表达了这种“念之断人肠”的痛切心情。
勿“计较”,出乎本心,顾以大局。多好的一句警示之言。到头来何止“计较”,而竟导致了经年的诸侯割据和血腥混战!
他是认真的。斯时他的眼里本有一片光明。
然而,依然是一场游戏,一场梦。
惜乎警钟鸣而未传远。
嗟乎空怀“同仁”之思而抱负难展啊……
其三,爱才之心。
黑暗的深处,有最亮的星光。
你看得到吗?
在荆棘的旷野,有疾风中的劲草。
你看得到吗?
有人看得到,有的人看不到。在睿智而敏锐的目光里,有星光,有劲草;在高傲而盲目的偏见里,只有黑暗,只有荆棘。
两军对垒,无论多寡强弱,最能显示力量而胜券在握的是文韬武略的人才将才,是在战鼓声中奋勇向前而智勇双全的虎胆英雄。
人才和英雄,近在咫尺。当在两军激烈交锋之际,慨然请缨上阵时,你能破格重用吗?
曹操能。袁绍不能。
当孙策率部奔杀汜水关,迳与董卓骁将校尉华雄交战失利,损兵折将挫动锐气。正当袁绍大惊失色无可奈何,而在座“诸侯并皆不语”时,刘、关、张却“都在那里冷笑”。
这“冷笑”,并非袖手旁观无动于衷,而是一种无声的表达,一种自信中带有轻蔑的情感态度,一种轻蔑中所蕴含的力量和大气。
华雄搦战又连斩两员猛将,“众大惊”,又“众皆失色”,由此引出了一段关公温酒斩华雄的精彩故事——
绍曰:“可惜吾上将颜良、文丑未至!得一人在此,何惧华雄!”言未毕,阶下一人大呼出曰:“小将愿往斩华雄头,献于帐下!”众视之,见其人身长九尺,髯长二尺,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声如巨鐘,立于帐前。绍问何人。公孙瓒曰:“此刘玄德之弟关羽也。”绍问现居何职。瓒曰:“跟随刘玄德充马弓手。”帐上袁术大喝曰:“汝欺吾众诸侯无大将耶?量一弓手,安敢乱言!与我打出!”曹操急止之曰:“公路息怒。此人既出大言,必有勇略;试教出马,如其不胜,责之未迟。”袁绍曰:“使一弓手出战,必被华雄所笑。”操曰:“此人仪表不俗,华雄安知他是弓手?”关公曰:“如不胜,请斩某头。”操教酾热酒一杯,与关公饮了上马。关公曰:“酒且斟下,某去便来。”出帐提刀,飞身上马。众诸侯听得关外鼓声大振,喊声大举,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众皆失惊。正欲探听,鸾铃响处,马到中军,云长提华雄之头,掷于地上。其酒尚温。
袁绍、袁术辈不识人倒也罢了,然因听说一“马弓手”请战,竟大喝将之“打出”,横蛮若此,实也太过分了。待关公斩华雄归,只见“曹操大喜”,袁氏兄弟不但漠然置之,又因张飞高声大叫“杀入关去,活拿董卓”,又遭袁氏劈头痛骂:“都与赶出帐去!”曹操赶忙从中周旋,还说了一句公道话:“得功者赏,何计贵贱乎?”
“何计贵贱”,多么可贵的平等思想!
可见曹操爱才,用人无论贵贱,一视同仁,举事之初即表现出一种大胸襟,大气度。
袁、曹两厢对照,无须多言,孰是孰非?明明白白。日后能成大事者,是袁是曹,不也有所暗示吗?
是为曹操张目之笔也。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