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空山》中的文化冲突
2018-05-26郭馨凝
郭馨凝
[摘要]时代的巨浪总会推动文化的变迁,即使是在与世隔绝的净土也难免时代巨轮的碾压所带来的文化激荡。藏族作家阿来凭借其独特的审美意蕴创造的长篇小说《空山》饱含着阿来对于文化动荡的得失的反思。《空山》揭开了藏族地区文化神秘的面纱,以虚拟的藏族机村中的众生为表现对象,展现了自上世纪50年代开始,时代激变下少数民族地区新旧文化、藏汉文化、现代化进程与精神文化的多重冲突以及藏族人民在传统文化受到冲击时的无所适从。在文化冲突的背后,阿来刻画了文化夹缝中孤独又无奈的群相,质疑了人性的丑与美,引发了世人对于赖以栖身的生存空间的考量。
[关键词]时代激变;文化冲突;人性;无所适从
[中图分类号]1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5918(2018)03-0180-03
依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童年的经历有着持续终生的影响。那些被遗忘的童年印象并不轻易消退,而是成为个人的成长历程中的烙印,始终影响着他的未来。作家的童年生活同样会对作家作品的创作产生影响。如同沈从文笔下的湘西、莫言笔下的高密,就阿来的成长经历而言,川藏的自然风光、人文景观都在阿来的作品中留有印记。阿来生于风景秀美的阿坝,是故乡的纯净酿造了阿来对传统的热爱、对自然的敬畏。阿来的创作根植于藏族文化的特殊意蕴,《空山》中机村民风的淳朴、依山傍水的绮丽、对于佛教的崇敬都可以在阿来的故乡中找到剪影。《空山》这部作品表现了在现代文明的进程中,种种文化的相互碰撞、传统的消逝、自然的毁灭,引发了读者对于现代文明、主流文化、物质追求的检讨与反思。
一、新旧文化冲击
《空山》这部作品讲述了信奉藏文化的機村自上世纪50年代开始发生的激烈变化。机村原本是一片不染尘世的乐土,伴随着新时代的到来,与藏族世代信奉神灵的传统文化截然相反的新的唯物的文化闯入机村人的生活,并与旧文化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搏斗。《天火》、《荒芜》等选段中,央金、索波一批新的年轻人成长起来。这些年轻人已然不是在藏文化的滋润下生长起来的传统意义上的机村人。打破封建迷信、成为国家的基层干部、做生意挣钱等等新的思想充斥着新的一代年轻人的头脑。他们追求进步,渴望走到外面的世界,不再满足于自给自足,但他们又是稚嫩的。
如《天火》中,索波对待父亲傲慢的态度表明了,在机村自索波这茬年轻人开始,藏文化中的质朴俨然被弃置一隅了。这时的年轻人是带着戾气的,反对一切旧的文化,不仅将封建思想全面推倒,甚至连旧的生活经验也要全面剔除。以索波为例,索波对于权力的追求超过了自己能力。他对于生活是没有经验的,又不甘心表现出自己的无知。新文化是唯物主义的,老辈人嘴里所说的金野鸭自然为青年人所不齿,世界是需要建设的,竟然为了环境的美与不美反对世界的改头换面更是让不懂得自然的力量的年轻人难以理解。即便是在灾害面前,年轻人仍然表现出与现实不相符的兴奋。文革阶级斗争的火比天火烧得更彻底,天火烧毁的是一片片山林,而文革的火烧到了人的心里。
在新文化的唯物性狠狠地向旧文化的经验主义、唯心性发起进攻时候,旧文化显得不堪一击。但对于生活的经验是不可或缺的。在对于经验的认识上,唯物主义的盲目崇拜者打倒一切的狂热显然是幼稚的。人类的历史是在一代代人的继承上建立起的,妄图推翻一切本身就是反历史的。在新文化与旧文化的冲突中,年轻人没有找到文化的平衡点,以至于在文化冲突中失重,对于新文化的扭曲理解以及对于旧文化的完全不认同产生了文化的断裂,在断裂带中的年轻人苦苦挣扎。
再如《轻雷》中,木材买卖中,林木走私、违法乱纪、收贿受贿等一系列市场经济的恶果在机村上演。更秋兄弟不正当经营反而成为了农民企业家,村民在得知自己生存的村落即将被水电站淹没时,没有一丝不舍反而加大建设以骗取国家补贴与《天火》中为了保护村庄的畜牧业多次进监狱的多吉形成了鲜明对比。市场经济的丑恶彻底吞噬了机村人善良。此时的机村已然成为即使是土生土长的机村人也要适应的机村了。每个人的心肠都变硬了、每个人的眼神里都多了几丝刀锋一样冷冰冰的凶狠。
然而阿来对于如何认识新文化并不是没有指引。达瑟作为第一个真正走出村子接受科学的人,却并没有受到尊敬。达瑟是这混沌的机村的一抹光,然而在机村人眼中,指引道路的达瑟是疯了的。阿来的如此设计,不免使读者留下一声哀叹。新旧文化的冲击下,世道变了,人性也变了。在与旧文化割裂的同时,也将文化的根基斩断了。《空山》中设置了许多“最后一个”人物形象,当最后一个牧马人、最后一个猎人等等消失后,最后的一点传统文化的踪影也消失殆尽。没有了文化的支撑,人如同野兽一样肆意妄为。没有了旧文化的道德约束又缺乏对新文化的深层次理解,人的欲望无尽膨胀,道德失衡、盲目自信、傲慢无礼等等劣根性的彻底地暴露了。
二、藏汉文化冲击
西藏在阿来眼中具有和其他地方一样的人情冷暖,而不是一个神圣的符号。正如阿来在《大地的阶》中叙述的那样。在中国有着两个概念的西藏。一个是居住在西藏的人们的西藏,平实,强大,同样充满着人间悲欢的西藏。那是一个不得不接受现实,每天睁开眼睛,打开房门,就在那里的西藏。另一个是远离西藏的人们的西藏,神秘,遥远,比纯洁的雪山本身更加具有形而上的特征,当然还有浪漫,一个在中国人嘴中歧义最多的字眼。而我的西藏是前一个西藏,而不是后一个西藏。因此,阿来在《空山》中描述的西藏被揭去了神秘的面纱,以一个平实的小村庄的形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但这不代表机村是毫无特色可言的,机村的人民有着藏族人特有的宗教信仰。他们带有着阿来崇尚的佛性,信奉佛祖,信奉吐司头人,但他们所信奉的是汉人看起来是无稽的。在破除四旧的口号里,西藏的喇嘛被迫还俗了,巫师也被各类基层官员如大队长、妇联主任等等所替代。汉文化的入侵使藏文化中的神失去了金装,露出了沟壑纵横的面目。但藏汉文化的冲突中,即便是神龛上的佛像变成了毛主席语录,但滋长在藏文化根部的民族信仰是不会瞬间消亡的。
《天火》里,金央虽然早已经成为了一名年轻的共产主义战士,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对神的尊敬。“但她到底还是一个机村人,一旦置身于这种自然环境中,一旦置身于这种不是靠别人灌输的思想,而是靠自然启示说话的时候,不要任何理由,她就已经相信金鸭子是真的存在了。”金央是典型的内心充满着藏文化与汉文化冲突的人物缩影。在说出自己内心的信仰后,金央感到的并不是自豪而是一种羞耻感。在成为了一名基层领导的后,破除封建迷信刻在了金央心里。在上世纪60年代那个疯狂的时代,政治运动的高涨使得文化按照政治标准被划为二六九等。
多吉作为最后一个巫师,是藏汉文化冲突下的牺牲品。多吉虽然不懂生态平衡一系列的理论但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机村人,他看透了种植灌木林的弊端,一次又一次地冒着被捕的风险烧毁那些影响畜牧业发展的灌木林。多吉的执著是因为他是一个巫师。作为曾经的领导阶级他担负起了拯救机村的重担。即使现在已经失去了昔日的风光,但藏族文化所赋予多吉乃至多吉家族的神圣使命仍然深深烙印在多吉的心中。让多吉不曾想的是,他为机村做的一切竟然被扣上了反革命的帽子。这突如其来的变革让多吉不知所措。最后在天火面前,多吉用自己的方式为保护机村奉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阿来是一位藏汉文化间的穿行者。阿来面对狂热的年代带给藏族文化的伤害的时候是批判的。但他又不同于其他乡土文化的追溯者。他发现,文化的冲突不仅仅造成强势文化对弱势文化的侵害和吞并,也带来文化的新的生长点。面对汉文化与藏文化的冲突,阿来是理智的。他能看到汉文化带来的好处,在刻画藏文化的落寞时也留有一丝希望在其中,虽然藏文化处于劣势,但从未消亡。足以说明,文化的平衡与融合才是阿来所期盼的。
三、现代化与精神文明的冲击
现代化如同一只勇往直前、势不可挡的野兽不断地激进着。伴随着现代化不断推进,文明也迎来了异变。《空山》中,机村原本是质朴的,村民在这封闭但宁静的村落里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机村的土地养育着在这儿生存的每一个孩子。无论是以耕种还是以打猎为生,机村总会给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充足的生存空间。这片世外桃源里的人敬畏古老的神,信奉自然的力量,有着中华子孙传统的美德,坚韧又宽容。村民们即使是对待桑丹与格拉母子即来历不明又没有劳动能力的人,也可以无私地施以援手。因此,机村虽然并不富裕但村里的人衣食无忧。然而,公路的开通,汽车的长驱直人打破了村里的安宁。现代化的入侵击碎了旧的生活体系,悲剧在人还不知觉的时候就已经拉开序幕。从恩波一家对待兔子与野孩子格拉之间的友谊上可以看出现代化对于人精神的抹杀。兔子是恩波家的体弱多病的孩子。兔子第一次重病是在和格拉出去玩儿之后,恩波错怪了格拉带着兔子惊扰到了花神。在格拉母子因此事失踪的时间里,恩波没日没夜地自责、内疚。在偶然得知桑丹与格拉母子回到村里时,恩波一家的虔诚道歉使人不得不为之动容。此时的恩波一家人是磊落、友善的。而在为通了公路而庆祝的鞭炮炸伤了弱不禁风的兔子后,明明不在场的格拉被陷害成了凶手。所有的人沉浸在公路开通的喜悦或是伴随着公路开通带来的高强度的体力作业中。格拉母子彻底站在了生存的平台的边界。可怜的善良的格拉死在了这可畏的人言里。或许,死是单纯的格达的最好的归宿。
在阿来的叙述中,格拉逐渐成为了一种象征,象征着藏族文化的一种看重义理、讲究诚实的精神。人们在一种新的生活环境里疏远了格拉,也就是疏远了他们内心遵循的原有的某种精神。现代化固然带来了先进的技术,但同时也瓦解了人的精神家园。物质的丰富并不能带给人精神的充盈,反而使原本淳朴的人们陷入金钱、物欲的迷茫。现代化以其破竹之势打碎了机村古老、神秘但井然有序的生活体系与精神体系,机村所信奉的旧神也被一概否定。
山水在机村人心中是自己的,并由自己心中的神来捍卫、保护。村民对于村里的一切都有着占有权。某一座山很自然地就属于住在山下的人,山上的森林、牧场,庄村和土地,都属于村里的人们。但有了国家之后机村乃至機村的所有都属于“国家”这个新神了。但可悲的是,在新的体制下,机村人并没有重新建立起信仰。现代化文明的弊端暴露的一览无遗。在现代化与精神文明的拉锯战中,看似现代化在主导一切,实则现代化导致的精神文明的缺失在将所有人拉向地狱。机村的文明缺失同样是阿来对于现代化的控诉,现代化的辣手摧毁了古老的精神文明,但到底在现代化进程中得到的与失去的该怎样衡量是阿来在《空山》中的留白。虽然阿来对于现代化并没有大肆批判,但读者仍可以在《空山》中读到阿来面对现代化与人精神文明冲击的哀伤。正如张学昕学者在《孤独“机村”的存在维度——阿来<空山论>》中说,我们甚至在这部《空山》之中,已经感受到他清晰的痛感,也让我们在滚滚红尘中停下来,慢慢地重新审视这个我们栖居的存在世界,打量我们的自身。阿来的痛是文化冲突下,一代成长于文化断裂时期的年轻人普遍的痛感。在文化激烈翻滚的浪潮里,迷惘笼罩着一代人的内心。机村的悲剧是时代万象中的一个中确立自身的价值观是阿来在《空山》中留下的对于时代,对剪影,如何看待机村的悲剧,如何看待世界,如何在文化冲突于年轻一代人的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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