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与《小偷家族》

南方周末记者 李邑兰

发自法国戛纳

“我对他们无所谓同情，也无法用简单的爱与恨来评价，我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与他们拉开一段距离，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他们本就是日本社会真实存在的那一部分人。”日本导演是枝裕和温和又淡然地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2018年5月14日，是枝裕和执导的《小偷家族》作为主竞赛单元入围影片在第71届戛纳电影节上首映。首映礼现场，是枝裕和带着一众演员走上红毯，立定拍照时，他露出略带羞涩的表情，习惯性地站到演员身后，把他们推到了前面。

几天后，是枝裕和凭借《小偷家族》摘得戛纳电影节最高奖项“金棕榈奖”。评审团主席凯特·布兰切特给出的理由是，评委们都被“导演的表现和演员的表演吸引”。

是枝裕和被称为当代日本最重要的作者导演之一，他的电影常常关注日本社会中的边缘人物及其复杂的家庭关系。但在表现个人与时代、社会的关系时，是枝裕和的镜头很少咄咄逼人，甚至给人一种富有温情的错觉。藏在温情背后的，却是一股强有力的力量，揭示出生活的残酷真相，将人逼出泪来。

“我们都被骗了。是枝裕和让我们笑着穿越了一部令人心碎的杰作。”《好莱坞报道者》这样评价《小偷家族》。

故事一开始，温暖的黄昏时分，一对父子出场。他们步入一家超市，父亲掩护儿子，儿子完成了偷窃任务。两人欢喜离场。

镜头一转，父子二人回到家。这是一个生活极为窘迫、居所狼藉的五口之家——父母、儿子、姐姐和奶奶。很快，家里了迎来第六个人，父亲捡来的一个被亲生父母虐待的小女孩。尽管生活贫穷到只能靠偷盗来贴补家用，一家人却相亲相爱，互相扶持，其乐融融。

一天，全家去海滩玩耍，奶奶看着儿孙们海边嬉戏的身影，享受着他们带来的快乐。她低声对着他们的身影呢喃：谢谢你们。次日，奶奶就去世了。奶奶的辞世牵扯出一连串惊人的秘密——这一家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还一同卷进一桩犯罪悬案中。看似平静的日子、相互隐瞒的家人之间难再平静。

“我希望继续2013年的《如父如子》中对于家庭关系的讨论——到底是什么将家庭成员连接在了一起？家之为家的原因是什么？”是枝裕和说。

创作《小偷家族》的灵感，来自日本媒体报道的一则有关养老金欺诈的社会新闻。家中的老人去世后，家庭成员隐瞒了老人的死讯，继续违法领取老人的养老金。“在日本，阶级分化在过去五年越来越明显，对那些生活没有保障的人群，我认为应该给他们一个发声的机会。”

2004年，是枝裕和带着他的电影《无人知晓》首次入围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十四年后，他的生活也经历了不小的变化——他面对了各种离别——母亲去世，他为之工作了二十多年的TV Man Union的创始人村木良彦去世，后来是被他视为父亲一样存在的制片人安田匡裕离世。但他也迎来了新的生命，有了女儿，成了一名父亲。是枝裕和曾说过，“死者和孩子，某种意义上引导着我的人生走向和我的命运。”

是枝裕和在自己的作品中传达着个人的生活体验。《如父如子》《比海更深》《海街日记》都融汇了他对家庭关系的思考。他也尝试过拍不一样的电影，比如《第三次的杀人》，则是他首次尝试拍摄犯罪悬疑片。而《小偷家族》是融合了家庭片和犯罪悬疑片两类元素。

是枝裕和喜爱侯孝贤电影，曾经拍过侯孝贤、杨德昌的纪录片，还亲自飞往台湾拜访过这两位对他影响很深的导演。在侯孝贤的启发下，是枝裕和也爱用无台本的拍摄方式——演员演出时，不多加干涉，任演员在现场即兴发挥，或者双方讨论碰撞出火花。

《小偷家族》中，奶奶在海边的那句“谢谢你们”，就是剧本中原本没有的，是老演员树木希林临时加上去的。演到此处，树木希林觉得非要有一句“谢谢你们”，所有的情感才能找到一个出口。在戛纳电影节为《小偷家族》举办的记者会上，女演员松冈茉优也是头一次知道“谢谢”原来是树木希林自己加的，深受触动，眼泪刷一下就掉下来了。松冈茉优在片中扮演家中那位做“援交”补贴家用的姐姐。

影片尾声，因为儿子的一次意外举动，这个家庭的秘密暴露，最终走向分崩离析。对于如何理解儿子对家的“背叛”，是枝裕和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这其实是儿子对父亲的失望。我想所有小男孩在成长的过程中，对父亲都有这样一种情感，就是父亲是无所不能的。但他的父亲没有，失望之中的孩子有时就会有些极端举动。等长大一些后，他会重新理解父亲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