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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满记忆的颜色

2018-05-24刘丽华

文学教育 2018年4期
关键词:车体小站绿皮

刘丽华

这是一座典型的北方小站,构建并不复杂。铁道如同两条平行线向两端无限延伸,辨不清起点和终点。小站四周末设栅栏,旅客跨越铁道便可通达目的地。只是看上去如此简陋的它,竟整洁如墙上的图画。

春天的小站到处充满生机,花草们将蛰伏整个冬天的身子舒展开,从泥土中探出头来,把新鲜空气大片大片地拽入肠胃中,以补充身体内部长久的饥渴。它们仿佛刚刚走出宅院的孩子,脱去陈旧规约的束缚,在微风中欢快地跃动着。

夏季里铁道线外杂草丛生,长出许多野果子,是孩童们的最爱。尤其铁道两旁的松林,仿佛训练有素的战士捍卫自己的家园。我喜欢松果的味道,深爱它果实的丰腴。更何况穿越松林,再翻过一条笔直的柏油路便是母校所在地,那里有朗朗的读书声,和亲切如家的味道。

小站的秋天披上金色的外衣,农民们把所有的收获装进车子里。他们从早忙到晚,将笑容挂在不知疲倦的脸庞上,等忙过这个时节,再将身子塞进途经小站的绿皮火车里,去采撷自己的日常所需。

冬天的小站略显冷清,到处被银白色包裹,浸润在北方独特的色彩里。呼出的空气凝结成白雾,瞬间融入周围的冰冷中。它让我想起女作家萧红笔下冻裂的地面,和寒霜逼人的场景。“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地,便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了。”《呼兰河传》中的冷是种萧瑟的、凄凉的冷,而小站远不及它的冷。

小站给我的印象极为深刻,低矮的平房以白灰粉饰,许是年久失修的缘故,墙壁四周氤氲着水渍,间或散落着斑驳。若箔片般单薄的墙壁,在北方的四季中裸露出焦虑的情绪。它时而沉闷不语独伫于喧嚣的境地中,时而借助北风的威力发出狂野的呼喊。它就像一座城堡,在时光的水流中凸然升起,偶尔会被墨绿的光线所笼罩,绽放出时代的乐章。唯有站台上矗立的水泥站牌“康金井”三个大字异常醒目。

这座位于呼兰区康金镇的小站,始建于一九二七年,距离省城哈尔滨五十九公里,是座四等小站。小站虽小,竟是通往省城的必经之路。许多年来,周围乡屯的百姓多汇聚此,被火车载着通达预想的城市。

小镇形成时间较早,一七四〇年(清乾隆五年)以屯称之,由于屯后有岗,又称为太平山屯。清咸丰年间,因康、金两大姓氏的存在,起名为康金井。随着经济、文化等产业的不断发展,小镇建设得到进一步提高。但它的扩展与其他城镇存有极大区别,各条街道及辅助区域的构建呈现网式布局,即以镇广场为中心点,向四周扩散开来,八条主要街道呈卦式辐射状,称之为“八卦街”。

據民间传闻,不常来此的乡亲多是谈及八卦街色变,惟恐踏进八卦街的人,不能走出这蜘蛛网似的街道。他们大多从收音机里听过关于八卦之说,通常将之与武林秘笈联系在一起,竟以为它们之间有些根本的联系,因此不敢轻易将脚步探进去。

虽是百姓间不经考证的传闻,事实也不是无厘头的言辞。八条街道不分方向地无限延伸,身处其中的确会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每条街道看上去都长得一副模样,仿佛被复制般存在同一时空里。

近年来,康金镇作为全国百座重点小镇之一,其大到经济、建设等宏观实体,小到街旁绿化带的装饰开展,都呈现出焕然一新的态势。外来经济与文化的引入,为小镇增添无限的生机与活力。

绿皮火车犹如一条绿色的长龙,穿越在松林与小站之间,留下一道道凛冽的光线和呼啸的风声。它仿佛系于故乡和异乡的绿丝带,既蓄满乡音,又承载期待。作为那个特定时段上唯一的远行工具,绿皮火车对于我来说,不仅仅是承接两地的纽带,更是一种希望和动力。

它的车体涂满墨绿色,自然且大方,并以黄腰带装饰腰间,头顶擎着灰色调,宛若时光的行者驶向远方。车体的每一处衔接均由小凸点缝合起来,犹如绿袍上的纽扣呈直线状整齐排列,半圆形的窗顶酷似拱形,随时可以打开或关闭。在那个年代,绿皮火车不仅见证车厢里的故事,更见证一个时代的进步与发展。

绿皮火车上硬座居多,从踏上车厢的那刻起,时间仿佛凝固一般,黑夜去得迟,白昼来得晚。在被蜷缩的有限地域里,既享受不到安谧的时空向度,也无法打开幻想的通道。

车厢里到处都是闹哄哄的场面,好似奏响的军乐曲在空气中传播。以至于刺耳的噪音掠过身体的每个角落,再次掀起脉管里的温度。车厢里异常拥挤,使得人们如同簇拥在笼屉里的馒头,浑身上下渗着汗水与蒸汽的味道,它们向四面奔来,一直扑到车厢的四壁上。这些悬挂壁身的气体无处安放,又打着漩涡滴落到地面,或是旅客的身体上。

空气中散发着沉闷的气味。一些旅客由于拥挤,若浪潮般由这节车厢涌向另外的车厢,埋怨与疲惫相互掺杂、交织于车体里。那声音旋转着,仿佛要击毁车体的内脏才肯罢休。

我想象不出他们从哪里来,又去往哪里,他们终是要有个目的地的,正如他们曾经有过来处。一些东西在他们之间闪着光亮,那是阳光的回流效应,但这并未阻止车体内的燥动。当我的目光穿透空气中的粒子,于某一处定格的时候,那些混乱的声音依然以不同方式发出回响。

我们的每一次旅行都会携带倦怠与疲惫,也都会在这种情境下历练一回。而人们却期待这样的旅行,期待用身体去抚摸车体的过程,体味它复杂的思维及气息。即使汗流浃背,依然乐此不疲。绿皮火车若一根拉紧的弦,在寂寥与颤栗中、寒冷与炎热里,为大地涂上一抹墨绿色。它纤长的躯体给大地留下长长的投影,如同宛转的线条,在田野间跳动出奔放的旋律。

过道里一位和我年纪相仿的年轻人,透过拥挤的人群跳入我的眼帘。让我诧异的是,在这不堪的氛围中他正捧书细读,那份旁若无人的模样如雕塑般宁静。他整个身体被人流牵动着摇摇摆摆,脸颊上透着纯净,好似远处传来的天籁之音,顷刻间摒弃火热与烦躁,把我带入另一个安宁的世界。

他的手里是一本《汪国真诗集》,扉页已经泛黄,浸在空气的潮湿中,散发出一阵阵纸香。光线凭借空气的流动,停留在他的脸颊上,继而涉猎整个身体。他表情凝固,在时空的逼仄区域里,交叠出知性的光芒。这份难得的静谧与车体的不安,形成鲜明的对比,如同一块寂静的璞玉,镶嵌喧嚣的根须之上。

奥地利诗人莱内·马利亚·里尔克,在《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中指出,“你的个性将固定,你的寂寞将渐渐扩大,成为一所朦胧的住所,别人的喧扰只远远地从旁走过。”真正的艺术品来源于无穷的寂寞,而那些噪音也将躲避喧嚣与烦忧,深藏心灵的家园。以此来享受四季的更叠和悠远的寂寥,同时更期待生命中那份美好的馈赠。

绿皮火车在空旷的田野上飞驰,纵横交错的土地和林林总总的房屋被甩在身后。一缕烟雾尾随车体弥漫出柴油的味道,扩散在空气中。那些高低错落、凸凹相间的山丘呈现出迷人的色彩,似水墨画般驻入我们的视野中。一些旅客推开窗子,极力地呼吸,既享受泥土的馨香,又欣赏山野的神秘。

光线穿透车窗的缝隙再度燃起,直接射向手捧诗集的身体上。他被刺痛的眼眸抖动了一下,似乎觸到闪电灼热的温度,感知的气息通过心的向度逐渐扩散。我看到他把心绪合在书页里,喉头爆发的叹息与车体的混浊,一并淹没在时空的转换中。

车厢里依然涌动着燥热,连带那些颤动的斑驳被载着驶向目的地。

哈站俗称哈尔滨老站,至今已有百余年的历史。作为中东铁路修建之初的俄式建筑,其动态效果鲜明、曲线灵动,与俄罗斯同时期的建筑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属于典型的新艺术风格式建筑。哈尔滨老站犹如一位世纪老人,坐落于道里区与南岗区的交界处,关注百姓生活、推动历史进程。据有关资料记载,它的整个设计过程都是在俄罗斯完成的,具体设计者不详。但不难想象,艺术家将灵魂深处的情感融入到这座雄伟的建筑体中,它每一处线条、石阶、柱墩与线脚都极尽优雅之势,使建筑整体呈现出大气、朴素的艺术风范。浅淡相宜、刚柔相间,尽显个性化的空间展示。

尤其窗体设计流露出自然和谐的个性。圆形、半圆形以及长方形窗子相互交错,凹入墙体之中,呈现出立体几何的线性美,它们之间互不干扰,又相互依附。而作为焦点的主次入口分别设有高大的柱墩,柱体健壮有力直抵顶层,底座殷厚且附以层叠式线脚。其优美的旋律收放于空气中,简朴不凌乱,犹如注入生命意识的躯体,在时光的水流中迸发出雄壮的光辉。阳光穿透宽敞的内室,平行式的电梯载着旅客,升起或降落,循环往复地寻找生命的归依。

入口处的大门结实且厚重,如同历史与现实的分割线,吞吐着旅客的昨天与今天。每一处线条的处理均衡适宜、美仑美奂。墙面的整体设计简单、大方,均采用线条与线条相互结合的方式,一律抹灰装饰,通体整洁、不染风尘。这里的每处细节,都渗透着艺术家们的心血与汗水,绽放出曼妙的光芒。

绿皮火车驶入这座有着百年历史的老站,投下它车体内的行旅们,再一路呼啸着离开。车轮滚动着,将生命中的记忆融入这座百年老站,以及这座有着悠久历史的城市。一些敏感的触动引起光的反应,企图唤醒旅途中那些琐碎的记忆和情感。人流涌动着,在空气的碰撞下直奔出站口。我在这来来往往中寻找那个雕塑似的身影,和那本散发着纸香的书。然而出站口只有匆忙的脚步和嘈杂的人群,即使百分精准的视觉思维,也未能打开那片通透的领域。

老站沉重的阴影在强烈的光线下纠缠着、晃动着。它将人们推向另一条通道的同时,却将记忆掩于身后,载满墨绿。

由小站到老站,两点一线的距离,我已往返多年。车厢里的故事在这密集与稀疏、真实与抽象的空间依次上演。它折射的不仅仅是故事背后的生活,更是一段段鲜活的历史。即便这抹墨绿已经退出人生舞台,但它却以精确的笔调,继续将生活叙述下去。

(选自《青岛日报》2017年1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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