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小说的“庸众”书写
2018-05-24王莎
内容摘要:鲁迅小说的“庸众”形象成为特殊的文化符号。追溯“庸众”形象之形成机制,其源流之一,是鲁迅留日期间形成的“任个人而排众数”的思想主张。“众治”批判的思想始终流淌在鲁迅的血液里,“庸众”书写显示了鲁迅对“众治”批判的坚持与延续。
关键词:鲁迅 “众治”批判 “庸众”书写
鲁迅的文风不断变化,“庸众”书写却是其小说创作中的恒定元素。从《怀旧》到《狂人日记》,再到“博考文献”的《故事新编》,鲁迅对“庸众”形象的书写呈现执着的态度。鲁迅不仅是一位作家,更是一位思想家,他试图通过文艺唤醒昏睡的国人,在中国进行一场思想文化运动。具有丰富的意义的“庸众”形象在其小说中的频繁出现并不是偶然,它折射出鲁迅思想的深刻性与复杂性。追溯“庸众”形象的形成机制,其源流之一,是鲁迅在留日期间形成的反对“众治”的思想主张。
1902年至1909年,鲁迅凭官费去往日本留学。期间,鲁迅的思想逐渐成型。依靠日本这一媒介,鲁迅接触到一个全新的西方世界,他读西方的哲学和文学。达尔文、黑格尔、海克尔等人的文明进化史观进入鲁迅的视野。1907年12月,鲁迅在日本东京《河南》月刊上发表了《人间之历史》一文,诠释了西方的种系发生学之一元论。随后发表的《摩罗诗力说》、《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及《破恶声论》等文章中,叔本华、尼采、拜伦、克尔凯郭尔等人的名字反复被提及。鲁迅不仅接受了以进化论为核心的西方近代理性主义,还接受了西方的非理性主义。西方思想体系给鲁迅提供了理论武器,使他反观中国社会时,拥有更加深刻与敏锐的眼光。时值国内提倡“众治”者纷纭,鲁迅却看穿“众治”看似合理的形式下不合理的实质,明确地提出反对“众治”的思想主张。
《文化偏至论》中,鲁迅剖析中国两类提倡“众治”者:一为确有救国之心,然而思虑粗疏,盲目顺从大众的意志,借口民主去压制异己者;二为图谋个人私利,不负责任地将救国重任交付给“庸众”,为投机取巧的行为。鲁迅从西方文明进程中发现“众治”的实质是“以众陵寡”,是“庸众”对“先觉善斗之士”的压制。所以鲁迅铿锵有力地表明批判“众治”:“诚若为今立计,所当稽求既往,相度方来,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1]鲁迅认为“任个人而排众数”才是救国图强的正确道路。
《摩罗诗力说》中,鲁迅介绍了以拜伦为首的“摩罗”诗人,他期待中国出现拜伦式的“先觉善斗之士”。然而,鲁迅不仅看到了拜伦的悲剧命运,也看到了中国拜伦式“先觉善斗之士”的命运。鲁迅说道:“然裴伦之祸,则缘起非如前陈实反由于名盛,社会顽愚,仇敌窥覗,乘隙方起,众则不察而妄和之”[2],拜伦被“不察”的众人攻击,正是体现了多数人对少数人的专制,更可悲的是,这“多数人”大多没有自己的意志,只是跟在别人的身后摇旗呐喊。“众治”为党同伐异提供了合乎法规的外衣,这当中,被伐的是拜伦式的“先觉善斗之士”,是为“多数人”奋斗的“神之子”、“人之子”。鲁迅清楚地知道拜伦的悲剧具有普遍性,是古今中外所有“先觉善斗之士”的命运。
鲁迅从生命哲学的角度发现,施行“众治”是以抹杀人的个性为代价。鲁迅在《破恶声论》中说道:“往者迫于仇则呼群为之援助,苦于暴主则呼群为之拨除,今之见制于大群,孰有寄之同情与?故民中之有独夫,昉于今日,以独制众者古,而众或反离,以众虐独者今,而不许其报拒,众昌言自由,而自由之蕉萃孤虚实莫甚焉。”[3]在鲁迅看来,“众治”的后果比古时候的君主专制危害更甚。古时候只有一个独裁者,如果众人受到压迫,他们就召集起来去反抗;“众治”是多数人对少数人的独裁,少数人受到压迫,又怎么去推翻多数人呢?“庸众”用“众治”作保护伞,迫害起“独夫”来只怕会更顺手。“任个人而排众数”,鲁迅旗帜鲜明地站在时代的前沿,提出反对“众治”的思想主张。
1926年的“三一八”惨案对鲁迅的触动极大。鲁迅称:“我一向是相信进化论的,总以为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人……我的思路因此轰毁,后来便时常用了怀疑的眼光去看青年,不再无条件的敬畏了。”[4]鲁迅的进化论思想崩塌了。作为同一时期形成的思想,反对“众治”这一体系并没有受到损毁。相反地,鲁迅对“众治”的批判有了更成熟的思考。1927年,鲁迅在上海暨南大学作《文艺与政治的歧途》一题演讲。鲁迅谈到艺術家的命运:“艺术家的话其实还是社会的话,他不过感觉灵敏,早感到早说出来了(有时,他说的太早,连社会也反对他,也排挤他)。”[5]作为“先觉善斗之士”的艺术家,思想个性不仅受到政治的打压,同时,还有可能受到“庸众”的压制。艺术家替“庸众”说话,“庸众”却嫌他说得太早。就像《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里,奴才只想要对方的“同情和慰安”,傻子却要替奴才开一扇窗,奴才自然嫌傻子多事。
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时期的社会成为制造“庸众”的温床。鲁迅与友人许寿裳谈及“中国人的命不值钱”时,相视凄然,鲁迅对国人或许更多的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著名的“幻灯片事件”终于促使鲁迅下定决心弃医从文,他要用手中的笔,将“铁屋子”打破。“任个人而排众数”是鲁迅早期对救国之路的思考,它始终未变,影响着鲁迅的小说创作。
《怀旧》写于1911年冬天,是鲁迅在“任个人而排众数”思想下的第一次小说创作尝试。小说以孩童的视角,叙述了长毛之祸降临时众人的反应。听闻长毛将至,人们争相逃难,连逃难也显得滑稽,“中多何墟人,来奔芜市;而芜市居民,则争走何墟”[6]。佣人王翁向众人讲述亲历的“长毛之祸”,长毛到来之时村人争相逃跑,等到长毛退走,他们就前去“打宝”,“凡我村人穷追,长毛必投金银珠宝少许,令村人争拾,可以缓追。”[7]。说者不以为耻,听者不以为怪,众人的麻木、自私与愚蠢可见一斑。鲁迅对“庸众”持严厉的批判态度,这些人“于兴国究何与焉”,鲁迅通过对“众治”群体的否定,进而肯定“任个人而排众数”。
“众治”之下所谓的民主平等,是以“庸众”为衡量的尺度。甚至“庸众”的“庸”也是有讲究,也需要合乎“规范”。因此,“先觉善斗之士”只有两个选择,一则驯顺,成为“庸众”的一员,二则反抗,受到“庸众”迫害。《示众》里发问的人被众人投以异样目光,逼得他犯了罪般羞愧而走。《狂人日记》里的“狂人”,当他不再往字缝中寻找“吃人”二字,而是赴某地候补,便成为“正常人”了。《在酒楼上》的吕纬甫曾经想改造“庸众”,最终却被“庸众”改造。
鲁迅纵观中西方历史,看到这样一个事实:“顾窘戮天才,殆人群恒状,滔滔皆是,宁止英伦。”[8]小说《药》里的革命人士夏瑜为了“庸众”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在“庸众”眼里他只是个榨不出油水的贱骨头。夏瑜被杀头,前去围观的人们“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9]。“庸众”可怜又可恨,被扼住了咽喉却还要反咬救他们的人一口。《长明灯》中想熄灭长明灯的“疯子”和《孤独者》中积郁成疾的魏连殳,他们和“庸众”对抗,然而却以失败告终。“疯子”的房子被本家抢去,自己也被关了起来。魏连殳原本认为“孩子总是好的”,黑暗的社会熄灭了他的希冀,他吐过几回血,终于含恨而死。在那样一个连孩子都会向“先觉善斗之士”举枪的社会里,“众治”处处透出可疑。
《呐喊》、《彷徨》之中洋溢着鲁迅的激愤。《故事新编》从编写到出版经历了十三年,这期间,鲁迅对社会有了更深刻的思考,因此他的这本集子更多了些冷峻的讽刺。《非攻》中,有功于宋国的墨子,然而非但没有得到好的待遇,反而遭到宋兵的搜身与驱逐,落得一场感冒病。鲁迅将庸眾身上最后一块遮羞布摘了下来,通过反讽将国人的愚昧表现得淋漓尽致。
“众治”假借民主平等的名义,给庸众描画出一个虚幻美景,以达到“洗脑”的目的。如《失掉的好地狱》,鬼和人类一起推翻魔鬼,稀里糊涂失掉了一个好地狱。“众治”成为统治者扼杀“先觉善斗之士”的武器,借此获得政治上的安稳。
鲁迅早期从生命哲学的角度,对“众治”进行批判。随着社会思考的深入,鲁迅对“众治”批判逐渐上升到形而上的政治哲学层面。从《怀旧》、《呐喊》、《彷徨》到《故事新编》,鲁迅对“庸众”书写持执着的态度,他的“众治”批判大旗始终高举。
参考文献
[1]鲁迅.鲁迅全集.1-8[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1
[2]林辰.鲁迅传[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4.05
[3]李长之.鲁迅批判[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01
[4]李欧梵著,尹慧珉译.铁屋中的呐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09
[5]张福贵.超前与错位:早期鲁迅对“众治”批判的当代解读[J].鲁迅研究月刊,1998,(02):12-23
注 释
[1]鲁迅.鲁迅全集.1[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1.:47
[2]鲁迅.鲁迅全集.1[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1.:78-79
[3]鲁迅.鲁迅全集.8[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1.:28
[4]鲁迅.鲁迅全集.4[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1.:5
[5]鲁迅.鲁迅全集.7[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1.:118
[6]鲁迅.鲁迅全集.7[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1.:229
[7]鲁迅.鲁迅全集.7[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1.:232
[8]鲁迅.鲁迅全集.1[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1.:78
[9]鲁迅.鲁迅全集.1[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1.:464
(作者介绍:王莎,中南民族大学文传学院2016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