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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我需要一些忧愁和沉重

2018-05-24双桨

南方人物周刊 2018年14期
关键词:许知远人物周刊时代

双桨

“生命力不够旺盛就唱不好挽歌”

在许知远曾经身处的北大校园里,哲学家陈嘉映以海德格尔的翻译者著称,周围聚集着一群热衷思辨的青年。许知远从未试图接近他们,担心暴露自己的笨拙。在多年后与陈嘉映对谈的节目《十三邀》中,笨拙显露无遗且有意为之。镜头记录他如何准备采访、因无能力追问而不安。

出品人李伦给《十三邀》的定位是许知远的视觉专栏,许知远说这是某种自我探索。特写与剪辑中的戏剧性成为争议的来源,许知远形容那是照片中定格的一刻,“特别不是你,但其实也是你。”讨论节目所带来的嘲笑与不信任,在他看来就如同一个人走在街上突然被泼了盆脏水,人们反复问他感受如何,那些脏水是不是他应得的。

他依旧我行我素地使用术语并放任抒情的冲动,使命感熠熠生辉。他愤怒于反智情绪、粗鄙的大众文化与庸众的胜利,惋惜于人文传统的断裂。

许知远于1995年进入北京大学,他曾在书中回忆,彼此矛盾的思潮与实践交杂、知识精英扮演瞩目角色的校园不复存在,只见平庸涌动,网络文化势不可挡。高晓松民谣式怀旧所代表的80年代末大学校园的风花雪月精妙切入他的内心,令他回避洋溢在90年代的实利主义,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堕入忧伤氛围。

他那时渴望名声、女人——“年轻时候不都这样吗?”种种憋屈和胡思乱想是旺盛表达欲的来源。在毕业前他写下充满年轻式虚妄的随笔集《那些忧伤的年轻人》,肆无忌惮地迷恋青春,用充斥的名字和引语对世界广泛发言。

许知远十五六岁时曾狂热崇拜李敖,那是他心目中年轻、勇敢的知识分子形象。他认定一个人应当是反叛的,他将反叛对象设为学校的沉闷气氛、功利主义趋向与父亲的权威。许知远与父亲关系一直紧张,父亲是军人,讲究秩序。直到近年才因双方年龄渐长而偃旗息鼓,不彻底地和解了。

父母盼望许知远进入国家机关、大公司工作。有一阵,他看到《哈佛经理学院亲历记》一书,在虚幻的精英感作祟之下动过去哈佛商学院的念头。那时硅谷似乎是时代的中心、全球化代表要努力的方向。中国加入WTO之后的两年里商业媒体蓬勃,许知远成为《经济观察报》有名的记者。

年少成名,他曾在文章中分析自己在90年代末的优势:“一知半解的英文、杂乱的知识、炽热的青春表达欲、模仿英文杂志的写作风格,这些因素令我充当了信息断层中的填补者……我对所引用的人物都无确切了解,对他们的思想充满了误读,但没人深究这一切。对一些人来说,它正好是个热气腾腾的中国的写照。而对于我的很多同代人来说,我一厢情愿的乐观打动了他们,我们都出生在20世纪70年代,我们的成长恰逢中国历史上少见的和平与繁荣……”

在即兴、激情、碎片式的写作过后他赴剑桥游学,去不同国家旅行、写书。只是到现在,他的内心仍未强大到足以承受寂寞与失语。他渴望小团体带来的鼓舞和力量,这不足以让他成为彻底的游荡作家,也无法孤军奋战。他说,“无限的自由是—种桎梏。完全自由也就意味着丧失张力。我需要紧张、平衡。”

前两年他常因热情无处表达而频繁陷入沮丧,内心慌乱,直到最近才找到平衡。他正用写《梁启超传》的方式了解一个40岁左右的知识分子在更长序列之中的心态,算是“对浅薄的纠正”。他还想用20年的计划连接传统。“通过一个九卷本的作品完成我到60岁左右20年的生活,理解19世纪到20世纪的中国近代转型过程。梁启超写三卷本后处理李鸿章和被低估的人物——林语堂,他是真正的世界主义者。三个人都代表着不同时代的某种精神,都面对各种未知。”

梁启超是亲切的,法国作家加缪像是同代人,许知远始终跟虚幻世界关系更密切。他说书相当于他的VR,形容自己处于“dreaming”的状态一对现实之物、现世成就不太感兴趣。办证、查看煤气和水电都能让他疯掉,他害怕掉入生活“无聊”的琐碎细节里。让他心潮澎湃的是这两天听的肖斯塔科维奇爵士组曲、书和电影中那种英雄主义的片段——个人孤立地面对时代。

他将自己强调人文精神、精英趣味,写三卷本近一百万字的《梁启超传》等,视作英雄主义式的抵抗。更多时候,他说自己“怯懦”,既有无奈也是尽力自谦——“人总是渴望可以更英雄。一个人老觉得自己怪牛逼的,这人得多傻逼。”他欣赏的波兰诗人米沃什曾有过洞见:如果我们多愁善感,同时又无能为力,那么就会生活在一种绝望的夸张状态中。许知远用感官、思想上的愉悦及旺盛的生命力避免了那種绝望。

在北京短暂的春天里,他喝完咖啡又拿瓶啤酒在草地上吹着小风接受采访,自相矛盾后自圆其说。他仍像处于青春期一般活力无限,只是在撒娇时有些许白发晃动,让人慌张。

“不能抽象地说这件白衬衫”

人物周刊:在采访中你常用一种比较稳定的提问方式、视角,比如谈论时代情绪,会不会担心陷入某种封闭、表达的窠臼?许知远:每个人都有一些自己的母题吧,有人着迷于童年经验,有人着迷于自己无根的经验,有人着迷于世界主义经验。可能我的母题是人与时代之间的冲突、和解,我问那些问题的时候也等于在迫问自己。而且剪出来的只是一部分,正常的谈话有三四个小时,大家关心的我基本都问过了,我也不知道别的采访者能不能提出更广泛的问题。

人物周刊:你自身与时代的冲突、和解是怎样的?

许知远:我在寻找某种平衡感。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成长经验或者说我最佩服的人是同时可以扎根于旧经验、拥抱新观念的,这样的人往往比较有力量。有的人过分拥抱新观念,变得非常飘;有的人过分拥抱旧价值,缺乏应变和转化能力。这对我来说是个永恒的问题,并不是有人给个答案就能用的,它是微妙的东西,所以问每个人得到的答案都不太一样。

人物周刊:你怎样找平衡的?

许知远:同时做很多不同的事情获得平衡,我需要很多支点。

人物周刊:会不会分散你的力量?

许知远:会,destruction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分散注意力。我在很多分散之中获得最想要寻找的专注是什么,通过比较来完成。

人物周刊:现阶段最想寻求的专注是什么?

许知远:开始写第二卷《梁启超传》。

人物周刊:你的母题有过变化吗?

许知远:更细微了一些。不能老那么抽象地谈一个时代,它是非常具体的。具体到比如说我去建构梁启超和时代的关系,不仅要说他的思想是怎样的,(还要说)当时人的吃喝,听什么京剧,怎么行动,思想上细微的变化、层次由无数个细节构成。比如我今天穿了个白衬衫,你穿个白衬衫,我说这白衬衫有什么样的质地,哪里产出的,只有把这套说清楚之后,反差才会清晰嘛。以前我估计描绘一件强烈的白衬衫,现在变成描绘白衬衫里有多少针,这些针造成什么样的效果。白衬衫不就是时代精神吗?我不能给人一个抽象的时代精神,就像不能抽象地说这件白衬衫一样。

“需要一些更忧愁、沉重的东西”

人物周刊:你在镜头前的那些不满、忧虑在生活中会有吗?有那么强烈吗?还是说那只是在话语场中、注视之下的一种表达?许知远:我有啊,但它不会影响我的日常生活,不会因为忧虑这个时代而影响今天晚上睡觉、吃饭。我生活中本质上是一个挺快乐的人。每个人缺什么找什么,可能我太快乐了,所以总是需要一些更忧愁、沉重的东西,它给我带来某种新的维度。

人物周刊:你快乐的来源是什么?

许知远:我比较简单嘛,比较幼稚。吃个东西挺开心的呀,音乐、新朋友、酒精,就那些东西,每个人不都是这些东西吗?

人物周刊:会不会觉得那些像是精致的无聊?这种轻微的快乐对你构成刺激么?

许知远:构成啊,感官快乐是很本能的,很重要的,但我最大的愉快仍然是知识上。当我听到新的喜欢的音乐会特别兴奋,讀到那些段落会特别亢奋,或者我和一个有趣的人交谈——比如西川,他博学而自由——我发自肺腑地开心。

人物周刊:除了带来新纬度,那些忧愁、沉重还有其他作用吗?

许知远:它进入我的写作啊,进入我的思考,是我思维的一部分。

人物周刊:但你的这种忧愁、不满会不会越来越成为一种姿态,而没有起到质问、促使反思这样的作用?

许知远:那你就看看它有没有转换成行动,我肯定把对时代的很多忧虑写到书里面去了。我们公司这么多年坚持对人文主义的倡导肯定是因为我忧虑的—部分化到行动之中去的,否则就发生很大的摇摆了。忧愁是很重要的—件事,但你不能沉溺于其中让自己化成了忧愁。也有那样的人,但我更希望把忧愁化成行动。

人物周刊:我看你似乎比较享受自己这种有困惑的、忧虑的状态,包括在节目片头中的那些呈现。

许知远:那是自嘲啊。

人物周刊:自嘲?

许知远:因为我小时候读西方作品长大的,自嘲是西方作品里很正常的东西。自嘲使人保持清醒。

人物周刊:你老反省自己的浅薄、轻浮,可在自我反省、自嘲过后你有过什么样的改变或者修正么?

许知远:我确实意识到自己的浅薄,可能我已经比很多同代人看得更深入、沉重了,但我知道真正深入和沉重是什么样的,我渴望获得他们那样的深刻。我生活在我自己的语境里面,这个语境我并不一定对着大众来讲。这是我真实的想法。就像我看以赛亚·伯林的《俄国思想家》,写得太好了,看完就觉得自己非常浅薄,虽然我也在探讨知识分子和时代命运的关系。人物周刊:我记得你问过西川一个问题,如果认识到自己的局限,那怎样面对想成为伟大的欲望。你呢,有想成为伟大的欲望么?及在“浅薄”的局限之下怎么办?

许知远:当然有了,每个年轻人都会有。但你会意识到自己才智有限,机会也有限,才智和运气同时到来伟大才会发生。对我来说是做很多具体的事情,我希望这个书店可以存活一百年,成为传奇。我希望我写出还算了不起的作品,在能力范畴之内做到最好。包括《十三邀》,我希望它是个有意思的五年之后仍然可以观看的节目。这些东西都不一定通向伟大,我不太想那个问题了,就想把眼前的事做好。

人物周刊:为什么不再想?

许知远:想了也没用啊,我没时间想这个。人物周刊:不想会不会是一种逃避呢?对自己能力的一种不自信或其他。

许知远:很多具体的事构成以赛亚·柏林的杰出。我相对想成为一个杰出的人,完成具体的事情。

人物周刊:已经退而求其次只求杰出了吗?

许知远:这些词语是带着年轻色彩的很多渴望,可能我到了这个年纪,发现那些词语都没那么重要了。

“他们意识不到朴素的力量”

人物周刊:你很抵触娱乐但自身又这样被娱乐被消费,会感到某种讽刺吗?你作何感想?

许知远:生活本身就非常ironical,生活有一刻停止了ironical吗?没有的呀。它只要不影响我的出发点就好了,对我没太多影响。

人物周刊: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会成为这样一个讨论中心,为什么有被娱乐的潜质?

许知远:我跟这时代有很多冲突,可能我特别确信的一些东西不是这个时代目前所接受的嘛。我还是触碰了一些真问题大家才会讨论的,不是纯粹被娱乐的。如果这个节目大家都说不好,它不会到今天这样的地步。我始终相信智力性本质是高度娱乐的,conversation is the best entertainment,你看当年法国那些沙龙里谈论从严肃到不正经的事,混合在一起,那是我喜欢的社会啊,它应该同时充满了严肃的追问和gossip。而且思想本身是非常大的娱乐,给人畅快。《十三邀》是很有趣的混合体,可能在中国的电视语言里很少吧。

人物周刊:比较想问问你对女性的态度,这也是你引起讨论的一个话题。你在节目中对林志玲谈寂寞,引用鲁迅写的“寂寞像一条大蛇把我紧紧缠住”。你问她是否有过被大蛇一样缠住的感觉。让俞飞鸿看她演的《喜福会》,里边破西瓜那段有点隐喻。这两段设计的意图是什么?

许知远:看《喜福会》的那个镜头切得不准确,我觉得被误解了吧,看那片子是因为我觉得她在其中演得非常好,她年轻时表情非常生动,有成为杰出演员的潜质。我觉得她的potential没有发挥出来,我问她的感受是什么。我对女性没什么态度,我生活中很尊重女性啊。

人物周刊:我的意思是,比如你在新书《偏见:十三邀第一辑》里描写女性的时候,最先都会讲她们的美、性感,她们对于你的诱惑、召唤,你的慌张。

许知远:赞美一个女生美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人物周刊:是跟男性对比,你的表达方式不一样,你对女性很少从智识层面、社会身份谈起,最先都写她们的外貌,这样一种视角……

许知远:我说的美并不是外貌,是她气质的延伸啊。这是一种基本的礼貌啊。这个时代被大家搞得很奇怪,我们正常男女之间的表达——去赞美对方一难道都不可以吗?

人物周刊:不是说赞美有问题,而是对待男性被访者跟女性被访者视角为什么会如此不同?

许知远:难道这么多代人的基本常识都要彻底被大家颠覆掉吗?面对一个美人去谈论她的美,这难道是伤天害理的事情?

人物周刊:你选的那些女性被访者就是因为这种吸引力吗?还是有其他的考虑?

许知远:她们都是各自时代某种意义上的象征,反映了时代精神。而且这个节目它有很多个人的好奇心嘛。我们下一次有女科学家,你不能要求我立刻就面面俱到。你们这么聪明的姑娘,刚毕业怎么会被这种cliche所影响呢?这都是多么强大的cliche。

那是我们最早拍的片子,对镜头语言都不熟悉,那是一个加长的补充的采访,我不想做那个采访。剪辑者刚刚开始做这个片子,找不到剪辑的感觉,后来我们都慢慢变得更流畅起来。

人物周刊:这种流畅中你会失去点什么吗?

许知远:失去本真啊,失去一些更朴素的东西,我们当然多少会被那种愚蠢的舆论所影响嘛。他们意识不到那种朴素的力量、朴素的价值,他们需要某种意义上的表演性、流畅性。那可能潜移默化地,我们都会轻微地受此影响,某种意义上做出某种妥协。

人物周刊:你说的这种朴素的东西是什么?

许知远:生涩啊,那种生涩是很关键、很有魅力的东西,很动人。他可能不熟练,可能有各种破绽,但那种破绽是美好的。

人物周刊:你这样一个自我很强的人为什么会放弃这些东西?它好像也不是特别需要放弃的。

许知远:也不是放弃,你不可避免地更熟练起来。而且很多美好的东西是需要受众回应的,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中会产生什么样的产物。

人物周刊:会觉得自己此前的种种表现不被宽容对待吗?

许知远:我会觉得这个舆论场缺乏真正的智力性和对话性,大家特别容易滑入极端,而且比如我觉得很好的《南方人物周刊》你们感兴趣的也是这些问题。

人物周刊:采访一个人不太可能挖掘他此前没有呈现出来的一个面相,可能得从熟悉的已经呈现出来的那些地方切入。

许知远:那因为你不读我的书嘛。

人物周刊:读了。

许知远:不谈论智识的东西,你老谈论我被舆论的地方,我能怎么办?让我作为一个娱乐人物跟你们谈吗?

“我不是反思很多了吗?”

人物周刊:那我们谈一下。你现在几乎放弃了对时事的批评,这样一种选择对你有什么样的影响?

许知远:它当然是一个很深的逐渐内化的过程。我必须要学会更用历史的眼光来看待眼前的这些问题,给他们寻找一个更深沉、更复杂的原因和解释,不应该满足于某种很姿态性的表达。

人物周刊:会觉得以前的那种表达是姿态性的吗?

许知远:姿态当然重要,就像表象是实质的一部分一样。但所有的事情都可以不断地更深入地挖掘。

人物周刊:在节目里你对别人背叛自己天赋的提问使人反思,但你自己会不会也是这样?

许知远:我不是反思很多了嗎?我反思比他们多多了呀。我是啊,我会追问自己是不是更好地拓展了自己。

人物周刊:你问罗振字以前读法拉奇的东西时什么感觉,他的反应是“知道你想勾引我说理想主义,但真的没有”。你自己是怎么样看待理想主义的,你理想主义的根源是什么?

许知远:根源是我的阅读啊我的成长,我上北大是受“五四”影响,我们觉得一个年轻的知识分子应该跟社会保持距离,应该批评社会、提出方案,寻求一些超越现实的理念,提醒自己保持某种不安感,这种不安会让你意识到另一种可能性。然后渴望一种伟大的传统,跟这个传统发生一种关联。

人物周刊:与伟大的传统发生关联指什么?

许知远:希望像他们一样广泛而深刻地思考,像他们一样写出作品、改变一些东西。现在不都说要做独角兽,做伟大的公司,做乔布斯,只是我们那时候不会把乔布斯当作我们的英雄。

人物周刊:你说写《梁启超传》时有自我投射,你作为知识分子的困惑在他身上都能找到。能否具体说说?

许知远:比如他是一个19世纪的70后,我是20世纪的70后,他1873年生,我1976年生。当时中国也是一个迅速融入全球化的过程,面对错乱的知识结构、新思想,面对那时候的技术革命:电报、铁路、印刷术,也是一个年轻人想去探索世界、思想者变成行动者的过程。他面临着我们现在面临的很多困惑,怎么建立一个现代国家,基本设想是什么。

人物周刊:在写作的过程中有得到某种解答吗?

许知远:得到很多纾解吧。很多情况下,我们都在—种盲目状态下做出行动,在不清晰的情况下做出选择,都充满了懊垴和可能性。

人物周刊:你现在会怎样回看自己过去的一些选择?

许知远:没什么特别艰苦的选择,我是比较顺利的人生。

人物周刊:这种一帆风顺会不会是你乐观主义的其中一个来源?

许知远:是的,我基本上没遇上什么挫折。很多历史的变化是不可控的,可控的是你微小的生活啊,所以海明威说,thegrace under the pressure,压力下的风采。在不同压力中你要活出自己的张力、丰富性。我找支烟抽行吗?

人物周刊:行。

许知远:你干嘛老对我咄咄逼人呢?你这样不内疚吗?我这么好一人。

“生命力不够旺盛就唱不好挽歌”

人物周刊:你现在好像成一IP了。

许知远:我从来都是啊,我很年轻就出了书,在《经济观察报》的时候最有名的报纸记者就是我,这不是什么新鲜事。

人物周刊:年少成名会有些得意么?

许知远:我不得意,可能也帮助我对世俗的这种东西不太感兴趣呀。

人物周刊:名声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许知远:我的一个朋友说,名声当然重要,但够用就行。我当然需要名声,因为名声会带来某种便捷,我希望这种便捷能够拓展我的世界。

人物周刊:想知道你对自己年少成名的时代际遇及个人特质分析是怎样的?

许知远:天啊这,运气好呗。我一方面很自我,另一方面对时代变化很敏感。那时候不就因为出书嘛,报纸是很崭新的,在市场化报纸那样的平台上表达,表达的东西对民众来讲又是比较陌生的。而且时代情绪是比较渴望外部知识的,有强烈的融入世界的欲望。你写到不知道的人名,大家觉得这太有意思了,我要知道这个东西。现在别人就会说“你丫装什么装啊”,完全相反。

人物周刊:会不会觉得现在你的表达和时代情绪错位?

许知远:会啊,别人老说我不会好好说话,但我平常生活就是这样说话,而且我表达得挺清楚的啊。社会的表达就是分层的,不是说人分层,而是每个人有不同的细分市场,不同的表达语境、空间。我的表达会有一类读者、观众习惯,只不过突然到来的技术革命使分层感消失,使所有的都进入大众市场的语言系统,变成一个混乱的时候。

人物周刊:你承认自己是唱挽歌的人,说挽歌也很美。挽歌之美是什么,它对你的吸引之处是什么?

许知远:逝去是美的啊,这不是所有文化中美的很大的源头吗?崭新的东西带来雄心勃勃的生命力,但逝去却是一种悲伤的美,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春花秋月何时了。

人物周刊:不会觉得是浪费生命,或者说是—种徒劳吗?许知远:美是生命中多么重要的一部分,生命本身就是很多复杂东西构成的,我们现在对生命的理解都非常强调动物性的一面,你的扩张、你的生命力。但生命中很多subtle啊,那种细腻的、微妙的、不可言说的东西,很美啊。

人物周刊:你一面在唱挽歌,一面好像让自己的生命力得到了很旺盛的发展。

许知远:生命力不够旺盛你就唱不好挽歌啊,唱挽歌也需要能量的呀。而且我认为矛盾是人的前提,只有一个高度理性的人才可能获得高度的感性,只有拥抱新语言的人才能够理解挽歌之美。我是寻求几方平衡的,渴望彼此间的共存,所以你说的我哪一面可能都是准确的,你看到的只是我的某一面。

人物周刊:你渴望平衡同时又觉得不安很重要,这也是……

许知远:对呀动态平衡。

人物周刊:什么说法部可以。这会不会是某种不得已的解释呢?很多行为过后给自己找出了一套解释。

许知远:那怎么办呢?对自己的行为做解释不是每个人的特点吗?我们最终生活在一张意义之网上,如果没有意义的存在,生命是不存在的。解释会被打破,平衡会被打破,再寻找新的意义。我现在的解释是暂时的,可能过段时间会发生新变化。

“不合时宜是因为我的价值观恒定”

人物周刊:旅行中你向外寻求经验,最后的寻求结果是什么?

许知远:我会变成一个晚熟的人。这些经验可能跟我自身沉睡的经验会汇成一个新东西,那东西可能现在才慢慢到来。

人物周刊:你沉睡的自身經验都有什么?

许知远:我看起来在写作中或者在表达中会吐露自我,其实我很少真正吐露自我,我吐露的是我的一些知识或者一些感受,但是深层的很多困惑啊各种都没有触碰过。

可能我着迷于外面五彩斑斓的事情……它其实也有呈现,我为什么对那些移动的感兴趣,为什么对那些流放的、散落的人感兴趣,可能就是因为他们也是无根的。我对边缘的人、失落的传统感兴趣,对当下正旺盛的东西反而没兴趣。

人物周刊:你过去基本不表露自我,这个不表露是为什么?你那部分自我其实是什么样的?

许知远:我说不清楚,你别折磨我了,可能还需要更长时间才知道。说起来,我很早过的都是知识的生活,没有过过那种很鲜活的人生。但知识生活也是一种非常重要的经验啊,不能认为只有在活色生香的地摊上才是生活,打架才是经验。我会找一种方式把我这种知识生活的经验真正表达出来。

人物周刊:你此前为什么倾向于向外寻求经验?逃离平庸?

许知远:觉得知识生活不精彩,渴望那种更现实的、血淋淋的,更有触碰感、摩擦感的东西。

人物周刊:你有两本书中人物经验很强烈,那些经验有给到你什么样的冲击么?

许知远:我没过过那样的生活,我没那么勇敢,我害怕陷入那种特别大的孤立。我非常清晰地意识到我是一个旁观者,不是介入者。我羡慕那些行动的精神,但我不太有。

人物周刊:仅仅因为不够勇敢吗?还有别的因素吗?

许知远:我性格里有疏离的东西,疏离就意味着很难特别深刻地、强烈地介入。

人物周刊:你老说自己是个不合时宜的作家,你是这样自我定义的。但你在世俗意义上获得不少成功,有一定的影响力。你说着时代粗鄙化、抗拒它,但看起来你似乎是顺应时代的,在每个时代际遇里你都做出了某种转变。

许知远:对,其实我对时代变化挺敏感的,不合时宜是我认为我的价值观很恒定。这十多年,从我刚工作到现在,有从报纸到各种的不同转变,但我价值观的选择都没变,变的只是它的技术手段。可能很多人把时代的变化理解成价值观的变化,或者他们自己价值观做出很多调整,可能我同行五年前还在谈“铁肩担道义”,现在整天在微信上卖东西。我没有那种变化。

人物周刊:价值观没变,那你从以前坚持到现在的东西是什么?

许知远:好奇心,对个人自由选择能力的确信,对不公的愤恨。

人物周刊:你常宣称自己的知识分子身份和精英感,为什么?意义何在?这种知识分子意识怎么形成的?

许知远:知识分子是一个非常伟大的传统,而且是社会非常重要的构成。尤其在中国社会,大部分变革都是知识分子来提出、推动的。我们社会为什么会陷入这么强的反智呢?整个舆论市场变成这么一个烂泥潭跟反智有很大关系。我们上大学之前到我们这一代人,每一代人里面优秀的人都希望自己成为知识分子。所以我只是在尊重我个人的经验,我就是这么被训练出来的,我就热爱这套价值观。那为什么不捍卫它呢?

人物周刊:你对知识分子的定义是什么?

许知远:两点。第一,受过充分的良好的知识训练;第二,有非常清晰的价值观。

人物周刊:以赛亚·伯林在探讨知识分子与时代命运的关系,你对这个主题的思考是什么?

许知远:他写那本书的时候实际在描绘俄国传统的状况——一小群贵族知识分子接受西方的影响,但他们的观念与整个俄国辽阔的土地、庞大的人群脱节,于是产生了强烈的想改变俄国的道德意识和使命感。但他们的能力又不能抵达到广阔的人群,无法动员人群,他们产生了很强的焦灼感。他们跟西方又不一样,受法国、英国、德国影响,但又意识到自己和这些人不一样,于是产生了很独特的身份意识、很强的使命感以及无奈。这跟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有某种相似之处,所以就有很多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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