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战友
2018-05-23胡树彬
战争年代的烽火,似乎离我们有点久远了,正是那种久远让我们有了沧桑之感,那些大浪淘沙般迸射出来的光彩,更有了撼动人心的力量,现在我们细细品味那句不忘初心的话,便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一个人的追求之所以有高低之分,我想初心的那种执着和热诚,本身就值得我们一生为之骄傲。树彬的小说常常以家乡不同年代的各式人物为自己的创作素材,这些素材之所以“常胜不衰”,我认为其根本原因就是对“初心”的情有独钟。自然,对于一个在艺术上有追求的作者,还应该在这样的基础上再深刻地挖掘下去,如此,肯定会有意想不到的硕果累累的收获。
一
父亲生前告诉过我,在黔西北乌蒙山中一个叫长阳的小镇上,生活着他的三名老战友,叫我有空的时候,去看望他们一下。
父亲是在临终的前一天跟我說的,当时他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时而胡言乱语,时而又晕了过去,所以我对这句话一直不以为然。突然之间接连发生了两场无情的打击,先是曾经山盟海誓、原以为可以白头到老的女友决绝地提出分手;刚刚结束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在最近一次人事调整中,我又被毫无征兆地挂了起来,而接替我的,竟然是一位外单位调来的年轻女子,顶多三十来岁,修长身材、头发披肩、明目皓齿,再加上一张粉雕玉凿的脸蛋和小葱般又白又嫩的纤纤十指,瞬间将我所有的希望和愤懑击得粉粉碎碎。
办公室被腾了出来,我被迫搬到大厅里的格子间,形只影单地蜷缩在冷冷清清的角落里,就像一只从北极流浪而来的白狐,血统纯正但却萎靡不振,骨子里的清高严重被蒙尘的皮毛包裹,人们纷纷侧目,但谁也不愿靠近,在我曾经耀眼的光环与贵族般冷峻的气质下,他们在自惭形秽的同时,又心怀不轨地幸灾乐祸。
我总想打破这种尴尬的氛围,但却无法冲破惯性思维的重重封锁,就连之前比较谈得来的同事,似乎也怕我身上的霉气沾染他们,全都对我避而远之,这让我又一次饱尝人情冷暖与世态炎凉。新的工作还没交代,旧的工作已经交接,无所事事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生的青黄不接与重重危机,听不见的风言风语和看不见的种种心机,都在演绎一场场或突然而至或消弭于无形的狂风骤雨,仿佛所有潘多拉魔盒的钥匙都捏在我的指间,只需按错一个表情按键或念错一句封印心魔的咒语,迎接我的,都将是口诛笔伐与无情鞭挞。
成王败寇的逻辑,让倍感无辜的我更加苦痛。
也就是这个时候,我才想起父亲的那句遗嘱;也就是这个时候,我才想起父亲的老家,原来就在黔西北的乌蒙深山中。回到家里,翻找出父亲生前留下的影集,整整三大本,真实而又完整地记录着他从青葱岁月到弥留之际的整个生路历程。从十六岁到五十六岁,从当兵第一天到军旅生涯结束,整整四十年,父亲的人生从黑白开始,经过了染色期的成长,完成了高像素全彩的辉煌,又瞬间回归黑白与平静。
我从第一张开始看起。那张三四寸宽的正方形黑白照片早已泛黄,照片上的父亲稚气未脱、穿着军装、一脸笑容,胸前还挂着红绸扎成的花朵,这朵花应该永开不败,今天你挂了明天又到他。影集是用硬皮封面账本做成的,部队用的东西质量真好,内芯纸面虽然发黄,但仍然硬挺,父亲用蓝色墨水工工整整地在照片下面写着一行似楷带隶的小字:当兵入伍第一天。
第二张,是四个人的合影,我父亲脸上的稚气已经明显消褪,背着手枪站在左二位置。其他三人,左一那位身材粗壮、卷着袖子,一脸茫然地望着远方,脚下放着的,是一挺机关枪;左三那位大大咧咧地站着,腰上插着一把手枪,把皮带插得一边高一边低,整个人似乎也有些歪斜;最右边的那位一脸严肃、全副武装,干粮袋和子弹带将他裹得紧紧的,双手握着一支AK47,弯弯的长弹夹直把我的目光往右下角引。
照片下面,父亲依旧用蓝色墨水工工整整地写着:同乡战友展英姿。
父亲所说的,他那生活在黔西北乌蒙山中长阳镇上的三名战友,应该就是他们了。可他们是谁呢?在我的记忆中,这三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之前也从未听谁提起,他们与我父亲的交集,应该早已止于青春时代。往后翻,再也没有他们四人的合影,更没有他们仨的身影出现,他们三个就像惊鸿照影一般,在我父亲的影集中昙花一现,无比璀璨地开始,也无比黯然地结束。
我出生的那年,父亲已经二十七岁;我不到两岁,母亲便因公牺牲;紧接着部队开始集结,我被父亲的另一位战友领走;稍后,自卫还击打响,父亲重上战场;与他见面时,我已经小学毕业了。但从未听说他有三位战友生活在老家镇上,直到生命之火即将熄灭,才吩咐我去看望他们。
难道,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不堪回首的往事?难道他们之间的心结,需要下一代出马才能解开?可是已经过去整整十年了,父亲如果活着,也年近七旬了,他们都还健在否?
带着这些疑问,加上目前又真的有空了,再也没有理由回避,我决定前往黔西北的乌蒙山中走一趟,完成父亲临终前未了的心愿。
二
我把所有该休未休的年假累计起来,向单位申请休假。领导非常爽快,一下就批了两个星期。领导的爽快我并未领情,反而觉得他的做法有点落井下石的味道。继而又想,既然多一个我少一个我都已经无所谓,索性玩开心些。
母亲牺牲时我还没有记忆,如何离开父亲被他战友领走我也无从想起,只是在童年,隐隐约约地发觉自己好像不是亲生的,于是心里特别自卑,经常沉默寡言,说话做事小心翼翼,生怕说错话做错事被养父养母赶走,遭受第二次抛弃。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我,性格孤僻,不善交往。用我养父的话说,这孩子很阴。这里的阴不是阴险狡诈,而是不喜欢说话和非常内向的意思。
我养父退伍回来后没有工作,想当民办教师公社不让,好在大队支部书记是他伯父,强行把他塞进村民办小学,教了整整一年,都没有分文报酬。第二年,公社才勉强承认了他民办教师的身份,有了微薄的工资收入,大概相当于公办教师的五分之一。五年之后,我养父成为区里的名师,要不是因为十二岁那年写错文章、被开除学籍,他早就被调进区中心完小了;要不是因为那篇文章,他也不会当了六年兵还没提成干,只得含泪告别军营、黯然回乡。其实那篇曾经让他名满全县的稚嫩文章,放在今天无论怎么看都不反动,但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居然敢给花牛写祭文,甚至还写出了“自从你加入合作社,瘦得皮子包骨头”的虚言妄语,恶毒攻击社会主义,还想提干当官?没门!
又再过了几年,我养父由于教学水平实在太高,教学业绩实在太突出,加上政策有了变化,就转成了公办教师,当上了乡中心完小的校长。可他依旧对那段军旅生涯念念不忘,经常无限遗憾地对我说:“要是留在部队,我至少也是个营长了。”
每当这个时候,我一般都会问:“爸,你当初为什么要回来呢?”
他说:“你无法想象我当年的处境,别人都是服现役,我服的却是预备役;几次上报提干,几次被打了下来,主要原因是地方通不过。最后团政委亲自来外调,通过与地方政府反复交锋,否定了我的反革命行为,提干终于有了希望。可惜提干命令刚要发出,林彪叛党出逃,又被卡壳了。命运对我如此不公,不回来干吗?”
关于我养父退伍的原因,我父亲另有一个版本:“你养父有个远房表妹,长得秀气水灵,一直暗恋着这个英俊潇洒的表哥,突然的一天,她走过千山万水,居然从老家村里找到部队来了。你养父被她真诚而又执着的爱情深深地打动,加上几次提干都没成功,心情非常灰暗,不顾团首长的苦苦挽留(当时他是以战代干的团部文书),坚决要退伍回家和表妹结婚。结果等他退伍回到家里,他那表妹已经跟别人结婚了,你说这玩笑开得大不大?如果他不拼回家,即使提不成干,也能当上志愿兵。志愿兵转业,是要对应干部级别安置工作的,也不至于那么苦。”
带我去部队前的那段时间,养父焦躁不安,甚至偷偷地流泪。在我与乡亲们的心目中,这是一个宁折不弯的铁打汉子,看着他莫名其妙地流泪,我也感到非常揪心,但却不敢问他情由。
终于暑假到了,养父正式对我宣布:“蔡令,我其实不是你生父,你妈也不是你亲妈。”
之前所有的猜想完全被证实,我瞬间泪奔。养父不再流泪,只是红着眼说:“你爸接连发了五封电报,说这个暑假无论如何也要把你带去。明天,我们就启程吧。”
那天我养母不在,她回娘家了。第二天我们走了十几里山路,才来到开往县城的公路边;又再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等来通往县城的班车。汽车已经开始启动,我才看见一个人影挥舞着双手在山路上飞奔,边跑边哭着呼喊我的名字。
那就是我的养母,养了我十年的养母,她从当姑娘开始,就把我带在身边,然后带着我出嫁,所以我才从别人的风言风语中,捕风捉影地、隐隐约约地猜到自己不是亲生的。直到若干年后我也有了养女,我才真正读懂“付出才是最大的牵挂”,才真正理解那一刻养母的心理感受。
当时我非常矛盾,也非常痛苦。养母撕心裂肺的哭喊差点让我下车,但我养父好像铁了心肠一般,始终没向车窗外看一眼,始终一脸木然地盯着前方。我一路哭到县城,然后又上了火车,终于在两天之后见到了我那比想象中还要威严的父亲,从他英武的眉宇间看到了我的影子。真是性格决定命运,同一天来到这个世界,同样只有小学文凭,同样都身材高大,站在我父亲面前,我被乡亲们当成英雄膜拜的养父,却显得那样黯然,甚至有些渺小,他头上的那些光环,不但老土过时,而且就像个笑话。
我发觉生活本身就是一个幽默大师,此刻的我就是那个唯一能读懂这种幽默的人,而且被这种无聊的幽默深深地感动。我见到了年轻漂亮、光彩照人的继母,还见到了整整小我十岁的妹妹和三个来自不同家庭的弟弟。这三个弟弟,年龄只相差一两岁,全都是我父亲牺牲在战场上的战友的孩子,据说他们的父亲,都是探地雷和炸碉堡牺牲的。作为师部直属的侦察连,父亲他们迂回穿插到敌人后方,为部队探路,有时还要拔拔钉子。他们是从全师万余人中挑选出来的尖子兵,不少参加过抗美援越,现在倒好,把美国人赶走了,越南人又掉过头来,朝着曾经并肩作战的亲密战友和无偿援助他们的阶级弟兄口出狂言、开枪打炮、进行挑衅,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父亲再次踏上那片熟悉的土地,再次看到自己当年援建的桥梁、修筑的工事以及父老乡亲们省吃俭用无偿援助的粮食物资,再想起无数战友的流血牺牲以及无辜边民的伤亡,心里更加愤恨这群毫无情义的白眼狼。战争的结果非常残酷,父亲所带的侦察连伤亡过半,他自己也九死一生,在医院整整待了两年,当他康复出院,曾经生死与共的战友早已各散四方。他被派回老部队担任营长,紧张繁忙的工作之余,便四处查访那群生死相托的弟兄,以及他们家属的情况。其中有三名战友牺牲后,妻子承受不住打击,相继离世或失踪,父母老迈家庭困难,便把他们的孩子接来身边照料。
出乎意料的是,我养父只肯住在招待所,連部队家属院也不去。我父亲劝他:“蔡,还是去老部队看看吧。”
“睹物伤情,还是不去的好。有老雷老郑的消息吗?”
“他们俩,一个战后就转业了,当过地委副书记和省公安厅长,现在应该退二线了;一个继续留在部队,都副军长了。”
我养父先是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又摇着头叹了口气:“要是我当年不走,也跟你们一样,上前线了。在我们老家,我都有点抬不起头的感觉。”
“你已经很不错了,不但儿女成群,而且功成名就。”
我明显地感觉到,我父亲与我养父,思维已经不在同一频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两个一起参加过抗美援越,曾经生死与共、临战托孤的老战友,分别十年后,思维走上了不同的岔道?还不满十二岁的我,根本无法理解。
“老高,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我——我——”
我更没有想到,我一直以来说话刀断斧截般的养父,此刻却吞吞吐吐起来。
“哎呀蔡,当年你可是雷厉风行、说干就干的人,老雷和老郑最喜欢你了,老郑还不远千里,亲自去你老家外调,这在全团、全师甚至整个集团军,我都敢说是绝无仅有的,你现在反而变得婆婆妈妈起来了。”
我父亲如此一说,我养父反而更加落寞,勉强笑道:“七九年之后,又有八四、八五、八六年的两山轮战,在我老家那个县,守过猫耳洞的就有两三百人,跟我同一个区的烈士就有十几个,每次去区里开会,都会看见十几名瘸脚少手的干部,他们都是从前线下来的。”
我父亲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了,一把撸开他袖子,指着他胳膊上的伤疤说:“就凭这个,谁敢说你没上过前线?谁敢说你当的是太平兵?”
那一刻我也惊呆了,跟随养父这么多年,记得他曾经扛着我东游西逛,曾经背着我去十几里外的邻村看露天电影,曾经手把手教我写字、做农活,曾经抱着我顶着烈日或冒着大雨往乡卫生院奔跑,甚至曾经用他在部队学会的办法为我因顽皮而摔断的手腕接骨、疗伤,可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那道枪伤。那道犹如火条烙穿的疤痕,不但怪异,而且狰狞,难怪一直以来,他都深藏不露,连至亲骨肉都难得一见。
我养父使劲把手收了回来,拉上衬衣袖子,嗔怪道:“老高,你这样揭人伤疤要不得,特别是当着孩子的面。”
我父亲激动地说:“蔡,你以为你那点舞文弄墨的小聪明就能打动从解放战争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老雷和老郑吗?你以为凭你鞍前马后的殷勤伺候就能让他们不惜放下身段和架子,亲自奔波千里、苦口婆心,到你老家帮你搞外调?还不是因为你身上的这个枪眼和这道疤痕,还不是因为你——”
养父摇手示意我父亲住口,说:“好汉不提当年勇,都过去十几年了,还提这些干吗?老高,我家里的洋芋一窝都还没有挖,我想明天就回去,孩子——孩子——就交给你了。”
从他们的谈话中,我隐隐约约地知道,养父身后还有比枪疤更加惊天动地的事情,不!应该是事迹。正因为他头上有着那么多光辉事迹和耀眼光芒,团长和政委才那么喜欢他、欣赏他;然而,因为童年的那篇游戏之作,再加上命运的捉弄,他最终只是一名以战代干的士兵。一年之后读到王勃那句著名的“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我突然有种特别通透的领悟。
果然,第二天我养父就匆匆忙忙地登上北上的小火车,回家了。临行前,我父亲给他准备了很多礼物,但他什么也不带,只带了一套部队库存下来的四个衣兜的草绿色老军装和一件呢子军大衣。当时部队早已换装,也恢复了军衔制,看着父亲威武的大盘帽与两杠三星的肩章,再看看养父挑选的那套老军装,总有一种土得掉渣的感觉。
但我无心嘲笑他,心里盘算的是暑假结束后如何独自跑回去。为此,我非常留心行程路线与购票、上车等流程。火车已经启动,养父微笑着向我们挥手。我没有流泪,也没有忧伤,西南边陲的风光,总有一种勾魂摄魄的魅力,满眼的苍翠和好奇,早已取代了离愁别绪。这里原本就是我的出生地,是我生命中真正的故鄉,何况我母亲就安葬在县城后面的烈士陵园里。但似乎我的灵魂,总是跟着火车游走,跟着养父飘荡,似乎我生命的根,其实并不属于这里。父亲没有发觉我的异样,尽管一直保持着严肃与威仪,但对养父和我,他的目光与笑容,总是流露出难以言表的歉疚与愧意。
一个月后,当养父正背着一背箩洋芋从高山顶上回到村口,一眼就看见了踏着夕阳漫步而来的我,先是怔怔地站着,然后扔掉背箩,向我奔跑过来,任凭满箩洋芋在路上乱滚。
搂着我,他紧张地问:“蔡令,你——你怎么回来了?谁送你回来的?”
我说:“我是一个人回来的,在那里住不惯。”
我看见他眼里既有惊喜,又有忧伤。果然,我父亲的电报立马就到了。养父叫我独自回家,扔在村口的背箩和洋芋也懒得捡,就急匆匆地赶往二十多里外的区镇。只有那里才可以发电报。
三
简单收拾了一下,我就坐上开往父亲老家县城的火车。这是去年才通车的铁路,而在此之前,那里一直不通铁路,公路也很烂。或许,这就是特困地区的显著标志吧。两百多公里,火车跑了三个半小时。不过这已经很快了,以前坐汽车,至少得七八个小时。
到了县城,随便找个宾馆住下,再次掏出那张翻拍的照片端详,几分钟后,心里有了三个方案:一、去县武装部查阅档案,立马就会看到与我父亲同时当兵又分在同一部队的人员名单,然后再去长阳镇上打听;二、一个电话打给县公安局的朋友,叫他们帮忙查一下,很快就会有答案;三、直接去长阳,慢慢寻找。
思考了半天,我决定启动第三个方案。
其实我父亲生长的那个小村庄,还隐藏在离长阳镇上三十多里远的一条山沟里,名列全县十大特困村之一,由于不通公路,一半以上路程得靠步行,我曾跟父亲去过两次,三前年奶奶去世后,就再也没有去过、也不想再去了,再说去了也不知要找谁。
第二天中午,天阴沉沉的,还未从人事调整的阴影中走出来的我,有些怅然地来到长阳镇上。这是我的祖籍地,是我父亲的老家,我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个小镇下属的边远山村里。这里曾经是驻军营盘、土司官寨和区公所所在地,也曾经是我养父和父亲的老领导——老雷和老郑——战斗过的地方,小镇后面的烈士墓里,长眠着153位牺牲在这里的解放军。
六十多年前,刚刚解放不久的水城又被数千名叛军占领,驻守水城的一营解放军只好暂时撤离,保护着政府机关往蒙山方向转移,来到这个群山环抱的小镇时,遭到了上万名叛军的伏击。说他们是叛军有些抬举,其实就是土匪。他们原本是国民党271师,再加上十多个保安团以及大大小小的上百支地主武装,先是投诚起义,然后又叛而为匪,妄想夺回江山,继续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
战斗打得非常激烈也非常艰苦,那153名解放军,大部分是在夜间突围时牺牲的。据说,老雷所在的那个连队,入夜后从现在的镇政府驻地出发,往我父亲生长的那个村庄的方向突围,途经一道两百多米高的悬崖时,由于地形不熟,一共掉落七十几人,还是一名炊事员背着铁锅坠崖时发出了响声,走在后面的战士才停住脚步。最后,全连只剩下指导员和十几名战士,幸存的士兵中,就有老雷和老郑。
“第二天,村里的老百姓看到老鹰岩下的那堆解放军,无不伤心落泪,自发地组织起来,将他们的遗体运回村里,最后转到区公所(长阳老街)后面的山包上集体安葬,建造了雄伟气派的烈士墓。”
这是我小学毕业后的那个暑假,父亲在闲聊中告诉我的。我弱弱地问:“爸,爷爷也参加了吗?”
“参加了,当然参加了。爷爷他们三弟兄,当时就已经有两个参加解放军了。不过他们不是正式军人,大爷爷参加的是县服务团,协助解放军征粮剿匪;小爷爷参加的是民族民兵队,除了维护社会治安,还要协助解放军征粮剿匪。我们当时已经是革命家属了,解放军就是亲人。”
父亲说的大爷爷和小爷爷,分别是我爷爷的哥哥和弟弟,我第一次见到他们时,他们都已经退休了。小爷爷双耳已经失聪,据说是在剿匪战斗中被迫击炮震伤的,当时情况紧急,身材魁梧的他当起了迫击炮架,炮弹摧毁了敌人的碉堡,他的耳朵则被震出鲜血,后来就慢慢地聋了;大爷爷额上有两道明显的伤疤,左边一道是反抗国民党抓兵时被砍伤的,右边一道是协助解放军攻打县城时被手榴弹砸伤的,估计那保安团士兵太慌张了,扔手榴弹时忘记拉环,否则我家早就成烈属了。
我不解地问:“爸,当时解放军刚来,又不知道是不是好人,大爷爷和小爷爷,怎么就跑去帮他们拉马带路背弹药?最后还帮助他们攻打县城、征粮剿匪,以致负伤挂彩?”
“这个你们这些娃娃就不知道了。我们村里只有一口水井,夏秋两季勉强够吃,冬春两季是枯水季节,得到五六里外的牛鼻子洞挑水。寒冬腊月的,大雪封山,大家都窝在屋里不想动,解放军一进村,就是扫雪,然后挑水,不但把村里的积雪扫得干干净净,还把家家户户的水缸都挑满,他们有见过这么好的兵吗?”
“那爷爷呢?爷爷怎么不跟解放军走?”
“当时我们还是大家庭,没有分家,三弟兄总得留下一个挖煤挑水、照顾爹娘,爷爷最老实,所以就留下了。可是总觉得这样对不起解放军的那一缸水,对不起那缸六名战士踩着大雪、从牛鼻子洞里艰难挑回的清水,于是刚满十六岁,就让我报名参军。还一再嘱咐,叫我争取当一名优秀的侦察兵,别让部队走错路。”
可是,当我第一次跟着父亲到那个名叫米落仲的小山村探亲时,爷爷已经去世了十多年了,享年五十八岁。
“自从入伍后,我只跟爷爷见过三次面,真是忠孝两难全呀。”说到这里,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布满了伤悲和愧意,“那年应该回去看他最后一眼的,但部队已经开始集结,不可能再请假,等我下了战场,伤愈出院,爷爷已经不在了。”
走在小镇的街道上,看着四围的青山,脑海里总是浮现出父亲的身影。就是这片山水,付出了一百多名解放军的生命;就是这片山水,证明了骨肉相连的军民鱼水情;也就是这片山水,哺育了共和国的新一代军人。可是,如今父亲已经整整去世十年了,于我来说,这份“故乡”的情分,既如影随形、深入骨髓,又似有若无、轻如空气。如果有人问起,你老家是哪里?我有时候说云南,有时候说贵州,但具体到某市某县,却又无从说起。
这是属于我特殊的尴尬,但严格地说,我的籍贯还是黔西北,还是乌蒙山中这个群山环绕的小镇。这个小镇既无比亲切,又扎实陌生。踩着那条似曾相识的街道,看着一副副似曾相识的面孔,我心里七零八落,种种况味相互交织。
一名年近七旬的老头,穿着一件质地讲究的蓝花衬衫,微驼着背,肩膀一边高、一边低,大摇大摆地走在那条名叫长阳大道的马路上,手里拿着一只非常气派的宽屏手机,播放着原生态歌曲。我叫住他问:“老伯,你放的什么歌呀?”
老人抬起头来,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说:“这是贵州山歌,你没听过?”
我摇摇头,表示没听过。他也听出了我口音的异样,问:“哥,你不是本省的吧?”
我說:“是的,怎么不是?”
“哦,我知道了,你是火电厂的。”
二十年前,我和刚满十岁的妹妹一起,陪同父亲回了趟老家。当时这个小镇风风火火、一片繁忙,国家级重点工程蒙山火电厂落户这里,穷怕了的山民们期待已久、鼓足干劲,征地、拆迁、修路、架桥,全都进行得非常顺利。政府的宣传非常简单,说只要火电厂建成,你们吃不完的萝卜白菜就不用烂在地里了,全都可以卖钱。
老乡们的思想依然白云一样单纯,这句话跟当年的满缸运动一样管用。当那几根比山头还高的烟囱开始冒烟,他们有的已经死去,有的早已流落在异乡的工地上、工厂里或煤井中。一厂还没开始发电,二厂又在紧张建设,为了供应10×300万千瓦的机组同时发电,大型煤矿跟了进来,原有中小煤矿一律取缔,所有原煤严禁运出县境,我父亲的父老乡亲们,为了生存,或者说为了更好地生存,不得不成群结队地拖家带口、背井离乡。
但他们始终毫无怨言。在奶奶家曾经驻扎过红九军团和解放军部队的院子里,前来看望我父亲的乡亲们始终乐呵呵地笑着,那位据说曾经见过高炳辉将军的区卫生院退休医生郭老头,逢人便说他当年跟随高将军走了一百多里,高将军许诺他到达延安后要营长给营长、要团长给团长的往事。
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就连我父亲也露出一脸崇敬的表情,只有我们兄妹不以为然。我妹妹伶牙俐齿地用纯正的普通话问:“郭爷爷,当时红军还不知道要去哪里呢,怎么能许诺到达延安后要营长给营长、要团长给团长?”
郭老头张口结舌、老脸通红,父亲连忙呵斥妹妹:“小丫头!不懂就不要乱说!”
后来我才知道,那位郭老头没有跟高炳辉走成的原因不是当了逃兵,而是奉命阻击追踪而来的敌人,掩护大部队转移。那一仗,郭老头他们一个连,硬是将数千名敌人整整阻挡了一天一夜,完成任务后只剩下三十多人,在追赶大部队的途中又遭遇伏击,突围出来的十几名战士只好分散行动,继续寻找和追赶部队。郭老头找了好几天都没找到部队,只好偷偷回到家里,直到十多年后解放军打了过来,才又重新入伍。那时他已经是闻名乡里的医生,参加服务团后又被分回老家区里,后来还当了好几年区卫生院院长。
当知道郭老头曾经是名老红军后,我和妹妹也对他充满了崇敬。每当想起满头银发的他瓮声瓮气地说话的样子,我们都在想,当父亲也老成那个样子,说他年轻时曾经在越南和我养父一起,亲手击落过两架敌机,不知会不会有人质疑他是在吹牛。
可是我父亲远远没有老到那一天,就永远离开了他用生命热爱着的这片土地。三年前奶奶去世,我独自前来奔丧,一打听,才知道郭老头十多年前就去世了,儿女们遵照他的遗愿,将他安葬在当年阻击敌人的地方,和牺牲在这里的战友们长眠在一起。墓地前面就是战壕,那是他退休后挖的,跟当年的一模一样,现在已经成为国防教育基地。
思绪飘了很远又蓦然闪回,我问他怎么断定我就是火电厂的。他再次将我打量一番,说:“我早就老眼昏花了,最近两年视力减退得很厉害,莫说是你喽,哥,就算是老熟人,如果不听声音都很难认出来。说嘛不是我嘴欠,你们这些人说话就像吹嘟嘟,有点不算数。”
我问他哪里不算数,他说:“以前为了忽悠大家搞拆迁,你们说萝卜白菜都可以卖成钱,现在两个火电厂把长阳的天都熏黑了,下雨都是酸的,老百姓连菜都不敢种了,哪里还有菜卖?”
我想笑,但却笑不出来。他接着又说:“现在我们周边几个村,土地全被政府征用了,不是修电厂就是修马路和建楼房,征地的时候说得都很好,等厂建好、路修好、房子也卖了,又不兑现了。真没办法,年轻人们只好出门去打工,年纪大了走不成的,只好在家帮忙带娃。这十几年来人都走空了,山歌也快绝种了,我这几首还是二十年前录的呢。”
“二十年前录的?”我有些惊讶地问:“二十年前录的怎么会到手机里?”
他有些驕傲地说:“我孙女说嘛不是我吹牛,大学读的是计算机专业,这方面的技术好得很,干整湿整的,就帮我把这些山歌整进手机里去了。”
说完,老头对着我呵呵一笑,就拐进了移民小区。这是长阳镇上规划得最整齐的住宅区,居民全是从火电一厂、二厂和青林水库搬迁过来的,也有少数是山体滑坡的难民,以及其他拆迁户。看着老头歪歪扭扭、渐行渐远的身影,听着他手机里播放的、单调而又原生态的男女对唱的声音,我心里酸酸涩涩的很不是滋味。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也曾在二十年前听见父亲用录音机放过同样的歌曲,虽然感到好奇,但不想也不敢问他这是什么玩意儿。当时他想让我入伍当兵,但我不希望自己的人生受到父辈的影响,更怕别人说我是个拼爹货,所以就拒绝了。
老头在移民小区拐了一个弯就看不见了,咿咿呀呀的山歌声,也跟着被四五层高的楼房淹没。
我继续往前走着,身后是高耸入云的烟囱,正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冒着白烟。这里是乌蒙山中少有的开阔地,长六七公里,宽三四公里,因日照时间较长,所以得名长阳。有出租车停下揽客,这在乌蒙深山中的小镇上,绝对是亮丽的风景,也是火电厂带给小镇的最大礼物,然而这个礼物当地百姓享受不起,他们出门坐的,一般都是两块钱一圈的三轮车。
我挥手拒绝了出租车,那些开三轮车的司机,大概看我不像是本地人,即使开着空车跑过,也不会在我身旁停下。也许他们认为,像我这样的人是不屑坐三轮车的。这是小镇人特有的自卑,也是源自灵魂深处的自律,更是淳朴与善良的表现。他们不贪、不妄,更不会坑人、骗人,永远脚踏实地、勤奋知足。
我就这样不快不慢地走着,用手机记着行程。从火电一厂到移民小区,1.6公里走了32分钟;从移民小区到邮电支局,1.4公里走了25分钟。这将近一个小时的路程里,总共遇见十三个人,三名儿童、两名少年、四名老奶、四名老头,唯独没有遇见青壮年。凭直觉,这些人中我是问不出结果的,所以也懒得打听。邮电支局附近是个三岔路口,人流非常集中,出现了乡镇应有的繁荣。再往前几百米,才是镇政府,如此算来,在黔西北的乌蒙深山中,能有如此规模的小镇,的确有点了不起。
邮电支局门口摆有一个字画摊。字画摊搭着固定式帐篷,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头正襟危坐。我在对面的理发店门口观察了半天,便慢慢地走过去。看见我朝他走去,他没有做出要接生意的准备和热情,而是歪着头将双手抱在胸前,眼神迷离地望着我,那歪头斜眼的神态,犹如一场缥远的幻觉。
就问他,他一定知道我要找的人。我心里这样想着,兴冲冲地加快脚步。马路不是很宽,双向四车道,还画有斑马线和装有红绿灯。这在乌蒙山间的小镇上,已经算是奇迹了。我径直走到他面前,掏出那张翻拍的黑白照片,递过去问:“老伯,您认识照片上的人吗?”
他接过照片看了半天,还给我说:“去问张果金吧。”
我问张果金是谁,他说:“派出所的。”
我还想再问,一名四十多岁的精壮男人,看样子是个干部,笑眯眯地走过来,说:“陈叔,我老丈人后天七十大寿,想请您帮忙写副对联。”
老头问:“怎么写?”
来人说:“我老丈人您是晓得的,扎实爱面子,要把他捧得很高很高,把我踏得很低很低,只要能哄他开心就行。”
老头略一思索,铺开宣纸就写。我和来人连忙闪开,站在摊前观赏。说实话,他的字我不太恭维,不但跟我父亲和养父相去甚远,就是我也要比他强些,不过在这个小镇上,也应该是数一数二的了吧,不然怎么敢摆摊呢?
很快,他就写好上联,挂在帐篷上,我一看就乐了。上联写的是:
三十重天上天外天,天上有根高杆杆,高杆杆上有张高椅子,高椅子上坐着老丈人。
那位面带喜感的求联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陈叔,您老都快七十岁的人了,还是爱开玩笑。”
老头有些不高兴了,把笔放下,一本正经地说:“我是开玩笑吗?认为我是开玩笑的话,你就重新找人写。”
来人赶紧赔罪:“陈叔,是我开玩笑,是我开玩笑,您老不必介意。”
老头提起笔,接着写下联,写完又往帐篷上一挂。这次来人没笑,我却笑了。下联写的是:
十八层地狱地中地,地下有个深坑坑,深坑坑下有副扁棺材,扁棺材下躺着小女婿。
这哪里是寿联呀,分明就是调侃和捉弄。
老头一不做二不休,还写了个横批:
老少同春!
老头写完,一本正经地收拾笔墨纸砚,头也不抬地问:“吴镇长,到底要不要?”
哟,来人还是个镇长,怪不得尽管谦卑有礼,骨子里还是透出了干部气质。这老头也真大胆,连镇长的玩笑也敢开,难道不想在镇上混了?那叫吴镇长的中年人愣了下,随即连声道谢,数了三张百元大钞递过去,说:“回去帮我裱好,后天来拿。”
抬头看见我,吴镇长尴尬地笑了笑,转身就要离开。我客气地叫道:“吴镇长。”
他上下打量我一通,问:“你是——”
我连忙掏出那张翻拍的照片递过去,赔笑说:“我是从省城来的,想找几个人,不知您认不认识。”
吴镇长接过照片端详起来,然后用疑惑眼神看着我,问:“照片上的几个人,跟你是什么关系?”
我说第二个是我父亲,其余三个是他战友,据说都生活在这个小镇上,只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我父亲十年前去世了,临终前嘱咐我替他来看望他们。
“哦,是这样。这张照片时间太久远了,又是黑白的,加上人又那么年轻,顶多十六七到十八九岁的样子,我还真认不出来。喂,陈叔,这几个人您认识吗?”
吴镇长把照片递了过去,老头头也不抬地说:“不是跟他说去找张果金吗?”
吴镇长再瞄了照片一眼,恍然大悟道:“对,对,机枪旁边的那个,好像就是张果金呢!喂,同志,派出所旁边就是张家,你去找张果金一问,全都知道了。”
我接过照片,连声道谢,问:“张果金是警察吗?应该退休了吧?”
吴镇长哈哈一笑,说:“他哪里是警察,临时工而已,如今叫协警,当兵回来没工作,因家在派出所旁边,身强力壮还长了一脸络腮胡子,看上去样子很吓人,就被叫去看押犯人。其实也不叫犯人,应该叫嫌疑人,当时叫人犯。记得我们小时候谁不听话,大人只要说声张果金来了,全都吓得不敢出声。”
哦,原来是位凶神,可是我拿着照片怎么看,他一点凶相都没有,脸上也没有胡子,相反一脸茫然的样子反而有点可怜兮兮的感觉。
“据说他三年义务兵都没当满,就被部队赶回来了,因此,我小时候还写过顺口溜编排他。”说着吴镇长念道:
对门有个张果金,往年当兵去云南。
听说打仗就装病,部队撵他把家还。
两件单衣一穿起,十二块钱做盘缠。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只差没有鼓掌。摆摊的老头唰地站起身来,哗啦几下就把刚刚写好的对联扯下撕掉,扔在地上还跺了几脚,骂道:“吴邦俊,你是在污蔑!你知道你头上的乌纱是怎么来的吗?没有这些人扛枪举炮,你们的官位坐得稳吗?”
吴镇长的脸色变了变,连忙赔罪道:“哎哟陈叔,您老不要激动嘛,那不是小时候不懂事瞎编的嘛,后来——后来——我在县新闻中心工作,不是为他写了一篇整版文章,先在县报发表,然后地区报、省报和《人民公安报》都刊登了,他不但被评为省劳模,还转成了事业编,虽然没有警衔,也没正式穿过警服,可如今退休工资也有四五千呢!”
老头把吴镇长的钱退了回来,问:“那版文章真是你写的?”
吴镇长又愣了一下,说:“反正十几年过去了,我就实话实说吧。文章的确是我写的,但为了避嫌,就署了别人的名字。”
老头眼圈一红,叹了口气道:“是你写的就好。他可是立过两次三等功的全营最优秀的机枪手,因为心直嘴快,得罪上司,才没有提干。那对联嘛,我帮你好好重新写一副,你后天来拿就行了。”
吴镇长把钱放在摊子上,向我撇嘴笑笑,转身离去。我问老头:“老伯,他真是镇长?”
“切!这小子以前是教书的,后来调到县报当记者,再后来考进公安队伍,分来长阳派出所当所长,因为头上有个副镇长的官衔,大家都叫他吴镇长。现在副镇长变成了副书记,分管政法,但大家还是习惯叫他吴镇长,其实真正的职务还是派出所所长,据说很快就要调县局当副局长去了。”
我有点明白了,说了声谢谢,就起身往派出所方向走去。长阳派出所在邮政支局对面,说是对面,却有一两公里,中间不但隔了两个村庄,还隔着一条大河。这条大河就是乌江的上游,地图上叫三岔河,当地百姓管它叫长阳大河,桥上架着一座两百多年历史的石拱桥,已经成为省级重点保护文物,还在正常
通车。
心中有了目标,我不想走路了,招手叫了辆出租车。
四
天还是阴沉沉的,乌蒙山的初秋就是这个样子,就像一名常常抱怨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基层干部或落魄文人,喜欢阴沉着脸。
路不太平,也不太直,弯弯拐拐爬坡下坎的,七八分钟才到。长阳派出所就在通往火电二厂的长兴路旁,是一个独立院子加三层小楼,院墙都被涂成上白下蓝,小楼正面端端正正地挂着警徽,还写有“严厉打击犯罪行为,坚决维护司法公正”与“铁肩担道义,铁拳保平安”的标语。我想,光凭这两幅标语,就应该为“吴镇长”点个赞。
派出所旁边刚好有个农家小院,院里同样有幢贴着白色瓷砖的三层小楼。院门敞开着,院子扫得干干净净的,一名六十多岁的老奶奶,正坐在一张小椅子上扎扫把,旁边还放着几张竹椅子,我走进去问是不是张果金家。
老奶奶抬头打量我一眼,呵呵笑道:“哥,你找错了,这里是新派出所,张果金家在老派出所旁边。”
我只好跟着自嘲地笑笑,问:“老派出所在哪里?”老奶奶说:“老派出所在老街上,过去还有三四里,要打的。听说张果金退休后中风瘫痪了,不知医好了没有。”
“啊,瘫痪了?他怎么就瘫痪了?”
“都是累的,年轻时他一个月才二三十块工资,却要干几个人的活,怎么不累瘫?后来虽然转正了,但不是正式警察,从来没看见他穿过警服、翘过手枪,他的武器就是一根乌木老巴斗,听说韩真林就是败在他手里。”
没想到这位两鬓斑白的老奶奶居然如此健谈,年轻时肯定不是一般人,我干脆拉张椅子坐下,问:“韩真林是谁?”
老奶奶说:“你是外地来的吧?自从火电厂开工,我们长阳就来了很多外地人。你说奇怪不奇怪,成千上万的人到我们这里来上班,我们这里的人又成千上万地出门去打工;来我们这里上班的领的都是国家工资,打打麻将就月薪上万,多逍遥,多自在,一个个跟你一样衣服光鲜,一白二胖。可是我们长阳人呢,去山东打鱼、去广东进厂、去云南發菜、去河北挖煤、去北京修路、去浙江建房、去青海钻洞,一年回家一趟,过完年就走了;有的几年还回不了家一趟,娘一边、崽一边,你说可怜不可怜?”
我说:“可怜是可怜,但总比留在老家好吧。”
老奶奶叹了口气,说:“都说养儿防老,我不但没有防到老,反而变成了老保姆。这房子是我小儿子的,他在深圳打工,几年回不来一次,两个娃娃从小就扔给我,上高中了都。喂,你找张果金有啥事?”
我连忙掏出那张翻拍的照片递过去,老奶奶看了半天,神情淡然地还给我,一边扎她的扫把一边说:“左边第一个就是张果金。跟你说他抓韩真林的故事吧。韩真林是当时长阳街上最大的混混,欺男霸女、横行霸道,连陈元友都有点怕他。”
我问:“陈元友是谁?”她说:“就是最右边抱冲锋枪的那个,原先是长阳派出所的所长,因为放走韩真林,就被开除了。后来生活无着落,在邮电所门口摆了个摊摊写字卖。还好会写两幅对联,会画牡丹梅花,哎,要不然这个曾经威风八面的大所长,真要喝西北风呢!”
我吃惊地问:“啊,他就是陈元友?还当过派出所长?”
“是呀,你们已经见过面了?”
我说:“我刚刚从邮电支局门口过来,还拿照片向他打听,他叫我到派出所旁边问张果金。”
老奶奶呵呵呵地笑道:“这几个老鬼抓的,一个比一个逗。韩真林的老爹韩永山,就是右边第二个,一只肩膀高,一只肩膀低,就是化成灰我也认识,现住移民小区。”
我激动地问:“阿婆,那中间那位呢?就是背手枪的那位,您认识吗?”
老奶奶把照片要过去端详了半天,说:“第二个我好像见过,但想不起是谁了,看样子是个大官吧,你看比他们几个威武多了。哎,长得跟你有点像呢,你——不会是他孩子吧?”
我说:“是的,我就是他孩子。我父亲已经去世十年了,临终前嘱咐,要我抽时间来看望他的三位老战友。”
老奶奶恍然大悟,继而惋惜地说:“那你父亲去世得很年轻嘛,张果金五十二岁了才转正,你父亲去世时,也应该才五十几岁。”
我说:“是的,五十六。他十六岁入伍,五十六岁去世,刚好当了四十年兵。”
“太划不来了,帮国家卖了一辈子命,一天福都没得享。”
我说:“是的,他真的苦了一辈子,两次上战场,两次都负伤,还好命大,都救活了。所以他去世后,大家都说他是功成身退。”
老奶奶想了好半天,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也应该是长阳人,姓高,对不对?”
我连忙点头说:“是的,我姓高,我父亲就是从这里当兵出去的,老家就在米落仲。”
“晓得,晓得。哥,你在哪里上班?至少也是县长了吧?”
我说:“我以前是教书的,后来又去党校读书,重新分了工作,现在在省城上班,就是个普通公务员。”
“不可能。”老奶奶打量着我,喃喃地说:“怎么会是普通公务员呢?”顿了一下,她又微微一笑,说:“说嘛你别心多,我看你脸上的气色,估计目前处境不太好。但人生无常,不必介意,我家老吴要是还活着,也该七十岁了,可他走的时候才四十六岁,正当壮年,这么多年我还不是一个人挺过来了。”
“你家老吴?”
“他叫吴长贵。哎,就是这个名字取得不好,无常一来,就不贵了。”说完,她还呵呵呵地笑,样子特别乐观。
想想她也真不容易,如果不是性格乐观人也坚强,是很难熬过来的。
“我家老吴也当过兵挂过彩,不过他没打过仗,而是救火负的伤,转业回来安置在长阳武装部。”
原来他的丈夫,也是个军人,还立过功,这女人心里有着浓厚的英雄情结。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我说:“我要先去老派出所旁边看看张果金,我父亲的三个老战友,我只有他没有见到了。”
老奶奶热心地说:“好的,你先去吧,晚上到我家来耍,我大儿子在家的,你们可以好好聊聊天。”
我问她大儿子是谁,她一脸骄傲地说:“以前也是教书的,现在在派出所上班,大家都喜欢喊他吴镇长。”
我哈哈一笑,说:“晓得,晓得,我们刚刚还在邮电支局門口见过面,他说他老丈人要过七十大寿,去找陈元友写对联。”
老奶奶也笑了,说:“呵呵,他老丈人就是韩永山,照片上笑得歪歪的那个。”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大笑着转身离去。笑声中,我心里的阴霾一扫而光。
五
既然已经知道真相,我不能再空手而去,到了长阳老街,花三百块钱买了两瓶老酒,再花五百块钱买了两条好烟,然后再买了两箱饮料,提着往老派出所方向走去,敲响一间旧平房的木板门。我打听过了,那就是张果金家。
开门的果然是一个长着大胡子的小老头,只是胡子已经全白了,人也不再雄壮魁梧,当年全营最优秀的机枪手,如今坐在轮椅上,手里提着一根磨得发亮的乌木老巴斗。
张果金愣眼愣眼地看着我,冷峻的目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语气坚决地说:“你找谁?把你的东西提出去!”
我连忙解释说:“张伯,我姓高,我爸爸是您的老战友,我替他来看望您。”
“啊!你是高守仁的孩子?”他激动地想站起身来,可努力几下也是白搭。他没有完全瘫痪,但已经失去了站立的能力。“他原谅我了吗?”
“这是什么跟什么?”我放下东西,不解地问:“张伯您说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他恨过您,他十年前就去世了,临终前嘱咐我,一定要替他来看看你们三位老战友。”
“啊,老高,老高他去世了?”
看着他一脸震惊的样子,我有些悲痛地说:“十年了都。”
他沉默了半天,红着眼睛说:“当年我们县一起去了七十二个人,只有我们四个分在同一个部队,其他六十八人分在另外一个部队,按说同一个区的,应该亲如兄弟,可是——可是——我们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我们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们的。”
反正我父亲已经不在了,他生前也没有提起过,我也没有追问的必要。他招呼我在沙发上坐下,叫来一名二十六七岁的女孩,让她给我们泡了两杯绿茶,接着往下说:“当年,我们四个人中,我是火力排的机枪手,韩永山是连部通讯员,陈元友是三班班长,你爸是连部文书兼枪械员。我们都很努力,都想通过提干改变命运,可是全连只有一个提干的名额,而且就在我们四个人中竞争。我们原本说好公平竞争的,谁也不许托关系、走后门,领导看中谁就是谁。可就在考察外调的紧要关头,我们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说你当公社书记的大爷爷来过部队,看望他的老朋友,也就是我们的团长和政委。当时我们仨非常气愤,觉得你爸是个不讲规矩的小人,反正提干已经没戏了,干脆教训他一顿。”
他安静地坐在轮椅上,喝了口茶水继续说:“军营旁边有个水库,我们仨商量好了,决定约他去游泳。他老家在山村,没有河;我们仨都是在长阳大河边长大的,水性很好。到了约定的时间,我们早早就去了,躲在水库边上的树林里。大约二十分钟后,你爸来了,叫了几声没人应,就坐在旁边等。突然对面有人落水了,一边扑腾一边大呼救命。你爸想都没想就跳进水库,朝那人拼命地游去。掉水的是韩永山,他水性最好,会潜泳。他假装扑腾几下就潜下水底转移走了,上岸后我们躲在小树林里继续看你老爸的好戏。他拼命地游着,慢慢地朝有人落水的地方靠近。可他水性不行,他的游泳是到部队才学的,渐渐就体力不支,沉了下去。我们一看要坏事,刚要跳进去救他,连长就带着值班排长找来了,我们害怕被处分,只好悄悄逃走了。”
他沉默了一两分钟,见我没问,又继续往下说:“你爸就这样失踪了,连长发动全连战友寻找,最后还是找到了,他被水流吸引,从一个涵洞里冲出来,晕了过去。事后,他知道是我们在故意整他,差点让他丢了性命;但他没有说出来,没提成干不说,还白挨了一个处分。其实你大爷爷根本就没去过部队,也没找人打招呼,他坚信你爸的能力,提干绝对不成问题。那次提干的是陈元友,他当上了排长。但从那以后,你爸就疏远了我们,原本很铁的哥们,渐渐变成了陌路人。我们心里有愧,觉得很对不起他,就拼命干活,并且暗中都把成绩和功劳让给他。可他从不接受,更不领情,让我们觉得很无趣。后来,他被挑去越南,支援抗美,由于素质过硬,作战勇敢,不但立了二等功,还被提了干,我们仨觉得很没意思,就转业的转业,退伍的退伍。你爸当了排长当连长,当了连长当营长,当了营长当团长,一路节节高升。每次回来探亲,他都带信来找我们仨聚聚,但我们心里有愧,加上又觉得命不如人,都躲着不去。就这样,我们四人就再也没一起碰过面。但我心里始终觉得很对不起他,一直珍藏着我们唯一的那张合影,喏,你看,就是那张。”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对面墙上的正中间,挂着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虽然有些模糊了,但走近一看,表情神态,依然没有走样,就是他们四人。
我看过照片坐回沙发,张果金扬了扬手里那根乌黑发亮的老巴斗,说:“侄儿子,想不到你会来看望我们,凭这一点,我们怎么能跟你爸相比。将军额上能跑马,宰相肚里可撑船,原来一点不假,我要把他两个叫来,一起向你赔罪。”
我连忙摇手说:“不,张伯,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爸心里也早就放下了,不然他就不会在临终前嘱咐,叫我一定要替他来看望你们,还赔什么罪呀?”
张果金怔了怔,扬着一脸的白胡子,哈哈一笑,说:“谁跟你说赔罪了?我是说陪醉,奉陪的陪,醉酒的醉。”
说完,他拿起手机打电话。我乐呵呵地看着他,就像看一个老顽童。
六
张果金打完电话,我说:“张伯,韩真林是您抓的?”
张果金脸色一凝,说:“虽然从部队退伍回来后我在派出所一直干到退休,但一直都不是正式警察,最多算是协警,老都老了,得到国家照顾,转成了事业编,占了一个文职人员的名额,不过之前当协警的二十几年,也给我算了工龄。”
见他答非所问,我又问:“听说韩真林是长阳街上最大的混混,连陈元友都怕他,是您把他给降服了?”
张果金见我不依不饶地盯着这个问题,只好说:“说话人轻,过话人重,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经别人添油加醋地传播,就会越来越夸张、越来越离奇,你说是不是?”
没想到他虽然读书不多,顶多初中毕业,经过部队的陶冶和在派出所工作几十年的经历,文化底子越来越厚,证明他是一个追求上进的退伍军人,也是一个有恒心、有毅力的老公安,我不由从心底产生了敬佩之情,连忙点头说:“是的,是的,就是这样的。”
“当时韩真林也就是十六七岁,你说要是真打起来,莫说派出所长陈元友,就是他的老爹韩永山,也能把他轻松搞定。再说长阳是大区镇,十几万人口,派出所也有七八名年轻警察,都是正规警校毕业或从武警部队转业回来的,哪一个不是身强力壮、武艺高强?对付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值得大动干戈吗?”
我不解地问:“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在长阳镇上,大家都纷纷传扬。”
张果金长长地舒了口气,说:“主要原因有两个。第一个是当时那小子的确太调皮。你不知道他有多调皮,举个例子吧:他读初一那年,有天课间休息,觉得很无聊,就一拳打碎了一块窗玻璃。长阳中学的窗户都是老式的,窗玻璃划得比较小,校长闻讯赶来说,打碎玻璃是要赔的,一块钱一块。他听说一块玻璃只值一块钱,就哈哈大笑,接着打碎了十几块,打完对校长说,去找我爸要钱吧。校长哪里敢去找?只好站在旁邊干瞪眼。”
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他爹是韩永山呗,韩永山当时是长阳区的区长,在长阳地盘上,谁还敢管他儿子?”
我惊讶地问:“韩——韩伯伯他还当过区长?”
张果金说:“是的。他退伍回来后,因为家族有点背景,被招进区里做了干部,两年后被派到以角公社当副书记,再过两年升任书记;后来公社改成乡,又当了一届乡党委书记,就被提拔成副区长了。副区长当了三年,就成了区长,要不是八九年在抢险中受伤致残,说不定还要当县长呢。”
“噢。”我说:“我明白了,之前我一直以为他的肩膀是自己歪的呢,年轻时本来就有点歪嘛。”
张果金噗嗤一笑,说:“那照片上是皮带和手枪把他扯歪的,要是真歪了,怎么能当兵?说来也奇怪,他后来还真歪了,而且还是按照那个方向和角度,甚至连背都驼了。”
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八九年不是发大水嘛,当时大河决堤,整个长阳街上都被淹没了,他作为一区之长,当然要上街指挥救援被困群众。为了援救三名小孩和一名老人,他被一根水泥电杆倒下来砸伤了,整整住院半年,还是没医好,从此肩膀越来越歪,背越来越驼,只好办理病退回家。”
厨房里不断传来嘀嘀咄咄的切菜声,还飘来阵阵米饭的清香,我吞了下口水说:“这米真香。”
张果金抚了把胡子,呵呵一笑,开口唱道:
长阳啊长阳,长阳是个好地方;
尖山脚下牧场广,以角生产五里香;
神仙坡,人间仙境美名扬,
米落仲,杜鹃满山岗……
唱完,他说:“这就是所谓的五里香,只有以角能生产,因为是纯天然耕种,所以产量很低,米质很好,特别是在农药和化肥横行天下的今天,成了高官和富豪的特供,有人甚至号称靠它进军中南海,每年还未成熟就被订购,炒到了两三百元一斤。我有个表哥种的有,一年分我几十斤,除了生病熬米汤喝外,只有高人贵客来到,才舍得撮两碗来蒸饭。”
我问:“这首歌就是颂扬长阳的吧?还真有点好听。”
他露出骄傲的神色说:“当然好听喽,歌词是陈元友写的,歌曲是韩真林平谱的,原唱是阿鲁阿卓,还上过春节联欢晚会呢,不过是省台的。”
我也跟着开心地笑了起来。女孩系着围裙、戴着套袖,端来一盘水果和点心,又轻盈地钻进厨房去了。张果金招呼我说:“桔子是自家种的,点心是我养女自己烤的,随便吃,随便吃。哦,她家就是以角的,二十年前父亲在工地上出事死了,母亲也改嫁走了,见她无依无靠,我就带来抚养,高考得了全县文科第一,被首都师范大学录取,毕业后回到镇中学教书,说是要好好照顾我。她从小就学会做家务,在行得很。”
我知道“在行”就是聪明、听话、乖巧和能干的意思,跟着夸了几句,要求他把韩真林的故事讲圆。
张果金流露出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继续往下说韩真林:“第二个原因嘛,就是那小子顽皮得太离谱,触动了刑律,还惹了众怒,上级指示必须严惩,谁的孩子也不行。老陈没办法,只好派人去把他给抓来,交给我看押。当时区派出所有拘留七天的权限,第三天,那小子的案件还在侦办中,嚷着要上厕所,我只好请两个民警带他去。民警守在厕所门边,好半天不见人出来,冲进去一看,人已经不见了,原来他从公共厕所漏大粪的洞里钻进粪池,逃走了。这下麻烦大了,受害者家属组织起来,拉起横幅堵住区公所和县政府,还去省里上访,被媒体曝光,当天陈元友的所长就被撤了,那两个刚从警校分来不久的民警也被脱了警服。几天后正式处理意见下来,陈元友被开除党籍和公职,你说冤不冤?”
我只好沉默,因为对当年这个事件的前因后果以及处理流程都不太了解,所以不敢表态。
他继续说:“韩永山的态度非常坚决,要求司法机关严惩他这个倒门风、败志气的废品儿子,并上门求我,说老张,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你帮我去把他抓回来,交给政府处理。我当时只是一个小协警,编外人员,是没有办案权的,但人人都有义务协助公安机关抓捕坏人嘛,于是就亲自出马了,上四川下云南那倒没有,通过十多天奔波,终于在水城黄土坡的一个涵洞里找到那小子。”
我问:“后来呢?”他说:“判了三年,劳教。”
“再后来呢?”我追问。
“外面的那条马路你看见了吧,又宽又平的那条,名叫长阳大道,双向四车道,整整六公里,贯穿长阳全镇,投入了两千多万。”
我说:“看到了,那条路怎么啦?”
他轻描淡写地说:“那条路就是韩真林出钱修的。他从劳教所出来后,就出门打工了,后来又跑去海南岛种香蕉,现在成了大老板,身家几个亿。还有对面那条长长的、又高又厚的河堤,也是他修的。”
“哇,这小子成神仙了?”
“不是成神仙,而是成佛了。佛语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就是这个意思。当年我去劳教所看他,他说要用实际行动洗刷身上的耻辱。他做到了。他要将韩永山夫妇接去海南,韩永山不去,说去了就断根了,要留在长阳牵着那根风筝线。因修路房屋被拆,韩永山就住到移民小区去了。”
我说:“他应该去海南享福的,那架风筝嘛,亲眼看着不是更好?”
他不同意的我的观点,说:“风筝,只有远远地牵着,才能飞得更高、更好,太近了不行,抱着不放更没意义,所以我支持韩永山。”
我发觉我父亲的这几名战友全是奇葩,一个比一个有才。
喝着清茶,吃着桔子和甜点,张果金感慨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你父亲也真不容易,虽然几十年来我们都没有再见面,但心里都为他感到骄傲和自豪。”
我说:“这句话有点夸张,他只上过两次战场,一次是帮助越南打美国,一次是对越自卫反击,之后就是主抓部队建设和训练了,顶多也就是抢险救灾。他亲手打死的敌人最多有几百个,离‘万骨枯差得很远。”
“这就不对了,你没当过兵不知道,师长管一万多人,也才大校;一个集团军六七万人,军长副军长、政委副政委,再加上參谋长和政治部主任,最多也就六七个将军,‘一将功成万骨枯,说的是一万名士兵中,最多只有一人能够当上将军,概率是万分之一,而不是要杀满一万个人。如果真要靠杀人才能升官,那这个将军当得也太血腥了。但不管怎么样,一人当上将军,就得有上万人垫底,这就是‘万骨枯的真正含义。不过干什么工作都得有人垫底嘛,比如我干了那么多年的协警,你养父当了那么多年的民办教师,不都是同一道理嘛。还有千千万万的农民工,不都是为经济大繁荣、城市大发展垫底的嘛。”
我如醍醐灌顶,点头称是。
他突然问起我来:“听说,你跟着蔡桂明姓?”
我说:“养父他老人家去世后,我就改回本姓了。”
“啊!蔡也去世了!”
我说:“十三年了都,走得比我父亲还年轻。张伯,您也认识他?”
“怎么不认识?我们曾经是一个连队的兵。命运也真太会开玩笑,他一次次提干,一次次落空,最后要提成了,林彪却叛逃了。”
我说:“还有他那个表妹,也把他骗惨了,如果他继续留在部队,过两年就是志愿兵,转业回来至少也是个科级干部。”
张果金哈哈大笑,说:“我就知道你会提起她,她差点是你养母呢。”
我一脸疑惑地问:“她就在长阳?”
“怎么不在?她就住在新派出所旁边。哦,她大儿子叫吴邦俊,现任长阳镇党委副书记、派出所所长。”
“啊,是她!”我吃惊地叫道:“她怎么嫁到这里来了?”
张果金淡淡地说:“二婚了,这个女人非凡得很,先嫁了个矿上当官的,后来那人调走后有了外遇,她就把婚离了,经人介绍,又嫁到我们这边来了,还成了韩永山的儿女亲家,当了十几年的社区干部。”
没想到我父亲这几个老死不相往来的同乡战友,身份虽然普通,经历却丰富多彩,让我在大开眼界的同时,不由心潮澎湃。
厨房不断传来油烟味与炒菜声,张果金干咳了一下神秘兮兮地说:“不过也不能说你养父的这个表妹无情绝义,她也是无可奈何才嫁给那个矿长的,因为她当时已经怀上了吴邦俊,而你养父不但没提成干,而且又迟迟不见回来,她不嫁人咋办?总不能把孩子生在娘家吧。”
噢,原来如此。我也知道按当年的规矩,只有军官或志愿兵才能结婚,我养父当时什么也不是。但我心里更吃惊的是吴邦俊的身份,于是问:“他——他真是我养父的孩子?”
“当然了,他还比你大好几岁呢,你应该叫他哥。他妈离婚后把他带过来,跟着继父老吴姓。老吴也是从部队转来的,当过几年区武装部长,也是个好人,把他当成亲生儿子养。邦俊是个好娃儿,老吴去世得早,他完全靠自己挣上这个位置。组织上原本是要他当镇长的,可他不干,舍不得脱那套警服。听说任命文件已经下来了,马上就要去县公安局当常务副局长。”
笃笃笃,张果金刚刚说完,那扇陈旧的老木门就被敲响了,我连忙起身去开门。
七
酒是韩伯伯带来的,两瓶茅台。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有些年份的东西了。果然他介绍道:“这酒不是我买的,也不是我儿子韩真林送的,按说多少瓶茅台酒他都买得起,但于我来说没多大意义。这酒,是二十年前老高托人给我带来的。”
我微笑不语,另外两人却惊叫一声,一人抢过一瓶,仔细端详。
陈元友一脸怒气地说:“韩永山你真不够意思,和老高暗中来往也不通报一声,当年整他落水还是你出的馊主意呢!”
韩永山讪讪地笑道:“他回来探亲约我们聚聚你们两个都回避,我也不好意思单独去,就给他录了盘山歌请人带去,结果他就回赠了两瓶茅台,还让人带信说先寄在我那里,等老哥弟几个聚齐了再一起喝。”
说着说着,他眼圈就红了起来,其他两人也陷入了回忆。
沉默了一两分鐘,张果金开口唱道:“大河涨水沙摞沙,鱼在河中摆尾巴。”
韩何二人附和:“哪天得鱼来下酒,哪天得妹来当家。”
唱完,张果金打开酒瓶,倒了四杯,陈元友和韩永山一人一边,推着他来到客厅墙下,对着墙上的那张合影举杯,然后一饮而尽。酒香四溢中,我看见的只有真情流露,没有任何虚伪和雕饰的痕迹,泪水便模糊了双眼。
坐我旁边的女孩一脸清纯地说:“这三个疯老头,每次喝酒都这样,三个人四杯酒,唱山歌不说,还要对着墙上的照片喝。”
我说:“他们是战友,感情很深。”
“听张爸爸说,他们的友情破裂了。张爸爸还说,中间那个背手枪的,是个战斗英雄,但他们仨曾经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所以,他们注定要惭愧一生。”
我举杯邀她共饮,说:“其实也没什么,早在几十年前,他就原谅了他们。”
长阳酒风甚烈,我父亲就是公斤级的酒侠。女孩也不示弱,端起酒杯就跟我碰,我只敢舔一舔,她却一口干,喝完还对着我灿然一笑,亮了亮杯底。
我有些脸红地摇摇头,说:“酒量不行,意思意思就行了。”她问:“听讲,你姓高?”
我说:“是的,我叫高峻,之前跟养父姓,叫蔡令。”
女孩眨巴着眼,突然双手一拍,兴奋地说:“噢,我想起来了。”
她兴冲冲地跑进自己的房间,拿来几本书打开,说:“这是县里编印的辅助教材,一共四册,向全县初一、初二和高一、高二的学生免费赠阅,每册都有你的文章;还有,初中卷第一册一单元,就是介绍蒙山历史名人与英雄人物的,第三篇讲的就是战斗英雄高守仁的故事。他,就是客厅墙上的左二,你的父亲?”
我看着书上的照片,激动地点了点头。她翻到我的文章,用羡慕的口吻说:“我也是一名文学爱好者,从高中开始就经常投稿,偶尔也会有小文章发表。我的理想,就是要像你一样,当一名作家,作品也被选进这套书中每一册的第四单元。”
想起最近的遭遇,我先是淡然一笑,随即豪气顿生。三名老头又返回餐厅,我拿起酒瓶,给他们满上,也给自己满上,然后站起身举着酒杯说:“其实我父亲一直都在想念着你们,但他已经不可能回来了,我就代他敬三位伯伯一杯,祝你们健康长寿、全家幸福!”
说完,平时滴酒不沾的我一仰脖子,将整杯酒吞了下去。毕竟是茅台,没有我想象中那种封喉呛鼻的劲烈,柔顺平和中,一股浓郁的酱香,仿佛通过血脉,传遍全身的每一个神经末梢,人也变得亢奋起来。女孩敬我酒,我也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
当我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窗外阳光明媚,一片嘈杂。
女孩进来说:“哥,把你吵醒了吧?今天是周日,长阳逢集。”
我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想起身下床,但却四肢无力。
女孩笑道:“听讲,你父亲是个酒王,两瓶茅台根本不在他眼里,没想到你才两小杯,不到三两就醉倒了。不过这样也好,其实我也很讨厌喝酒的。”
我不解地问:“那你昨天为什么要喝?”
她小脸一红,弱弱地说:“我不是为了陪你嘛,张爸爸交代了,要我向你陪醉。喏,我还听讲,你父亲是个歌王,年轻时在我们长阳,山歌唱败了所有的姑娘。后来去到部队,韩爸爸就是他最好的帮腔,他们经常去营房旁边的水库边唱歌、游泳、抓鱼。”
我知道,这些都是我父亲的三名老战友对她说的;我还知道,其实收养她的不光是张果金,韩真林和陈元友也有份。
女孩继续说:“陈爸爸交代说,叫我好好看着你,免得你走了,他中午忙一会儿,就来接你去他家。他们已经商量好了,让你一家一天地轮流住。还有,昨天你倒下不久,吴伯娘也来了,悄悄地对我说,你原本应该是她儿子的,可惜缘分不够,没有成为一家人。这次来了,无论如何也要接你去住几天。”
我说:“这怎么行呢?我不可能当烂板凳赖着不走,再说我还要上班呢。”
“切!你不是说刚跟女朋友分手就被凉拌了吗,又着雷打又着火烧的好可怜,还请了两星期的调休假。”
我脸色一变,问:“是听谁说的?”
女孩笑道:“你昨天喝醉了亲口说的,酒醉吐真言,还敢不承认?酒量是练出来的,估计你平时滴酒不沾,关键时刻见酒就醉。”
我呐呐地说不出话来。第一次与父亲见面,他就要求我不许喝酒,无论什么场合都不许喝。他虽然被人戏称为“酒王”,酒量很大,但从来不轻易与人喝酒,更不会喝醉。
心里的小秘密全被别人道破,我有些迷茫地望着天花板,恨不得长双翅膀飞走。但有个疑问压在心底非常難受,我忍不住问道:“张伯伯家里还有别人吗?”
她有些黯然地说:“没别人了。他原本是结过婚的,可婚后不到半年,那女的因为嫌他太穷,就跟着别人跑了,从此,他就一直单身。”
突然,门外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一个妇女的声音在喊:“小谷花,小谷花。”
女孩答应一声,连忙跑去开门。我知道来人是我养父的远房表妹加初恋情人,更是我还未相认的“哥哥”吴邦俊的母亲。这层关系已经捅开,我又是激动,又有几分难为情,不知将如何面对。
八
两个星期后返回省城,一到单位领导就找我谈话。
领导一脸严肃地说:“经过认真考察和慎重考虑,组织上准备给你重新安排工作。去宣教处,怎么样?”
我之前的职务是秘书处副处长,经过这次乌蒙之行,对情感、名利与仕途,都已经看开了,于是漫不经心地回答:“随便吧,去哪里都行。”
领导笑道:“才休息半个月,你就像变了个人。”
领导也是个转业军人,曾经在老山前线守过猫耳洞,手腕上的那块疤痕,就是越南人的杰作。平时他一脸严肃,此刻却特别亲切,于是我也笑道:“人是会变的嘛。”
领导笑道:“这就对了,以前你爸也经常这样对我说。”
我吃惊地问:“您——认识我父亲?”
“当然了,我们是战友嘛。”
我又想起长阳镇上的那三位老兵,想起他们的纯朴善良和满腔热血。
作者简介:胡树彬,苗族,1977年生于贵州纳雍,现居浙江永康。已在《民族文学》《短篇小说》《章回小说》《青春》《星火》《延河》《鸭绿江》《啄木鸟》《中国铁路文艺》等发表中短篇小说30余篇,出版有小说集《遥远的小村》,系浙江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浙江作家高级研修班及第十八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入选浙江省第三批青年作家人才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