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镇
2018-05-23弗届
火车还未到济南,我却好像已经进入了一个注定会逝去的时光暗影中,内心脆弱了好一阵儿。第二天清晨才到张夏镇,早就听说过张夏的义净寺,这座名刹坐落在莲台山最高处,佛光下一粒粒灰尘却像妖魅的精灵在起舞,一点点阻挠我前进的脚步。山脚下的核桃林簌簌作响,落叶村庄中偶有一两个老人躬身其间,这些寂寥的背景却让我期待之余心生些许彷徨。叆叇云雾中坡道百折千回,一步一崎岖。我正困惑于对这里的地形不清楚,却倏忽闻到水的味道,索性一耸身从坡道上跳了下来,沿着秋的溪流踏水,路过哥特式的火车站和水塔,穿过高铁桥,苦苦寻找凤凰在电话里多次向我描绘的古老山林中某个庭院,准备造访凤凰的母亲,并向她提亲。
朦朦胧胧中终于找到了目的地,我站在门前,两扇破旧铁门左右敞开,门前的石板路扫得干干净净,满院里似乎播撒着微苦的味道。凤凰母亲正在给菜地里一畦白菜浇水,她晒得黝黑的脸上眼窝凹陷,布上些许皱纹,眼圈发黑,病态性的双眼皮尽显憔悴神色。奇妙的是,她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男式校服,肩膀向一边斜歪,袖子盖住了手腕,胳膊肘破了一个洞,这不协调的搭配更显出一副老龄人的丑态,我蓦地感到很意外,心扑通扑通地跳。
凤凰说她曾经有个哥哥,却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七八年前,她哥哥受了坏人的蛊惑,一起去抢了运钞车,被判无期徒刑,一年后便在监狱里被人活活打死了。罪犯儿子与残疾的女儿似乎让凤凰的父亲蒙受了多大耻辱似的,为了逃避这种羞耻,凤凰父亲舍弃了妻女,消失得行迹全无了。凤凰常说,她会在我的身上,看到哥哥和父亲的影子。
我向凤凰母亲说明了来意,请她同意我和凤凰的婚事,凤凰母亲显得不知所措,面带倦容的她用袖子抚了抚额头,似乎觉得我形迹可疑,便警惕地打量起我身上的旧藏青色风衣来,这使我感到很不自然。
“俊文。”
这时,一个久违而又熟悉的声音从意想不到的方向呼唤着我,那正是凤凰的声音。我感受到她声音里面有一股不可名状的温柔,恍如4月杏花的芬芳翩然而过,消除了我长途奔波的疲惫,带给我舒畅的心情。
俊文!在来的路上,火车每晃动一次,她的声音就在我的心上浮现一次;俊文!她每呼唤一次,我的心就被撞击一次。爱情的惩罚让我愈加疲惫与思念,更让我无法消除植根于无意识世界里的胆怯与不安,但我没有停下脚步,期待着和凤凰久违的见面;期待着凤凰母亲能够答应我们的婚事。
凤凰正细细清理柿子上的叶子和过长果柄的时候,发现了我的到来,她伸长白皙的脖颈仰望着我。我曾听凤凰说过她自己是个脸色不好、矮小自卑的古怪女孩,很厌烦外界的事物,想来应是轮椅扼杀了她少女的天性,但这与我此刻所见到的纤弱景象有太大差别了。轮椅上的凤凰从胸部到膝部的坐姿都非常标准,给人一种高雅的气质,黑发与白毛线织的长裙更突出了她细长脖颈的美,这美丽使我想起了自己学生时代磕巴的习惯,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静静地望着我,从这过度湿润的目光里我看出了她无法倾吐的情意,而她一定已看出了勉强镇定的我所隐藏着的奔腾的急流。
“你怎么想的,凤儿,你不会真的喜欢这个少年吧?”
听了母亲的问话,凤凰的肩膀开始轻轻地颤抖,她折下纤颈,有点儿不敢看母亲,也不敢看我,她身旁的柿子似乎把她白皙的长脖颈都浸染红了,脸也绯红着,宛如绽开的红玫瑰。
“不知道。”
凤凰摇着轮椅朝屋里呆板地走去,凤凰母亲此时眼里却开始噙满了泪水,但究竟令她感到悲伤的症候在哪里呢?不明白女人心的我也感到自己的脸颊在燃烧。
凤凰母亲开始问我的身世和现状。
“小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母亲是一名送奶工,我目前刚刚大学毕业。”
一些真实的东西我刻意隐去,父亲原是一家煤矿的副矿长,我们一家的生活原本也舒适而幸福,可是一九九八年松花江特大洪水导致矿区发生了事故,父亲不幸遇难,母亲从此把自己浸泡在酒精里,给受伤的心灵嗜施着麻醉,整日烂醉如泥地虚度。父亲的死让我有了说话磕巴的习惯,我从小又体弱多病,上学时,无论跑步还是掰手腕都会输给别人,大家不断地取笑我,这让我愈加自卑与离群,动作变得迟钝,表情变得忧郁。每天中午,都要拿着保温饭盒去教学楼后面选一处偏僻的角落,尽可能躲开同学们的视线。
记得高中军训时,体育场上那位身材魁梧的教官,不去关心班里的其他同学,却偏偏關心起我来。或许在他看来,连稍息和转向这样的基本动作都做不好的我,是在挑战他的威严,似乎深深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向其他同学打听到了我的名字,和我说了我们之间的第一句话:
“你叫叶俊文吗?你是真笨还是装傻?”
我从他的话里嗅出某种进攻的味道,吓得不敢说话,也不敢看他。
“怎么不回答我,你是哑巴吗?”
“教官,他是个磕巴,不是哑巴。”一个同学似乎想与教官找话搭讪,就帮我回答了他的问题。大家微躬下身子笑了起来,原以为自己会和往常一样全身渗汗,双耳麻木,但我意外看到那个我一见钟情的女生也在笑,便觉得这残酷的笑声如花丛里的芬芳,让我的不适感瞬间消失了。我开始意识到自己有了某种存在的价值,我克服了磕巴。如此,我便给了自己放弃继续读大学,一无是处,依靠父亲的遗产苟且过活的借口,我开始走向卑劣。我想,如果人们的行为和语言都是虚无主义的话,那么我更愿意沉浸在内心的存在主义中。
我庆幸自己把这些话咽了回去,如果我说出这些,凤凰母亲会做出什么反应呢?我不想让凤凰母亲、也就是未来的岳母看到自己不切实际的模样,让她失望。但我心里仍涌起一股不安的情绪,因为凤凰母亲既没有同意我们的婚事,也没有冷酷地拒绝,我无法看穿她的心思。
晚饭后正值日暮时分,山上的云彩融进晚霞,凤凰征得母亲的同意,和我一起到义净寺去,她对浮图的虔诚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我小心翼翼推着她的轮椅,和她一起慢慢走出了小院。一条条宽阔而迂回的坡道环绕山丘,到处是凤凰摇过的车轮印,和夕阳的微妙色彩。对面山上的风车,吹来温暖潮湿的风,让我仿佛听见了初夏时大海的波浪,我试图在潜意识中寻找残存的温暖记忆。周围的核桃林却丝毫不动,只有铁路工地的围栏网的半枯萎的青草们,在火车开过来时,才会杂乱地摇曳。
我们走在溪水畔的狭窄小路上,一列驶过的火车鸣笛后,凤凰开始缩着肩膀,用手捂着脸,试图把自己隐藏起来。
“会被别人看到我们的,俊文,还是我一个人去好了。”
“噢,是吗?”
与恋人第一次见面,所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三个字,想来一定令人啼笑皆非,但我却很难过。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与凤凰陷入这种氛围,原本我们在微信和电话里的沟通都是十分自然的,也许是凤凰后悔当初让我爱上了她,后悔令我们之间产生了某种为爱情共同承担风险的纽带,因而陷入自我的歇斯底里中,我试图这样安慰着自己。
“谁在看啊?凤凰,难道你就忍心在这里抛下我一个人吗?”
凤凰的美丽眼闪出羞涩的微笑。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不让气氛一直这么尴尬下去,我很有兴致地使自己幽默起来。我停下推车的脚步,躬下身子从后面把她抱住,温柔地抚摸她的手,她纤细的手指在我掌心的温暖里变得毫无力气,我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把自己的温度传输到她的全身。凤凰显得不知所措,她脸颊泛起一片红潮,一直红到耳朵后。
“今天晚上,夫人要和我亲密地一起过夜呀。”
“放开我,谁要和你一起睡啊……”
我们行至山间小径深处,被透过薄云的残阳照得脸上暖暖的。遥望山际,却发现山脊上耸立着庄严而光芒四射的义净寺,看来这里是仰望佛殿的好地方。朱红色佛殿前,似乎有一座金箔制成的佛像,反射出朝向我们这的金色光芒,使得佛殿的其他部分,有了神秘的黑暗。虔诚的凤凰双手合一,在宛如“佛兰德斯画派”的光线映衬下,凤凰的白色裙子呈现出梦幻般的美丽,使她秀发的轮廓和清素的容貌变得朦胧。她苍白伶仃的脸庞与一望无际的佛光彩云之间,完成了远离大地、远离尘世的极乐往生,这梦境中颤抖的我不由想起小时候经常欺负的那个傻子,养了两个月大便厌烦遗弃的狗崽以及曾被我哄骗上床的女孩,似乎我灵魂深处的罪过都被这佛光赦免。恩宠中我意识到,凤凰肉体上的残疾与夕阳下的佛光一样,都有着幻化的美,因为它们都是超脱肉体、超脱现实的永恒的东西,这种美远远超越了尘世中一切熏黑的丰满乳房的肉感美、性欲美。这种美好的鉴赏心理活动使我飞出了自我欺骗的鸟笼,在回去的路上,我陷入了一种苦涩的自我反省中,不断地看清楚了自己。
几天后吐了很多血的凤凰悄然去世,失措的我没有去看凤凰的遗体,也没有参加她的葬礼,我始终无法说服自己面对这个令人悲痛的现实,不敢相信初次见面的那天,面前的羞涩女孩几天后注定会走向死亡,我想大声地喊,为什么要把不幸给她,为什么佛没有拯救她,我胸口不由感到一阵阵剧烈的疼痛。
根据凤凰的遗言,坟墓安置在了那日我们一起仰望佛殿的小径深处,不久后草木沉睡的时刻,我去看望她,发现坟墓前的小路几乎被枯草埋没,一想到春天时这些苏醒的家伙会将她的肉体、将她的血压在下面,我便索性烧了它们,在朦胧的火光中似乎映现着那天她拜佛的姿影,不禁抬头仰望,疏忽发现佛殿顶上那只凝结微弱火光的凤凰图案,我仿佛看到在斑斓火焰中复生的凤凰静静地望着我,看到她脸颊上已飞起的一片潮红。我擦干激动的泪水,开始动身离开这个小镇,准备去学作画,準备拯救可怜的母亲。生命绝不会消失的,我要虔诚地面对今后的人生。
(悲痛中写下,纯粹的美学与灵魂救赎,献给身患绝症、此时正挣扎于生死边缘的,我的恋人)
作者简介:弗届,原名徐弘飞,1992年生,黑龙江人,现居济南,济南铁路局济南工务段通讯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临沂市作协会员,作品发表在《人民铁道》报《山东工人报》《中国铁路文艺》《济南铁道报》等,出版诗集《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