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芙蓉镇到老司城
2018-05-22萧烟
萧烟
芙蓉镇
黄昏时分从贵州西江苗寨出发,驱车到达湘西王村已经是晚上十点多。落宿旅馆,再找到一家小店吃饭,得知核心景区就在附近,夜晚还可以进景区转一圈,不收门票。
找到景区大门又是十一点过,连苑高楼已经灯光阑珊,在寒气氤氲中犹自红彤彤的,为正月初七的边城之夜拱托出几分清寂之美。虽已入夜,在我的坚持下,家属跟着我像梦游一般,踏着小巷中那映着红灯笼光的青石板路,顺着崖壁小道来到瀑布前,穿过水帘洞……这时瀑布旁的正道已关门,绕了一段路方才走出景区。
第二天上午又进景区,门票110元。广场一带的电影院、摆手堂在这还很阴郁的天色中多了一些古意;旁边还有土司祠,通往核心景区有土王桥,瀑布旁有土司行宫……土司成为小镇的一个主题,可见土司制度在这边地的文化份量。
土司桥头立有溪州铜柱的复制品,据说原件也曾移至此地。这里的文字介绍将铜柱说成界碑,就明显有偏差了;我因为创作一部五代时期小说而对这段历史略有浏览,对南楚马氏与溪蛮彭氏间的纠葛有一点记忆。立足潭州(今长沙)的南楚马氏割据政权,鼎盛期包括整个湖南,以及桂北、黔东、鄂西南等大量地界……没多久,好些土司又另起炉灶或另投他主,但溪州土司做到了从一而终。南楚此后年祚局促,先后被南唐、后周吞并。后来的宋、元、明、清初,均给予彭氏土司合法的世袭地位,使这一家族在地方上延续了26代统治,直到雍正年间“改土归流”,彭氏土司政权才寿终正寝。一切,都因为当时的南楚王马希范仿照先祖马援于汉建武18年“平征侧于龙编,树铜柱于象浦”,与溪州刺史彭士愁立铜柱刻誓言:古者叛而伐之,服而柔之;不夺其财,不贪其土;前王典故,后代蓍龟。吾伐叛怀柔,敢无师古;夺财贪地,实所不为……
景区其实很小,其建筑分布于营盘溪两岸,好些建筑是后来才兴起。建筑多为木质干栏式,间或有青砖房,均覆青瓦,典型的西南民居风格。跟西江苗寨不同,这里还是存留好些老房子,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就已成规模,当时谢晋导演为一个湘西题材的电影选景,选中了这里,王村从此有了该电影相同的名字:芙蓉镇。
芙蓉镇的名字已经盖过原名,成为八十年代就已兴起的旅游推广名,其核心景区其实就是这个小有规模的瀑布。湘西的山势多有起伏,河溪随之出现高低落差;营盘溪从高山深处流淌而来,在突起的石灰质基岩间跳跃,在临近酉水存在近百米落差,河床就只有一折再折,激流勇下,冲刷和崩塌成两叠瀑布,每一叠落差都在30米以上,展开了数股水帘。看似柔顺的溪流,在这崖岸陡然站立,激荡出壮观的气势,迸溅出巨大的声响,在谷地冲出一汪深潭,回归于沉静,然后再融汇到宽阔的酉水之中,向着沅湘奔流。
这酉水,就是唐宋诗文中常见的“五溪”之一。
自古水道,来往商贾总会在河溪交接处聚集。王村上通川黔,下抵沅湘,依其水路控扼之利,西汉时曾在此设酉阳县治。五代乱世,从江西带来一支人马的彭氏夺得这块地盘,受到南楚和中原王朝的敕封,形成世袭管治,成为湘西最主要的土司政权。后来为了免受侵扰,州城迁到了大山深处,还是在王村设立了行宫。
踩着石墩来到营盘溪西岸,这里的建筑最为古朴灵动,早期的王村就在这里傍溪临河设立码头,再依山就势建造房舍,围合出一条狭窄幽深的小街,以青石板铺成,曲曲弯弯,走几步便是数级台阶,临街多为商铺……西南山地小镇的风格大抵如此,中国中世纪的南方集镇也大致为这面貌,如今只有刻意保留的偏僻小镇才能觅此遗风。
小巷中存留有观音阁、码头门楼,以及镇办公驻地之类。建筑多为青砖或木构,杂以传统大院、马头墙、干栏式等元素,镶嵌的窗玻璃有一种深邃沉静的意蕴;有些累叠的高层突兀挺立,独有一种气势。受《芙蓉镇》电影的影响至深,巷道两侧多设有米豆腐店,冠以主演刘晓庆之名;很多店都亮出了当年经典的电影剧照,陈列着腊肉腊肠之类特产。尝一碗米豆腐,感觉他们用的不过是市面上的批发食材,没有花心思在地方风味上下功夫。倒是这几家店铺后院敞开,独占高地,小镇风韵一揽无余,瀑布水潭以及河流景觀尽收眼底。小巷中还设有一个民俗博物馆,铜柱的原件就在这里展示,上面明明白白交代了经溪州之战共立铜柱的事由:溪州彭士愁世传郡印,家总州兵,布惠立威,识恩知返,故能立三四代,长千万夫。非德教之所加,岂简书而可威;亦无辜于大国,亦不虐于小民,多自生知,因而善处……
太阳出来了,瀑布水帘被照得通透明亮,与两岸高坡上的朱红色木屋以及青瓦相映衬,格外地出彩……瀑布东侧的土司行宫也是高低错落,虽然狭迫,但也能眺望酉水,控扼黄金水道,做到对一方赋税的有效管理。
时间不多,况且在12小时内已有两度涉足,走马观花后,我们从景区中撤出,赶往老司城,追踪更神秘的土司老巢。
老司城
通往老司城的道路竟然还有67公里!前半程为高速公路,下高速路之后与永顺县城擦肩而过,然后穿山越岭挺进大山深处。想想这土司也真逗,据说常跟相邻的辰州土司发生磨擦,为保存地盘,不惜将老巢搬进了茫茫深山。
景区门票标价150元,说是淡季,优惠到128元,小孩免票却要买10元保险。进入大门后还要坐一程中巴,到站了还要走一程路,都不算短。现在的景区都在弄玄虚,都在为核心景点营造幽深效果,但要是老弱人群,这走动可真够折腾了。
终于就在对面山梁看到遗址全景,一如电视所见,确实其貌不扬。一堵堵残垣犹如一道道梯田,依山就势修建在向阳的山坡上,地面建筑基本不存在。要不提醒,人们觉得这就是一处普通的梯田。这座当时的城池居然被四面高山牢牢包裹,虽有一道灵溪三面缠绕,但水浅滩多,舟楫难行,怎么就养活得了当时的二万左右人口,又怎么管得了两三个县的地界?
荆棘中的灵溪倒是特别地清澈碧澄,为这灰不楞冬的遗址添加了一丝温婉;原本进出城池需要搭乘小船,此岸还设有一个接官码头,当然因为灵溪在这拐弯为积水深潭,上下游则多为浅滩,只怕通不了舟楫。如今一条简易的木桥通达彼岸,临近城池更觉像是田地,何况下方几畦种上了农作物或绿化苗,只是季节不对或浇灌不到位,已经全部枯萎。但残存的城中大道还完整保存了当时的格局,路面全部就地取材,铺上了灵溪的鹅卵石,密密麻麻,图案工整,两旁下水道也一样规矩,逾数百年尚如初见。外城只徒留了一个个层面,只有内城墙还存留两三米高度,远看像画出的一个椭圆,墙基下相伴大道,依稀有城池的感觉,建材多为易风化的红砂岩垒砌,也有难得一见的青砖。内城外城的门楼早已不存,若是保留应该还有些气势;内城为遗址最高处,也最陡峻,最坚固,据说是土司家人集居之地,可谓煞费苦心。只是这残垣断壁失去了立体感,很难将这里曾是一个州城联系起来;竖立一旁的引导图,总在努力复原出一些红墙琉璃瓦建筑群景象,似乎要传递出一种王者之气。但观其格局,所有建筑恐怕都为干栏式,木构主体,跟还存留在遗址旁的那个村庄差不多。
当然,城池的防御功能显而易见,内城就不用说了,外面的办公衙署或其它分区也伴有坚固的围墙,三面城门,伴有极发达的排水系统,保证城池免受山洪侵袭。关键,这一带山川地理之险,就足以将风险阻挡在外,舟车极难长途通达。
这湘黔鄂川交界处地形起伏,山川挤迫,民风舛敖,自古就是中原王朝施威怀柔之地,一系列地名就彰显了地方与中央王朝的关系:永顺、保靖、怀化、靖州、绥宁、镇远、宣恩、恩施……其实不光老司城土司,同时入选世界文化遗产的湖北容美土司、贵州海龙屯堡土司,均位于深山老林,地势险要,由此可窥见土司最根本的心理。
中国传统重金,刻在金属上的誓言就得让人信守,至少我在五代史上看到有“铁券誓言”和这“溪州铜柱”。“誓山川兮告鬼神,保子孙兮万年春”。当然连“铁券誓言”那样轻便的允诺,宋太祖赵匡胤都没有全部信守,何况这铜柱;但这大山重重,又是“化外之邦”,中原王朝犯不着劳师兴众,安抚好土司足矣!有土司坐镇,这群山中就再难形成其它有效军事力量。且边地民风朴陋,只需简单的乡规民约即可保一方安宁:无扰耕桑,无焚庐舍,无害樵牧,无阻川途……彭氏只管做他的逍遥土司,再用不着修建更大城池。“城中三千户,城外八百家”;——算来也就两万人左右,要做到有效管治,多豢养些家兵足矣!800年来彭氏土司没有断祚,铜柱誓言尤为重要:尔能恭顺,我无科徭;本州赋租,自为供赡;本土兵士,亦不抽差;永无金戈之虞,克保耕桑之业……
在这屋垣深处,还有几处考古棚,整出来的地面工整多了,可以捕捉到当年的生活气息。一旁还有彭氏宗祠,只是锁门了,不得而入;几棵古木耸立,为宗祠烘托出一些情境。还有几间窑洞式的建筑,也很是寒伧简陋……据说还有祖师殿,但被我忽略了。旁边的村庄有点年代,村道都以卵石修饰,做到了跟遗址的统一。有人说这里是中国的“马丘比丘”,对应近处的喀斯特灰巖山体,延伸开来的青山脊线开始在苍范中燥动,倒也有几分神似。但中国重史,彭氏土司前后脉络清晰,事迹在册,使老司城的文化气息更加可触可感,毋需像马丘比丘遗址那样费神解读。
时间不多,也没有更多留恋,还是早点赶路吧。再驱车到山之高处,明显感觉这一带地势果然极不寻常,有一种奔腾的动感。一个个小山峦如同脱疆之马,形成“万马来朝”之势。但老司城处在群山深谷,奔腾的气象不再,喧嚣远去……
一方历史烟波浩淼,只有一根铜柱穿透到了今天的民族视野里,对现今的世道诚信仍然具备警醒意义。因为这铜柱,土司各安其份,“齐政修教,因俗而治”;湘西自此在法理上独成一统,风俗殊异,形成独特的地方文化体系,给人以神秘幽深的感觉,足以吊起涉猎者的胃口。其实,开放融通了,一切也就清清楚楚,感觉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