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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山堂诗余》“金陵”与“杭州”的书写异同

2018-05-21五邑大学文学院广东江门529030

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2期
关键词:言情怀古金陵

邓 妙 慈(五邑大学 文学院, 广东 江门 529030)

龚鼎孳(1616—1673),字孝升,号芝麓,晚号定山,安徽合肥人。龚鼎孳在清初词坛,有“领袖一时”[1]之誉。翻检龚鼎孳词集《定山堂诗余》四卷,不难发现,“江南记忆”是它的一大主题,其中又以对“金陵”与“杭州”的书写为重心。笔者对“金陵”书写与“杭州”书写的界定标准有二,满足其一即可纳入其中:一是创作地点在“金陵”或“杭州”,且创作地点具有重要的背景意义;二是创作对象与“金陵”或“杭州”相关。作为江南两大都市,金陵与杭州在龚鼎孳笔下呈现的姿态同中有异,而这种异同又映照出某种个体情感与时代心理,接下来笔者拟从三个角度对龚词中“金陵”与“杭州”的书写异同及其原因作一探讨。若无特别说明,笔者所选龚词皆出自康熙十五年(1676)吴兴祚刻本《定山堂诗余》[2]。

一、 书写题材之趋同

以癸卯年(康熙二年,1663)为界,可将《定山堂诗余》的创作划分为前后两期。卷一《白门柳》与卷二《绮忏》为前期词,而后期词则指卷三和卷四,统称《癸卯后香严斋存稿》。在具体论述前,将其中“金陵”书写与“杭州”书写词篇作一爬梳:

表1 《定山堂诗余》中“金陵”书写与“杭州”书写词篇

续表1

题 材词 题出处杭州言情词《点绛唇·春闺,追和何籀韵》卷一杭州言情词《桃源忆故人·同善持君湖舫送春,用少游春闺韵》卷一杭州言情词《虞美人·同善持君湖舫送春其二,用秋岳泊京口韵》卷一杭州言情词《临江仙·同善持君湖舫送春其三,用欧阳永叔夏景韵》卷一杭州言情词《苏幕遮·同善持君湖舫送春其四,用范希文韵》卷一杭州言情词《误佳期·雨后看月,用秋岳舟中见韵》卷一杭州言情词《菩萨蛮·雨后看月其二,用李太白闺情韵》卷一杭州言情词《浪淘沙·湖楼晚坐,用陈眉公山中夏夜韵》卷一杭州言情词《罗敷媚》四首卷一杭州言情词《齐天乐·湖上午日,用吴修蟾和周美成韵》卷二杭州言情词《贺新郎·湖上午日其二,追和刘潜夫端午韵》卷二杭州怀古词《满江红·拜岳鄂王墓,敬和原韵》卷二杭州怀古词《满江红·拜于忠肃公墓,用岳鄂王韵》卷二杭州怀古词《罗敷媚·西陵吊苏小二调》卷二杭州怀古词《望海潮·过钱武肃王祠,用秋岳坐黄鹤楼吊孙吴韵》卷二杭州怀古词《琵琶仙·吊白舍人、苏学士,用秋岳琵琶亭志怀韵》卷二杭州怀古词《蓦山溪·登吴山吊伍子胥,用秋岳乌江渡韵》卷二杭州怀古词《满江红·吊林和靖先生墓,用吕居仁幽居韵》卷二杭州酬赠词《醉蓬莱·为仲弟孝绪寿,用叶少蕴上巳韵》卷二杭州酬赠词《贺新郎·题王山樵先生镜阁》卷四

由表1可见,除一首杭州酬赠词收于卷四外,龚鼎孳关于金陵与杭州的书写皆存于卷一卷二,可知此类词作多见于前期。两类书写集中于言情与怀古两大题材。其中,金陵言情词11首,金陵怀古词1首,杭州言情词17首,杭州怀古词8首。概而言之,言情词皆为叙写龚顾情缘,怀古词则多为明社沦亡之隐喻。

1. 言情词:龚顾情缘的叙写

言情词,笔者的界定是描写两性情感的词作。金陵言情词与杭州言情词主要集中于《定山堂诗余》卷一《白门柳》,它记述了龚鼎孳与秦淮名妓顾媚相识、相恋、相别、相忆、相逢与相守的感情轨迹,而金陵与杭州皆曾见证这段士女情缘。

崇祯十四年(1641)冬,任职蕲水6年的龚鼎孳以“大计卓异”铨选入京,次年春途经金陵,与顾媚相识于秦淮河畔的眉楼,旋即定情。之后,龚氏北上京师,崇祯十六年(1643)顾媚赴京归嫁龚氏。金陵是龚顾二人的初识之地,在正式嫁娶之前的短暂分离中,金陵更是龚氏魂牵梦萦之所。《白门柳》起首四阕题为《楼晤》的词篇记眉楼初会,《蓦山溪·送别出关已复同返》《惜奴娇·离情》叙北上之前二人惜别之情,以上所记地点皆在金陵。龚鼎孳北上后,与顾媚南北暌隔,其身虽不在金陵,笔下却常常出现对金陵的思忆。他行至广陵,作词《西江月·广陵寄忆》,言春风十里的扬州城“不似石头城下”,只因石头城乃其心上人所居。当他寓居京师,又写下“相思明月社,推桃叶,一代水边楼”(《风流子·春明寄忆其三》)、“桃叶路,风雨接幽燕”(《小重山·邸怀其五》)等语表达自己对金陵的怀想。

若说崇祯末年的金陵是龚顾的定情之所,那么顺治年间的杭州则是二人的游赏之地。顺治三年(1646),龚鼎孳丁父艰,返归合肥。于顺治三年(1646)至七年(1650)间,龚鼎孳除里居守制外,还携顾媚漫游吴越。这段时期是龚鼎孳的政治低谷期,崇祯末年的国变失节在先,仕清后的构恶同僚、失爱于多尔衮在后,可谓进退维谷百忧集心,故龚鼎孳的漫游,实于纵情山水之下掩藏着忧生忧世的无奈。龚顾二人足迹遍至苏州、杭州、金陵、镇江等地,却独于杭州留下为数不少的言情词,究其缘由,一方面缘于自古繁华的钱塘在清初是“艺术家、名妓及她们的文人、商人赞助者的天堂”[3],另一方面或缘于杭州积淀深厚的隐逸文化[4]与龚鼎孳的失意心态深相契合。

《白门柳》最末所收之四阕《罗敷媚》,是记龚顾二人泛舟西湖的情事,秦淮风流一转而为钱塘佳话。“何处吹箫。轻逐流萤度画桥”(其二),“尔许温存。领受嫦娥一笑恩”(其三),画桥吹箫美人多情,当中的缱绻缠绵之意,与早年流连金陵时的热恋情怀难分高下,无怪尤侗评曰:“闲情胜致,笔墨如画,此乐真不减摩诃池上‘冰肌玉骨’之词。”[5]尤侗将龚顾泛舟西湖的婉娈幽闲拟之于苏轼笔下蜀主孟昶与花蕊夫人纳凉摩诃池的惬意闲雅,美人的衣香鬓影诚然似之,而瑶台清艳的气象亦复逼肖。《西江月·春日湖上》《蝶恋花·湖上春雨》《桃源忆故人·同善持君湖舫送春》等皆记述了龚顾偕游西湖的经历。阅尽沧桑后的疲累之身,龚氏仍不肯放弃与爱人在西子湖边的温存时光,他也算践行了自己当年在金陵许下的盟誓。

2. 怀古词:明社沦亡的隐喻

《定山堂诗余》的怀古词主要为龚鼎孳于顺治三年(1646)至七年(1650)吴越漫游期间作。其中作于金陵的仅有《小重山·重至金陵》1阕,作于杭州的则有8阕。二者数量上虽有多寡之别,但杭州怀古词中的《满江红·拜岳鄂王墓》《满江红·拜于忠肃公墓》《望海潮·过钱武肃王祠》《蓦山溪·登吴山吊伍子胥》《罗敷媚·西陵吊苏小二调》之二皆与《小重山》一样,均或多或少融入了词人的兴亡之感,试比较《小重山》与《望海潮》:

长板桥头碧浪柔。几年江表梦、恰同游。双兰又放小帘钩。流莺熟,嗔唤一低头。花落后庭秋。蒋陵烟树下、有人愁。玉箫凭倚剩风流。乌衣燕,飞入旧红楼。

——《小重山》

——《望海潮》

二词均与明亡清兴的时代背景有着莫大关联,只不过前者立足于六朝更迭,后者聚焦于吴越兴亡。《小重山》写得流丽婉美,却以吞吐掩抑之笔透露出盛衰兴亡之感。金陵自古帝王州,自孙吴建业立国,东晋、宋、齐、梁、陈、南唐、明朝纷纷定鼎于此,但钟阜王气却始终笼罩于南风不竞的宿命之下,因此引发了历代士人的感悼与反思。对明末清初的士人而言,金陵于他们的政治文化意义,又尤为特殊。金陵曾为明初帝都,后又为弘光政权的依托与覆亡之地,金陵怀古便也成了士人吟咏不衰的文学母题。龚鼎孳在明亡后与顾媚重游金陵,心中的千头万绪被陡然唤起。金陵之于龚鼎孳,除了特定的政治寓意外,更是他与顾媚的初识定情之所,而今伊人如故,却世事全非,才俊名姝昔日的诗酒风流,在舆图换稿的现实中再难追认。《望海潮》是龚鼎孳游杭州时经过五代吴越国的开创者武肃王钱镠的祠堂而作。词的上阕,龚鼎孳对这位于乱世中开疆拓土的枭雄表达了由衷钦佩,然下阕却文势陡转,指出钱镠如古往今来的王侯将相一般,难逃“风景逐时迁”的宿命。他的子孙在其身后纳土降宋,武肃王的伟业归于衰歇。更令人感慨的是,靖康之难宋室南渡,建都临安,苟安于昔年所灭之吴越一隅,且逐年向金首都燕京输送岁币以求自存。虽然吴越与赵宋之功业皆成灰烬,但龚鼎孳认为不思进取、无力守成的南渡君臣远不逮纵横乱世、开创伟业的武肃王。灭北宋之金与代明之后金的隐约对应,未尝不是龚鼎孳感悼明亡与指斥南明无所作为的迂曲之言。

《小重山》与《望海潮》,一风流旖旎,一激楚苍凉,但皆托兴深远。六朝兴替与吴越灭国,不仅是明社沦亡的隐喻,更是盛衰无常的沉痛寓言。此外,《满江红·拜岳鄂王墓》以岳飞之死感叹宋廷“河山顿缺”,《满江红·拜于忠肃公墓》影射明末缺少如于谦“策定抗辞灵武赏”的国之干城,《蓦山溪·登吴山吊伍子胥》追溯吴楚兴亡,《罗敷媚·西陵吊苏小二调》其二追忆六朝旧事,当中都或显或隐地笼罩着明社既屋的浓重阴影,是词人家国身世之感的婉曲表达。

二、 言说视角之差异

龚鼎孳的“金陵”书写与“杭州”书写虽题材趋同,但在这种趋同中却隐藏着不容忽视的差异,这种差异主要体现于言说视角之上。

1. 言情词:狂热初恋与乱后相依

龚鼎孳的金陵言情词与杭州言情词均为叙写龚顾情缘,若说金陵言情词主要抒写了初恋的浪漫与狂热,那么杭州言情词则重在表现二人乱后相依的情义,不妨以两阕词作比:

云母阁、主司青眼。 团扇第、书生觌面。

醉扶璧月飞琼,琐合柳乌小苑。

珊瑚联枕,楚雨迳、神峰如线。 爱紫兰。

报放双头,恰好阮郎初见。

——《东风第一枝·楼晤》

晴日花边箫鼓,春人画里楼台。

鸱夷烟桨碧天开。不记鸣笳绝塞。

岁月频销浊酒,风波不到苍苔。

小苏罗带柳卿才。喜与青山同在。

——《西江月·春日湖上》

前者写于崇祯十五年(1642)龚顾初定情于金陵眉楼之时,所选为词的下阕。龚鼎孳将自己得遇顾媚并与之相爱拟之于书生得主司之青睐、楚王之遇巫山神女、阮肇之天台遇仙。该词写得软媚温香、清艳风流,自得之情溢于言表。龚鼎孳的金陵言情词大多是此类声吻情状。后者写于顺治年间龚顾游杭时。这首春日西湖泛舟词写得清疏婉丽,却隐约弥漫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微痛纤悲。经历了国变改仕与清初政坛倾轧的词人渴望在山川风月、推杯换盏中忘记鸣笳绝塞曾带给他的苦痛。“风波不到苍苔”,明末巨变的惊涛骇浪已然平息,他亦暂离波谲云诡的官场,可他内心的风波却依然无止无休,所谓“不记”“不到”,不过是以掩藏为凸显的反语。“小苏罗带柳卿才”,自比为妙笔摹绘钱塘美景的柳耆卿,拟顾媚于钱塘名妓苏小小,这里依然如金陵言情词般流露出才子佳人情孚意合的自我夸示。但“喜与青山同在”承载的却不仅是厮守之愿得以实现的欣悦,它还有“此身虽在堪惊”的深深余悸。

又如与《西江月》作于同一时期与地点的《蝶恋花·湖上春雨》,龚鼎孳在叙写自己与顾媚泛舟时“小坐香肩比”的缱绻情态后,却以“春来一味愁而已”的伤心语作结,他不言愁因何起,但这更让人想见他的忧来无端。在同时的《桃源忆故人·同善持君湖舫送春》中,他更是出以怨悱之音:“哽咽落红无了。今夜断肠花鸟”。西湖清艳美眷如花,他却伤春嗟老,凄恻低徊,他已不再是那个在金陵城中高喊“睡软妆楼左右”(《杏花天·楼晤》其四)的佻名士,而是一个痛感国变失节与宦途失意的伤心人。与之相应,顾媚也从金陵言情词中让男子如痴如狂的“艳姝”形象一转而为杭州言情词中与丈夫同甘共苦的“贤妻”形象。

同为言情词,金陵言情词重在书写才士名姝的悦慕之情,同时也客观呈现出晚明士人公然追逐声色之娱的末世图景。这份士女悦慕与声色之好在杭州言情词中升华为患难夫妻的相守相依,而烘托这片患难深情的底色,是明亡清兴的河山悲壮与世事沧桑。

2. 怀古词:感慨兴亡与关注个体

龚鼎孳的金陵怀古与杭州怀古皆为咏古伤今的托寓,但金陵怀古词只有前述《小重山》1阕,重在感慨兴亡;而杭州怀古词则多至8阕,虽多有兴亡之慨,但更多的是着眼于家国背景下个体的命运与抉择。《满江红·拜岳鄂王墓》《满江红·拜于忠肃公墓》分别追怀岳飞与于谦。二人之墓皆位于杭州西湖,他们与明末张煌言合称“西湖三杰”。岳飞与于谦出生入死于社稷阽危之际,却皆因罹谤而惨死。龚鼎孳于字里行间贯注了满腔悲慨,除感愤于奸佞谗害忠良外,恐怕更多还是龚鼎孳的自伤之言。凭吊这两位声振寰宇的忠臣义士,名节有亏的龚鼎孳焉能无愧?但愧怍之外,当有龚鼎孳的自辩企图。“忆当年、壮发怒云高,摇双阙”(《满江红·拜岳鄂王墓》)、“置死生成败付苍穹,孤忠切”(《满江红·拜于忠肃公墓》),未尝不是龚鼎孳对崇祯年间面折廷争的自我形象的追忆。国变之时的一念之差,使他从正色立朝的直臣变成为人所不齿的贰臣,人之旦夕祸福,又何可胜道。

除了岳飞与于谦,对于同样遭谗而死的伍子胥,龚鼎孳更是心绪难平:“吴箫楚墓,炼就冰霜器。郢树矗青天,违君父、岂同儿戏。倒行鸣怨,七尺等浮云,生有为,死何难,溅血非谗忌。”(《蓦山溪·登吴山吊伍子胥》)西湖东南的吴山因有伍子胥祠。又名胥山。《蓦山溪》乃龚鼎孳登吴山思及伍子胥故事而作。伍子胥其人,历来褒贬殊异。龚鼎孳虽然承认伍子胥鞭尸之举倒行逆施、有违君父,但同时也热情讴歌他忍辱负重以复仇建功的抱负与才略,认为他的殒命非因奸人谗毁,而是缘于一种功成成仁的伟丈夫豪情。龚氏此词实隐含着自辩企图,借此告诉世人他之所以未在明亡之时以身殉国,是恨壮志未酬而非贪生畏死。严迪昌称:“言外之意,有其难述处,也有曲折的自省心理。”[6]严先生此言实是察觉到龚氏自省自辩的心态。

又如,《罗敷媚·西陵吊苏小二调》其二“六朝环珮芳烟散,瘦了鸳鸯。人代凄凉。红粉英雄哭一场”,六朝兴衰是表,红粉英雄的命运是里,而失意红粉与落魄英雄,其实皆是龚鼎孳失志之悲的隐喻。此外,杭州怀古词中还有若干并无家国之感的篇章如《琵琶仙·吊白舍人、苏学士》《满江红·吊林和靖先生墓》,它们通过表达对曾寓杭的白居易、苏轼、林逋这些或隐于朝或隐于野的高士的歆羡仰慕,展现龚氏官场失意的倦客心态。总体而言,无论有无家国之思的书写,龚鼎孳的杭州怀古词关注更多的,是个体的世路浮沉与生命安顿。

同为注目兴亡,龚鼎孳唯一一首金陵怀古词放眼于家国兴亡,而杭州怀古词则更多传达出对处于家国语境中的个体命运的关注,个体的生死、荣辱、勇怯、仕隐与爱恨取代了庞大的家国叙事。这种书写一方面缘于两座城市迥然有别的历史文化积淀,另一方面这也是龚鼎孳借以剖白自我的一种言说策略。金陵对于明朝特殊的政治意义使身仕二朝的龚鼎孳不敢频借“金陵”抒写心曲,而杭州一面是“岳庙于坟悲壮地”[2]1530,另一面又是六桥歌舞风华所,杭州这种深具张力的文化品格使龚鼎孳在其中找到胜朝往事与一己命运的结合点,所以形诸歌咏,情难自已。

三、 “江南记忆”的不同呈现

“江南记忆”会成为《定山堂诗余》的言说主题,这有着深刻的时代背景。江南地区是明清之际的敏感地域,是抗清志士、草野遗逸与名流士绅的渊薮。“嘉定三屠”“江阴八十一日”是清兵南下之际江南士民为存故明衣冠而付出的惨痛代价。清朝定鼎中原后,又于江南屡兴大案以震慑人心,仅“奏销”一案,江南“被累者一万三千余人,缙绅之家无免者。”[7]度尽劫波的江南承载着清初士人国仇家恨的隐秘心曲,可以说“江南记忆”是明末清初文坛的集体记忆。加之江南与龚鼎孳渊源甚深,因此“江南记忆”成为《定山堂诗余》反复言说的一大主题更在情理之中。龚鼎孳的“江南记忆”主要见于前期创作。因为康熙初年后,龚鼎孳仕途通达,不再是当年那个遣情于江南山水间的失意人,此时清朝的统治日益稳固,人心思治,国变之初词人痛彻心扉的故明之思日转淡薄。加上康熙二年(1663)顾媚卒[8],秦淮风流随水成尘。无论于国于己,“江南记忆”已成渐行渐远的往事。

在《定山堂诗余》中,“江南记忆”还有其他如“吴门”书写等表现形式,但“金陵”书写与“杭州”书写却是重心所在。同为重心,那二者在呈现“江南记忆”上又有何不同?笔者以为这种差异主要体现于情感内涵、文化定位与创作风格三方面。

1. 情感内涵的差异

若以时间线索分别串联起《定山堂诗余》中的“金陵”书写与“杭州”书写,不难发现,“金陵”书写呈现的是一个时空不断变化的动态过程,此过程可归纳为“金陵定情→北上思忆金陵→明亡重至金陵”,而与此对应,词人的情感状态也经历了从青年的浪漫轻狂到中年的欲说还休的转变。相较之下,“杭州”书写的时空则是相对固定的,相关词作皆为龚鼎孳于顺治年间游杭时所作,但与之相对应的情感状态却不是一成不变,而是糅合了伤痛、余悸、优游、愤懑、自怜诸种复杂情愫在内的。从数量上看,“杭州”书写较“金陵”书写为多,这当与词人的避祸意识相关。金陵作为明朝帝都与留都的特殊性导致他在明亡后不敢频繁触碰“金陵”书写,便更多借“杭州”书写一抒积悃,然亦不能无所顾忌,故而杭州怀古词的数量亦不及杭州言情词,且“杭州”书写整体上呈现出怨而不怒、忧而不困的情感基调,既不像金陵言情词放言无忌,也不似金陵怀古词欲说还休,如此便能在不触时忌的前提下一吐胸中块垒。

2. 文化定位的差异

在《定山堂诗余》中,龚鼎孳为“金陵”与“杭州”作了各自的文化定位: 金陵是“佳丽地”与“帝王州”,杭州是 “山水宅”与“英雄地”。所以“金陵”书写呈现出来的是秦淮风月与六朝遗恨, 而“杭州”书写更多流露的是高士风流与英雄心事。 明清鼎革,地裂天崩,生活在当时的士人多悼古伤今, 金陵对于明朝的意义前已述及,杭州虽不似金陵意义特殊, 然吴越兴亡与南宋偏安在时人眼中,未尝不是故明前身, 因此“金陵怀古”“钱塘怀古”一度成为明末清初士人抒发黍离之悲的绝佳题目。 如陆瑶林《水调歌头·秣陵怀古》的“露冷琴台夜,哀响泪痕斑”,曹贞吉《风流子·钱塘怀古》的“谁忆金明池水,禾黍离离”等, 可谓幽咽怨断长歌当哭。相比之下, 龚鼎孳的情感表达却要隐晦许多。 且不论他的金陵言情词主要摹写旧院风流,即便在他唯一的金陵怀古词《小重山》中,他也未正面抒发亡国之恨,他以“花落后庭秋”“蒋陵烟树”“乌衣燕”等六朝兴亡的典故表达一种若即若离的怅恨之情, 而全词婉美幽约的情调又使它大致与金陵言情词相似, 仿佛这只是他与顾媚一次不经意的金陵游赏。杭州言情词与杭州怀古词的布局虽不似“金陵”书写之失衡,但也偏重于言情词。此外,“杭州”书写的不少篇目都或显或隐抒发了隐逸之愿。于此可见,虽然龚鼎孳对“金陵”与“杭州”的文化定位都是一体双面的,但实际上,他的“金陵”书写明显偏于秦淮风月而略于六朝遗恨。同样他的“杭州”书写虽然给了伍子胥、岳飞、于谦等英雄人物重要一席并借以自比, 但同时他也通过追忆白居易、苏轼、林逋等高士及叙写自己携爱姬徜徉山水的经历传达出这样的讯息: 英雄心事于他已是昨日云烟,如今的他更愿忘情于醇酒佳人、青山绿水间。 于是,金陵的青楼文化与杭州的山水文化成为表现的重点, 而金陵的六朝遗恨与杭州的英雄心事则被其着意淡化, 这或许是再仕清廷的龚鼎孳不得不采取的一种言说策略。

3. 创作风格的差异

两大书写多为其前期词作。龚鼎孳前期词风总体偏于芊绵温丽一路,但两大书写依然有着不尽相同的风格体现。总体而言,“杭州”书写在“金陵”书写的富赡辞藻与绵密意象之外,更添清虚骚雅之气。如金陵言情词之《东风第一枝·楼晤》通过霞绒、金索、檀雾、玉奁等多种意象营造出顾媚居所眉楼秀媚富丽的环境氛围,真可谓铺锦列绣富艳精工。相比之下,“杭州”言情词则更显清疏隽洁,如《罗敷媚》四首以青山冷澹、湖光碎影、婵娟清辉等烘托出龚顾西湖游赏时的恬美惬适。这些都显示着“金陵”言情词中的闺房意象开始向“杭州”言情词中的自然意象转变,与此相应则是词风由密丽趋向清疏。而这正是青楼文化与山水文化的内涵差异所必然导致的表现形态差异。此外,“金陵”书写尤其是金陵言情词多为任情而作,故直感性抒述较多,而入清后的“杭州”书写则以曲传心事为主,故吞吐迂回。这与之前所举金陵言情词《东风第一枝·楼晤》与杭州言情词《西江月·春日湖上》的比较中可见一斑。

两大书写从不同角度诠释了龚鼎孳的“江南记忆”。二者情感内涵的差异决定了文化定位的偏重取舍,促成了创作风格的异流分途。这种异同从本质上呈现出以龚鼎孳为代表的清初士人徘徊于家国兴亡与个体安顿的两难境地的心灵痛史。

四、 余 论

金陵与杭州,这两座城于明末清初士人心中的特殊意义,或可借两部明末清初的笔记小品——余怀《板桥杂记》、张岱《西湖梦寻》——寻绎之。余怀在《板桥杂记序》言:“鼎革以来,时移物换。……蒿藜满眼,楼馆劫灰,美人尘土。盛衰感慨,岂复有过此者乎?”[9]而同时的张岱则在《西湖梦寻序》称:“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楼舞榭,如洪水湮没,百不存一矣。”[10]两位遗民分别借两座城抒写孑遗心曲,既强化了明清之际文坛对“江南记忆”的关注,同时也推动着“金陵”书写与“杭州”书写成为当时的两大创作风潮。士人笔下富丽而沧桑的江南,既烛照着晚明之往昔风流,也折射着士人隐秘的悼明心理。

《定山堂诗余》中比重颇大的“金陵”书写与“杭州”书写并非文坛个案,但龚鼎孳对两大书写的不同安排,颇可窥见两座城在龚鼎孳人生中扮演的不同角色及以龚氏为代表的贰臣群体的创作心态。龚鼎孳一面追逐儿女风月,一面感悼家国兴衰,以言情与怀古为主的“金陵”书写与“杭州”书写适逢其时地满足了他的表达需求。言情与怀古在他的两类书写中并非总是泾渭分明的,龚鼎孳常将吊古伤今之意、家国身世之感嵌入艳情,并有意无意地以纤艳婉丽的艳情特色淡化词中的兴亡之感。若说“金陵言情词”尚在渲染风月情浓,那么“杭州言情词”则重在传达自己两世为人的余悸与爱悦。他为自己仅有的一首金陵怀古词披上言情词的外衣,同时凭借杭州怀古词中的悲剧英雄转入对家国隆替与个体命运关系的反思,而杭州怀古词中的高士形象更是对“英雄”书写的一种隐形背离与抗衡。终于,青楼文化而非六朝故事、山水清音而非英雄长啸分别成为《定山堂诗余》中“金陵”书写与“杭州”书写的最大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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