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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晚云上

2018-05-18董夏青青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8年5期
关键词:指导员连队母亲

作者简介:

董夏青青,女,1987年生,祖籍山东。新疆军区创作室创作员。作品曾先后在《当代》《十月》《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等报刊发表。

群山高举。阿克鲁秀达坂西侧的○三号雪峰,铅矿一样沉静,在雾霭凝结的白光中漂流。鹰在落日里乘着上升的气旋,带着它自身凯旋之美。

每年这时候,七八月份,连队会进山与南部边界线相接的一四一团一连会哨一天。先进点位互赠锦旗,会餐时再互送礼物。临行前,副团长让随行的司务长核点一遍物资。司务长的爱人前两天来电话,医生说他们刚要上的第二个孩子不再吸收母体营养,必须终止妊娠。连长原本不让司务长这一趟跟着进山,但指导员说有副团长参加,保障工作还是得找靠得住的人。司务长嘴里念念有词,挨个翻了翻马背上的背囊,过会儿来报告说,副团长,可以走了。

这个季节进山巡逻,一般选择晨间出发。那时山谷气温低,少有融雪,河水量小平稳。等到午时,山谷被晒化的积雪奔流而下,下午七点左右河里就开始发洪水。这次会哨的○三号峰海拔四千五百二十九米,途中翻过两座山。早晨从连队走,夜里在护边员萨哈提家休息一夜,第二天一早十点左右就能到达阿克鲁秀达坂的前哨点。

一行人騎着连队的十二匹马,跟站在营房台阶上的指导员和全连弟兄挥挥手,就向西面山里进发了。

下午六点多,骑马过回水湾。一个一期士官拽着缰绳在岸边打转,他的马怕水,不肯下。士官跳下马,抚摸马头,给它梳理鬃毛。牵着马在河边站了一会儿,之后再上马,骑着它绕行小跑了两步。将要下水时,马突然在岸边急停,把士官甩进河里。副团长和连长听见喊声掉头回去,看见卫生员抛出背包绳给他。士官伸手够了两次没碰到绳子,被急流冲到了河道七八米宽的地方。这时他展开四肢,挥动胳膊,扑棱几下游回了岸上。

“乖乖,头一回见青海来的会游泳。”卫生员说。

青海士官的马把他撂进河里就跑了,连带马背上的背囊。卫生员给他裹上毯子,拿了一瓶水一个馕。他和其余人招招手,自己往回走了。

夕阳已西沉,气温骤降。映照在他们身前山冈上最后一抹明晃晃的余晖也已淡去。松林色的夜间到来了。连长将脑袋缩紧,听马蹄噌噌地踏击着岩块。副团长骑乘的那匹棕栗马,发出一声低沉和缓的嘶鸣声。

“它的马掌。”副团长回过头来看着连长,下巴朝他骑的马努了努,“蹄钉松了。”

“想着走山路不用跑,还没补。”连长说。

副团长用脚碰了碰马肚子上的背囊,回过身去不说话了。

司务长勒了一把缰绳,马头靠向连长。看看连长再瞪了一眼副团长,嘴角一瘪,意思说,副团长刚怎么没飙?

连长也瘪了瘪嘴,表示不太清楚。连长手伸进内兜,摸出一根烟递给司务长。他伸出戴着皮手套的左手稳当地接住,轻轻插进棉帽的卷边里。

看远处四周。如此巨大的空间一度有过海洋,而现在,岁月悠远,冰层凝固。各种事物都慢慢脱离了海洋的属性。只有月亮仿佛忠于往昔的时光,依然在老地方。

到萨哈提家时已近夜里十一点,除去路上一个士官的马踩进旱獭洞伤了前蹄,带马返回连队,一行还有十人。萨哈提和他老婆在大屋里烧奶茶,焖羊腿肉抓饭,连长和司务长在杂物间炖杂烩。

那时,连长刚上山任职。晚上司务长来连部,说在山下刻了两枚章子送给他,一枚公章,一枚私章。公章用的宋体字,私章用的楷体,私章侧边刻着“恭喜发财”四个小字。过了几天,司务长来找,问怎么不用他给的那枚私章,连长说这里不是发财的地方。之后在连队这两年,司务长对财务的事比较可丁可卯。

“你媳妇怎么样了?”连长问司务长。

“还可以。”司务长蹲下捣了捣灶底的柴说。

“有个儿子其实也可以了。”

“就是。”

“咸不咸?”连长问。

司务长从锅里冒出来的热气抓了一把,往脸前一闻。“嗯, 还可以。”

“那他妈肯定够咸,吃你的饭就是伤肾跟你说。”连长说。

“狗屁,你少弄两下肾好好的。”司务长说。

卫生员嚼着黄瓜进来了,蹲在灶前捅了捅柴火。

司务长边说边在锅里翻铲子,“一回家儿子就叫我讲故事,回回都是葫芦娃大战奥特曼,再真没得可讲了。”

“那你给他讲葫芦娃大战七仙女啊。”卫生员说,“还能隐身呢,又是水又是火。”

“还能大能小呢。”连长说。

“哎,大,能吞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卫生员说。

这会儿一个士官抱着一沓子馕进来,对卫生员说:“说龙呢吗?”

卫生员看了他一眼,“说你呢。”

两锅炖菜端到炕上很快捞完了,就着连队大棚里摘的鲜黄瓜,喝点背囊里带的可乐,萨哈提老婆端上来的羊腿肉抓饭也吃得精光。萨哈提搬进来一袋羊粪饼,司务长和两个二期士官在炕前架火。几个士官去了隔壁屋打钩机。副团长盘腿坐在炕中间,伸手摸了摸右面土墙上结着的霜。

这是副团长从野战师作训科调来团里任职的第五年。他想,这还是个说得过去的年头,如果再待上两年不调职,他父亲就该说这是个阴谋了。像父亲当年在正师职岗上退休,他说这是被人算计的阴谋。二○一五年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阅兵,据说邀请爷爷所在部队,出生于一九二九年之前的抗日战争老英雄出席,他爷爷恰好生于一九三○年一月,未能成行,对此,父亲也有不平。他认为有些事只是运气,父亲则认为一切事都是人事,既然是人事,就能被操控和修改。

犹记得军校毕业时,父亲说你爷爷是团职干部,我是师职干部,对你没要求,自己看着办。

父亲从来不提具体要求。这促使他选定了一种文明的、不痛快的堕落形式——凡事追求最谨慎妥帖的一面,拒绝任何鲁莽、轻率,限制一切意料之外的精神释放。军校期间,他状态积极。并不因为他珍惜学习机会,或对参军真正有兴趣,他只是听从安排,照猫画虎。毕业两年,刚从野战师基层调到机关那段时间,每晚加完班,得吃上两片睡美宁才能睡一会儿。

回家吃饭,父亲抢过母亲手中给他添饭的碗摔在客厅里,要他放下筷子去厕所照照,一个军人蓬头垢面,胖得像头猪。他不会说自己神经衰弱,周末加班,两天睡了四个小时。也不会说他总在事情出差错时责骂身边同事,他们极少打扰他,也从来没有邀请他到他们的家,热闹地吃上一顿。为什么他们这拨大院的孩子,明明可以出去做任何一种工作,却像一捆湿柴堆在这里。为什么父辈越挺拔,他们越松垮。为什么一,为什么二。

父亲在离职前那段时间,蓄积着强烈的斗志。身上的慢性湿疹和神经性皮炎发作频繁,仍强迫性地不停洗手。他坐在父亲身旁看新闻,父亲接了一个电话后回来坐下,盯着电视里的洗衣液广告双手反复搓揉,毫无意识地撕拉指甲盖边缘和手掌皴起的皮痂。他觉得那双手想说点什么,说出某种历史性的,古老的惶惑。他也想站起来洗个手了。

屋里架起火来有些燥热,脸烫得很,脚像结了冰。连长掀开挂在门口的毛毡走出屋去,深吸了一口山谷里寒冷的夜气。积雪覆盖的山脊厚实、整洁又浑圆,白过冰。月光直直切下,在雪上发出微蓝的光。这里没有烧羊粪的烟味;没有米饭、黄萝卜丁、奶疙瘩、奶皮子、羊腿的香味;沒有萨哈提炕上从厚毡子里冒出来的烈酒气;没有人挤在一起嘴里嗝出来的潲味,和脱下作战靴的酸臭气。

他们骑上来的马伫立在牲口棚里,厚重的鬃毛披盖着它们的脸。副团长骑乘的棕栗马喷出一声响鼻,雾气在空中凝结成细小的冰珠。健壮的肌肉随前腿迈步时拉伸,带出一阵热气。过会儿,棕栗马收回它的腿,定在那里,和连长一起嗅着棚下香甜的甘草气。

副团长上任第二年。有天下午,连长和司务长在大棚里扎架子,指导员在荣誉室磨石头,各班有的睡觉,有的打游戏。副团长的车开到营房跟前,连队值班员才看见。文书去荣誉室把指导员叫下来时,副团长已径直跑上二楼,踹开一班、二班、三班的门,又跑下楼踹了炊事班的门。

“他妈的一帮肉头。”他边踹边喊。整个契利尔边防连在营区人员,除了哨兵,三分钟后都跑进大厅。副团长解开迷彩服拉链,要连长打开枪械室,他走进去,拿起一杆枪抹了抹灰,拉栓试了两把,放下枪一脚踹翻了凳子。

指导员拽下迷彩帽扔在地上,回连部关门上了锁。连长集合连队,请副团长讲话。副团长阴沉地看了所有人一眼,说你们自己看着办。就和陪他一起上山的作训股长下山了。

副团长的车还没出连队,指导员的告状电话就打到了团部。政委到山上时已是夜里,车停在连队大门口拦车的吊杆前,政委等了等,见吊杆没有升起来,就下车步行进了连队。指导员拉起袖子,给政委看胳膊上给铁丝划的血道子。跟政委说,全连除了站哨值班的,大清早都跑去边界线拉铁丝网,干到下午才回来。连长在菜地里绑西红柿架子,他在磨石头,大家都原地休整,表现还要怎么好?政委劝慰他,意思是,副团长从野战部队调过来,对边防连的要求也是依凭老单位的标准。

那天后半夜,指导员回屋写检查,连长和政委在招待室又坐了会儿。政委说这两天他闺女在学校跑体能伤了右膝的半月板,怕她承受不住训练强度会抑郁。现在又怕指导员或者副团长不适应环境抑郁了。连长给他点了根烟。政委在这个位置上待了八年,有时候觉得他不过是一个人,有着人应有的限度。

听政委讲,副团长的父亲原是军分区的师职首长。副团长大概从来不用像指导员这样可怜,操着一口云南腾冲的山人口音陈述委屈。他的职业生命从其父亲前程初备形态时就已成形。

大屋里热气缭绕,蓝色的香烟从副团长的鼻孔里喷出来。刚才连长掀门帘出去了,此时屋里就他一人。对面屋子打牌、起哄的吵闹声传过来,油、蛋、羊腿肉、烂白菜的香味在他的肠胃里暖烘烘地发酵。饱是饱了,他还想再掰半个馕泡奶茶解馋。

以前在家吃饭,父亲要求每餐光盘。有一次母亲看他回家,多炒了两个小菜,父亲就在桌上骂起来,说他母亲做事没有计划。他母亲不吭声,埋头吃,把多做的菜都吃了。他母亲嫁人之前在毛纺厂当质检员,喜欢拿点出口的毛料做衣服裙子。现在,父亲要求他母亲买衣服不超过五百元。他军校时给母亲买了一件羊绒衫,母亲收起来一直不穿,过两年他想起这事,母亲找出来一看,已经被蛀了些窟窿眼。

在漫长的生活过程中,他默认了母亲的态度,与母亲一起领受父亲的要求和意愿。高考前夕父亲很少回家,到家必是列出对他的几项不满意。父亲走后,母亲回到电视机前坐下,不发一语。他带着书走到院子里的小树林,点上烟先吸两口,等抽差不多了,把烟头在胳膊上摁灭。

工作后不久,父亲表扬了他。那个周末他一瘸一拐地回到家,说起单位分给他的老房子紧挨着垃圾站,那天看出太阳,开了会儿窗户。晚上下班回家一开灯,客厅的窗帘上趴着几十只苍蝇。他拿起苍蝇拍去打,苍蝇四散飞进各个屋子。追着打了两个多小时,还有几个钉在客厅天花板上。他找来一个高凳子踩上去,用力挥拍子时眼前突然一黑,凳子向前滑倒,人摔了出去。他母亲听完叹气,说也不找找人,要套新一点的房子。他父亲骂了他母亲几句,告诉他回去自己掏钱安个纱窗。凡是做大事的人都能忍耐。不要开口要好房子,给别人留话柄。又说起听战友讲,某某的儿子当了团长,在训练场上夺过战士的枪,对天当当连放了好几发以示自我庆祝。父亲说,这种愣逼没前途。还是自己儿子好,做事沉稳,不多言多语,是成事的材料。那天晚上,父亲进他屋坐了一会儿,放下一瓶美国进口的安眠药。

前些年,父亲还有自己的一摊事分散精力。现在,他感觉那些被重新调动起来的不甘、愤懑,都集中到他身上,而他无法说出那句话。他只是告诉父母,他在喝减肥茶,瘦了之后体能会很快回升。

他看了一眼刚从屋外进来,坐在炕沿上的连长,他的右手胳膊肘搭在屈起的右腿上,整个身子一副防卫的架势。他知道连长的父亲是当警察的,连长身上也有那么点意思。他小口小口地啜着碗里凉下来的奶茶,突然呛着咳了起来。没放稳的碗倒向一边,毡子上出现一小片湿渍。

“去把锦旗找出来。”说话时他的鼻孔还在不停地掀动。“挂起来弄展一点。”说完端起碗把剩下的茶底抿得干干净净。

“这个包里没有。”司务长舔了一圈嘴唇说道。

“几个背囊你都找了?”連长两手在包里翻找,朝放背囊的墙角扬了扬脖子。

司务长连连点头,结结巴巴地说:“我……操……我卷巴卷巴放进筒里,那个筒也找不见了……好像真是挂在门后头忘拿了。”司务长直起脖子四处张望。

连长找出北斗手持和连队联系,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复。

副团长走进来,线条分明的嘴唇紧闭,绷着面孔。

“没找到。”连长说。

“没找到还是没带。”副团长说。

“应该是忘带了。”连长说。

“应该是?”

“我给连队发信息了,可能没收到。”连长说。

副团长毫无表情地盯着司务长,“那预备怎么办?明天跟人家说锦旗落连队了?”

“我回去拿。”司务长说。

“现在几点?”副团长问。

“十二点。”连长说。

一行人聚到屋里。商量让一个二期士官去东南方向的武警边防哨卡,找他们用卫星电话和连队联系,连队派人往上送,连长和司务长骑着马往下跑,争取早一点会合,拿上锦旗就往回返。顺利的话,明天一早能赶回来。

几人一道去牲口棚里牵马,之后二期士官向南面去了,连长和司务长向山下骑行。脚镫透过鞋底传来凉意,虽然天这么冷,连长还是觉得口渴。

司务长给连长递烟,说自己大意了,连带害了他一下,过意不去。连长接过烟,点着抽了两口才跟他说,刚才的炖菜放多了盐。

连长的父亲在他读小学时还是基层刑侦警察。有年市里发生一起杀人碎尸案,抽调他父亲过去协查。连续一周的现场勘察中,他们只提取到碎尸用的钢锯,就是找不到作案刀具。那天父亲跟着侦查指挥员和专案组同事去另一个关联现场查找分析。指挥员顺手从写字台的笔筒里拿出一把美工刀,裁开几张A4纸分发下去,让他们现场做观察报告。中午发盒饭,父亲端着他的盒饭坐到写字台上,把美工刀和那沓纸往边上一推。过会儿父亲放下盒饭,拿起美工刀对着光看了又看。他拆开美工刀,在刀鞘里发现了被冲洗后残留的血迹和人体组织。

父亲由此受到上级重视,开始岗位调动。连长高二时的大年初一,叔叔来家吃饭。父亲陪他在小屋里喝酒,叔叔提及要他注意一点,别贴着个别人走太近。父亲哈哈大笑,说在儿子出生那天,他去一家旅馆办案,推门进去,受害人仰面倒在血泊中,一枚弹丸从其眉心穿过。父亲看到他的手中,尚紧紧地握着一把扑克牌。一副好牌。

半年后,连长父亲的上司被查,他随之停职。那段时间,连长在银行工作的母亲眼压升高,青光眼愈加严重,处理完手头客户的两笔贷款后离职。几乎与此同时,父亲保住平安,得到一个返回基层岗位的机会。

连长升上高三那年,叔叔把在他们家楼下的那套房子腾出来,让他住进去复习。父亲在离家公交车程四十分钟的派出所当片警。有一天,父亲下楼给连长送切好的哈密瓜,连长说不想吃让他端走,他坚持往桌上放,被连长夺过盘子一把甩出去。父亲把碎盘子、瓜块扫干净,光脚在地上来回划拉了两趟,没说话关门出去了。第二天晚上,连长看桌上放着一部对讲机,拿起来时它响了。父亲问,吃不吃哈密瓜?

高考填报志愿,连长想报军校。父亲问他记不记得三岁那年,他的生日愿望是和爸爸一起穿警服上班。连长说记得。但现在,那个愿望背后的神秘和魔力已经不存在了。那年父亲给叔叔讲的故事不错。摸到什么牌都好,能打出去就行。

送连长去学校报到不久,母亲做了青光眼手术。手术失败,视神经烧死。三个月里,母亲两次试图自杀。有一天父亲上班时接到母亲电话,母亲说如果他二十分钟内不能到家,她就跳楼。父亲赶回家,发现母亲躺在阳台的藤椅上睡着了,额头延伸至太阳穴的位置上画着很多条黑道道。

一天晚上,母亲宣布从今天起,她要做一个瞎子。父亲下了班回到家倒腾家具,将摆设调整到适合母亲起居。再架着母亲胳膊一遍一遍熟悉走道。他一方面好像想把那几年在外的蹉跎补回来,另一方面好像是母亲在领着他走。母亲让他敬畏,给他希望。

自从知道母亲再也看不见了,和她说话时,连长反而会专心致志地注视她。不东张西望,也不会掏出手机来看。有时她边说话边转过头来面向连长。强烈的阳光从她身后窗户斜照进来,让她的身影变得虚化。她的眼睛,那一对蓝色的瞳仁,使得她养成了一种表情,让她的样貌有了改变。那种表情不是悲伤,也说不上愤怒,就像是她看到儿子小时候在作业本上,一直把阿拉伯数字8写成两个上下脱节的o。或是药太烫喝不下去,先放在一旁,想起来去喝时已经凉了。

连长问她有什么愿望。她说想出去做个眉毛。以前她看不上同事文眉,觉得不自然,现在自己也画不成。母亲文完眉毛那天下午,连长陪她在小区散步。她让那个院子里想看笑话的人大失所望。她镇定自若,无动于衷,看起来依然容貌清新,身姿挺拔。仿佛灾难发生在别家,与她无关。以前家里的生活似乎通过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在某人手里,想收就收,想放就放。现在线挣断了。但他们从不认为生活已经到头,母亲在生活中的权威至今真真切切,这个家庭仍有一种深层的稳定心态。

人可能拿起一把裁纸刀,拿拇指推了两下就改变命运。可能今天能自己画眉毛,明天就不能。也可能把锦旗装进筒子里,挂在门后忘了拿。

山风奔袭,打算要将他们和胯下的马吹出山外。寒气一个劲从领子、袖筒里钻进去,肋骨和脊背冻得发硬。两条腿麻木如铁。两人缩着头,生怕喉咙抽筋。

“你说世界上有没有鬼?”司务长说。

“快有了。”

“啥意思?”

“咱俩啊。”

“真他妈的……唉。”司务长又烦躁又懊恼地咳出口痰吐了。

“我妈以前从来不信,这两年老跟我说有。”连长说。

“你妈不是眼睛不好吗?”

“嗯,她自己在家坐沙发上看电视,说就感觉有人坐过来,沙发那头往下陷了一点。看了会儿可能没意思,那个东西就起身走了,去了卧室。然后我妈听见衣橱抽屉拉开了,有窸窸窣窣的聲音。”

“然后呢?”

“我妈就喊,说你轻一点,别翻乱了。”

司务长笑起来,俯身弯腰抚摸了两把被风吹向一侧的马鬃。

“我媳妇那天打电话给我说,我们儿子那天在家玩船模,突然就抬头对着厨房喊了一声,我媳妇问他干吗,他说厨房有人进来了,我媳妇说门和窗户都关着,瞎说。我儿子说他从厨房进来,又从前门出去了。”

“小畜生那通胡说八道估计把我媳妇吓着了。”司务长说。

“要是我在家,啥屁事没有。”他又嘀咕道。

司务长之前想退役,连长和指导员接连几夜做他的工作。这里的骨干想走都难。三连连长在朋友圈发过一个笑话,孟婆和阎王说,我在奈何桥边待了几万年,实在无趣,想投胎去人间走一圈。阎王说,好,你把这碗汤喝了吧。喝完就问孟婆,你还记得你是谁吗?孟婆说不记得了,阎王说,好,你以后就叫孟婆,你去奈何桥边给人送汤吧。

“你说连队的人出来了没有?”连长问。

“最好他们先过回水湾,不用咱们过河。”

司务长紧了紧缰绳。刚才猛烈的风渐渐小了,雾霭裹挟着乌云涌上来,不一会儿飞雪遮住天空。马用胸膛压着风往前走,蹄铁在沙砾地上沙沙带过。雪落在领子上化得很快。吸口气,牙齿酸疼。

到回水湾时看了下表,还不到四点。连长想把腿从马镫上抽出来却发现动弹不了,刚才骑行时间过长,忘了把脚放下去抻一抻。司务长跳下马,过去拉住他从马上往下拽。连长一屁股掉到地上,坐了好一会儿。

司务长从包里拿出应急手电,拽出三根背包绳开始打结。

“你先过,我拉着你,有情况马上拖你上来。”司务长说着把绳子往连长腰上绑。

“你试试拉紧了吗?”连长说。

“行了。”

司务长抽上根烟,拽着绳子站在河边,右脚掌抵住一块石头。冰块浮动的水流嘎嘎作响。连长上马,回头看他,他冲连长摆手,“去吧,不会淹死你。”

雪青色的河水向东涌动,连长勒着缰绳引马下河。冷风剔走毛孔里零星的热气,裆下没有知觉,也感觉不到腰上的绳子。下了几百万年的雪持续不断飘落,河面的反光叫他心烦。

上山之后的第二年探家,连长和初中同学在聚会后来了一次。初中开了游泳课,大家自带泳衣和救生圈。她穿来一件救生衣,胸口写着:抗洪。探家那次,发现她参加工作以后知道收拾自己了。个子也长了,比连长高出半个头。连长的脚后跟摩挲她的脚腕,像抚摸泡在温水里的鹅卵石。那一次确实做了很久,久到连长怀疑这是阳痿的先兆。如果眼下掉进水里,这个温度大概能把他的卵蛋冻成妈了个蛋。这几天那个地方还有点痒,可能是摸了猫没洗手就去解手。连队的猫整栋楼里跑,哪都钻。有时候晚上睡着了,第二天掀开被子它先蹿出来。

前天夜里查完哨,连长去荣誉室准备打个电话。看见荣誉室里亮着灯,副团长蹲在地上,正在给那只猫揉肚子。过会儿捏起它下身一截软骨搓动。那只猫嘶叫一声,抽搐起来。副团长袖起手看着它,又伸手按了按它的肚皮,哼起了军歌。

连长不明白副团长为什么会在这个荒僻的地方凭此打发时间。在这种寂寞无聊的环境里,他的家庭背景、招女人喜欢的外貌和文雅的风度毫无用处。他的特权,就是和连队这些人一起靠体力劳动默默忍受。或许,他的家庭真的给了他信仰和抱负,使得他由衷地相信自己正在分配正义,献身荣誉。又或者,他就是单纯地喜欢晋升,为自己处于家族序列中的重要位置上深感骄傲。

连长俯下身,弓起后背。这时,马的肌肉有一阵不由自主的抽搐。它响了一声马嘶,稳健地踏上河岸。

司务长在背后喊了一声。连长回过身,看对面河岸有两个人正朝司务长小跑过来。

指导员和一个上等兵走到近前。指导员抱起膀子在对岸一块石头上蹲下。

“去你妈的,刚爬上来就看见你下河了。”指导员喊话时音调低沉发抖,在风中呼出明显的哈气。

马抬起前蹄打了个激灵。连长紧了紧手里的缰绳,掉转马头再次下河。

上岸后,指导员带的那个上等兵湿漉漉地走过来,帮连长解开腰上的背包绳,连长问指导员:“没去找老乡借匹马?”

“肯定是借了骑过来的啊。可是你敢拉人家老乡的马下河?我冲走了国家赔,马冲走了是咱俩赔好吧?”指导员的湿衣服贴在身上,看起来格外瘦弱。

上等兵把装着锦旗的筒子递给司务长,司务长感激地拍拍他的肩。

指导员动了动肩膀披着的雨衣,指着上等兵说:“这小子挺机灵,还知道带件这个,虽然穿上没什么卵用。”

“你们俩骑走一匹马吧,背包绳也给你们,过两趟河受不了。”连长说。

雪在天亮之前停了下来。天地之间呈现淡淡的紫色。霞光在远处显露,用自身平静的光亮照耀皑皑群山。副团长在屋里整理好被褥,下炕走到屋外。山谷里空气稀薄,落雪的地方到处空荡荡的。

五年了,他仍然感觉得到她。在每个仰面躺下的夜,与他重返往日。幼儿园的午间,她等老师离开休息室后爬到他床上,陪他入睡。上小学,两人脖子上挂着各自家中钥匙,每天中午一起走回大院食堂吃饭。初二时,她母亲病逝,随父亲回到西安生活。大学他奔赴西安,她考去北京。她父亲去学校找他谈话,说我可以把你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看待,但你想和她在一起,不可能。彼时,她的父亲升至副军,他是个升到头的师职干部的儿子。

她订下亲事那年,他回疆工作。在她婚后第六年,父亲留滞,她也离职受查。同年,她与丈夫离婚,两岁的孩子判给丈夫。他再度联系她,恳请她回到自己身边。

一天,他进山考核,她到师部所在的县城宾馆后给他打电话。他跑出帐篷又飞快地折回去,翻出一面镜子举着冲出来。他让她站到窗边,面向十点钟方向,他就在城外两座山之间的山坳。电话里,他问她是否越过迎宾大道的滚滚车流和车窗反光看见山坳里的闪光?她回答他看见了,她看见从他手中镜子反射而出的光。看到了全部。一个月后某天夜里,她发来信息说很想妈妈。凌晨时,她爬出阳台跳了下去。

她走后,他一直在找一種媒介,得以再看见她、听到她。他相信她在死后仍能生存,相信她在这世界所得的记忆和感情仍会保留,她的灵魂就像他伸手触碰的物质一样坚不可摧。听师部的家属说,昌吉有一位皈依佛门的维吾尔族女人能通灵。他休假时去找过那位女人。女人入定之后半晌沉默,回过神了告诉他,她的灵魂回避与他再见,她已无话可说。

这些年,每一个吃药和不吃药的夜晚,他都能梦见她,醒来后寡言少语。却心绪简洁,情感宁静。只有在她前两年的那一次生日,他不知为何内心如刀割,呼吸困难,看不清文件上的字。他带人开车跑到全团位置最偏的连队,发了一场疯,后悔至今。

他和师里保卫科一位清华计算机博士聊天,问他实景VR能不能让过世的人与活着的人再度见面。也许以后的社会,路边会建起几座小屋子,当人突然被心念所俘,可以走进这样一个地方。扫码支付,输入逝者ID编号,与她见一面,说出只想对她说的话。博士告诉他,技术好实现,困难在于采集逝者生前的资料信息。信息汲取越多,重现时才会逼真鲜活。而这些,最好在逝者生前完成。

去年这时,和他在大院一起长大的发小在驻训地,跟另外四个战友一起跑武装五公里时患了热射病,那四个人当天就走了。发小的父亲,也是他父亲的原上级领导,连夜跑去北京找来空军总医院的专家,多留了孩子四十来天。他去医院看发小,碰巧发小从昏迷中醒过来,但说不出话。发小的父亲站在一边,老得一眼就能看出今生只会有这一个孩子。他走后第二天,发小陷入深度昏迷,听说最终由发小的父亲撤下了呼吸机。这些年,他不再往自己手上放烟头。他曾想过父亲彻底失望的时候,也想过自己终于一事无成。此刻最庆幸的,却是自己和父亲都健康平安,还能彼此观望。

家里冰箱的冷藏柜里,一直冻着几盒胶卷和一盘卤猪蹄。胶卷里是他父亲给爷爷拍的照片,他爷爷要求要等到他过世后再洗出来。那盘卤猪蹄,是爷爷在世时吃的最后一样菜。冷藏柜里永远放着这两样东西,正如他心里也将始终存放父亲对他的厚望。对父亲,对她的这两样情感,结结实实地绑着他,让他吃着药片却不会想做那件事。

此刻站在阿克鲁秀达坂脚下,山风回荡在附近耸立的幽谷之间。黑褐色的岩崖上被雪水冲出一道道印子。他能看见河水泛着泡沫流过巨石,河水也回看他。岭间万物安谧。

他们牵着马爬上山坡,看见副团长站在马槽前望向这边。司务长举起筒子朝他挥了挥,从连长手里牵过缰绳折向马厩。

“回来得挺早。”副团长说。

“还可以。比想象顺利。”连长回答。

副团长把右手举到连长脸前。他拿了个鸡蛋。

“你看。”

副团长把鸡蛋递给连长。

“这怎么了?”连长接过鸡蛋看了看,上头有个小窟窿眼。

“昨晚上萨哈提把咱们带上来的物资点了一遍,什么是咱吃的,什么是给他的。结果落了一盒鸡蛋在窗台上,今早上一看,每个鸡蛋都被鸟啄了。”

“这啄的眼还挺小。”连长说。

“应该是不大的鸟,像麻雀那样的。”副团长说。

连长在马槽边坐下来。副团长的脸有些浮肿。指导员说副团长有毛病,很少睡觉。连长觉得人老觉少不算病,不找女人才是。

“副团长,我有个事请示您。”连长说。

“你说。”

“今年我家里给介绍了个对象,我们一直微信联系,从来没见面,这次上山之前她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她过来了,想见一面。现在应该在县里。我想会哨下去之后,请两天假去看看她。”

副团长坦率地叹了口气,右手搁在额头上来回搓弄。

“她从老家来找你的?”副团长问。

“是。”

“挺远的啊。”

“是。”

“你俩有感情吗?”

“还可以吧,家里亲戚介绍认识的。我跟她说,我母亲看不见了,父亲工作也一般,我又是这么个情况。她也不介意。前两天跑到我家去,给家里做了一顿饭,还录了段视频发我看。这事干得,怎么说呢,觉着挺好。”

“是挺好的。”副团长眼睛一直看着别处。那边好像有个受了伤的、蹒跚的东西试图飞走。

“他们说以前阿克鲁秀这里有个小庙,后来塌了。”副团长说。

“不可能吧?”连长说。

“我也是听人说的。”副团长说。

“小时候我们那有个庙,里面供的可能是三清,不知道为什么不伦不类的。”连长说,“还有一条狗,可能是哮天犬,大年初一家家户户都去,我跑过去一时好奇,看见狗舌头露在外面,我就一拽,断了。把我吓得……更绝的是后来那座庙拆了,神像被搬走了,杂物就扔在旁边一个房子里。我上大学时放假闲得没事,漫山遍野乱跑,一天不知怎么就看到那个房子,门锁了,我就把窗户开开翻进去,一下子就看到那狗,舌头还是断的,正好盯着我,把我吓得,差点尿了,再也不愿意去庙里了。”

副团长大笑起来,脸上一瞬间有了柔和的神采,表明他曾有过这样的表情。

“我们全家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笑着说。

“我家里的人没什么观念,看得见摸得着就行。”连长掐了根草,放在嘴唇边啃咬。

“实实在在的东西都挺好。”副团长又说。

过阿克鲁秀达坂时,副团长放开喉咙唱起军歌。司务长使劲赶着马,嘴里叼着他自己卷的烟。几个士官步伐矫健,一声不响地踏着积雪和草棵子往前走。路旁是黑黝黝的深谷。淡蓝色的天际覆盖在峰峦之上,云似一条条波浪铺开。连长的马踩过一丛驼绒藜,打了声响鼻。

昨天下午进山,连长看见晚云上有一只麻雀飞过。那么高的地方,怎么会有麻雀呢?但那肯定不是一只鹰。他心想,既然麻雀能飞到那么高的地方,那爱我的女人也能跑到这里来看我。而我也应该排除一切困难,去看看她。

选自《解放军文艺》2018年第3期

原刊责辑   唐   莹

本刊责编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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