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某花
2018-05-18薛舒
作者简介:
薛舒,中国作协会全委会委员,上海市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作品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等。曾获《中国作家》奖、《北京文学》奖、《人民文学》奖、《上海文学》奖等。出版小说集、长篇小说、非虚构作品十多部。部分小说被译为英文、波兰文出版。
一
没人确切知道小张叫什么名字,也许叫张雪花、张杏花,或者张绣花?总之她的名字里有一朵花。湘泉路街道卫生服务中心总共五名护工,不分长幼,一律被称为:小张、小丁、小彭、小赖、小魏。五人的籍贯、姓氏、年龄、口音各不相同,但有两点她们几近统一:一是壮实的身材,二是壮阔的嗓门。四十一岁的小张最年轻,嗓门也最大,她要是用河南口音的普通话发言:“外女儿,来啦!”调门拔得太高以至于破碎的嗓子里瞬间就能冒出一个花骨朵,随即,一连串红艳艳的喇叭花就从她嘴里争先恐后地开出来,于是整个住院部的病人、家属,乃至医生、护士都知道,23床的外孙女曹微微驾到。
我叫曹微微,23床病人张驰昌是我的外公。一年前,外公突发脑出血,又是开颅又是插管,总算抢救过来,但也成了半个植物人。病情稳定后,我们把外公转进了离家比较近的街道卫生服务中心。第一次见到小张就是在外公病房里,那会儿她正给外公擦身换尿垫。我有些鲁莽,进病房前没敲门,一脚跨入,就见挨着门的23号床上,外公赤裸裸地瘫躺着,像一截剥了皮的枯白树干。病床边,身穿豆绿色护工制服的白胖矮个女人正弯着腰,用一块湿巾使劲擦着糊满病人臀部的粪便。见我进来,女人大喝一声:出去!
我下意识地捂住嘴,快步退出病房,不知道为什么,鼻梁骨酸得要冒出眼泪来。我没想到会遇见这样的场面,外公赤裸的躯体暴露在所有进入病房的人眼前,很瘦很小的一段,这使他看起来像一株被太阳经久曝晒后严重缩水的朽木,又像一只被自己的屎尿淹溺到垂死的动物,大摊不明色泽的排泄物在他身下散发出恶臭,他却只能袒露着自己,任凭旁人摆布。我不愿意这么想,我很想忘掉一刹那看见的这个场面,可不知道为什么,越是想忘掉,外公赤裸裸躺在粪便堆里的样子越发频繁而又顽固地一次次自动闪回播放。
我从小在浦东的外公外婆家长大,上初中才回到父母身边。从记事起,我看到的就是外公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他高个子,肤色白皙,单眼皮细长眼,长相当属英俊,像老电影《羊城暗哨》里的男主角。外公很少有开怀的笑容,他比较严肃,仿佛总是在思考人生与哲学,脸上时刻保持着某种庄重感。外公不太和我们小孩子说话,下班回家就到楼上的房间里去看书了。从小到大,听到外公对我说过最多的话就那么两句:微微好好读书,将来做个外交官。
外婆说,外公的英文很好,年轻时长得很帅,一心想做外交官,可那时候是讲家庭成分的,浦东地区的大地主,家里还有港台亲戚,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变成特务,多危险啊!怎么能做外交官呢?所以一辈子就在银行里做个小职员。
外婆说这话的时候大概没意识到,我那新婚一年的小丈夫李天昊就是个银行职员。二十多岁的时候,我没急着要谈恋爱结婚,那时候想的是,青春才刚开始,总会遇到一个我爱他、他也爱我的人吧。可是直到三十多岁我都没遇到这样一个人,做了好几年剩女,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李天昊。李天昊算是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这合适,其中就包含了职业,银行职员当然是很不错的职业。爱不爱的不重要了,合适就很难得,所以我也就管不了李天昊还比我小两岁,咬咬牙结了婚。
我对外婆说,外公做一辈子银行职员又有什么不好呢?现在大学毕业生挤破脑袋想进银行呢。外婆却说:我们年轻时,宁愿被分配去菜場卖菜,也没人愿意去银行数钞票。菜场营业员还能买到不凭票的肉蛋蔬菜,银行里有啥?总不好拿钞票回家炒着吃吧?
外公倒从来没在我面前说过什么,他大概不屑提那些往事,一直以来,他是个有些清高的人。现在想想,我脑中的“外公”,始终停留在童年记忆阶段,他没有随着真实的外公一天天变老。他儒雅、帅气而又严肃,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高冷范儿的酷哥。可是此刻,躺在病床上的外公袒露着赤裸裸污秽满身的躯体,别说庄重了,就连为自己感到羞耻的资格都没有。倘若那个高冷范儿的酷哥穿越过来,看一看八十多岁的自己躺在病床上的样子,该有多么不堪?
身侧豆绿色一闪,白胖矮个护工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垃圾袋、裹挟着一股气味浓烈的熏风从病房里冲出来,想必垃圾袋里装着清理出来的粪便和尿垫。护工把垃圾袋扔进专用垃圾框,迈着两条矮壮敦实的粗腿快速折向开水房,不一会儿,端着一盆热水出来,一股肥烟般把自己飞进了病房。十分钟后,里面传出喊声:进来吧!
外公的身躯已经被一条白被子盖住,只露出脖子以上部位,因为做过开颅手术,脑袋被剃光了,更吓人的是,喉咙口开着一个洞,洞口插着一根拇指粗的胶皮管子,管子通向外公不知所踪的身体内部,也许是肺,或者胃。管子与皮囊的接口处用纱布封着,不知道外公有没有感觉到痛,我很想伸手去摸一摸,但我不敢。
外公住的是四人病房,环顾另外三张床上的病人,全都是老人。与外公一样,他们都处于不省人事的状态,鼻子里一律插着管子,双颊凹陷,两眼紧闭,大张着嘴,竭尽全力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仿佛正与死神争夺稀薄的氧气。倘若不知道外公的病床号,也许一进来我就会认错,不知道哪个才是外公。人老了、病了,就长成了一个样,曾经英俊而又不苟言笑的那张脸,与躺在这里的任何一张脸无法对应起来,可也与这里的任何一张脸无甚区别。这么一想,我又觉得鼻子一酸。
我冲着23号病床上那张不太像外公的脸轻轻喊了两声“外公”,没有任何反应,白胖矮个女人在我身后说:没用,昨天小哥来过,叫他,不应,早上二姐来过,叫他也不应。
护工说话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我连猜带蒙,估计她说的小哥和二姐,就是小舅和二姨。我扭过头,尽量保持礼貌的微笑:阿姨,你是我外公的护工吧?谢谢你哦。
女人扯着大嗓门说:我知道,你是外女儿,不兴叫阿姨,都叫我小张。
所谓的小张,看起来要比我大十多岁,说话的时候,白胖大圆脸上始终充盈着来历不明的欢乐。也许护工这一行她干得蛮称心,薪水应该不少吧?
病房门口探进一张黑胖大脸,也是个大嗓门:小张,拿饭去啦!
小张一脸欢欣地冲我说:小丁喊我去拿饭,我马上回来。说着拖过一个折叠椅:外女儿你别客气,来来,坐一哈。
叫小丁的女人看起来有五十多岁,也穿着豆绿色护工制服,与小张如出一辙的是,她那张黑胖大脸上也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欢乐。
小张和小丁去食堂了,我坐在折叠椅上,长时间看着23号床上躺着的老人,越看越疑惑。这个老人,他和我的外公实在是不像,大舅告诉我们病床号的时候会不会口误说错?
我试探着又喊了两声:外公、外公!23床照旧没有回答我,心里的疑惑就变成了一丝莫名的委屈。适才小张对我说“外女儿你别客气,来来,坐一哈”的时候,我就有些无所适从,好像在这里,小张是主人,我是客人。现在,我更觉得这个代号“23床”的老人,只是一具躺在病床上的、与我毫不相干的躯体,他怎么能是我的外公呢?
二
私下里,我把这家卫生院级别的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叫“临终医院”,住院部总共二十五张病床,睡的全是中风、失智,抑或患了再也医治不了的绝症等候寿限的老人。外公脑出血瘫痪后,大舅找关系托熟人,排了好几个月的队才住进去的。到目前为止,住院预约大概已经排到七八十号,可病床就二十五张,等哪个老病人归西,空出一张床,后面的才能住进来。
外公住进医院后,不再有人叫他“张驰昌”,在这里,他被叫做“23床”,而我们都被叫做“23床的家属”。只有小张,从不把张驰昌叫23床,她叫他“老爸”,叫我妈“大姐”,叫我则是“外女儿”。我猜“外女儿”就是“外孙女”的意思,可我不喜欢她这么叫我,好像她就是我们家的人,是张驰昌众多儿女中的一个。她一开口,喊出那声粗糙响亮的“外女儿”,我心里总会不由地生出一种不想与她为伍的抗拒,我不愿意答应她,我宁愿她公事公办,也不要她对我这么亲近。
每个周末,我都要代表我妈去医院探望外公,我妈膝盖长骨刺,走动不方便,每个月只去医院一次,由我开车带她去。我妈是去给小张发工资的,外公病后,外婆指定由我妈管理外公的经济账目,她是家里的老大,退休前还是个会计,兄弟姐妹们也都同意由她来管外公的钱。
小张似乎很明白我妈的重要性,一看见我妈来医院,立马放下手里的活,伸出她那双适才还在给病人擦屁股的热情洋溢的胖手,搀住我妈的小臂或者扶住我妈的肩,几乎是喊着说:大姐今天咋来咧?
小张好像不知道给她发工资的大姐会在哪一天驾到,但她那张笑得如同怒放的向日葵一样的白胖脸上总会展示出非同一般的喜悦。她为我妈她大姐搬来折叠椅,展开在外公床边:大姐你坐,别客气!老爸可好呢,中午吃了一碗饭加两块肉。说完扭头看向床上的外公,扯开扩音器般的嗓子说:老爸是不是?小张喂你的,一碗饭两块肉?
病床上的外公以充满痰气的呼吸声给予她没有内容的回答,于是她转回脑袋继续对我妈说:老爸早上拉了屎,老大一坨,可香呢……说完又回头冲病床喊:老爸是不是?小张给你擦屁股了对吧?
她一口一个老爸,好像躺在床上的外公是她和我妈共同的父亲。还有,她说外公吃了一碗饭加两块肉,其实就是把饭和肉混在一起,用粉碎机打成糊,装进大针筒注入外公的喉咙。她总说外公拉屎“可香呢”,这让我难以理解。后来有一次外公腹泻拉稀,她终于说“今天老爸拉屎可臭了”,我才确信她并不真的认为屎是香的。我猜测,她所谓的“香”,就是臭得很纯正,没有肠胃疾病引起的粪便异味。有时候她说着说着,就会跑到外公床边,伸出被消毒水泡得有些发白的胖手,一把拉开外公的被子,横陈在病床上的躯体顿时展示在我们面前。她伸手捏捏外公的肚皮,或者腰部的赘肉:瞧瞧,是不是胖了?比刚进医院那会儿胖多啦!老爸你胖啦,小张给你翻身都抱不动啦……她在外公面前总是以“小张”自称,那语调,简直骄傲透了,听起来就好像外公躺在病床上吃喝拉撒活到现在,都是她小张的功劳。每每她掀开外公的被子炫耀自己把病人照顾出一身肉的时候,我就瞬间放大瞳孔,模糊聚焦,忽略掉病人裸露的下半身,并且迅速抓起被子盖住外公:好了好了,知道了!
尽管如此,可我还是无法躲避地一次次看见那具被苍白的皱皮覆盖的躯体、佝偻枯萎的四肢,以及挂在下身的半袋浑黄尿液……某种作为人类的自卑感顿时产生。为什么人生病了就会变得这么丑?而丑陋的病体一旦袒露,真是丑得任何动物都无以匹敌。
我很反感小张这么干,作为护工,这显得很不专业。我说:小张,不要总掀开外公的被子,会着凉的。我不想说“不雅”之类的话,说了她也听不懂,她每天都要对那些丑陋的躯体作无数次近距离观察、零距离擦洗,那些裸露的下半身,只是她的工作对象,又何来“不雅”之说?可是“着凉”这样的理由,却也无法撼动小张强烈的自豪感。她一如既往地在我们去探望外公的时候,一次次掀开被子抚摸和捏弄外公的肚子,向我们展示她的劳动成果。次数多了,我也变得熟视无睹,甚至,我开始习惯她身上某种原始的职业荣誉感。很明显,她不怕脏,不嫌弃一具老病人行将就木抑或布满病菌的躯体,她抚摸外公的肚皮和捏他腰部赘肉的时候,就像在摆弄自己的孩子一样随意自然。这让我们在嫌她不够专业的同时,又觉得由她照顾外公挺放心。
我妈到底是我妈,老辣的财务主管对小张的作为从来不发表意见,她不理会她骄傲的汇报,只拿出账本一五一十地算给她听:这个月一共三十一天,每天六十八元护理费,扣除你月初请假一天,一共两千零四十元。
我媽从包里拿出一叠纸币,“哗哗”数过一遍,连着账单和收据一起交到小张手里:你数一下,二十张一百元,四张十元。
小张接过纸币、账单和收据,卷在一起往制服口袋里一塞:不用数,大姐数过的不会错!
我妈说:收据要还给我的,你在上面签个字。
小张咧嘴笑起来:签啥字啊,我怎么能不相信大姐呢?
我妈不卑不亢:谈不上相不相信,这是规矩,收钱必须签字!
小张只好从口袋里掏出钱和账单,冲我妈“嘻嘻”直笑。我妈塞给她一支水笔,小张犹豫着,把收据铺在外公的床沿上,屈身往床边一趴,举起水笔,扭头问:写哪儿?
我妈指着“收款人”后面的空白处说:这里。小张重新埋下头,提起笔,在我妈指的地方极其缓慢地、认认真真地画了三个浓墨重彩的并不规则的圆圈。画完站起身,把收据交给我妈,“嘿嘿”着说:画得不圆。
我差一点笑出来,她让我想起《阿Q正传》。我妈看了一眼账单,严肃的财务工作者也笑了: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我不会写字,只好画圈,我名字三个字,画三个圈。小张好像并不羞于自己不识字,我妈问她:那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俺叫张×花!”小张大嗓门一喊,谁都听见了,可谁都没听懂她那河南口音说出来的到底是张雪花、张杏花、张小花,还是张绣花。不管叫什么花,总之,她诱发了我妈的职业病:小张,以后要学会写自己的名字,收了款就要在收据上签字,这是规范……
小张堆着一脸欢欣与我妈讨价还价:哎呀,这可难为死我了哈,别床家属就没要我签字,大姐你叫我做啥都行……
那以后,我们都知道了小张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这让我简直好奇死了,她不识字,怎么通过护工入职培训考核?她负责每天给外公喂药,溶血栓药、降血脂药、消炎药,一天几顿,一顿几粒,倒也没发现搞错过。她还让我帮她把我们家里每个人的电话号码都存在她手机里,她怎么辨认那些由十一个数字组成的手机号码归属于哪个名字之下?她还常常凑在小丁身边,一起看小丁的儿媳妇淘汰下来的IPAD里存的电视剧。还有,她上街去邮局寄钱、去银行存钱,在我看来,做这些事至少要会写自己的名字。所以我实在想不通,这个目不识丁的小张是如何在大上海活下来的?
每次在账单上画过圆圈后,小张就会对我妈这个给她发工资的“老板”很是感恩戴德,恨不得要投桃报李地给我妈一些什么好处,于是和我妈聊天时,就多了一些“内容”。
“大哥已经两个月没来了,老爸偏疼小儿子,大哥不会是有意见吧?”
“小嫂昨天送来粽子,老爸不能吃糯米,不好消化,我说过,她不听。”
“二姐每个礼拜都来看老爸,小姐只来过一回,小姐夫一回都没来过。”
小张大概不懂,这种类似于打小报告的聊天,是要把嗓门压低一些的,可她几乎是光明正大地用她那大嗓门在我妈面前揭发我的舅舅、姨妈们,她的高声喧哗使那些微妙的家庭矛盾公之于众,这让我感到有种无地自容而又无以躲避的尴尬。
对于小张传播的八卦,我妈的态度始终讳莫如深,她不动声色地听,不否定、不阻止,每次都把小张说得兴致勃勃、唾沫飞溅。直到某张病床上飘来新鲜的屎味儿,或者哪个病人忽然大声咳嗽,嗓子眼里有浓痰呼之欲出,她才闭嘴,迈开两条粗壮的短腿,飞也似地冲向那个病人。
小张一定是得了我妈沉默的鼓励,每次我妈来医院,她都要这么讨好她的老板一番。也许小张不知道,我妈付给她的工资并不是从我妈口袋里掏出来的,我妈只是一个出纳员,外公花销的所有钱,都是他自己的存款。或者,倘若我那些舅舅姨妈们不同意我妈来管理外公的经济账,那么给小张发工资的人,就会是那个被她“八卦”过的人中的一个。这么想想,我真替小张捏了把汗。
三
外公醒了,能认人了,小张给我打电话,她扯着嗓子在电话里喊:老爸认出我了,老爸喊我,叫我小张……
三个多月过去了,外公终于走出半昏迷状态,能认出人了,这在“临终医院”里,算是“逆袭”式的新闻。可是这么利好的消息,我听着却感觉不适。外公凭什么醒过来后不喊外婆的名字、不喊我妈我舅我姨哪怕是我的名字,而是喊小张?他转院住进去的时候几乎就是个植物人,他怎么会认得小张?我想象着我们不在医院的时候,小张是如何反反复复地提醒她的病人的:老爸吃饭了,小张给你打的饭可好吃呢……老爸,小张给你擦澡,给你松开看护带,不许抓尿袋子哈……老爸,吃药了,小张给你喂药,张嘴……是不是外公脑中的淤血正在化解,从深昏迷到浅昏迷,渐渐能接收外界信息了,每天他的耳朵里都会反反复复听到“小张”这两个字,于是醒来后,他首先认出来的人就是小张?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可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脑补一下,就让我觉得很不甘心。
我对李天昊说:这个周末一起去看外公,你已经两个月没去了,外公都不认得你了!
李天昊看了我一眼:外公什么時候认得过我了?
这话让我生气,我说:外公给过你红包的,你不要没良心!
李天昊笑了:好好,我陪你去。
外公脑出血发病是在我和李天昊谈了半年恋爱的时候,那会儿我还没把李天昊带去见过外公外婆,我们打算,一切顺利的话,一年后考虑结婚。可是外公突发脑出血,住进ICU病房抢救,情况十分危急,我妈就决定提前把我的婚礼办掉。她说:一来冲冲喜,二来,要是外公挺不过去,按老规矩,服丧这一整年内都不能办喜事了,抓紧结婚吧,夜长梦多……说着口中念叨数声“阿弥陀佛”、“爹爹你要挺住”,一脸的虔敬真诚。
我妈就怕我嫁不出去,作为资深剩女,我好不容易找了个李天昊,要是外公有个三长两短,一年内不能结婚的话,我妈担心会把婚事拖黄了。就这样,我和李天昊急匆匆地举办了婚礼。外公自然是缺席的,但为了表示我们的婚礼是一场圆满的婚礼,身在ICU病房的外公由外婆代表,以红包的方式参加了一场自己并不在场的婚礼。外婆做主,从外公的存款里提出五千元,婚礼现场由外婆递到李天昊的手里。当时外婆捏着两个红包,她把一个红包塞给李天昊,李天昊响亮地喊了一声:谢谢外婆!
我做好准备等着收外婆手里的第二个红包,可第二个红包还是进了李天昊的手里:这是外公给的,收下吧。
李天昊怔了怔,大概他不知道应该说“谢谢外婆”还是“谢谢外公”。结果他谁都没谢,只是一脸蒙昧地点着头,仿佛彼时他耳畔全是ICU病房里的外公遥控传达给他的嘱托。
后来,我妈把我们这场匆忙而又高效的婚礼称之为“神来之作”,“冲喜”的效果很明显,外公争气地挺过来了,他出了ICU病房,病情越来越稳定了,再后来就转院住进了湘泉路街道卫生服务中心。一场脑出血后,外公瘫痪了,全天候躺在病床上,也不再认得我们。所以这天小张给我打电话说外公认人了,能喊出小张来了,我就立即把好消息告诉了我妈。我妈高兴得很纯粹:太好了!要能清醒过来,那你大舅和小舅的房子就有人作决断了。
为了房子,我大舅和小舅做了冤家。外公发病太突然,家里那栋二层老楼还没来得及分配,他就不会说话、不会认人了。外公的这栋老楼,是七十多年前他的父亲我的太外公建的,坐落在老街上的黄金地段,还是宅基地,非常值钱。据说三年后要拆迁,到时可以分到好几套房子,还可以拿到巨额补偿款。可问题是,老楼属于外公,将来如何分配房产,发病之前外公并没有写下书面遗嘱。
为了房子的事,外婆召集儿女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你们爹爹以前提起过,房子给儿子,存款儿女平分。依我的话,老楼的东半栋给大弟,西半栋给小弟。至于存款,现在还不能分,你们爹爹还住在医院里,还要用钞票,等以后再讲。
二姨有些不服气:从法律上来讲,女儿和儿子是享有同等权利的。
我妈和二姨一唱一和:老张家重男轻女,我早就猜到这个结果了。
小舅说:既然姆妈发话,我没意见。
大舅举手:我有意见,老爹老娘和我一起过日子,是我一直在照顾他们,房子对半分是不公平的!
小舅不服气:账不能这么算,你在爹爹的房子里破墙开店,房租没付过吧?老爹老娘身健力壮的时候,帮你做饭洗衣带孩子看店,你请保姆、雇员还要发工资吧?我看,老爹老娘是在倒贴你呢!
小舅这么一说,大舅的火爆脾气就被点燃了,他伸出手指,冲着我妈我姨他们一个个点过去:你们、你们、你们回来看老爹老娘,好茶好饭款待你们的是我!还有,我代表老爹老娘付出了多少人情账,谁给我算算?隔壁苗建国死了爹、大伯家的阿宝嫁女儿、姑妈家的三根生癌……都是我送的礼金……
这么一说,就没完没了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争论的、劝架的,老楼的客堂间被吵成了一锅粥。我很想大喝一声叫停他们,让他们别忘了会议的初衷,可我是小辈,我没资格说话,我只是开车送我妈去参会的。不过,客堂里还有一个人,会议开始后也没说过一句话。——我小姨,她和我一样,仿佛坐在旁听席上。这会儿,她正低着头,用一把指甲钳很有耐心地在十根手指上锉来锉去,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可是,虽然我和她——我们是这群人中最年轻的两个,可她和我不一样,她是外公的女儿,难得她如此超脱,竟一句都不争!这么想着,我扭头去看外婆,才发现外婆在哭。作为围观群众,我只能被迫发言:别吵啦,管管外婆吧!
我这么一喊,大家都看向外婆,老楼客堂间的一个角落,老太太把自己填在一张旧藤椅里,正静静地抹着眼泪。
大家都噤了声。
房子的问题,到底还是没有商量出个解决的办法,外婆做不了主,房子就成了一颗一触即发的毒瘤。只要外公还有一口气在喘,这毒瘤还能包裹在一层蝉翼般的薄膜里,就这么拖着,保持着暂且的稳定。就怕哪天外公撒手人寰,房子这颗毒瘤也就捂不住要扩散了。
四
我和李天昊到达医院的时候,病房里已经挤满了人,我大舅、二姨、小舅、小姨……外公醒了,还能认人了,小张一定是给我们家所有人打过电话了。我是代表我妈去的,孙辈中只有我一个。我那些舅啊姨啊正围着小张问话:我爹爹讲啥了?我爹爹喊你了?我爹爹有没有说别的话?
小张一个劲儿地回答:喊咧,喊我咧,说咧,说不少咧,还拉我手咧……我那置身事外的外公平躺在病床上,闭着眼、张着嘴,一如既往地“呼哧、呼哧”喘气,丝毫没有要醒过来和我们说哪怕半句话的迹象,连眼皮都懒得睁开半扇。大家就对小张很有意见,大舅说:小张你有没有搞错,我爹爹到底有没有醒过来?二姨说:小张,我爹爹真的喊你名字了?你没听错吧?我小舅说:小张你一惊一乍的,搞得我们全家人都赶来,可我爹爹和上个礼拜一模一样,没变化啊!只有我小姨站在离外公最远的病房一角,什么话都没说。
小张的大嗓门蔫了,她也不敢说话了,她看看大舅,又看看小舅,然后看向我,目光里飽含着令我不解的深情。趁着我舅我姨们说话的当口,小张把我拉出病房。
站在走廊里,小张一脸焦急地解释:外女儿,老爸真的喊我名了,我没瞎说。老爸说,小张,嘴干,吃茶。我被唬了一跳,老爸九九八十一天不说话,怎么忽然就说话了?我一高兴,赶紧打电话……
外公八十一天不说话小张都能记清楚?我追问:你刚说我外公多少天没说话?
小张一脸认真地回答:有日子啦!七七四十九天不说话,忽然就开口了,你说我高不高兴?老爸有福,老爸命大……
我差一点笑出来,八十一天和四十九天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数字,小张认认真真地胡说八道,差点把我骗了。可她大字不识一个,居然还知道乘法口诀?真是奇葩极了。
小张用胳膊肘捅捅我:你说是不是外女儿?老爸醒了,开口说话了,我该不该打电话告诉你们?
我说:你打电话告诉我们是对的。
小张紧绷的胖脸顿时舒展开,看向我的目光再次饱含深情:外女儿,有你这句话就行!
小张找错人了,我只是代表我妈来看外公,说话不顶用的。不过,也许她很明白,正因为我没用,我才能不计后果地对她表示信任。
小张说:赶紧回病房吧,老爸大概醒了,昨天就是这个点醒的。说完撒开壮实的粗腿,向病房一溜烟滚过去。
外公并没有如小张所说“醒了”,小舅和小姨却在病房里吵起来。小舅说:你怎么好意思把户口迁到老楼里去?你自己讲,爹爹住院后你来看过他几次?
小姨很委屈,她哽咽着说:我要上班,脱不开身。再说,来看爹爹又有什么用?叫他他不应,你们谁是谁他全都不认得,来看不来看有什么区别?照顾爹爹的活,不是有小张吗?
小舅火气更大了:你还不是看中爹爹的老楼,想在拆迁的时候分一杯羹?有小张照顾就可以?把小张的户口迁到老楼里去你答应吗?
小姨哭诉道:我迁户口大哥和妈同意的,我也是爹爹的囡,为啥我不可以把户口迁回家?
原来小姨早就觊觎外公的老楼,并且已经行动,难怪开家庭会议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說,还以为她变超脱了呢。
小姨是外公四十多岁才生的孩子,她是外公外婆最娇惯的“奶末头”。浦东人说的“奶末头”,就是“老幺”的意思。小姨出生时,我妈已经十九岁,我出生时小姨才七岁,所以我和小姨更像是姐妹。小时候她常抢我的东西吃,不过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小姨每天下课都会来接我一起回家,我就是她的小尾巴。外婆还总会喊错我俩的名字,她会对着我喊“奶末头”,又会看着小姨喊“微微”。
记得小时候,外婆总对我说:微微要好好读书,外公才会宝贝你,以前你妈妈、舅舅他们挨外公训,都是因为读书不用心,外公欢喜功课好的小囡……
外公欢喜功课好的小囡,可小姨功课不好,我却从没见外公训过她。每次拿到小姨的成绩单,外公都是一脸严峻地看一遍,然后板着脸,把成绩单还给小姨,什么话都不说,转身上楼去他自己房里看书。小姨高中毕业只考上一所纺织技校,住校上了一个星期学,回家过完第一个周末,就哭着不肯回技校了。外公从口袋里摸出两卷山楂片塞给小姨:去吧,去上学,总要有一份工作,挣一份工资,以后才能养活自己。
这一幕全被我看见了,我是趴在二楼地板上通过一个洞眼看到的。那块地板上本来长着一个树疤,后来树疤掉了,就有一个桂圆大小的洞。小姨哭着不肯去上学的时候,我正好在二楼做功课,她的哭声吵到我了,我就趴在树疤洞口往下看,一看就看见外公塞给小姨两卷山楂片。那时候我正念小学,我很嫉妒小姨,她不肯去上学,外公就给她山楂片,我肯上学,成绩还挺好,外公倒什么都没给我,难道不肯上学的人还能得奖励?不过我没哭没闹,尽管我只是一个小学生,但我知道,考上技校不是什么好事,离我以后要当的“外交官”差远了,给小姨两卷山楂片,也算是安慰她吧。
小姨拿着外公塞给她的两卷山楂片回了技校,一年以后,她成了纺织厂里的一名纺纱女工。十年以后,上海所有的纺织厂停产改组,小姨成了下岗工人。那时候,小姨已经嫁给了冷冻厂的搬运工人下岗后开出租车的我小姨父。而我还在念大学,虽然我没有如外公所愿学一门外语准备当一名外交官,但我肯定,我不会像小姨那样成为下岗工人,更不可能嫁一个搬运工人。
小姨嫁给小姨夫,就是为了摆脱浦东乡下人的身份。我还记得小姨出嫁那天,外婆都哭红了眼睛,好像小姨就是个文成公主,要嫁到十万八千里外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小姨呢,一滴眼泪都没掉,兴高采烈地上了婚车,赶着去做她的城里人了。可是现在,三十年还没过完,她又要想尽办法把户口迁回娘家老楼,做回浦东乡下人了。当初她嫁给小姨父的时候,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还会有今天吧?
此刻,在外公的病房里,小姨一不小心说漏嘴,在迁户口的事上出卖了大舅。小舅就怪大舅:迁户口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擅自做主?“奶末头”把户口迁回来,那大姐二姐要不要迁回来?这样做对大姐二姐不公平!
大舅反诘:我不能做主,难道你就能做主了?
小舅指着病床上的外公说:爹爹还在这里呢,爹爹在,就容不得你做主……
两人在病房里你一句我一句,越吵越凶,二姨劝不开,我又不敢劝。很快,小张、小丁、小魏、小彭、小赖都闻声赶到,一些病人家属也在病房门口探头探脑,围观的人把病房门都堵住了。我扭头看李天昊,他也看看我,一脸旁观者的表情。我有些庆幸,还好,外公没醒过来,他不认识这几个在他病床前吵架的人,也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要是他清醒着,还能听懂他们说的话,他肯定会伤心吧?
正这么想着,忽然听见一声大喊:老爸——是小张破碎的大嗓门,她冲着病床上的外公叫唤着:老爸睁眼了……
吵架的人立即闭嘴,众多人头一下子凑到病床边。只见外公眼皮翕动着,夹杂着痰气的呼吸声渐渐粗重,嘴巴一张一合,然后,充满杂音的气流中猛地爆出恶狠狠的三个字:册那娘!
外公在骂人,我们都听见了,他居然骂“册那娘”。这是一句上海骂人话,它的意思相当于国骂“他妈的”。外公从来不会骂人的,这个儒雅、帅气、严肃的男人,总是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满身庄重感的正经人,他这一辈子何曾说过一句粗俗话?可现在,他居然骂人!舅舅和姨妈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再发声。
却听见小张“扑哧”一声笑出来,她扯着大嗓门,冲着病床上的外公笑着喊:老爸,你会骂人咧?太棒了,老爸会骂人咧!再给小张骂一句听听?再骂一句,啊?
那神情,就像一个没文化没教养的母亲正在逗自己刚学会说话的孩子,孩子会骂人了,她是满脸的欣喜与赞赏。
五
“册那娘!”——这是我们听见躺在病床上的外公说出口的唯一一句话。骂完人,外公重新回到他的浅昏迷状态中去了,任凭小张怎么逗引他,他都再没回音。我们等候了许久,终于没有等来他说第二句话。大家都没了耐心,有的说要接孙子,有的说要买菜做饭,纷纷回了家。我没有孩子可接,也不需要买菜做饭,况且刚才他们吵得天翻地覆的时候李天昊借故溜出去了,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只能等他回来再说。小姨也没走,据小张说,外公住进卫生院三个月,小姨只来过一次。也许今天被小舅戗过了,她不好意思急着走。
病房里只留下我和小姨两人,我不知道可以和她聊什么,刚暴露了“迁户口”事件,小姨犯下了欺瞒我妈、二姨和小舅的错,这让我在面对她的时候有些尴尬。当然,从逻辑上来说,小姨也不算犯了很严重的错,倘若我妈和二姨也想把户口迁到外公的老楼里,那她们可以提出来。问题是,我妈和二姨压根就没想到要迁户口,只有小姨想到了,并且她没和我妈、二姨她们商量如何更公开、公正地“迁户口”,而是自己悄悄找大舅把事儿办了,这就是她的不对了。按大舅这个老封建的作派,是轻易不肯给嫁出去的姐妹占便宜的,所以,小姨一定是贿赂过大舅了。在这件事上,小姨似乎已经站在了我妈和二姨的对立面,我当然是站在我妈这一边的。
我靠在外公的床脚边,小姨坐在病床边的折叠椅上,我们就这么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聊些什么。这会儿,我特别希望小张在跟前,她要是在,就能拉开她的大嗓门说些什么了,說说外公拉屎可香了,说说外公的尿袋拴不住很容易滑掉,甚至拉开外公的被子捏捏他肚子上的赘肉说老爸胖啦、小张给你翻身都抱不动啦之类的话。可是不见小张的踪影,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听不见护工大嗓门的喊话声,整个住院区域竟一片寂静。病房内只有氧气瓶“咕噜咕噜”的冒泡声,掺杂着病人显然是“苟延残喘”的呼吸声。而这气泡声和残喘声,让寂静的空间更趋死寂。我仿佛听见白色的病床、白色的床头柜、白色的墙壁里都在发出垂死的气泡声和残喘声,那情形比一丝动静都没有更恐怖,就好像随时我都会听见一缕游丝般的气息戛然而止,然后,一个生命在这死寂中悠然离开人间……
我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这里的五名护工,籍贯、姓氏、年龄、口音全都不同,却有着同样壮实的身材和壮阔的嗓门。壮实的身材,自然是为护理病人体力所需。大嗓门呢?照理医院内是不允许高声喧哗的,可是这里的医生护士以及病人家属好像都不介意小张他们在病区内高声说话、欢笑,甚至吵闹喊叫。现在,我也感受到了,只有常年出入“临终医院”的人,尤其是在这里工作的人,才能明白这个地方是多么需要来自人间的喧哗。身在“临终医院”,她们只能让充斥着的说话声、欢笑声和吵闹声,来抵抗死神分分秒秒的注视。
我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和小姨一起,在外公的病房里听了好一会儿氧气冒泡声和病人残喘声,也不见小张回来。想发个信息给李天昊,找个借口回家,却闻到一股新鲜而又浓烈的粪便气味在病房里悄悄弥漫。粪便气味属于人间的气息,小姨忽然就被激活了,她一边自言自语:“谁大便了?”一边擤着鼻子到处嗅。她凑近外公床边,又猛地后退一步:爹爹拉了!随即尖声叫起来:小张——小张——
不知道小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犹如一袭肥风,霎时间就把自己卷进了病房。她一把掀开外公的被子,臭味喷薄而出。小姨退到离床脚更远的门口,我也转过了身。毕竟,小姨和我,我们一个是女儿,一个是外孙女,我们如何能够看着我们的父亲抑或外公就这么赤裸裸地袒露在眼前?
小张一边动作,一边大声吼:出去出去,我弄好了你们再进来!
我拉了小姨一把,她就跟着我一起出了病房。在走廊里站定,我才发现小姨在哭,眼泪淌了一面孔。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说:不要紧的,小张会给外公洗干净的。
小姨摇头,还是哭,哭了一会儿,忽然说:我想爹爹!
我心里冷笑了两声:哼哼,三个月才来医院一次,还好意思说想爹爹?可我嘴上不是这么说的,我只是话里藏话地劝她:外公就躺在病房里,想他,你随时可以来看他呀!
小姨直摇头,眼泪“哗哗”地淌得更凶了。她一边吸鼻涕,一边哽咽着说:我想爹爹,不是病房里的爹爹……说完,哭得几乎要嚎啕起来。
虽然小姨比我大七岁,可她简直还像个少女。她说她想的不是病房里的爹爹,难道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不是她的爹爹?真是不知所云。说实话,小姨的表现让我很不屑,可我又对她莫名地生出一点同情,这个外公外婆的“奶末头”,这个一心要做城里人的曾经的浦东乡下姑娘,她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六
外公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了,能在我们的提示下喊出我外婆、我妈、我舅、我姨他们的名字,有时候还能喊出我的名字。每次我们去看他,他都会盯着我们看半天,口齿含混地喊上我们几声。每每他喊出我们的名字,我们都特别激动,我妈每次都会热泪盈眶地冲外公说:爹爹,我晓得你肯定认得我的,我是娟娟……我们努力制造着这样感动人心的场面,我们都抱着某种希望,希望这样一次次刺激外公,他的大脑就有可能复苏。
月底的周末,我又接上我妈去给小张发工资。到达医院,下车,进住院部,我扶着我妈,我妈拖着她的老寒腿,一瘸一拐地从大门向走廊深处外公的病房走去。我们走得比较慢,我们听着走廊两边的病房里此起彼伏的各种声响,护工的呵斥声,病人的哭闹声……一号病房门口,小赖正操着一口川味普通话训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妇:“再吵把你扔到大该(街)上去,没得人管你!”老妇还是哭喊,却听不明白喊什么。小赖忽然亮出一把给病人喂饭的没有针头的大针筒,伸到老妇眼前扬了扬:再哭,再哭给你打针!老妇似乎看懂了,嘴角撇了撇,想继续哭,终于没敢再哭出来。那张皱纹丛生的老脸,就变成了一张由瘪嘴、三角眼、无辜的眼神和不知所措的表情组成的滑稽的脸,用网上的话说,“萌丑萌丑”的,看得我都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妈叹了一口气:唉!作孽,儿女不在跟前,不作兴吓唬人家的。她这么一说,我就不敢再笑了。
走过二号病房,见胖大的黑皮肤小丁在给病人擦洗身体,她那安徽还是淮北口音的大嗓门正发出喊叫:拉屎会不会喊?会不会?不长记性要不要打?然后是两记“啪、啪”的脆响。我吓了一跳,她真的打病人?探身朝二号病房里看了一眼,只见不会说话的老病人光屁股躺在床上,瞪着眼睛看着矗立着的庞大的小丁,呆滞的目光里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
我问我妈:外公拉了屎,小张会不会打他屁股?
我妈怔了怔,说:你小时候尿床,我也打你屁股的。
我脱口而出:“可外公是老人,不是小孩!”我妈看了我一眼:那小张要是打外公屁股,你准备去投诉吗?投诉完了呢?打算换医院还是换护工?
我被我妈问倒了。换医院是不可能的,又是托人又是排队才得来一张床位,我们又能去哪儿找别的合适的医院让外公住进去?至于换护工,那就更没意义了,把小张换掉,换来小彭、小赖、小丁、小魏,又有哪个护工不吓唬病人、不隔三差五地打两下病人的屁股?
然后,我们就走过了第三间病房,却见房内小张、小彭、小魏三人正凑着脑袋划拳,一来一往的,好像最后是小张赢了,只听见她浪涛般的笑声阵阵翻滚:哈哈哈,我先挑,我挑1床和4床。一扭头,看见我妈和我,眼睛一亮,张嘴一声吼:大姐,你咋来咧?
小张替我扶住我妈、她大姐,我们一起进了第四间病房,也就是我外公的病房。我问小张:你们在玩划拳?
小張说:我们在分病人。今年过年轮到小丁回老家,她负责的病人要分摊给我们,小赖不干,她宁愿不拿加班费也不想多伺候人,就只能分给我们三个,我们三个划拳,谁赢谁先挑病人。
我很好奇:病人还要挑?
小张毫不掩饰地再次鄙视我的无知:那可不是?外女儿你不知道,病人和病人不一样,全身瘫痪和半身瘫痪的、能喊拉屎的和不会喊的、会吐痰和不会吐痰的,都不一样。
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同样拿一份加班费,分摊到什么样的病人很重要了,就像以前农村杀了猪抓阄分猪肉,抓到猪腿还是猪头,要靠运气。
我说小张你运气不错。小张再次爆笑:哈哈哈,小魏不会玩,她先输,我就和小彭比划,我故意出得慢,她要一出拳,我就赶紧展开巴掌,她要一出巴掌,我就赶紧伸出俩指头,哈哈哈哈……
小张不识字,身上却满是农村女人的精明狡黠。我问她:那你们三个人分摊五个病人,也不能平分啊?
小张说:所以要划拳。赢的人可以选两个病人,最后输掉的只能分到挑剩下的一个病人。
我暗暗替小张算账:春节期间护工费翻倍,休假十天,两个病人,那就是两千七百二十元,不少。我说小张,我们过个年都要花钱,你过个年倒是赚不少钱。
小张笑得自豪而又满足:可不是吗?我不爱回老家过年,来上海五年,我一次都没回过。
我妈打断她:小张,我们结了这个月的工资吧?一听我妈说结工资,小张立即忘了前面的话题,一如既往,兴高采烈地在收据上画了浓墨重彩的三个圆圈,又兴高采烈地和我妈一起唤醒外公,看着外公一如既往地在我妈的提示下认出他的大女儿,喊出“娟娟”的名字。我妈又落了一回激动的眼泪,然后才放外公昏昏睡去。
外公睡了,我妈抹干眼泪,问小张:最近都有谁来看过我爹爹?
小张立即来劲了,开始七七四十九、九九八十一地八卦起来。
“小哥每个礼拜天都来,给老爸带来肉包子,一早在德什么馆排队买的。”
我妈补充:德兴馆的大肉包,我爹爹最爱吃。
“二姐每个礼拜三来,老爸的水果她包了,上次买来的大红果子可好看了,里面包着冻冻的粥,粥里全是芝麻,我一勺一勺挖给老爸吃……”
我妈听不懂小张说的是什么,我也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出来:是火龙果吧?
“不知道什么果。大哥有日子没来了,大嫂倒常来,来了就看看老爸,不带东西。小姐也来过一次,拎来一箱牛奶。大姐,你说奇不奇怪?别的人老爸都能认出来,也能喊出名字,只有小姐,老爸就没认出来过。
我说:外公喊谁的名字也都不一定认得这个人,都是旁人提示的。
小张说:是啊,小姐对老爸说,爹爹,我是奶末头,你认得我吗?你喊我一声。老爸看着她,就是不出声。
我妈冷笑一声:哼,她可是我爹爹姆妈最宝贝的囡。
小张跟着感慨起来:所以要多养几个,一个不孝还有别个。
我问小张:那你养了几个?
我这么一问,小张的胖圆脸上就笑开了花:两个,大的儿,快结婚了,闺女在老家念书,初中啦。
“两个?当时是要罚款的吧?”
小张的大圆脸上泛起一团红晕:我罚不起,闺女是白捡的,人家要扔了,我就抱来养了,不是自个儿生的不罚款,划算。
小张这么讲,我总觉得她是把孩子当成了物品。她的思维就是农民式的功利,又精明又愚蠢。不用罚款白捡一个孩子,她认为很划算,她没想过,养孩子是要成本的。
我妈和我想到一起去了:你又不是没孩子,养大一个孩子要花多少钞票?吃饭穿衣、读书上学,将来还要你出嫁妆……
小张却像没听见一样,指着我宣布她的人间真理:外女儿,你一定要多养几个,等老了,儿女都来看你,多热闹,多好啊!说着扭过头看向病床上的外公:老爸,对不对?你养了五个,我说不够,你养七个就好了,一天一个轮着来看你,一个礼拜正好,老爸你说对不对嘛,哈哈哈……
小张巨浪般的欢笑声在整个住院部到处流窜,我几乎听见那笑声在走廊里迂回撞击,发出一波波朗朗的回声。这让我又一次产生错觉,好像这里的二十五张病床上躺着的不是患了医不好的病等待寿限的老人,这里也不是被我暗暗称为“临终医院”的地方,而是什么呢?对了,是一所婴儿医院,躺在床上的是一个个巨型婴儿,小张、小丁、小彭、小赖、小魏她们,就是这些巨型婴儿的二十四小时全天候保育员。
那天晚上回家,我很正式地与李天昊谈了谈家庭规划,这也是结婚以来我们第一次这么严肃地谈论未来。因为外公病危,我们很匆忙地结了婚,也因为我们俩都是上海本地人,算是土著,父母都有足够的房子给我们住,所以我们没有买房安家的压力。我们虽然组成了小家庭,但我们从未在家庭规划上有过什么打算,我们甚至从来没想过要不要孩子,更别说要几个孩子的问题。现在,是时候考虑生孩子了。
我说着话,李天昊低着头玩手游,嘴里发出“嗯嗯”的声音,表示他在听。我说了一大堆,他自始至终“嗯嗯”,最后我问他:那你说,我们要不要考虑生个孩子?
李天昊低着头说:嗯,行,你看着办。
我忍无可忍,一把夺过他的手机。他抬起头,惊愕地看我,然后,眼睛里的怒火一点点燃起来,蔓延开,很快,怒气淹没了惊愕:你,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还有合作人呢,这样我就没信誉了……
我看着脸上挂满认真的怒火的我的丈夫,这个比我小两岁的男人,忽然感觉很荒唐。他把一场游戏玩得像干一份工作那样负责,是不是他把我们的婚姻也当成了一场游戏?那我算不算他的合作人?对我,他要不要讲信誉?
七
又一个周末,午饭刚过的点,到达湘泉路街道卫生服务中心,停车,进走廊,不知哪间病房里传来歌唱般的哭喊声,细细分辨,还能听出有唱词:爹爹啊——你辛辛苦苦把我们养大——爹爹你没给我们留句话就走啦——亲爹啊——
典型的浦东地方特色哭丧调,一定是哪个老病人作古了。很奇怪,那种哭调听起来悲切万分,却又无限美好。我在越来越接近的哭声中朝外公的病房走去,边走边用耳朵探寻发出哭声的房间,然后,我惊恐地发现,外公的病房门口围着一圈人,有病人家属,也有保洁工和护工,哭丧调正是从那扇门内传出。我放慢脚步,走到门口,站定在看热闹的人群后面,不敢挤进去。
外公病房里有四个病人,21床已经九十岁,心梗、脑梗、痴呆;22床年龄最小,七十三岁,重度阿尔茨海默症,正亦步亦趋地走在丧失所有功能的路上;23床就是我那八十九岁的外公,脑出血瘫痪;24床也已八十五岁,脑溢血抢救过来,除了不能下地,恢复得不错,能说简单的句子。说实话,几个老病人,哪天忽然宣布谁死了都不意外,我只是担心,会不会是外公?可是小张没有给我打电话,应该不会……
围观的人群忽然散开,小张一头蹿出来,径直朝走廊尽头圆球似的滚过去,然后,带着一群穿深蓝制服推着停尸床的工人朝这边飞奔而来,嘴里喊着:让开让开!人群让出通道,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从病房里鱼贯而出,运尸工推着床进入,五分钟后,那张可以移动的高床又被推出来。我看见床上有一个长条的隆起,白被单覆盖着,想必是死者。移动的床后面尾随着一些唱着悲切而又美好的哭丧调的男男女女,他们在人群的注视下呼啸而过,朝走廊另一头的大门热热闹闹地移去,殡葬车已经停在楼外等候。那些哭丧的人全都是我不认识的,肯定不是外公。看热闹的人群,有的跟着哭丧的家属继续去“追剧”,有的回了自家亲人的病房,一番嘈杂喧嚣过后,病区安静下来。
我壮了壮胆子跨进病房,还好,小张在,她正在收拾已经空了的24床,见我进门,拔高调门喊道:外女儿,来啦!她那大嗓门简直有驱邪的功能,一开口,这间刚死过人的病房就不再恐怖。可她打完招呼,竟放下正卷到一半的床垫,朝我这边走来。我慌忙后退几步,就怕她上来直接抓我的胳膊或者扶我的肩膀以示她的熱情,要知道,她刚捏着的床单,一分钟前还被一具尸体压着,适才,她是不是用她的手摸过那具已然停止呼吸的躯体?现在她要是把手伸向我,我该怎么躲避?
小张没有上来拉我,她走到外公的床边,从外公耳朵里掏出两团棉花:老爸不怕,他们哭他们的,我们听不见。现在他们走了,我们可以听了。说完又跑到21床和22床,把他们耳朵里的棉花掏出来,重又回到24床收拾被褥床单。
我问小张:不能让他们听见吗?小张说:最好别听见,有人死了,你不能不让家里人哭吧?可要是给老爸他们听见,他还以为人家是在哭他呢。他就想,你们哭我呢?我死了?这样一想,他就真的死了。我给老爸耳朵里塞上棉花,他听不见就不会怕死,不怕死他就不会死。
小张说得有些玄乎,我问:同病房有人死了,真的会影响其他人?
对我的无知小张露出一脸肉乎乎的同情:可不是吗?外女儿你不懂,老爸他们都是一只脚跨在阎王殿里的人,有人要走,就会拉上一个结伴走,路上才不冷清。我见过好几回,一间病房里死了一个,接二连三就会跟着死几个。
我被小张说得背脊一阵阵发冷,看看躺在床上的外公一脸平和的样子,心里便对小张升起了几许感激。
正说着话,一张尖瘦的小黑脸卡着门框探进病房,是个小女孩,十二三岁的样子。小张冲着门口嘿嘿笑道:来,来喊姨。
女孩闪进病房,走到小张身边,很自然地,和小张一起收拾起床上的被褥和床底下的塑料盆,还有床头柜里的各种药品和生活用品,小张也不阻止。我问这是谁?小张满脸骄傲:我闺女,放假,来上海玩几天。
这就是小张捡来的女儿?小张喊我外女儿,又让她女儿喊我姨,辈分乱了。不过她不识字,我就不和她计较了。
我问小张:你女儿晚上睡哪里?小张说:就睡这里,和我挤挤。说着指了指墙角里的折叠床:是她自己吵着要来的,我也小半年没见她了,怪想的,来就来呗。
湘泉路街道卫生服务中心的护工是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工作的,她们白天在病房里活动,晚上也睡在病房里,她们每个人都有一张折叠床,入夜就在病床与病床间铺开。半夜病人有情况,她们随时可以起床。我问:那你女儿看见24床……
提到24床,小张来劲了,她打断我说:对,24床咽气,是我闺女发现的。
小张一激动,放下了手里的活,又要往我跟前凑。我微微后仰身躯,不想让她靠得太近。她看不懂我的身体语言,还是尽力凑到我跟前,勉为其难地压低几分大嗓门:24床,是被红烧肉噎死的……小张肯定看出了我脸上的惊愕,胖圆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的神色。她顿了顿,说:昨天24床对他儿子说想吃红烧肉,今天他儿子就做了红烧肉带过来,谁知道他儿子喂他时没把红烧肉打成糊。这事要是我做的,我就得丢工作了。
我说:红烧肉打成糊还能吃?
可不是吗?24床的儿子也是这么说的,他就想让他老爸吃一口囫囵的红烧肉,他就自己喂,要是我喂,不就打成糊了吗?老头真爱吃红烧肉,一下吃了四块。他儿子还说:我老爸胃口这么好,病也会好得快。就在他儿子去洗饭盒的工夫,五分钟还不到,我闺女忽然指着24床喊我:妈你看,你看!我回头一看,哎呀不对,脸是铁灰铁灰的,嘴角淌着白沫,咋回事儿咧?我赶紧跑到跟前,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鼻子,我的个天,没气儿了!
“我按铃喊医生,医生来了,他儿子也跑回来了,抢救了好一会儿,没用,气儿回不来了……医生说,红烧肉没打成糊,吃得太多,一打嗝就噎死了。你说说,他就是要自己喂,我喂我能不打成糊糊?”说到这里,小张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唉!吃着红烧肉去见阎王,也算有福人。”
这些日子来,我已经熟悉了小张的说话方式,对于死亡,她并不避讳,说出来也总是粗鲁而又自然,她会把呼吸道原因引起的猝死叫“噎死”,她还把心血管病人的猝死叫“憋死”,要是哪个病人走着走着倒地而死,不管什么原因引起的,她都管那叫“摔死”。这我都能理解,农村来的,又不识字,可最让我惊异的是,她居然让她闺女在病房里呆着,那女孩见证了24床死去的全过程,不害怕吗?
我对小张说:你不能总让你女儿呆在病房里啊!
小张哈哈一笑:那有什么?她又没别的事儿干,这两天她帮我给病人喂饭擦身,她觉得挺好玩的。
我仔细打量了一下正在叠被子的女孩,细胳膊细腿的,除了黑瘦,五官都长得挺好看,是那种尖下巴小脸蛋,与小张的圆胖脸完全不一样,果然不是亲生的。女孩跟着她养母不紧不慢地干活,动作却熟练,可见她对家务活不陌生。可是,她竟也不害怕,这张床上的被褥以及各种用具,属于一个刚刚死去的人,而这个人从生到死的那一刻,被她亲眼所见。一个十三岁的女孩,果真会觉得这些都是“好玩”的吗?“临终医院”不是游乐场,不惧怕死亡的人,若非成熟理性之极,就是麻木愚钝之极,这个孩子属于哪一种呢?
正想着,却见外公睁开了眼,我赶快喊了一声:外公!我来看你了,你认得我吗?
外公看着我,伸出手。我没敢去握外公的手,我只是垂手直立在病床边:外公,你认认,我是谁?
小张见外公醒来,也凑过来喊:老爸,谁来看你咧?外女儿,认得外女儿吗?
外公看着我,嘴唇嚅了好一会儿,诺诺地吐出几个字:小张、小张……
小张大声答:哎,老爸,你喊我干啥?饭也吃过了,水也喝过了,还要干啥?尿了?拉屎了?还是想吃水果了?
外公再次把手伸出来,咿咿呀呀地说起话来:小张、水果,Banana and melons ……are my favourite fruits……
我一惊,外公居然对小张说英文?他这辈子就想当个外交官,可是梦想没实现,也不能沦落到和一个连名字都不会写的护工说英文吧?
小张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她抓住外公的手:老爸想吃香蕉呢?
外公說:banana,香蕉;Fruit,水果……听起来好像是在教小张学英文单词,小张却只管说自己的:老爸昨天吃的香蕉,今天小张给你吃苹果吧?
外公说:Fresh fruit and vegetables……provide fibre……and vitamins ……
小张说:知道啦,香蕉,小张一会儿给你吃,还没到时间,还有半小时……
小张怎么可能听懂外公那些语无伦次的英文句子?可她还是用她的粗胖手和外公苍白的老瘦手握在一起,摇晃着,煞有介事地说着一些鸡同鸭讲却又莫名其妙对上号的话,搞得站在一旁的我根本插不上手。我忽然有些愤怒,我说:小张,你最好去洗洗手再来握我外公的手。
小张喊着说:没事儿!一会儿给老爸洗苹果的时候再洗手。
小张听不懂我的话,我也无法让她明白,碰过尸体以及死人物品的手,必须消毒之后再接触别人。我只能自己出病房,去盥洗室,用来苏尔药皂狠狠地洗了足足十分钟手。
洗手的时候,我委屈得几乎要掉出眼泪来。刚才外公向我伸出手的时候,我竟做不到去握住他的手,我一定是在潜意识里感觉到,他并不是因为认出我是他的外孙女而要握我的手,现在,他只认得小张。可我真的很想念外公,想念那个满脸庄重感却一辈子没当上外交官的高冷男人。
这么一想,我忽然有些理解小姨了,她说她想爹爹,却很少来看她的老爹爹。大概,她想的不是躺在病床上的那个已经瘫痪了的、不再认得她的、丑陋的爹爹,她想的是那个悄悄塞给她两卷山楂片的爹爹,那个从来没有因为她功课不好而教训过她的爹爹,那个看起来严肃严厉、其实把她宠上天的爹爹。
八
外公的脑子越发清醒了,思维也日渐清晰,能基本完整地表达意思了。外婆定了一个日子,召集全家人一起到医院,站在外公床前,连启发带猜测的,让外公断断续续地说完老楼以及他留下的存款的分配方案,小舅在一边记录下来,完了念给外公听一遍,外公点了头,按了手印,这遗嘱就算是成了。果然如外婆之前所说,老楼的东半栋留给大舅,西半栋留给小舅。钱呢,五个儿女加外婆,平均分配。女儿们要是想将来在拆迁时沾一份光,都可以把户口迁回老楼。既是外公这么决定了,大舅小舅都不敢再说什么。至于迁户口的事,我们都看出来了,外公外婆还是偏袒小姨。他们知道,我妈和二姨都不会把户口迁回老楼。我妈现有的两套房子是前几年刚拆迁分的,拆迁补偿只能享受一次,迁户口对我妈没有意义。二姨家的房子也快要轮到拆迁了,他们家的地段更好,迁回老楼不划算。现在的浦东,到处都在搞大建设,谁家都有可能轮到拆迁。只有小姨一家还住在市区一间三十五平米的老房子里,她做梦都想分到拆迁补偿房呢,她也的确已经把户口迁回老楼去了,只不过现在有了外公的遗嘱,她的户口就迁得名正言顺了。
我妈松了一口气。我妈说,兄弟姐妹没闹翻就好,爹爹真是争气,脑子清醒了,该交代的事交代清楚了,就不会有后遗症。但愿爹爹身体越来越好,过了年我们就给他做寿。
过了年,外公就虚岁九十了,我妈觉得希望很大,很有盼头,她一高兴,决定给小张加两百元小费。可是小费还没给出去,她就和小张吵了一架,起因是小张拿别人的毛巾给我外公擦身,被我妈撞见了。我妈说:哎小张,这条毛巾好像不是我爹爹的!
小张嬉笑着说:没事儿,一样。
我妈就生气了,指着横拉在头顶上的绳子说:你看看,这么多毛巾挂在一起,你怎么分得清哪条毛巾是谁的?又怎么分得清是洗脸的还是擦屁股的?上次你拿我爹爹擦脚的毛巾给他擦嘴,我已经说过你,这次你居然用别人的毛巾,你、你屡教不改啊!
小张一边道歉,却还强词夺理:对不起大姐,我不是故意的,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错,又不是吃错药,喂药我是不会搞错的。
小张这么回嘴,我妈就被她带进沟里去了,教育的方式和手段就变得琐碎而缺乏高度。我妈说:还没错?你、你太不像话了,上次,你把我小弟送来的香蕉给别的病人吃,这像话吗?病人和病人之间,分分清楚好不好?
前所未有的,这回小张也发怒了:大姐,这我就真不知道错在哪儿了。小哥二姐他们一次带来那么多,又不能给老爸吃太多,都快烂了,难不成大姐你宁愿烂了也不给别的病人吃?再说,别人家吃不掉的水果,我也会给老爸吃啊!
这是两回事,请你也不要随便把别人的东西给我爹爹吃!我妈说话愈发抓不住重心。
怎么个两回事?大姐你倒说说,怎么两回事了?小张紧逼,我妈居然回答不上来,气得指着小张一时语塞。
我用上海话对我妈说:姆妈你不要和她吵,她听不懂的,我们投诉,大不了换护工。
我妈摇摇头,没说话。
那天离开医院,我和我妈都没和小张说再见。我妈还是如数给小张结了工资,只是没把两百元小费拿出来。小张一直噘着嘴,鼓着胖圆脸忙这忙那,没再和我们聊天,更没有向我妈控诉我姨我舅他们的不孝行径。回家路上,我妈开始担心:她要是怀恨在心,报复你外公怎么办?
那也不能姑息啊,还是投诉吧!我嫌我妈瞻前顾后,我妈说我缺乏社会经验,这种事情不能“硬撞”。她说:不可以得罪小张,她关系着你外公一条老命呢。小张人是勤快的,只是没文化,嘴碎一点,干活粗糙。我想好了,我们不仅不投诉,我们还要笼络她,下个礼拜你去医院,把两百块小费给她。我还指望她好好照顾我爹爹,让老爷子平安活过九十岁呢。
看来我妈这回是要用怀柔政策了,她要让小张被我们的“诚意”感动,这让我有些吃惊。我说妈你什么时候变得不讲原则了?她叹了口气:唉,这个小张啊!说实话,我很想投诉她,换一个护工,可要是真的换掉她,不晓得为啥,有点舍不得。
其实,我妈的感觉我也有,似乎我们和小张之间都有什么弱处被对方钳制,主雇之间相互惧怕又相互依赖,谁都离不开谁,誰都试图讨好对方,可是谁都无法确定,我们的内心,是不是彼此有着一些嫌弃抑或对立?
等到下个周末我再去医院,小张却仿佛忘了和我妈吵架的事,一看见我就喊起来:外女儿,来啦!扯破的大嗓门里依旧是争先恐后开出的一连串红艳艳的喇叭花。我的左肩膀被她热情的右手搂住:外女儿,老爸刚吃了早饭,一盒牛奶,一个鸡蛋,吃着吃着就拉屎了,一边吃一边拉,上边吃下边拉。说着扭头转向外公的病床:老爸你说是不是?你又吃又拉的,成心要和小张作对呢。哈哈哈……
小张一如既往,不像记仇的样子。我注意到,病房里,四个病人的毛巾都各自挂在自己的床头柜一侧,没再像过去那样拧在一起甩在屋中间的绳子上。我把两百元小费给小张,我说:我妈让我给你的,辛苦你照顾我外公,快过年了,给你女儿买件新衣服吧。
小张肥白的大脸顿时像向日葵遇到朝阳,灿烂绽放:大姐说给我的?哎哎,谢谢大姐,谢谢外女儿……
那天小张把我拉到走廊里,前所未有地压低了她那条大嗓门,悄悄对我说:上次和大姐顶嘴,都是我不好。外女儿你不晓得,那几天可把我愁得!我闺女,她亲妈家要把孩子讨回去。
你闺女回去了?
小张的圆胖脸一皱,笑了:没,我闺女,她亲妈家来追她,外女儿你猜她咋做的?
没等我猜,小张就说:“她拿一把菜刀架在脖子上,冲着来追她的人说,告诉你们,张×花就是我的亲妈,一辈子是我亲妈,你们要是逼我,我就死给你们看!”
说到这里,小张的圆胖脸上已是一片百花齐放。我依然没有听清,这个“张×花”究竟是什么花,可是看小张那一脸的欢乐,我还真有些替她骄傲。我说:你闺女懂感恩,你没白养她!
小张笑眯眯地接受了我的夸赞,话锋一转,忽然说:外女儿,你老公最近咋不来咧?你们咋还不要孩子?
我说你瞎操心什么呀?小张就嘿嘿笑:我替你着急啊外女儿,女人呐,一定要多养几个孩子。
我说:你只管照顾好我外公,等过年外公做九十大寿,请你吃寿面。
九
还有半个月就要过年了,过了年,外公就虚岁九十了。外婆说,外公躲过脑出血一劫,眼见着要好起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九十大寿,一定要做得隆重一些。
关于外公九十大寿的费用问题,我妈给出两个方案,一是从外公的存款里支出,二是兄弟姐妹五人平摊。大舅举手表示支持方案一,小舅说随便,二姨说方案一、二都可以,只有小姨犹豫着,支支吾吾说:听说,做寿,应该儿子出钱,女儿只要准备一份寿礼……
大舅的火爆脾气就上来了,他指着小姨说:奶末头,你迁户口的时候哭哭啼啼求我,要给爹爹做寿出钞票又畏畏缩缩的,你倒是只占便宜不肯吃亏啊?
小姨果然又一副哭哭啼啼的样子:我、我也不是不肯出钞票,我就是说说,按照浦东人的规矩……
小舅也忍不住了:奶末头,你懂多少浦东人的规矩?你不是一门心思去做上海人了吗?怎么又讲起浦东人的规矩来了?
小姨一撇嘴,“哇”的一声哭起来。这么一哭,外婆就心疼她了:好了好了,不要讲了,要不是你们爹爹大寿,奶末头都准备要离婚了。
我妈不肯放过小姨:讲了多少次要离婚,离到现在还没离!
二姨也说:爹爹做寿和她离不离婚有啥关系啦?
小姨简直是四面楚歌、八方树敌,她趴在外婆膝盖上,哭得肩膀乱抖,把外婆也震得浑身颤抖。最后是少数服从多数,从外公的存款里支出做寿的费用,寿宴的日子定在正月十五。
既已决定下来,大家就分头开始忙活,预定寿桃、大排骨、寿面,寿桃要“乔家栅”的,大排骨要“上食”的,寿面要在老街上的申家切面店订制,必须是鸡蛋精粉的……我妈除了管账,还有一项任务,就是打电话给一家家亲眷,发出寿宴邀请。唯有小姨没被派到具体任务,作为家里的“奶末头”,关键时刻她向来是最没用的。
那些日子,去外公外婆家,总感觉久违的气氛又回来了,里里外外弥漫着一些庄重的喜气,不是大喜,而是平和的吉祥、低调的福瑞,感觉挺贴合那栋二层老楼的气质,想想,这也是外公身上的气质。很奇怪,外公住在街道卫生服务中心,他人没法回家,身上的气息却还在家里蔓延。
除夕夜,我妈关照大舅,最好有人在医院里陪外公守岁,一过零点,爹爹就虚岁九十了,千万千万要守住爹爹……大舅虽是答应了,却还唠叨说关键时刻还不都是我的事?为啥不喊小弟来守着?
我妈说,你离得最近,你还是长子,关键时刻当然应该是你。
我大舅没有亲自去给外公守岁,他让他儿子我表弟去的。我表弟吃完除夕饭,大约九点,开着他的电动车去了湘泉路街道卫生服务中心。他在外公的病房里刷着手机坐了三个小时,他听着病人们浓痰淤塞的气管里挣扎的呼吸声,还听着躺在折叠床上的小张健康的鼾声,然后,十二点就到了。市政府最新颁布了烟花爆竹燃放规定,浦东很多地方在限制燃放区域内,要在过去,零点还没到就会听到爆竹齐鸣,今年,只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几响零星的鞭炮声,新年就这么有些寂寞地来临了。
我表弟说:新年已经到了,爷爷顺利地进入九十岁,我也完成任务,准备回家睡觉了。临走我还到床头看了一眼,爷爷睡得好好的,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我表弟的陈述作为有效证词,证明了我的外公张驰昌的确活到了九十岁,而非八十九岁。因为,大年初一清晨五点,安身于浦东各个角落的张驰昌的子女们纷纷接到小张的来电。小张言简意赅,一句话,四个字,嗓门依旧壮阔,几乎要震碎电话扬声器:老爸走啦!
二次脑出血,外公寿终正寝。清晨,全家人陆续赶到湘泉路街道卫生服务中心。一到病房,我妈、我二姨,还有我的舅妈们就哭开了:爹爹啊——你一辈子辛苦把我们养大——我们要给你做九十大寿——你却一声不响地走啦——我们买好了寿桃寿面——请好了亲眷朋友——订好了寿宴——爹爹啊——你就撑不过这十四天啊——
浦东地区的经典哭丧曲,悲恸万分的调调,听起来却又无限美好。我妈我姨她们唱哭丧调,我就听着,听得投入,眼泪都顾不上掉。过去,我一直认为亲人去世是悲伤的,可是这会儿听着哭丧调,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外公去世应该是一件幸福的事。
大年初一清晨的“临终医院”,来探望病人的家属大多还没到,除了几名护工,少有围观群众。因为外公是专属小张护理的病人,她忙进忙出、上蹿下跳,一副干劲十足的样子。最后,我们一行人跟随着移动停尸床,哭唱着,把外公送上殡葬公司的车。
停尸床推到车后门,准备推上去时,我妈跺着她那膝关节有疾患不太灵便的腿脚,哭喊着一定要再看一眼她的爹爹。殡葬工很有人情味,说再给你们五分钟,五分钟后开车。
我妈走到床边,轻轻掀起蒙着外公的白被单,然后,我们都看见了外公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他双唇紧闭,不再如躺在病床上那样双颊凹陷、大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发出浓痰淤塞的呼吸。他看起来很干净,皮肤依然白皙,脸上原有的皱纹此刻也因极度的平静而光滑几许。朝阳从东边斜着照过来,一缕阳光从人群插入,落在外公一侧的脸上。外公已经一年多没被太阳照过了,这会儿他真是安静极了,他闭着眼睛躺在光天之下,一脸的庄重。
从早上到现在,我一直没哭过,此刻眼泪突然涌了出来。
外公活到虚岁九十,是喜丧,一切按规矩程序操办,丧事办得隆重而又完美。头七过后的周末,我妈让我去医院给小张结最后一次工资,她自己这些天太操劳,腿痛得没法走路。我妈说,你去结账的时候,替我谢谢小张。说不定哪一天我也要住进湘泉路街道卫生服务中心,我也要小张来给我做护工呢。
我妈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她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担忧。
那天,李天昊陪我一起去的医院,泊好车,我们熟门熟路地走进住院部走廊,一如以往任何一次去探望外公一样,向着那间病房走去。
这个世界还在欢度春节呢,“临终医院”较之平常更显安静,某扇门内传出两声饱含痰气的咳嗽,紧接着就是护工壮阔的嗓门里迸出的呵斥声:又吐痰,吐痰要喊,晓不晓得?要不然打屁股……那些老糊涂的病人,他们又哪能记得吐痰要喊?他们能自己吐痰,哪怕喷吐到被子上、衣服上,都还显示出哪怕是微弱的生命力。现实是,他们大多数人已经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听不懂了……其实,护工们应该明白这些道理,也许她们纯粹只是为了亮开她们的大嗓门,让这“临终医院”里有一丝欢闹的声色,那样,她们才能持续健康地去做这样一份送人归西的工作吧。
踏進病房的那一刻,我习惯性地看向23床,只见被窝敞开着,一具赤裸裸的躯体瘫在床上,小张壮硕的背脊弯弓着,她正在给病人换尿袋。我转身回避,直到小张换完尿袋,给病人盖回被子,回头发现了我,亮开大嗓门喊了一声:外女儿,来咧!
小张把尿袋扔进专用垃圾桶,并没有洗手,直接朝我走来,看架势是要上前勾我肩膀的样子。我倒退两步,站在床架子后边:小张,我是来给你结工资的。
在给小张算工钱的时候,我看了好几眼23床,尽管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早已不是外公,但我还是忍不住。新的病人鼻孔里插着氧气管,与其他病人一样,他也闭着眼,大张着嘴,双颊凹陷,发出“呼哧呼哧”的艰难的呼吸声。那样子,与一个星期前还躺在这里的我外公如出一辙,他每“呼哧”一次,就挑逗着我喉咙口“外公”两个字呼之欲出,搞得我算钞票总是心不在焉。
小张照旧在收据上画了三个圆圈,工资结清了,外公也不在这里了,没必要逗留,我们准备回家。小张很热情地要送我们,送出走廊,走到大楼门口,她忽然冲李天昊说:外女婿,你和外女儿该有个孩子啦!
李天昊尴尬地笑笑,没说话。我也只是打了个哈哈,就和小张说了再见。
车开出湘泉路街道卫生服务中心时,小张还站在大楼门口冲我们挥手。我刚想冲她也挥挥手,车一拐便出了医院大门,就看不见小张了。
一路上,我和李天昊谁都没说话,也没有提孩子的事。过完年,李天昊就要考虑重新找一份什么样的工作了。从去年开始,全国的银行大量裁员,现在都用网银、支付宝了,只有退休的老人才去银行。李天昊又没有能力销售足够的理财产品以维持业绩,他已经料到自己会被淘汰掉。
外公当了一辈子银行职员,他的梦想是做一名外交官。李天昊做了几年银行职员就做不下去了,可他没别的梦想,他只想在银行里干一份舒舒服服旱涝保收的工作,这样他就可以安心玩他的手游了。李天昊自己都还没长大,怎会有足够的准备做父亲?这状况,我是无论如何不敢要孩子的。我不是小张,我做不到捡个孩子回来,随随便便养大给自己做帮手。
这么想着,忽然觉得有些遗憾,我怎么忘了问一声小张,她到底叫什么名字?她自己说不清楚,可总有身份证吧?我应该让她把身份证拿出来给我看看,尽管她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可我还是很想知道,这个“张×花”到底是什么花?
一年以后,我外婆也因为脑血栓瘫了,我陪我妈去了一趟湘泉路街道卫生服务中心,想给外婆挂个住院的号。可是排队的老病人已经有一百多号,一年半载根本住不进去。我们没给外婆挂号,我妈说实在不行就请护工住在家里照顾外婆,就是贵点。
离开医院时,不知道为什么,我妈和我不约而同地往住院部拐去。从那条熟悉的走廊穿过时,我们没有看见硕白的小张,也没有看见黑胖的小丁,两个陌生护工在病房间出没,原来的五名护工,我们只看见一个小彭。我妈抓住小彭问:你们换人了?
小彭说,护工上岗要考试,她们几个不识字的,看药方子都不会,被退回去了,本来人手就不够,现在一个人要负责七个病人,累死了!
我说:医院也不多招几个护工?
小彭一脸疲惫:不识字的不让干,有文化的谁干这个?
我妈问小彭:你有小张的电话吗?她现在在做什么?
小彭说:没电话,我就知道她们有几个在“好棒手”家政所注册了,做钟点工,有几个回了老家。
告别小彭,从医院出来,我妈才说,如果小张没回老家,她想把她请到家里,给外婆做住家护工。
我笑说:小张可是不分洗脸和洗脚毛巾的。
我妈却说:人老到这份上,还要什么脸?活着就不错了!你下午去一趟“好棒手”家政所问问……这么说着,我妈突然想起来:可是怎么问呢?总叫她小张,也不知道小张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学着小张的河南口音,扯开嗓门大喊一声:俺叫张×花!
我妈笑了。可我只是发了那个音,事实上我还是不知道,这个“张×花”究竟是张雪花、张杏花,还是张绣花?
選自《飞天》2018年第3期
原刊责辑 赵剑云
本刊责编 朱勇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