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还要看老舍
2018-05-17毛晨钰沈佳音
毛晨钰 沈佳音
对于一部戏而言:内容是里子,形式是面子,里子一定要结实,面子一定要漂亮,
给里子找到合适的面子,剪裁成有想象力的款式,用五彩思线加以缝制。这就是导演的活计
——方旭
买衣服、买包包、买一切时髦的玩意,没到月末,工资就见底了,典型的隐形贫困人口;“你必须用美国的精神做事,必须用美国人的眼光看事呀!”他总是这么说,可什么是美国精神呢,他又说不出来。
这是“老舍专业户”方旭新排的话剧《老舍赶集》。2011年至今,这是他第五次改编老舍的作品,“我就是没完没了地跟老舍先生干上了”。
演女人不找女演员,演四合院的故事不搭个院子,一个人分饰几角是常事,这些都几乎成了方旭的创作偏好,他一直尝试用新鲜的方式讲述老舍笔下的故事。但也有很多人怀疑,老舍的作品毕竟都是几十年前的了,印象中“还是旧旧的、脏脏的、穷穷的”,还能吸引现在的观众吗?
5月5日、6日,《老舍赶集》在上海艺海剧院首演后,一些观众在网上感慨原来你是这样的老舍:“每一幕都如同穿越时光,在叩问着当下中国人的内心。而从历经磨难岁月到如今的所谓繁华如锦,中国人生活的理想,却依然还是老舍先生笔下的《我的理想生活》。”5月19日至20日,《老舍赶集》将在北京天桥藝术中心演出。
不一样的老舍
《老舍赶集》的名字,听起来就带有民间庙会的热闹,这名字其实来自老舍1934年出版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赶集》。去年方旭在上海演出《二马》,这是老舍在客居英国时写的最后一个长篇小说。演出结束后,方旭去拜访一位好友,朋友问他,“为什么不再做一个老舍短篇?”
在这之前,方旭曾出演林兆华导演的《老舍五则》,“演了很多年,一百多场里头我至少演了多一半,大概六十几场”。但在方旭看来,《老舍五则》也没脱去大家对老舍的固有调子,“还是旧旧的、脏脏的、穷穷的”。他打定主意,要做就做个“不一样的老舍”。
在朋友的茶室里,方旭有些被说动了。他啜了口茶,再一抬头就在满满当当的书架上一眼看到了《赶集》。他立马就抽出了这本集子,“要不就做个《老舍赶集》?”在方旭的记忆中,朋友一听到这个想法,“眼睛腾地亮了”,还当即给方旭算了一卦,“准能成”。
《二马》巡演结束后,方旭就带着一个编剧直奔五台山,把《赶集》从头到尾翻了个遍,选了《话剧观众须知二十则》、《创造病》、《牺牲》、《黑白李》、《邻居们》、《我的理想生活》这6篇小说。“老舍的短篇,故事性强,短小精悍,同时又给观众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间。如果说改编老舍长篇小说需要进行素材取舍,那么做短篇小说,则需要在有限的叙事空间里完成起承转合,把原著中的留白变成视觉化的呈现。”
方旭自认为是个“还算有意思的人”,喜欢新鲜玩意儿,最爱看日本节目《超级变变变》。在排演《老舍赶集》的时候,所有人物的服装都是用纸做的。材料的肌理把人塑造成了类似漫画的视觉形象。他猜想现在的年轻观众大多是看漫画长大的,这样的舞台形象也许更能让人喜欢,“任何一个东西你要先让人家喜欢,他才愿意跟你聊”。这也跟老舍本来的文风相符,方旭说:“老舍的东西和漫画放在一起,天生就合奏。”不过,这种风格并不能为所有人接受。看过彩排后,老舍研究专家关纪新表示自己对这个不一样的老舍是否能为观众接受“没有确定的把握”。
除了在服装上玩新花样,方旭还让男演员反串话剧中的女性角色。这是他在《二马》中就玩过的套路。但和《二马》中穿英式大裙摆的角色不同,《老舍赶集》中的中式服装会暴露男性的身材,容易让人出戏。幸好用纸做的廓形服装算是为演员打了掩护。
“不太喜欢特别实的东西,这些东西有时候会绊住演员。”沉迷角色,追求跟扮演的那个人一模一样在方旭看来是“比较拙的”,理想状态反倒是“和任何东西之间都有一个腾挪躲闪的空间,前后进退,这是一个自由的状态”。所以他不断打破场景的限制、混淆男女角色,以此来充分激活观众的想象力,“在剧场里面只要有想象力,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被实现”。
“真正合槽的东西只有自己知道”
方旭敢“把玩”老舍作品是因为他实在太熟悉老舍笔下的那个老北京,下手改编起来有底气。他第一次读老舍作品是在中学课本上。几十年过去,好多课文都已完全没了印象,只有《骆驼祥子》里的一个节选片段印在了脑海里,直到现在回忆起来,他好像还能看见乌云翻滚、大雨将至的情景。方旭觉得自己成长的1970年代的北京和老舍笔下的上世纪50年代的北京其实没多大变化,“他写的那些小人物,在我生活中也会见到,这是我能够得着的东西”。
方旭也有改着改着就玩脱了的时候。在改编《二马》时,为了能让这部90年前的作品跟今天的年轻观众对话,方旭特意在里面加入了一些现代网络热词,比如“小目标”、“单身狗”。尽管他认为自己只是用现代词汇翻译了老舍作品,但还是招来很多质疑。这回改编《老舍赶集》,他谨慎许多,一个时下流行语都没用,“实在不想再背骂名了”。
6个故事中,最难啃的骨头是《牺牲》,这是一个有关上世纪三十年代海归的毛博士向往美国精神、对爱情假意牺牲的故事。故事中的角色只有3个大学老师,舞台上他们各坐一把椅子,没有故事,就是几个男人的八卦。男旦演员刘欣然首先挑了戏份最重的毛博士。他在舞台上擅长演女人,这回想远离以往角色,甚至不想碰自己拿手的戏曲。但大家觉得刘欣然的气质更符合文绉绉的梅教授,他有戏曲功底,往那儿一坐就是个先生样。打定主意不碰戏曲的刘欣然不干了,中途甚至要求退出,方旭只能这么一直拖着,拖到最后梅教授这个角色竟出乎意料地精彩。
直到排练后期,方旭才从朋友那儿得知,《牺牲》是老舍作品中一再受到指责的一篇小说,可以说是“很不成熟很失败的作品”。“从改编到排练,不夸张地讲,我们50%的精力都放在这一则上了。”方旭说,所幸最后的结果并没让他失望。
在刘欣然拧巴着不肯演梅教授的时候,方旭总劝他没必要和自己擅长的东西彻底了断,非得拿自己的短处和别人的长处硬拼。就像他现在改多了老舍,也有人质疑他是不是干不了别的了。对此,方旭想得很明白:“人能找到和自己合槽的事是很难的,就跟找对象结婚似的,真正合槽的东西只有你自己知道。”
原来你是这样的老舍
尽管方旭一直在用新鲜的方式讲述老舍笔下的故事,但在很多人看来,老舍和现在毕竟有着数十年的代沟。曾有一个执行导演邀请演员金士杰去看方旭演的《我这一辈子》,“金老师觉得这戏太旧了,怎么做这么老旧的东西”。最后,金士杰并未到场看戏。
去年巡演《老舍五则》时,项目负责人还在剧院遇到一对父子。父亲对孩子说:“老舍这么老的东西有什么可看的?”孩子非要看,父亲只能在剧院熬了近两个小时。方旭觉得,不管相隔多少年,老舍写的终究是普通人的故事。
老舍的《我这一辈子》写的其实是一个生命个体从年轻到终老的人生轨迹,每个人都逃不过这个过程。而在《老舍赶集》的小说选择中,方旭更是有意识地贴近现代年轻人的生活。
《创造病》讲的是一对只会买买买的月光族夫妇。他们跟现在每个月都在纠结先还信用卡还是先还花呗、借呗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在这一则中扮演丈夫的苏小玎就是如此,不久前他一口气买了40件衣服,成天忙著接快递电话。不过这些都由他母亲埋单,也正因为如此,苏小玎起初在扮演这个角色的时候,“演得像死了娘一样”。《牺牲》中对美国精神的向往在现代更是常见。正如三十年代的毛博士向往美国的沙发、抽水马桶一样,现在的中国人也觉得发达的美国即是天堂,可真正的“美国精神”、两国的不同文化到底是什么?很少有人能说出个子丑寅卯。
“我们做老舍先生的东西最高任务只有两个字,就是反思。”方旭说。在他心中,老舍“一辈子干的都是教书先生的事”。方旭觉得很多人都会有不少烦恼和困境,每日忙碌生活,很难坐下来反思自己的生活,“就这么干耗着,困境变成无解,转来转去就是个死扣”。老舍就能通过文字让人思考自己的处境,从而摆脱烦恼。
如果把时间线拉长,在老舍笔下,幸福的人各有各的幸福,不幸的人却都是相似的,“不管到什么时候,所谓的社会底层小人物永远都是这样的。哪怕再过一百年,生活的艰难也不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