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敌为友”、扳倒“徒弟”马来西亚92岁政治强人归来

陈树

5月9日晚，守在电视机旁的数万马来西亚人注定要度过一个不眠之夜。通常在21时许公布的大选结果，并没有如期而至。兰卡威群岛一座体育馆内，坐满焦虑选民。这里静默无声，偶尔响起手机震动的“嗡嗡声”——那是有人在不停刷新社交媒体上发布的非官方预测结果。

直到10日近凌晨三点，苦候着的人群等来一项历史性结果：马来西亚迎來自1957年脱离英国独立后首次政党轮替。前总理马哈蒂尔领导的在野党联盟“希望联盟”（希盟）及其政党伙伴以116个简单多数国会议席获得执政权，纳吉布所属执政党联盟“国民阵线”（国阵）败北。

这位执政时间曾长达22年，创下大马总理在位时长之最的政治强人，为扳倒“徒弟”在鲐背之年出走国阵、另立门户，甚至打开与其敌对多年反对党联盟的合作之门并获得出人意料的“最终胜利”。

此时，马哈蒂尔是否能成为总理仍留有一丝悬念。纳吉布在当日上午现身记者会，表示“国阵接受人民的裁决”，但“没有政党单独获得过半席位，最高元首将决定新任总理的委任”。随后，原定于9时30分的总理宣誓仪式时间安排几经变化，引发外界猜想。

“希盟”支持者早在午后便开始逐渐聚集在位于首都吉隆坡的国家皇宫外，挥舞着白、蓝、红三色组成的党旗和马来西亚国旗。等待中，人群焦躁起来。声援马哈蒂尔的口号声越喊越响，停在皇宫门口的车主因不满而大声鸣笛。建筑物上挂着的纳吉布肖像，正被政府官员一张一张换下。

下午五点左右，马哈蒂尔抵达位于吉隆坡的国家皇宫，支持者一度爆发高呼。在他觐见国家元首苏丹穆罕默德后，皇宫再次发布文告称国家元首已御准马哈蒂尔出任第7任总理，宣誓时间推至夜间九点半后。在其妻子西蒂哈斯玛与多位希盟成员党领导人的陪同下，身穿马来族传统服装，头戴马来族男士礼帽“宋谷”的马哈蒂尔在当日深夜终于完成这场“马拉松式”就任仪式。

“纠正错误”

大选日前几天，马哈蒂尔曾前往大马西北部的小乡村耶伦拉票，这里位于纳吉布的“票仓”彭亨州。

深入国阵得票率颇高的乡村地区是他的重要竞选策略之一。在5月初接受《时代周刊》专访时，他如此解释：“在乡村，人们受教育程度不高。他们只知道投‘巫统，不知道还有什么党派可以信任。我需要打破这种惯性。”他口中的“巫统”即马来民族统一机构，是国阵的主要政党之一。六十多年来，巫统长期占据国会多数议席，马来西亚前六任总理皆为巫统党员，其至今仍是马来西亚国内最大的党派。

结果证明，他数月来奔走于远离城市、马来族聚集的地区为希盟争取到重要得票——反对党不仅拿下柔佛、吉打等关键州，还动摇国阵在其长年稳定“票仓”沙捞越州中的优势。

泥泞的道路中，数千名水稻种植者、出租车司机手肘相碰，一边吃着炸花生和玉米，一边拍打停在皮肤上的蚊子。晚上十点多，马哈蒂尔到了。支持者向他乘坐的黑色宝马车涌去，车窗里马哈蒂尔向人群挥手致意，刚一张嘴，他的问候顷刻之间淹没在一片“敦马哈蒂尔医生万岁”的颂声中——“敦”是他在卸任总理后国家元首授予他的勋衔，为平民最高荣誉;在年轻时有着数十年从医经验的他，在自己的诸多头衔中，最喜欢他人称呼自己“医生”。

从车上缓缓走下的马哈蒂尔步伐已有些不稳。他有心脏病史，近年来屡屡传出身体不佳的消息。在大选前三个月，他因肺部受感染而住进马来西亚国家心脏中心就医，一度引起外界对其是否会继续参选的猜测。马哈蒂尔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也不加掩饰，接受媒体采访时，只笑言自己正在“与时间赛跑”。

他仍然保持初次参选时的勤奋。搭载着他的黑色宝马车穿梭在各州，与选民亲近地握手、聊天。出现在媒体镜头中时，他看起来总是精神矍铄，毫无疲惫之意。他的社交媒体账号保持着颇为频繁的更新频率，在评论区，满是支持者对他的祝福之词——其中大多数是未曾投票过的年轻选民。

面对守候多时的听众，马哈蒂尔低下头，身体微屈着致歉：“我必须道歉，因为我已犯下了一生中最大的错误——推选纳吉布替代巴达威担任总理。”人群逐渐安静下来，听取他进一步的坦白：“我帮助纳吉布成为总理，皆因拉扎克（编者注，即纳吉布的父亲，马来西亚第二任总理）。他对这个国家，尤其对乡区和垦殖民区贡献巨大。他那么受人爱戴，而纳吉布却一点都不具备他的优点，只相信‘金钱能买到一切！”

这并不是他首次表示将时任总理纳吉布视作“人生中最大的错误”。自从加入希盟以来，他多次在公开场合表示自己“无意再次当选”，参选只是为了“纠正错误”。

这个“错误”正式出现在2009年3月，彼时纳吉布在时任总理兼巫统主席巴达威的钦点下不战而胜，当选新任总理兼巫统主席。其肇始时间或许要追溯到更早时——真正决定纳吉布命运的，是马哈蒂尔本人。

纳吉布出生于政治望族，除了总理父亲拉扎克，他还有一个曾担任第三任总理的舅舅胡先翁。拉扎克对马哈蒂尔有“知遇之恩”，在其主政时期，马哈蒂尔迅速成长为一颗政治新星。在步入政坛后，纳吉布与马哈蒂尔关系亲密，曾多次得到后者的提携。

2003年退下总理之位后，马哈蒂尔先是钦点其副手巴达威上台，并许诺“不再参与政治”，但仍在许多马来西亚知名国有企业担任主席、资深顾问等职。不到两年，马哈蒂尔便因为其任职的普腾汽车公司与巴达威关系紧张。巴达威先是开除马哈蒂尔在普腾董事会的亲信，后未征询其意见授意普腾出售一项公司资产，遭到马哈蒂尔的激烈抨击。2008年3月马哈蒂尔最终决定让纳吉布顶替巴达威，那时国阵在大选中受到重创，失去了三分之二的席位。

只不过那时马哈蒂尔并没有预料到，这项在当时看似合理的决定让他在六年后完全打破“退休计划”，在九十岁时，又背负起一项任务——扳倒曾经的“接班人”纳吉布。

“最糟糕的盗贼统治” 

2015年7月初，《华尔街日报》刊发报道，指纳吉布私吞国有投资公司一个马来西亚发展公司（1MDB）资金，并公布部分相关转账记录以证明报道真实性。该公司在纳吉布倡议之下由2009年成立，其顾问团主席正是纳吉布本人。

为回应国内外指责，大马当局派出由多个机构组成的调查组，就《华尔街日报》指控，对纳吉布在阿马伊斯兰银行所开账户的转账情况进行调查，给出一个模糊的答案——有六个不属于纳吉布相关账户已冻结，但拒绝透露开户人姓名。

自这桩丑闻爆发以来，马哈蒂尔再度活跃起来。与时任副总理穆希丁及来自巫统内部、对纳吉布处理《华尔街日报》指控不满的数名党员一道，马哈蒂尔站在反对纳吉布的前方阵线上。他通过国际媒体批评纳吉布，与妻子及二十余万参与者一起走向街头，游行反对纳吉布。纳吉布随后将穆希丁在内的数名联邦政府高官撤换，美名其曰“建立更团结的团队”。

这桩震惊世界的丑闻在2016年1月底暂时“了结”。丑闻发酵期间，马来西亚总检察长阿班迪“临危受命”，替代被当局以健康问题为由突然解职的前任阿卜杜勒·干尼，带领反贪会重新展开调查，最终以一个与美媒报道完全不同的结论宣布此案调查结束——纳吉布未涉嫌贪腐，亦不存在触犯刑事法律一说。他表示，汇入纳吉布私人银行账户的6.81亿美元并非来自1MDB，而是沙特阿拉伯王室交付的“政治献金”，且纳吉布早在2013年已将6.2亿美元归还至沙特王室，但未明确剩余6100万美元去向何处。不过，沙特王室否定此事。

马哈蒂尔并未就此罢休。在调查结束后一个月后，因不满党内对纳吉布的包庇，受挫马哈蒂尔愤而退出巫统。3月23日，其律师发布声明称，马哈蒂尔对纳吉布提起刑事诉讼，指控其贪污腐败、干预司法。

自2016年7月起，美国司法部多次启动诉讼程序，在全球范围内追查利用一马公司资金购置的资产。首份诉讼文件中未直接提名纳吉布，而是以“一号马来西亚官员”化名，控诉重要政府官员通过操纵1MDB获取6.81亿美元后，将其中大部分资金归还。国阵宣传策略局主任阿卜杜勒·拉赫曼达兰在两个月后确认，“一号马来西亚官员”代指的正是纳吉布。美国司法部长杰夫·塞申斯在看过相关文件后感叹：“这是我见过最糟糕的盗贼统治——高阶官员这样任意占有、挥霍国有资产。”

在美国司法部初次介入1MDB案后不久，马哈蒂尔与穆希丁等从巫统“出走”的政治家共同创立土著团结党，并在次年宣布加入反对党联盟希盟。

尽管如此，马哈蒂尔和几十万抗议者并未能直接撼动大权在握的纳吉布。直到马哈蒂尔当选前，马来西亚坊间仍流传着这样一句话：“马哈蒂尔向其他政治家发起的挑战无一失败，但唯有纳吉布让他无可奈何。”

“遗忘过去”

与马哈蒂尔一同就职的副总理旺阿兹莎除了公正党主席这一称号外，还有另一重身份——马来西亚传奇政客、反对派主要人物安瓦尔的妻子。对于马哈蒂尔来说，决定与希盟合作，首先要争取安瓦尔的接受。

安瓦尔曾是马哈蒂尔“接班人”名单上的重要人选。他的政途起于马哈蒂尔，亦终于马哈蒂尔。在学生时代曾作为学生领袖参加反政府示威的安瓦尔，在被判20个月监禁的同时获得了时任巫统主席马哈蒂尔的关注。

出狱后，安瓦尔应马哈蒂尔之邀，加入巫统。在巫统于1987年发生党争之时，安瓦尔坚定地站在马哈蒂尔一边，在党内很快升至副主席。与马哈蒂尔关系“亲如父子”的他，此后平步青云，46岁便出任副总理一职。

然而，在1997年席卷整个东南亚的经济危机加速这对“父子”间亲密的终结。时任财政部长的安瓦尔与马哈蒂尔在经济政策上持相反意见，同时要求对政府内部存在的贪腐问题和官员间的裙带关系进行严查，打击目标囊括马哈蒂尔之子，这让马哈蒂尔怨其“不知感恩”，心生不满。

一年后，安瓦尔被解除公职、驱除出党——这仅是噩梦开始。不久后，他被警方指控“鸡奸罪”——在伊斯兰教为主要宗教的马来西亚，同性性行为是一项不可原谅的罪行。由于受害人证词经不起推敲，安瓦尔在狱中服刑8年后，于2004年获释。

入狱经历安瓦尔更坚信改革的重要性。尽管当时身处狱中、被禁止参政5年，安瓦尔的妻子旺阿兹莎成为他与外界联系、领导反对党派国民公正党的桥梁。2008年国阵所遭到的重创，离不开在禁令到期后重返政坛、领导反对派联盟的安瓦尔造成的冲击。

2008年大选结束后不久，安瓦尔再次因鸡奸罪重陷囹圄。这场历经四年的审判以缺乏证据、无罪释放告终。然而，行将开始施展拳脚，安瓦尔再次获刑——马来西亚上诉法院推翻吉隆坡高级法院于2012年最初的无罪裁决，判处安瓦尔有期徒刑五年，其下议院议员资格亦被剥夺。安瓦尔没有屈服，提起上诉。2015年，联邦法院做出维持上诉法庭原判的终审裁决，他再度入狱。

出走巫统后，马哈蒂尔尝试与旺阿兹莎接触，希望安瓦尔能“放下成见，以大局为重，携手‘救国”。事实上，对于现在的希盟来说，其内部目前并没有与拥有“马来西亚现代化之父”美称的前总理马哈蒂尔一般有能力为反对派联盟拉取垦殖民、乡区选票者。

2018年1月7日，希盟大会推选出马哈蒂尔和旺阿兹莎分别为正、副候选人。若希盟成功执政，马哈蒂尔将担任总理，旺阿兹莎则为其副手。知情人士透露，希盟正筹划与马哈蒂尔达成新的协议——在两年后让位于安瓦尔。

马哈蒂尔承认安瓦尔曾因自己而入狱，再三表露亏欠之心：“对于安瓦尔来说，接受我、与我携手不是件易事……忘掉过去的一切不容易，但你们选择放下18年来的恩怨，以抗争作为首要之務。为此，我由衷感谢安瓦尔。”台下的旺阿兹莎及其与安瓦尔之女努鲁依莎神情动容，双目发红，马哈蒂尔的妻子西蒂哈斯玛则几番拂拭不断掉落的泪珠。

对于旧日“恩师”的倒戈，纳吉布表露出不屑，嘲讽马哈蒂尔为“马来西亚首席演员”：“看他那些伎俩。我觉得难以置信，只能摇摇头。”

马哈蒂尔的“戏”，随着他的再次当选继续“上演”。

上任次日，马哈蒂尔实现了自己的第一个承诺：国家元首穆罕默德五世已谕令特赦安瓦尔。这意味着，希盟能够正式启动释放安瓦尔的相关程序。他告知记者：“特赦是完全赦免，安瓦尔将获得立即释放，并且在这之后能自由参政。”不过，该说法被安瓦尔的律师西华拉沙否定。按照程序，安瓦尔距离释放还有数周。

在组建由10名部长组成的小型内阁之时，马哈蒂尔欲实现其另一项承诺——据知情人士称，马哈蒂尔将任命一名财政部顾问以重新调查1MDB案。据美联社5月12日消息，马来西亚移民局已将前总理纳吉布及其妻子列入黑名单，禁止他们出国。

“我尊重这个决定，将会与家人留在国内。”已辞去国阵巫统主席职务的纳吉布在其个人推特账号上如此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