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着天使之翼一般翱翔的歌声
——女高音克拉斯米拉·斯托雅诺娃2017维也纳独唱音乐会观后感
2018-05-17
如果说,当今乐坛有一位女高音,既可以登上斯卡拉的舞台,将意大利人最引以为豪的歌剧大师威尔第笔下的女主角呈现得淋漓尽致,又能登上维也纳国家歌剧院的舞台,将德奥人挚爱的“浪漫派”晚期大师理查·施特劳斯的歌剧女主角演绎得浪漫深刻,还能把舒伯特艺术歌曲诠释得别致典雅,那她一定是当今国际歌剧舞台最具实力的天后(Diva)——保加利亚女高音克拉斯米拉·斯托雅诺娃(Krassimira Stoyanova)。
第一次听斯托雅诺娃的现场演唱是在2013年“萨尔斯堡音乐节”上她献唱的威尔第的《安魂曲》,穆蒂指挥的维也纳爱乐乐团,庞大厚重的管弦乐冲击波,加上百人合唱的巨大声响,如同汹涌的潮水一般冲向观众席,那种整卷史诗尽在眼前的震撼程度,足可以让身体的每一根毛细血管都燃烧起来。作为女高音领唱,斯托雅诺娃的声音不仅没有被淹没,还如同一缕光拨开厚重的乌云,明亮又犀利地跳脱出来,凌驾于乐团与合唱之上。其中,既有花腔女高音锋芒显露的穿透感,又具女中音一般醇厚的色彩包裹,让整个《安魂曲》在悲壮的基调上增添了些许温润的光华,让人过耳不忘,这也许就是抒情戏剧女高音最完美的呈现。
从那时起,我便成为斯托雅诺娃的忠实听众,只要能追到的演出,必定到场。尤其是她演唱的理查·施特劳斯的歌剧《玫瑰骑士》中的马莎琳、德沃夏克的歌剧《水仙女》中的卢莎卡和威尔第的歌剧《阿依达》《唐·卡洛》中的伊莎贝拉等,几乎成为近些年欧洲歌剧舞台上不可超越的尖峰时刻。让人意外的是,这样一位奔波在世界各大殿堂级歌剧院、演唱诸多威尔第歌剧重量级主角的戏剧女高音,居然甘愿在2017年末的个人独唱音乐会上放弃咏叹调,只唱小巧玲珑的艺术歌曲。
2017年11月17日晚,在灯火辉煌的维也纳国家歌剧院里坐满了观众,而一向热闹的乐池里、舞台上,却不见乐队和道具的踪影,只有一架三角钢琴,显得些许寂寞。我坐在剧院里正对舞台却距离舞台最远的一排座位之中,因为自己也是歌剧演员,熟知剧院里最靠近屋顶,也就是最高回廊区域的座位,所听到的声乐音响效果最好,而且最能听清楚歌者的声音质量和技巧,所以提前预订了这个位置。曾经,在这个座位上,我怀着膜拜的真心,聆听了格鲁贝洛娃、里奥·努奇、多明戈、何塞·库拉等老一辈歌剧大师们的精湛演唱。
音乐会开场的第一组歌曲是舒伯特的四首经典之作。第一首,《秘密》(Geheimes)创作于1821年3月,歌词源于歌德的《西东诗集》(West-östlicher Divan)。1814年,在阅读了东方学者罕默(Hammer)所翻译的波斯诗人哈菲兹的《诗集》(Divan)后,歌德从中得到灵感,仿照它的风格, 撰写了这部诗集,其中富含东西方思想与情感的融合与对话,舒伯特则用简单灵动的音乐动机,勾画出诗文中富有新鲜感和神秘感的音乐色彩。第二首,《干枯的花》(Trockne Blumen)出自舒伯特第一个歌曲集,创作于1823至1824年间的《美丽的磨坊女》,葬礼进行曲式的作曲手法,将悲剧的色彩填满了这首八段体的长诗。对于大部分专业的歌剧演员来说,唱几首舒伯特的艺术歌曲并不难,难的是唱得精致、细腻,风格和语言都要把握得严谨无误,尤其是维也纳观众对于舒伯特音乐的挚爱和熟悉程度,以及对于歌德诗词的深刻理解,使得外国歌者想要通过自己演唱的舒伯特艺术歌曲来彻底征服这些观众的心,绝非易事。
没了气势恢宏的交响乐队音响,没了起伏跌宕的合唱和戏剧表演,只有钢琴简单的几个和弦回荡在剧院,斯托雅诺娃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她具有鲜明辨识度的音色,陌生的是整首歌曲完全不见了咏叹调式的大收大放,只有细腻柔和的音色在耳边回响,犹如空旷原野上淡黄色的小花,清新宁静、沁入心底。在音量的处理上,斯托雅诺娃对于声音力度的掌控,让简单重复的乐句变得无限立体——无论是弱音还是强音,都各自有不同的层次,从最弱到极弱再到弱,然后到中弱、中强、最强,等等,她几乎展示了教科书一般精准细腻的变化,让观众用耳朵感受到熟悉旋律中的陌生维度和层次。这也许就是经典作品在歌唱大师的二度创作后,被赋予的崭新面貌。尤其是第三首《纺车旁的玛格丽特》(Gretchen am Spinnrade)和第四首《圣母颂》(Hymne an dieJungfrau)是被无数歌者喜爱并传唱的歌曲,几乎是每个维也纳人都烂熟于心的曲目,而在其中仍然能听到许多新鲜的元素。年近六十、久经历练的斯托雅诺娃,仍保有十七岁少女般干净圆润的嗓音和年轻的心境。她演唱的这四首舒伯特的艺术歌曲,牢牢抓住了在场观众的每一根神经,音乐进行时现场如空无一人般安静,歌声彻底感染了人们的灵魂,并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音乐结束的那一刻,全场掌声沸腾。
音乐会的第二组曲目是德奥人挚爱的“浪漫派”晚期作曲家理查·施特劳斯的五首艺术歌曲。理查·施特劳斯不仅仅在交响乐、交响诗和歌剧的创作上展露了无限的才华,更在艺术歌曲的创作上为女高音歌唱家们奉献了大量华丽动听的优秀作品。这些艺术歌曲在演出的效果和气势上,完全不输交响乐和歌剧所营造的氛围:钢琴部分的创作几乎等同于整个乐队的张力和色彩;旋律部分的写作音域跨度大,音高分布起伏跌宕,乐句线条的起承转合华美流畅,甚至比很多歌剧咏叹调更能展示女高音的声线和高音音质。所以,但凡是技巧纯熟的女高音和花腔女高音都喜爱在音乐会上演唱理查·施特劳斯的艺术歌曲,以展现自己的声音魅力。
从斯托雅诺娃的嗓音和技巧来看,理查·施特劳斯的作品仿佛是为她量身打造一般。第一首,《夜》(Die Nacht)创作于1885年,收录于第十号歌曲集,歌词出自奥地利诗人海尔曼·吉姆(Hermann Gilm)的诗集《最后的叶片》(Letzte Blätter)。虽说理查·施特劳斯的作品是后期“浪漫派”及20世纪现代音乐的重要组成部分,尤其是后期的作品有调性瓦解的倾向,并受到瓦格纳歌剧的极大影响,但他的早期作品也深受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音乐的熏陶。比如这首《夜》,织体缜密细腻,意境深刻复杂,超长乐句线条,与勃拉姆斯的艺术歌曲《五月之夜》(Die Mainacht)有异曲同工之妙。这类曲目非常考验歌者的气息耐力——斯托雅诺娃的演唱把长句子的“连贯”(legato)发挥到了极致,气息犹如一根丝线,把每个音符、每个字母全部串在一起,无论是辅音还是元音,使得整首歌曲都是完整的“legato”,听不到半点儿疲惫和勉强。这种“legato”的强大功力在本场最后两首理查·施特劳斯歌曲中达到了巅峰。《乘着天使之翼一般翱翔》(Ich schwebe wie auf Engelsschwingen)这首歌的歌名和歌词,就是当晚音乐会女主人公歌声最完美的写照:
我如同乘着天使之翼一般翱翔在天空,
大地几乎不能再触摸我的双脚,
在我耳畔回荡着,
犹如爱人临别时的爱语,
那声音是多么可爱、温润、轻盈,
那话语是多么迟疑、柔和、纯洁
这首出自诗人奥托·比尔鲍穆(Otto Julius Bierbaum)和卡尔·亨克尔(Karl Henckell)的诗集的著名诗篇,在理查·施特劳斯的音乐和斯托雅诺娃的歌声中,又一次翱翔在维也纳的夜空。
紧接着,更加美轮美奂的音乐画面把所有的观众带向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意境之中:
明天,阳光将依然灿烂,
和心爱的人一同漫步到海边,
沐浴在清晨明媚的阳光中,
呼吸着泥土的芬芳,
面对波涛碧蓝的大海,
默默地注视着爱人的目光,
沉浸在这宁静的幸福当中。
这是理查·施特劳斯在婚礼上献给夫人葆莉妮的四首歌中的第一首《明天》(Morgen)。斯托雅诺娃带着浓浓的爱意和幸福期望的演唱,使它成为整场音乐会的小高潮,坐在我身边白发苍苍的老先生,趁着昏暗的灯光悄悄拭去眼角感动的泪水。
除了舒伯特和理查·施特劳斯的作品外,斯托雅诺娃还在音乐会上演唱了美籍奥地利作曲家埃里希·沃尔夫冈·科恩戈尔德(Erich Wolfgang Korngold),俄国作曲家柴科夫斯基(Пё тр ИльичЧайковски й)、乔治·斯维里多夫(ГеоргийВасильевичСвиридов)以及保加利亚作曲家乔治·柴尔金(Georgi Slatew-Tscherkin)的艺术歌曲。
整场音乐会斯托雅诺娃展现了超一流的艺术表现力、声音技巧控制力,她早已经脱离了所谓歌唱技巧的束缚,自由地沉浸在艺术的再创作中。与许多在歌坛名声大噪,却还存在着少许音准问题、技巧困难、嗓音疲劳,甚至出现声带健康问题、靠着好本钱唱歌的所谓歌剧明星相比,我认为,斯托雅诺娃的演唱魅力才是真正值得人们追捧的——斯托雅诺娃除了专心地准备每一场演出、每一个角色外,几乎从不过多地曝光和炒作,从不安排超负荷的巡演和场次,几十年如一日地认真对待自己的嗓子和歌唱事业。
如何才能像斯托雅诺娃一样驾驭如此大量而繁重的女高音角色?如何才能练就自由歌唱的纯熟技巧?我在斯托雅诺娃的大师班和采访实录中找到了一些答案:“想要感人至深,就要自己去寻找真实,而不是模仿。”很多欧洲资深的艺术指导和指挥家建议歌手们,在学习一首新曲子之前不要听任何的录音。他们认为,一方面,许多歌手听了录音以后就不认真阅读谱面;另一方面,如果先入为主地听了某一个版本的录音之后,就容易不自觉地模仿和复制唱片里的声音色彩和音乐处理,而失去了自己对于作品最初的理解和想象,抹杀了作为一个艺术家对作品的“二次创作”的可能性。但是,完全不听任何录音也是会受局限的,尤其是对于歌剧和古典音乐领域认知很少的初学者,如果不多听多看,则更加难以了解歌曲的音乐感觉和作品风格应该具有的色彩和形象。所以,斯托雅诺娃在采访中告诫年轻的歌手在拿到一首新歌时,应该先认真读谱,把节奏、音准、歌词内容和含义了解清楚,自己去探索和领会剧中人物的情感,建立自己的表达方式之后,再去听录音。不要为了省时省力,去模仿某一个版本,即便要听,也要多听不同的版本,并和原版的谱面进行对照。如果想要唱一首听了很多遍、几乎已经会唱的歌曲,还是要把这首歌当作全新的,认真通读谱面,音准、节奏等都不能马虎,检查自己听到的旋律是否和谱子上记录的真的一致。这样才能唱出感人至深的音乐。
斯托雅诺娃认为,声乐学习的难点在于我们用来歌唱的肌肉和腔体是十分抽象的,看不见摸不着,只能通过想象来练习和学习。所以,首先要打开乐器,“我们的身体是歌唱的乐器,要打开我们的乐器,打开腔体,用身体支撑。”“空间感”(Raum)是她强调的关键词,也是指腔体的打开。我们的声带周围并没有多少肌肉,过度使用脖子附近的力量,必然会让声带快速疲劳。所以要在歌唱过程中保持嗓子和脖子像讲话时一般淡定和平静,绝不能大喊大叫;同时,腹和背部的肌肉要积极工作,做到分工明确。
2018年,除了即将在米兰斯卡拉歌剧院演唱经典剧目《阿依达》之外,斯托雅诺娃还将登上慕尼黑巴伐利亚国家歌剧院,演唱理查·施特劳斯的另一部经典之作《阿里阿德涅在拿索斯岛》(Ariadne auf Naxos)中的女主角阿里阿德涅,期待这位女高音“Diva”能带给世界歌剧舞台更多的绚烂与精彩的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