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冬夜来临,读波德莱尔还是尔容
——读尔容散文集《景秀华年》
2018-05-16■麦令
■麦 令
“他和天风游戏,又和流云对话,在十字架路上醺醺地歌唱。那护他的天使也禁不止流涕,见他开心得像林中小鸟一样。”冬夜十二点,读波德莱尔,不禁想到尔容。她又出新书了。这次是散文集《景秀华年》。尔容的书陆陆续续看过不少,有小说有人物传记有报告文学有随笔,题材丰富多样,不同时期的创作风格有所不同。然而,就像德加手里的画笔、罗丹眼中的青铜、德彪西指上的琴键、波德莱尔舌尖的诗句,她文字携带的哲理与诗情、字里行间浸透的跨越年龄的天真和真诚却始终如一。美是难得的,在她这里却是容易的,信手拈来,俯拾皆是。她对这世上的一切都投注了爱的温煦的目光,从她心灵的岩层里沽沽涌流的圣泉般的情感,在文字的森林里四处漫溢。读者一旦爱上,就是终生的了。
《景秀华年》收入散文近百篇,共四辑。
辑一“与美邂逅”。概括起来是八个字:隽永曼妙、清雅磅礴。譬如开篇《倾城之梅》。梅花分明是清秀的,而到了她笔下,梅既有倾城之傲美,也有凌城之孤勇。她写道:“枝上、花尖都噙着盈盈的雨露,似脉脉的泪珠。内心的情绪便一簇一簇地往外走,跌到青苔湿地的花瓣上,就是含了粉色香的春愁。拌匀了,涂在脸上,吸入心里,都是蜜甜的诗情和淡雅的愁绪。”梅是染了作者愁绪的,于是,梅在作家笔下便成了一个缠绵悱恻的女子。作家的字字句句美得咂舌。“梅是与凛冽的寒冬巅峰对决的斗士。她我行我素,冲出肃杀和围剿,笑傲枝头。”你看,她又烈得如男儿般英勇。这就是尔容的视角与审美。世界上最高级的美是雌雄同体的,人如此,物尤是。尔容区别于一般女性作家的地方,在于她有更为广阔的胸襟与情怀,有大视野,大格局,因此,她笔下的万事万物,在呈现美的同时,带有千军万马之势,既美又飒。
《到薄刀峰看云去》里,尔容呈现了水墨画一般的云景峰松景,但是她描绘的画卷却仿佛是明代徐渭的泼墨画,气势磅礴、纵横捭阖,有天地之间的浩然之气。《赛里木湖·蒙古包·怪石峪》里,作家感念赛里木湖的纯净毫无杂质,拒食后来引进而打扰了湖泊初心的鱼。她以柔情的笔触写道:“这是人与湖永远不能澄清的误解,是少数如我者永远不能驱散的寂寞”。她由进出蒙古包须得保持低头弯腰的姿势,联想到这是一种蒙古人与草原妥协和合的姿势,进而猜测蒙古人隐秘的特性——谦卑安静,随遇而安。这是作家的智慧。
《到北戴河游海去》,尔容火辣辣地描述那游完泳的人像海狮,黑得光滑锃亮。胳膊和腿壮硕如大象腿。走起路来,若螃蟹横行,膀厚腰圆,脚底生风,视线却像海一样广阔无垠。这是作家的风趣。
她在《牡丹花再会》中写牡丹的气味,“牡丹有一份高远的清香,闻之旷达。……她是若即若离,或亲或远,像捉迷藏,幽远而悠扬,升拔起来,然后漫染开去。你有意地追随,她却避而不见。你一转身,或一抬脚,却是一缕香风翩然而至。你想抓牢她,她却倏忽逃遁。”尔容轻而易举便将无形的味转化为有形的画,生生地营造出一幅关于味道的景象。这是作家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尔容近年来创作小说居多,尤其是历史类小说,因此无形中她的散文也带有史学研究的气质,厚重且意味悠长。她又是会讲故事的,峰回路转,迭宕起伏,那些旧日的物事随风景娓娓道来,那风景里便有了滚滚风烟,有了前世今生。
《成都草堂记》里,她在萧索的听秋轩听秋摇风,吟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漫步茂密的毛竹林思考为什么杜甫独爱竹。她一路写景,一路写杜甫的人生路,写杜甫的潦倒与壮志未酬,写杜甫的漂泊与胸怀天下。她以史实为底片,抽拔漫染出中国历史上伟大诗人在草堂里的一段命运多舛举步维艰的人生。人与景、景与史、当下与过往,如此浑然天成,余味绕梁。
《博物馆藏》中由越王勾践剑,写到那段广为人知的历史。她全新地诠释了勾践与夫差的关系——亲密敌人,或许没有比她的比喻更贴切的了。曾侯乙墓里冰冷的陪葬物,在她或有所考据,或有所演绎的讲述下,摇曳生姿,摄人心魄。
尔容写过首部关于武昌起义的历史小说《铁血首义路》,自然在写到红楼、伏虎山、胭脂巷和长春观时,若庖丁解牛,是铿锵有声的,又是轻而易举的。战火纷飞的故事、被历史铭记的英雄,亦或是淹没在历史尘烟里的小人物,她都能轻轻撩起岁月的面纱,让它们鲜活地站出来幽秘地亮相。
她的写景文,景史互动,文以载道,有厚实精良的质地。《梦寻乌镇》中,她讲比干的传奇故事,讲木心流离的一生,讲茅盾与故乡间的幽情浓愁,哪里只是游了乌镇,分明带着读者阅览了文学的半壁江山。尔容以一己之力,将风景与文学,文学与文学家紧密相连,又将所有的一切毫无保留地献给读者,是她的慷慨,也是读者的福分。
《景秀华年》
辑二“东湖行吟”。这世上估摸很难有第二个能像尔容那么钟爱东湖的作家了吧。她在东湖且行且吟,一气写下30多篇美文。那不是文,倒像她心里吐出的一缕缕丝,携了她生命的体征,那么绵,那么痴,那么浓烈。
她在《爱东湖的第一百零一个理由》里,写散步的另辟蹊径,挖野菜的乐趣,陌生人送鱼的温情,阳光野餐的浪漫。既有身为作家的蓬勃激情,又有生而为人踏实生活的热气腾腾。不光见美,还见好。见美是天生的能力,而见好是后天的能力。一个作家只有本身拥有见美见好的能力才可能传递美好。她爱牡丹,一写再写,写她的繁盛,写她谓之天香的味道,写她的春夏秋冬。
她写《小梅岭赏梅》,“看梅其实是去看时光,看时光的杀手如何与梅巅峰对决。繁盛或寥落,生命在起落荣枯里诉说,没有胜负,只有另一种起承转合。”《春光乍泄》中开篇就写“正午的东湖,每天去都有新的气象。从冬的末梢一路走来,生命如此地舒展,一日日向昌盛进发。睡莲轻盈地静泊。鱼儿欢跃地来去。金银花素颜清芬。阳光洗净磨山浮云。自然真好。一坐一立都是景。”文字有时候可以将人推向和饮酒相似的境界,微醺或沉醉,而尔容大抵是被爱神和酒神碰触过的。她的文字充溢着微醺的柔情和隐秘的灵性。
辑三“一见如故”。尔容从南方的山峦、溪流、小院,写到北方广博的草原,从客居的武汉,写到幼年的故土。风景随她的足迹流转。省内省外,风景因她的莅临,而多了出头之日,有了向外宣泄的途径。纵横之间,景色各异,不变的是尔容与她们的一见如故。
作家情深义重地爱着她生活中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件物事,因此她忘不了北京西单的红楼集体宿舍,她以文字瞻仰回不去的屈原故里,她透过望家宗祠的门缝向宗祖伍子胥朝圣。或许尔容天生是与大自然有暗语的。她是真正的自然之子。自然因她的浓爱,所以馈赠她别样的独一无二的感知。她以自然的景喂养灵魂,惊艳了年华。她在萧索的冬季饱含深情地踏访木兰湖,好比阔别亲人的游子回到久违的故土,返璞归真,踏实而亲切,而木兰湖也同样以美丽的景与史回报她款款深情。
《候官湖》中她成了一个诉说相思的多情女。“你在候官,我却待字苍老的闺中将我钟爱的官人守候。候官湖,月牙般的弧线写着明媚阳光下隆重的温情。汽艇突突地搏动着湖安谧的心房。这喧嚣于我有用,于一个孑然于尘世之理想国度里的异人有用。他是她内心的奏鸣曲,是她抵御孤独的伴侣。”
《天眼》里她继续吟唱:“朗月清辉,正大光明。望你,望你这明眸天眼,望你这水晶银盘,望你这时空隧窟。我在尘埃处望你,我在黑暗处望你,我在寂静处望你。望你,我只能望你。除了望,我找不到更虔诚的方式。”
《神灵护佑的呼伦贝尔大草原》里,她热烈地写道:“不加修饰的喜悦化作丘比特神箭,斗胆搭上成吉思汗的弯弓,穿越传统厚重的阴霾,总希望在我转身的时候你已为我布置一片温柔的晴空。”尔容如酒般浓烈的情,如天仙曼舞的诗,会让读者深深地陷入沉醉,不知归处。
辑四“一世情缘”。尔容对见过的风景有情;对爱过的生命,更是铭心刻骨。在她眼里,一切都是美丽的风景。一只贸然闯进她生命的小鸭子,也能在她生命的河流里,溅起冲天的浪花。尔容一次乡间独行,邂逅了一只乳臭未干的小鸭子。作家与这天赐圣物间发生了一系列美丽多情的故事。作家天真地坦陈这确乎是她人生中一场极具神秘色彩的艳遇。她给它取名“黄小宝”。她被小鸭子寸步不离的依赖感动。她幽幽地感叹道,“深深地体会到生命竟有如此难以承受之轻,从素不相识的异地偶遇到亲密无间的缠绵悱恻,竟如此神速如此笃定不容置疑,让我感动不已。”她因出差将“黄小宝”寄居别处随之而起的漫天的思念,和回家后因小鸭子的移情别恋产生醋意,也毫不掩饰地一一道出。作家的坦诚与率真可见一斑。她带黄小宝散步、游泳或者去饭堂的时光,让人不禁想到能做尔容身边的宠物是件多么幸运和幸福的事。
在作家笔下,黄小宝俨然成为具有独立“鸭格”和行为能力的主体。她待它像母亲待儿子,又像情侣待恋人。她在《外交大使》里写“黄小宝”出行的种种趣事。黄小宝的故事不胫而走,大家争相讨论它到底是不是一只鸭子。遇到的小姑娘分享自己养鸭的故事。还有少妇告诫要当心黄鼠狼和猫。一只小小的鸭子让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因为它有了交集,这是生命的有趣。猝不及防地,黄小宝因中暑生病了,作家的心都碎了,她柔情万丈地写下《谁来将你拯救》,将黄小宝的生病归咎于自己的过错。黄小宝在生命末期的默然抗争和作家的后悔自责同样让人动容。黄小宝还是走了,作家痛彻心扉,她一口气写下《你到底离开了我》、《最后的夜晚》、《清晨的想念》、《沿路都是想你》、《一生之罪》、《不能达成的和解》、《小鸟来探看》等8篇美文,满满的都是不能呼吸的疼痛和思念,读之亦痛。
清代词人纳兰容若悼念逝去的妻子的诗词痛若汪洋,思入心骨,尔容思念黄小宝有过之而无不及。作家之所以是作家,可能往往在于他们总能够放大事物之上微小的情感颗粒。我不知道如何去解释它,但我相信这是一种爱。也许你我终将行踪不明,但是你该知道我曾为你动情。
芥川龙之介说,人生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可是,尔容用一整本书告诉我们,何止是波德莱尔的一行诗,就算再加上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也无法穷尽人生的美与爱。人间是值得的。